我离开瓦雷拉的寓所时,楼梯已经一片漆黑。我摸黑穿越大厅,拉开大门时,外面的瓦斯街灯洒入一片长方形的蓝光,我瞥见门房正盯着我看。我快步离开了那里,朝着特拉法加街前进,这时候还能在那儿搭上开往新村的夜班电车,当年父亲还在《工业之声》当夜间警卫时,我曾经多次陪他搭过这班车。
电车上没几个乘客,我挑了个前面的座位。即将抵达新村时,电车转进夜雾迷蒙的阴暗街道,不见任何街灯,电车车灯仿佛是漆黑隧道里的火把。我瞥见了墓园大门,一座座工厂和烟囱染红黑色天空,前方隐约浮现了十字架和墓园雕塑。墓园入口的两尊巨型天使雕像下方,一群凶恶的野狗不停地狂吠着。霎时,这群野狗默默望着电车车灯,豺狼般的目光炯亮逼人,接着,狗群全都遁入阴暗。
我在电车行驶之间跳下车,开始绕着墓园外墙往前走。电车渐渐远去,仿佛在雾中出海的一艘大船。我加快脚步,可以听见并闻到那群野狗在黑暗中紧跟着我,到了墓园后方,我伫足在巷口角落,捡起一块石头狠狠丢了过去。我听见一声尖锐的哀号,接着是一阵奔窜的脚步声,终于在暗夜里逐渐远离。我走进巷子,一条几乎没有行走空间的窄巷,一整排的墓园石雕工厂,一家紧挨着一家。三十米外的赭红色朦胧街灯映照之下,“萨纳柏父子石雕工厂”的招牌迎风摇晃。我走近店门前,门上只拴了一条铁链和生锈的挂锁。我开了一枪打烂挂锁。
巷子底有一阵微风吹来,捎来了不到一百米外的海岸硝石味,并带走枪响的回音。我打开铁门,走进萨纳柏父子石雕工厂。我拉开深色的厚重门帘,让街灯的光线钻进屋内。眼前是个既深且窄的阴暗空间,到处堆放着大理石雕像,而且都只有半张脸雕出了五官形貌。我往前走几步,身旁尽是怀抱圣婴的圣母雕像,纯白的女身石雕,手执玫瑰,仰望天际。空气中弥漫着石粉的气味,屋里除了这些无名雕像之外,不见任何人影。在我正打算转身回头时,我瞥见了他。他的手在工厂最里面那群盖了布幔的雕像中窜出来。我缓缓走近,他的身影也一寸寸清晰起来。我伫足在他面前,凝视着眼前这尊巨大的光明天使,就跟我在箱子底找到那个科莱利经常别在衣领上的别针一模一样。这尊雕像应该有两米半高,我注视着他的脸,认出了他的五官,尤其是那个笑容。他脚下有块墓碑,碑石上刻了字:
戴维·马丁
一九〇〇—一九三〇
我不禁莞尔。我的好友马尔拉斯卡的幽默感以及制造惊奇的方式,实在教我不得不佩服。我告诉自己,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以他的狠劲来说,大可让我提早去见上帝。我跪在墓碑前,轻抚着自己的名字。这时候,我听见背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眼前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我几周前在波恩大道上碰见的那个一身黑衣的小男孩。
“夫人现在可以见您了。”他说。
我点点头,站了起来。小男孩伸出手,接着我牵起他的手。
“您不要害怕。”他说着带我往门外走。
“我不怕。”我喃喃低语。
小男孩把我带到巷子底,在那儿可以瞥见一排店铺后面的海岸线,已经封闭停用的轨道上长满荆棘,停放了一列废弃的运输火车。车厢生锈腐蚀,等着被拆除的火车头只剩下金属空壳和铁条。
夜空上,月亮从烟灰色的乌云里露了脸。外海依稀可见几艘货船在海上漂浮,波迦特海滩旁有个渔民和沿海小摊贩聚居的老社区;社区另一边仿佛成了庞大工业区堆放矿渣的处所,也是索摩洛斯特居民搭建棚屋的地方。第一排木屋和棚屋距离海潮仅有数米,团团白色烟雾笼罩在贫穷社区的屋宇之间,这个介于城市和海洋之间的社区,俨然成了永远的人渣垃圾场,空气中飘着燃烧废弃物的臭味。我们走进一条条被遗忘的街巷,举目所及皆是以偷来的砖块、烂泥巴以及海浪冲上岸的木材建造的陋屋。小男孩带着我往巷里走,完全不理会当地居民质疑的目光。住在这里的都是没有固定工作的临时工,被逐出蒙锥克山区或是坎图尼斯公墓前贫民社区的吉卜赛人,还有绝望的老人和儿童。所有人都以猜忌的眼神望着我,途中常见看不出年纪的妇女在棚屋前生火烧开水,或用铜锅烹煮食物。我们在一栋白色房子前停下脚步,门前有个一脸老态的小女孩,因为小儿麻痹而瘸着脚走路,手上提着水桶,桶里有某种浅灰色的黏滑物体动个不停。一桶子的鳗鱼。小男孩指着门。
“就是这里。”他说道。
我抬头看了天空最后一眼。月亮又躲进云层里去了,海天一片漆黑。
接着,我进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