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天使游戏Tercer acto EL JUEGO del ÁNGEL 12

科莱利的房子矗立在山丘上,周遭飘着片片红色浮云。奎尔公园的蓊郁树林在屋后绵延着。树枝在风中巍巍颤颤,树叶窸窣作响,仿佛满山遍野尽是蛇群在爬行。我伫足入口处,仔细打量房子的外观。屋里一点灯光也没有,落地窗外的百叶窗紧闭着。我听见背后传来一群野狗的喘息声,它们在公园围墙内狂吠不已,随时紧跟着我的脚步移动。我掏出口袋里的左轮手枪,转身朝着公园入口的栅栏走去,栅栏内隐约可见野狗的身影,一个个流动的阴影正在漆黑中观望。

我走近那栋房子的大门,抓着门环叩了清澈响亮的三声。我并不期待有人会来应门。我大可开枪轰掉门锁,但是根本没这个必要,因为大门没锁。我使劲扭动铜制门把,终于把栓锁打开,老旧笨重的橡木大门迟缓地往屋内移动。眼前就是那条漫长的走道,地板上厚厚一层灰尘,隐隐闪耀着微光,仿佛满地细沙。我往前几步,走近玄关旁的楼梯口,出现一座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螺旋梯。我沿着走道往客厅前进,墙上老照片里那数十对眼睛一路紧盯着我,传入耳里的唯一声响是我自己的脚步声与呼吸声。抵达走道尽头时,我停下脚步。屋外明亮的泛红夜色穿透百叶窗缝隙,细长的光影仿佛尖锐利刃。我举起左轮手枪,进入客厅,尽快让视线适应满室幽暗。所有家具依然摆在我记忆中的位置,即使在如此阴暗的光线之下,依然看得出蒙尘的家具已相当老旧。尽是废墟。窗帘早已破损,墙上的斑驳画作只让人联想起鱼鳞。我走向落地窗,想打开百叶窗,好让屋里明亮一些。距离阳台尚有数米,我突然意识到屋里不只我一人。我伫立原处,全身发冷,接着缓缓转身。

客厅角落清楚可见有个身影端坐在那儿,一如往常。从百叶窗缝隙钻进屋内的血红色天光,映出了那双光亮的皮鞋,还有那一身西装。那张脸完全陷入漆黑,但我知道他一直在盯着我,而且脸上还挂着微笑。我举起左轮手枪,瞄准他。

“您做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我说道。

科莱利丝毫不为所动,他的身体全然静止,仿佛一只蜘蛛。我往前跨出一步,将手枪瞄准他的脸。我似乎听见黑暗的角落传来叹息声,霎时,他双眼闪着红光,我确定他就要扑过来攻击我……我扣下了扳机。手枪的后坐力猛然冲击我的前臂,仿佛狠狠挨了锤击。一缕灰蓝色烟雾从左轮手枪枪口缓缓升起,科莱利的一只手从摇椅的扶手滑落下来,晃个不停,手指来回搓磨着地板,接着,我又开了一枪。子弹击中他胸口,衣服上的弹孔冒着烟。我双手紧握着枪,没有胆量再往前挪步,只能紧盯着摇椅上纹丝不动的身影。摆动的手臂慢慢停了下来,他的身体逐渐瘫软,又长又尖的手指紧紧陷在橡木椅上。没有任何声响,挨了两枪的身体也没有丝毫动静。我往后退了几步到落地窗旁,随手开了窗,但视线始终不离科莱利瘫坐的那张摇椅。一道朦胧光束穿越阳台栏杆后直入客厅角落,映照着科莱利的身躯和脸庞。我努力想咽口水,偏偏口干舌燥。我的第一发子弹在他双眼之间开了孔;第二发子弹把他的西装领打出大洞,衣服破洞不见一滴血迹,渗出的反倒是细致、明亮的粉末,就像沙漏钟里的细沙。双眼炯炯有神,僵硬的双唇扬起嘲弄的微笑。那是个假人。

我放下左轮手枪,双手仍不听使唤地颤抖。我缓步趋前,倾身打量那个大型木偶,慢慢将手伸向它的脸部。此时,我不由得心生恐惧,就怕那对玻璃眼珠突然转动,指甲又尖又长的双手掐住我的脖子……我用指腹轻抚它的脸庞。那是彩绘的木头,我不禁发出苦笑。不愧是老谋深算的科莱利。我站在那个一脸嘲讽的大型木偶前,狠狠踹了它一脚。我看着它倒在地上,再用力把它踩在脚下。最后,饱受凌虐的木偶,手脚纠结扭曲成了凌乱诡异的姿势。

我倒退几步,环顾四周,望着墙上那幅大型天使油画,用力把它扯下来。画作后面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我留下来过夜那晚就在那里。我试了试门锁,门是开着的。我盯着陷入漆黑的阶梯,走到斗柜旁,想起了初次和科莱利在此地碰面时,这就是他存放十万法郎的地方,于是,我开始在各个抽屉里翻找。我在其中一个抽屉里找到了存放蜡烛和火柴的黄铜盒子,踌躇半晌,忍不住纳闷,难道这也是科莱利刻意准备好的,就像那个坐在角落等我的木偶?我点燃蜡烛,穿越客厅往门口走去。我看了那个残破扭曲的木偶最后一眼,左手高举蜡烛,右手紧握左轮手枪,准备下楼到地下室。

我小心翼翼踩着阶梯,每往下一步都要回头看一眼。到了地下室的大厅,为了看清周遭环境,我高举蜡烛,看见的果然是那个半圆形的大厅。所有东西都在:手术台、瓦斯灯,以及摆着手术工具的盘子,所有东西都覆盖了厚灰尘和蜘蛛网。不过,现场还有别的东西,墙边隐约可见好几个身影,全都静止不动,就跟刚才的科莱利一样。我把蜡烛摆在手术台上,走近那几个呆立的塑像。我认出了其中两个,就是那天晚上服侍我们的仆人,还有开车送我回家的司机,其他人我都不认得。不过,其中有一具塑像靠墙竖立着,朝下的面孔遮住了。我用枪管抵着塑像推了一下,让它转了个身,一秒钟后,我看见自己站在面前盯着我,顿时全身直打寒颤。这个仿造我的形貌而塑造的木偶只有半张脸,另外半张脸没有五官。我正想出手打烂那张脸时,突然听见楼梯上方传来孩童的笑声。我屏息以待,接着又听见了一连串响亮的噼啪声。我赶紧冲上楼梯,到了二楼的客厅一看,已被摧毁的科莱利木偶不见了,地上留着一连串朝着走道前进的脚印。我将左轮手枪的子弹上膛,紧跟着脚步走向通往玄关的走道。

我在阴暗里搜寻着科莱利,但就是不见他的踪影。走道尽头的大门依旧敞开着。我缓步前进,直到地上的足迹断然终止,我只得停下脚步。过了几秒钟,我发现记忆中挂满老照片的墙上那个空出来的位置不见了。空白处已经补上新的相框,相框里那张阴森可怕的照片上,克丽丝汀娜一身纯白,空茫的眼神迷失在镜头里。她的身边还有别人,那双手臂环抱着她坐在他的大腿上,笑盈盈看着镜头。那个人正是安德烈亚斯·科莱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