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湖畔大道回到旅馆。柜台人员好意指点我如何找到小镇唯一的书店,后来我在那儿买到了在店里存放多年的四开白纸和钢笔。工具齐备之后,我把自己关在旅馆房间,将书桌搬到窗前,并要求旅馆用保温瓶送来一大壶咖啡。我耗了将近一个钟头望着湖面和远山发呆之后,终于写出第一个字。我想起克丽丝汀娜送我的那张老照片,小女孩走在海岸的木板码头上,照片里的谜团早已深埋在她的记忆里。我想象自己走在那座码头上,依随在她身后,这时候,文字慢慢开始如潮水般涌出,一则短篇故事的架构逐渐成形。我知道我要写的是克丽丝汀娜永远无法记得的故事,那个童年时期的她,牵着陌生人的手走向灿烂耀眼的碧海。我写下了她不曾拥有过的记忆,一段被剥夺的生命徒留的回忆。字里行间浮现的影像和微光,再度将我带回我俩在巴塞罗那的幽暗岁月。
我一直写到夕阳西下,直到保温瓶里的咖啡一滴不剩,直到结冰的湖面反射出蓝色月光,直到我的双眼和双手都疼痛不已。这时候,我放下钢笔,推开了桌上的四开稿纸。旅馆柜台打电话来问我是否下楼用餐,但我并没有听见电话铃声。我当时早已沉睡了,此生头一遭梦见,并且深信文字必定具有疗愈的力量,包括我的文字在内。
接连四天,我的日子都是同样的作息,在曙光照拂下醒来,然后走到房间外的阳台观赏脚下那一大片晕染成金红的湖面。我固定早上八点半抵达疗养院,这时候,桑胡安医生通常已经坐在门口的阶梯上凝望花园,手上端着热腾腾的咖啡。
“您都不睡觉的吗,医生?”我问他。
“睡得跟您一样多。”他回了我这么一句。
到了九点钟左右,桑胡安医生会陪我走到克丽丝汀娜的房间,替我开门。接着,他会让我们独处。我总是看到她坐在窗前的摇椅上。我抓了一张椅子摆在她身边,坐下来握着她的手。她几乎不理会我的存在。接下来,我开始朗读前一晚为她写的稿子。我每天固定从头念起。偶尔,我刻意中断朗读,抬头看她时,竟发现她的嘴角漾起淡淡微笑。我把白天的时间都用来陪她,直到医生傍晚过来叫我回去为止。接着,我拖着脚步,顶着细雪,走过空荡的街道,回到旅馆简单吃点晚餐,然后回房继续写作,直到筋疲力尽。就这样,日日不知是何日。
到了第五天早上,我一如往常走进克丽丝汀娜的房间,却发现她没坐在摇椅上等我。我立刻提高警觉,开始在房里四处寻找,竟发现她蜷缩在角落的地上,双手环抱着膝盖,泪流满面。我赶紧在她身旁跪了下来,紧紧抱住她。我感受到她的气息吐在我脸上,看见她的双眸又出现了一丝明亮光彩,此生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这短短的几秒钟。
“你去了哪里?”她问。
那天下午,桑胡安医生特别允许我带她出去散步一个小时。我们一路走到湖畔,然后坐在长椅上。她开始跟我聊起她做了个怪梦,有个小女孩,住在迷宫般的黑暗之城,城里的街道和建筑都是活的,并以吞噬居民的灵魂维生。在那场梦境里,小女孩终于逃离险境,最后来到那个延伸到无际汪洋的码头,就像我这几天朗读给她听的故事里描述的那样。她牵着一个陌生人的手,这个无名、无脸的人救了她,然后陪她一直走到木板码头的尽头,有人在那儿等着她,一个她始终没见到的人,因为她的梦就跟我为她朗读的故事一样,尚未结束……
克丽丝汀娜依稀记得圣安东尼奥疗养院以及桑胡安医生。当她告诉我医生前一个礼拜曾经向她求婚时,不禁羞红了脸。时间和空间已经在她的思绪里完全混淆了。有时候,她以为她父亲仍住在疗养院里的一间病房,而她是来探望他的。片刻之后,她却怎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有时候,她甚至在我没问她的情况下主动提起这件事。她记得我出门去买火车票,过了半晌,她竟以为自己失踪那天是昨天的事。有时候,她误把我当成维达尔,回过神之后,她会为此向我道歉。还有些时候,她的脸庞骤然布满恐惧神情,全身颤抖不已。
“他越来越接近了,”她说,“我必须赶快逃走。在他看见你之前,我们要赶快走……”
接着,她会陷入漫长的沉默,不理会我的存在,也不在乎这个世界,仿佛有个东西把她拖往一个永远到不了的荒凉边境。几天下来,我确定了克丽丝汀娜精神失常,看她那个样子,我感觉到一股心如刀割的沉痛。最初的希望已经掺进了浓烈的苦楚,有时候,晚上回到旅馆那个地牢似的房间,内心那道充满阴暗和仇恨的深渊,我以为自己早已遗忘,但此时又觉渐渐开启了。桑胡安医生用他照料病人的耐心从旁观察我,后来,他察觉到我情绪上的变化。
“您不能失去希望。老弟。”他说,“我们已经有了非常重要的进展,要有信心。”
我顺从地点点头,日复一日,天天到疗养院带克丽丝汀娜去湖滨散步,倾听她每天一再重复的那些幻梦和记忆。她总是问我去了哪里,为什么没回去找她,为什么丢下她一个人。每天,她在那个囚禁她的隐形牢笼里望着我,并要求我拥抱她。每天,当我向她道别,她总要问我爱不爱她,而我总是给她同样的答复。
“我永远爱你。”我这样告诉她,“直到永远。”
那天晚上,我在剧烈的敲门声中惊醒。时间是凌晨三点,我拖着脚步走到房门前,忐忑不安地开了门,惊见门口站着疗养院的一位护士。
“桑胡安医生要我来请您立刻去找他。”
“发生什么事了?”
十分钟后,我走进圣安东尼奥疗养院大门。凄厉的呐喊从花园里就听得见。克丽丝汀娜把自己反锁在房间。桑胡安医生看起来一副整星期没合过眼的憔悴模样,他和另外两位男护士正在想办法把门撞开。房内频频传出克丽丝汀娜的吼叫和撞墙声,同时不断摔家具,凡是她看到的东西都惨遭破坏。
“她跟谁在里面?”我问道,忍不住毛骨悚然起来。
“里面没有别人。”医生驳斥了我的问题。
“但是她在跟别人说话。”我提出异议。
“里面只有她一个人。”
警卫急忙扛了一支金属杆过来。“我只能找到这个东西了。”
医生点了点头,接着,警卫把金属杆子对准门把,打算开始撬门。
“她是怎么从里面反锁的?”我问医生。
“我也不清楚……”
这是我第一次在桑胡安医生脸上看见恐惧的神情,但他刻意避开我的目光。就在警卫正打算动手撬门时,门的另一边却突然静默了。
“克丽丝汀娜?”医生在房门前大喊。
没有回应。房门总算在猛力撞击下打开。我跟着医生走进一片漆黑的房里,窗户敞开,阵阵凛冽的寒风往房里吹,椅子、桌子和摇椅全部被毁损,墙上有一块块形状不规则的深色污渍。都是血迹。房里不见克丽丝汀娜的踪影。
几位男护士冲向阳台,在花园的雪地里搜寻足迹。桑胡安医生环顾室内,目光急切地找寻克丽丝汀娜。就在这时,我们听见浴室传出笑声。我立刻去开了门,浴室里满地玻璃碎片,克丽丝汀娜坐在地上,头靠着金属浴缸,仿佛破损的木偶。她的双手双脚被玻璃碎片割得满是伤痕,鲜血不断从伤口渗出。被她用拳头敲破的镜子上,依旧流着她的鲜血。我赶紧把她搂在怀里,同时找寻着她的目光。她笑了。
“我没让他进来。”她说。
“谁?”
“我要他忘了这件事,但是,我就是不让他进来。”她重复了同样的话。
桑胡安医生在我身旁跪了下来,立刻检查克丽丝汀娜身上的伤口。
“拜托。”他轻声说道,同时要我让开,“现在别提这些。”
一位男护士找来了担架,我帮他们把克丽丝汀娜抬到担架上,一路握着她的手到就诊间,桑胡安医生在那儿为她注射了镇静剂,不过几秒钟的光景,她就失去了意识。我守在她身边,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直到她的眼神成了一面空茫的镜子……接着,有位护士过来抓着我的手臂,把我拉出就诊间。我伫立在那儿,在那个弥漫消毒水味道的阴暗走道上,双手和衣服上都沾满了血迹。我靠墙站着,但最后还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克丽丝汀娜隔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皮绳绑在床上,而且身在一个没有窗户、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唯一的光线就是天花板那盏小灯泡。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过了一夜,一直默默守着她,浑然不知时间早晚。她猛地睁开眼睛,脸上立刻因手臂上的伤口刺痛而浮现痛苦的神情。
“戴维?”她轻声呼唤。
“我在这儿。”我赶紧搭腔。
我走到床边,倾身让她看看我的脸,以及我为了她而勉力挤出的笑容。
“我动不了。”
“你身上绑了皮绳,这是为了你好。医生过来看你的时候,就会替你解开的。”
“快帮我解开!”
“我不能这么做。这个必须由医生来……”
“求求你……”她苦苦哀求。
“克丽丝汀娜,这个最好还是……”
“求求你。”
她的眼神里充满痛苦和恐惧,但更重要的是,自从我到这里来看她,这是她的眼神初次有了清澈明亮的光彩。她又变回原来的她了。于是,我解开束缚她肩膀和腰部的两条皮绳,轻抚着她的脸庞。她在发抖。
“你觉得冷吗?”
她摇头否认。
“要不要我去找医生过来?”
“戴维,看着我。”
我在床边坐了下来,注视着她的双眼。
“你必须摧毁它。”她这样说道。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必须摧毁它!”
“摧毁什么?”
“那本书。”
“克丽丝汀娜,我想还是去找医生过来比较好……”
“不要!你听我说……”她用力掴了我一耳光,“你出门去买火车票那天早上,还记得那天的事吧?我后来又去了你的书房,还打开了大箱子。”
我不禁叹了口气。
“我找出那份书稿,开始往下读。”
“克丽丝汀娜,那只是一个神话……”
“你不要骗我,我已经读过了,戴维。至少我读过的篇幅足以让我确信,你必须摧毁它才行……”
“现在别担心这个,我告诉过你的,我已经放弃那个写作计划了。”
“但是它并没有放弃你。我试图要烧掉它……”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立刻松开她的手,同时想起我在书房地板上找到的火柴余烬,不禁觉得背脊发凉。
“你试图烧掉它?”
“但是我不能。”她喃喃低语,“屋里还有别人。”
“屋里没有别人。克丽丝汀娜,什么人也没有。”
“我才刚点了火柴,并将火柴移到书稿旁,就感觉到他在我后面。接着,我的脖子挨了重击,倒在地上。”
“攻击你的是谁?”
“当时光线非常暗,好像白天的日光突然进不来了。我回头看了又看,可是实在太暗了。我只看见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好像野狼的眼睛。”
“克丽丝汀娜……”
“他抢走了我手中的书稿,然后放回大箱子里。”
“你的状况不太好,我还是去请医生过来吧……”
“你根本就没听我说话!”
我对她笑了笑,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当然在听你说话。但是,家里没有别人……”
她紧闭双眼,频频摇头,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我说的每句话都像利刃般切割着她的五脏六腑。
“我这就去通知医生……”
我倾身又吻了她一下,然后站了起来。我走向房门,总觉得她的目光紧随在后。
“懦夫。”她说。
当我陪着桑胡安医生回到房间,克丽丝汀娜已经解开了所有皮绳,摇摇晃晃地走向房门,在白色地板留下一串血脚印。我们两人上前扶住她,让她重新上床躺着。克丽丝汀娜大吼大叫,愤怒的挣扎反抗使得伤口血流不止。有人听到这阵混乱赶紧前来,一名警卫帮我们制伏了她,与此同时,医生再度以皮绳束缚住她。将她安顿好后,桑胡安医生神情严肃地望着我。
“我去准备帮她再打一针镇静剂。您留在这里看着,别让她又松开了皮绳。”
和她独处的那一分钟之内,我一直试着安抚她。克丽丝汀娜继续奋力挣扎,试图挣脱皮绳的约束。我捧着她的脸庞,试着让她注视我。
“克丽丝汀娜,拜托你……”
她朝我脸上吐口水。“你走开!”
医生带着一名护士回来了,护士手上的金属托盘装着针筒、外敷药物,以及一个装有黄色液体的玻璃瓶。
“请您出去吧。”他要求我离开房间。
我退到门边。护士用力将克丽丝汀娜压在床上,医生在她手臂上注射了镇静剂。克丽丝汀娜凄厉的嘶吼声,任谁听了都会肝肠寸断。我捂着耳朵,急忙冲到房门外的走道上。
懦夫!我这样告诉自己。我是个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