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家途中,我们顺道在商业街的小店买了牛奶和面包。伊莎贝拉告诉我,她会请父亲替我送来一些精致美食,一定可以让我胃口大开。
“书店的营业状况怎么样?”我问她。
“营业额下降很多。我想是因为大家来了会难过,因为一进书店就会想起可怜的森贝雷先生已经不在了。事实就是呢,那本账簿一看就知道,真的不太妙。”
“进账情形如何?”
“少得可怜。我在书店工作的这几周,特别把店里的账本检查了一遍,这才发现已经安息的森贝雷先生做生意真是一塌糊涂。他经常免费把书送给付不起书款的人。有时候,他把书借给人家看,但是对方就不还书。还有,他会买一些明知道卖不出去的套装书,就因为卖方扬言要把整套书烧掉或丢掉……此外,他还固定资助一批穷得要命的蹩脚诗人。其他的,您就自己想象吧。”
“债权人出现了吗?”
“每天平均会有两个找上门来,这还不包括催讨债务的信件和银行通知书。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一直都有人向我们开价。”
“开价买什么?”
“有两个猪肉商对我们这个店面非常感兴趣。”
“小森贝雷怎么说?”
“他说祝他们猪肉生意兴隆!唉,现实生活真的不是他拿手的强项。他老是说我们一定撑得过去,他有这个信心……”
“你没信心吗?”
“我对我的算术最有信心了,光是看看这两个月来的营业额,我相信,这家书店的橱窗很快就会挂满各式各样的腊肠和灌肠。”
“我们一定会找到解决办法。”
她微微一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既然提到钱的事,您还在替那个大老板写书吗?”
我向她展示一双干净的手,说道:“我已经恢复自由写作者的身份了。”
她一直陪我上楼到家门口,道别之前,她反而踌躇了。
“有件事,我本来不想跟您提的,但是……与其让别人来告诉您,不如由我来说吧。事情跟森贝雷先生有关。”
我们进了屋里,两人坐在长廊的壁炉前,伊莎贝拉特别在炉里添了些木柴。马尔拉斯卡那本《永恒之光》的灰烬还在炉子里,我的前任助理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
“你要跟我说什么关于森贝雷先生的事?”
“这件事情,我也是从森贝雷先生的老邻居安纳克莱托那儿听来的。他告诉我,森贝雷先生过世的那天下午,他看见森贝雷先生在书店里和人起了争执。他后来就上楼回家了,而且他还说,两人争吵非常激烈,在外面的街上都听得见。”
“森贝雷先生跟谁起了争执?”
“一个女人,有点年纪了。安纳克莱托说他从来没在书店见过这号人物,不过,他总觉得这女人有点面熟,但是话说回来,安纳克莱托这个人喜欢天马行空,他说的话也未必可靠。”
“他有没有听见两人在吵什么?”
“他觉得他们在吵的事情跟您有关系。”
“我?”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小森贝雷那天出去了一下,他去卡努达街交货,前后不过十到十五分钟而已。当他回到家,竟然发现父亲倒卧在柜台后面的地上,当时森贝雷先生还有呼吸,不过身体已经冷了。等到医生赶来的时候,早已回天乏术……”
霎时,我觉得整个世界好像重重压在我身上。
“我不该跟您提这件事的……”伊莎贝拉喃喃低语。
“不,你跟我说是对的。安纳克莱托还说了什么跟那个女人有关的事?”
“他只听见两人在争吵。他说,他觉得起因好像是一本书。那个女人想买一本书,但是森贝雷先生不愿意卖给她。”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说事情跟我有关呢?我不懂啊……”
“因为那本书是您的小说。就是《天堂之路》。那是森贝雷先生个人的珍藏本,非卖品,书店里只有一本……”
我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那本书呢?”我试探性地起了头。
“已经不见了。”伊莎贝拉替我接话,“我看过书店的营业记录,森贝雷先生卖出的所有书籍都会登记,包括书名、日期和价格,就是没有这一本。”
“他儿子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除了您以外,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我很想弄清楚那天下午在书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直在想,说不定您会知道……”
“那个女人一定是硬要抢走那本书,在冲突的过程中,森贝雷先生突发心脏病。事情一定是这样。”我说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写的那本烂小说。”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纠结成一团。
“事情还没完呢。”伊莎贝拉说道。
“怎么说?”
“隔了几天,我又在楼梯间碰见安纳克莱托先生,他告诉我,他终于记起为什么觉得那个女人有点面熟,因为他很多年前见过她,当时是在剧院里。”
“在剧院里?”
伊莎贝拉频频点头。接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伊莎贝拉神色不安地望着我。
“现在,我突然很不放心把您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该跟您讲这件事的。”
“别这么说,你这样做是对的。我很好,真的……”
伊莎贝拉猛摇头。“今天晚上,我留下来陪您。”
“你不怕坏了名声?”
“该怕的人是您吧?我去爸妈店里打电话回书店说一声,马上就回来。”
“你不必留下来的,伊莎贝拉。”
“如果您愿意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装一部电话在家里,我就可以不必多跑一趟。别啰唆了,我十五分钟后回来。”
伊莎贝拉不在期间,森贝雷先生之死成了我肩头的千斤重担。我记得这位老书店主人常告诉我,每一本书都是有灵魂的,那是作者的灵魂,以及所有阅读过和梦想过这本书的人赋予的灵魂。想到这一点,我终于恍然大悟,森贝雷先生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在努力保护我,为了拯救那本装满我的灵魂的小说,他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伊莎贝拉回来时,手上提着一大袋从父母店里拿回来的美食。她只看了我一眼便洞悉我的思绪。
“您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她说道,“那个杀死森贝雷先生的女人……”
“我想是的。她是伊莲娜·萨比诺。”
“不就是我们在最后面那个房间找到的老相片里的那个女人吗?那个女演员?”
我点头回应。
“她要那本书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们吃了一些吉斯伯特商行的进口食物充当晚餐,两人一起坐在壁炉前的大沙发上,伊莎贝拉把头靠在我肩上,我们就这样望着燃烧的炉火。
“昨晚,我梦见自己有个儿子。”她幽幽说着,“我梦见他一直叫我,我却听不见他的叫声,也无法走到他身边,因为我困在一个好冷好冷的地方,全身动弹不得。他一直在叫我,我却无法到他身边去。”
“只是一场梦。”我告诉她。
“感觉就像真的一样。”
“或许你应该把这个故事写下来。”我故意试探她。
伊莎贝拉频频摇头。“我已经在写作这件事上绕了太久的圈子,我还是好好去过生活吧,而不是写生活。请别责骂我。”
“我认为这是个非常有智慧的决定。”
“您呢?要开始过生活了吗?”
“我想我的生活恐怕早就耗损光了。”
“那个女人呢?克丽丝汀娜……”
我使劲吸了口气。“克丽丝汀娜走了,她已经回到丈夫身边。同样是有智慧的决定。”
伊莎贝拉突然转身望着我,眉头揪在一块。
“怎么了?”我问她。
“我觉得您好像搞错了。”
“搞错什么?”
“前几天,巴塞罗先生到书店来,于是我们大伙儿就聊起了您。他跟我说,他看见克丽丝汀娜的丈夫,那个叫作什么来着……”
“贝德罗·维达尔。”
“对,就是他。他跟巴塞罗说克丽丝汀娜跟您一起走了,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她,也没有她的消息。正因如此,我一直很纳闷怎么没看见她在这里,可是又不敢多问……”
“你确定巴塞罗先生是这样说的吗?”
伊莎贝拉猛点头,凶巴巴地问道:“不然我刚刚是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
“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没告诉我……”
“克丽丝汀娜不在这里。打从森贝雷先生过世那天开始,她就不在这里了……”
“那她到底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我们逐渐静默了下来,两人蜷缩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午夜过后,伊莎贝拉终于睡着了。我把她搂在怀里,闭上眼,思索着她刚刚说的话,试图理解其中的意义。长廊窗外出现清晨曙光时,我睁开双眼,发现伊莎贝拉已经醒了,而且正盯着我看。
“早安。”我对她说。
“我刚刚思考了很久。”她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怎么样?”
“我正在考虑接受小森贝雷的求婚。”
“你确定吗?”
“不确定。”语毕,她扑哧笑了。
“你的父母会怎么说?”
“我猜……他们大概会有点不高兴吧?但是过一阵子就会没事的。他们当然希望我嫁个有钱的灌香肠的商人之类的,总比苦哈哈的书店老板好多了。不过,我做了决定,他们还是得接受才行。”
“事情有可能更糟。”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是啊,至少我没有嫁给作家。”
我们彼此相视许久,直到伊莎贝拉终于站了起来。她拿起外套穿上,背对着我低头扣上纽扣。
“我得走了。”她说。
“谢谢你留下来陪我。”我这样回应她。
“别让她就这样走了。”伊莎贝拉说道,“快去找她吧!无论她在天涯海角,都要把她找回来,然后告诉她,您爱她,即使是谎言也好。我们女孩子就喜欢听这种话。”
接着,她一转身,随即弯下腰来,柔嫩的双唇倏忽在我唇上吻了一下。她紧紧握过我的手之后,没说再见就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