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我足不出户,作息晨昏颠倒,几乎没有进食。每到夜晚时刻,我坐在长廊的壁炉前,倾听满室寂静,等待大门前传来脚步声。我始终相信克丽丝汀娜一定会回来。但我很快就领悟到,她如果要回头的话,早在森贝雷先生过世的时候就会出现了,即使只是出于同情,我也心甘情愿。森贝雷先生去世已经将近一周,我知道克丽丝汀娜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我又开始往楼上的书房跑。我拿出为科莱利收集的那份资料活页夹,开始重读书稿,仔细感受每一个字句和段落。阅读那些文字让我头昏脑涨,而且有种阴沉的满足感。我想起了那十万法郎,起初觉得是天大一笔巨款,如今想想却忍不住在心中窃笑,并告诉自己,那个混账竟然以如此低廉的价格收买了我。裹着酸楚和痛苦的虚荣心,猛然关闭了理智的大门。我以不屑一顾的傲慢态度重读了前辈马尔拉斯卡写的《永恒之光》,接着把这本手稿丢进壁炉火堆。他在哪里挫败,我就在那里战胜。他在哪里迷失了方向,我就要在那里找到迷宫出口。
到了第九天,我又开始工作了。午夜时刻一到,我就在书桌前坐定。一张干净的白纸卷入老旧的安德伍德打字机,窗外一片漆黑的夜。字句和影像从双手不断涌出,仿佛已经在灵魂的牢狱里等得不耐烦了,一页又一页稿子在毫无意识也无法克制的情况下产生,完全不需要想象和构思。我已经不去想科莱利这个人,也不在乎他的奖赏和要求。这是我这辈子头一遭为了自己而写,无须考虑他人。我为了燃烧这世界而写,也为了和世界同归于尽而写。我夜夜疯狂写作,直到筋疲力尽才停手。我拼命敲打着打字机,直到手指龟裂流血,直到眼前一片模糊……
一月的某个早晨,那个我早已不知今夕何夕的清晨,隐约传来敲门声。我躺在床上,空茫的眼神盯着老照片里那个童年的克丽丝汀娜,她的小手牵着一个陌生男人,走在艳阳下的海堤上,这个影像是我拥有的唯一美好事物,也是开启一切谜团之钥。我刻意不去理会长达数分钟的敲门声,直到我听见她的声音,我知道,她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的。
“好歹也过来开个门吧。我知道您在里面,不开门我就不走,把我逼急了,我会把门踹开!”
我打开大门时,伊莎贝拉立刻倒退了一步,满脸惊恐地望着我。
“你不认识我,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把我推到一边,径自往长廊走去,并敞开了所有窗户。接着她转往浴室,开始在浴缸里放水。她揪着我的手臂,硬是把我拖进浴室。她让我坐在浴缸边缘,仔细看了看我的双眼,用手指掀起我的眼皮,频频摇头轻叹。她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脱我的衬衫。
“伊莎贝拉,我今天心情不好。”
“这是什么伤口?怎么弄成这样的?”
“只是轻微挫伤。”
“您得看医生才行。”
“不要。”
“在我面前,不准说不要!”她严厉地驳斥我,“现在,您踏进浴缸里去,好好用肥皂把自己洗干净,然后把胡子刮掉。您有两个选择:要不乖乖照办,要不就由我来动手。可别以为我是说着玩的!”
我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你不是说着玩的。”
“那就赶快听话照做!趁着您洗澡这段时间,我去找个医生来。”
我正想开口,她马上举起手要我安静。
“什么都别说。您如果以为自己是世上唯一会痛苦难过的人,那就错了。就算您不在乎自己像条流浪狗似的死在角落,请至少要记得,我们这些人却是很在乎的,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乎。”
“伊莎贝拉……”
“去洗澡!还有,拜托先把裤子和袜子脱掉再下水。”
“我知道怎么洗澡。”
“这种话谁都会说。”
伊莎贝拉去找医生的时候,我遵照她的指示,彻底用肥皂洗了个冷水澡。我从森贝雷先生葬礼那天开始就没刮过胡子,照了镜子才发现自己看起来就像一匹野狼。我双眼布满血丝,皮肤呈现出病态的苍白。我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长廊里乖乖等着。二十分钟后,伊莎贝拉带着一位医生回来了,我总觉得以前好像在附近社区见过他。
“这位就是病人。不管他跟您说什么,请都别理他,因为他是个骗子!”伊莎贝拉做了这样的声明。
医生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衡量我有多讨人厌。
“医生,”我主动示好,“您就当我不存在吧。”
接着,医生展开详细的看诊过程,先做了好几项听诊,然后检查瞳孔、嘴巴,问了一些奇怪的问题,而且眯着眼睛打量我,仿佛这些都是看诊的基本流程。他为我检查伊莲娜用刀片在我胸口划下的伤口时,皱起了眉头,然后盯着我看。
“这个是?”
“说来话长,医生。”
“这是您自己造成的伤口吗?”
我摇头否认。
“我先帮您上药,不过,我看这恐怕会留下疤痕。”
“我也这么觉得。”
医生继续他的看诊程序。我很顺从,一切照办,不时看看守在门口的伊莎贝拉。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有多么想念她,有多么需要她的陪伴。
“真是吓坏人了。”她以责备的口气咕哝着。
医生检查我的双手,皱眉看着几乎可见血肉的指腹。他用绷带替我包扎手指,不时发出低声嗫嚅。
“您多久没吃东西了?”
我耸耸肩,医生和伊莎贝拉互看了一眼。
“没什么大碍,不需要太担心,不过,我希望他最迟明天就到我诊所来一趟。”
“医生,我恐怕没办法过去……”我说道。
“他一定会去的。”伊莎贝拉在一旁向医生保证。
“与此同时,我建议您开始吃点热食,先喝热汤,再吃固体食物,多喝开水,但是不能喝咖啡或其他刺激性饮料,特别要多休息。去外面走走,晒晒太阳,但也不必太勉强。您是典型的劳累过度,已经出现贫血的初期症状了。”
伊莎贝拉叹了口气。
“没什么大不了吧。”我随口应了一句。
医生面有疑虑地看着我,然后站了起来。
“明天到我的诊所来一趟,下午四点钟。我现在手边没有仪器,没办法好好帮您做检查。”
他收起看诊包,非常有礼貌地向我道别。伊莎贝拉送他到门口,我听见他们两人在楼梯间低声交谈了好几分钟。我重新把衣服穿上,就像个听话的好病人那样坐在床上等着。我听见大门关上的声响,接着是医生下楼的脚步声。我知道伊莎贝拉就在玄关,她在那儿伫足半晌才走回卧室。一见她进门,我立刻送上微笑。
“我现在去帮您准备一点吃的。”
“我不饿。”
“少啰唆,先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出门散步,就这么决定了。”
伊莎贝拉帮我准备了热汤,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喝了,我大口吃着沾了汤汁的面包,努力挤出亲切的笑脸,但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八成和石头一样僵硬。我把见底的盘子展示给伊莎贝拉看,她全程都像个司令官似的在一旁监督。接下来,她把我带到卧室,在我的衣橱里找出一件大衣。她替我戴上手套,裹上围巾,然后把我推到门口。走出大门时,屋外吹着凛冽寒风,然而,晴朗的天空铺满了黄昏的夕阳,将大街小巷全染成了琥珀色。她挽起我的手,然后两人慢慢往前踱着。
“我们这样好像一对恋人。”我说道。
“哼,真好笑。”
我们走到城堡公园,进入到处都是遮阴棚的花园,最后在大喷泉池前的长椅上坐下来。
“谢谢你。”我轻声对她说。
伊莎贝拉没搭腔。
“我都还没问你好不好呢。”我主动找话题。
“还不就是那样。”
“那你好不好?”
伊莎贝拉耸了耸肩。“爸妈很高兴我又回家住了。他们说,这一切都是您的功劳。他们如果知道……说真的,我们处得比以前好多了。其实,我跟他们相处的时间也不长,我几乎都待在书店里。”
“森贝雷呢?他父亲过世之后的情况还好吗?”
“不怎么好。”
“你跟他呢?你们处得怎么样?”
“他是个好人。”她这样说道。
接着,伊莎贝拉静默了许久,然后低着头。
“他跟我提起结婚的事。”她说,“好几天前,就在四只猫咖啡馆。”
我凝视着她的侧脸,冷静的神态里已经不见青春的无邪,那是我希望在她身上看见的特质,但是可能从此再也看不见了。
“然后呢?”我终于忍不住追问。
“我跟他说我会考虑。”
“你真的会考虑吗?”
伊莎贝拉的双眸已经迷失在水池里。“他告诉我,他想成家,他想要孩子……他说我们可以住在书店楼上的公寓,日子一定过得下去,虽然森贝雷先生留下了一大笔债务……”
“这个……你还年轻。”
这时候,她侧着头直视我的目光。
“你爱他吗?”
她的笑容承载着无限哀愁。
“我怎么知道?我想应该是吧,虽然我爱他并不像他爱我那样多。”
“人在遭遇困境时,常常错把同情当作爱情……”我说。
“不必替我担心。”
“我只要求你多考虑一阵子。”
我们彼此相视,无须言语即可灵犀相通,接着,我紧紧抱住了她。
“我们要做好朋友?”
“嗯,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