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抵达书店时,天色已暗。森贝雷父子书店前一片金色光芒划破了深蓝夜色,店门口聚集了上百人,人人手上拿着点燃的蜡烛。有人默默饮泣,有人相视无言。我认出了其中几张面孔,他们都是森贝雷先生的老朋友和老主顾,还有曾经接受这位书店老主人馈赠书籍的爱书人,以及在他的引导之下开启了阅读之旅的读者们……噩耗很快就在社区之间传开了,闻讯而来的读者和朋友越来越多,大家都无法相信森贝雷先生就这样走了。
书店内的电灯都亮着,店内依稀可见巴塞罗先生正紧拥着一个几乎站不住的年轻人。我没发现那是小森贝雷,伊莎贝拉则紧握着我的手,拉着我往店内走。一见到我进门,巴塞罗抬头望着我,露出无奈的苦笑。小森贝雷在巴塞罗先生怀里大哭,但我实在没有勇气走过去跟他打招呼。伊莎贝拉倒是直接走到他身旁,伸手在他背上轻抚。小森贝雷转过头来,这时候,我总算瞥见他崩垮的脸庞。伊莎贝拉牵着他走向椅子旁,扶着他坐下来。小森贝雷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仿佛是个出故障的玩偶。伊莎贝拉在他身旁跪了下来,然后紧紧抱着他。我这一生从未以谁为荣,然而,伊莎贝拉这一刻的表现却让我骄傲极了,她已经不是稚嫩的少女,而是比在场的任何人更坚强、更睿智的成熟女子。
巴塞罗走过来,向我伸出手,那只手仍不断地颤抖着。我赶紧伸手握上。
“事情大概发生在两个钟头前。”巴塞罗先生哑着嗓子向我解释,“当他儿子回来时,他一个人躺在书店已经好一会儿了……听说他之前跟人起了口角……唉!我也不清楚。医生说他是心脏病发作去世的。”
我咽下口水。“他在哪里?”
巴塞罗点头往书店后方的工作间示意。我点了点头,往后面走去。进门之前,我用力吸了口气,并握紧拳头。我跨过门槛,随即见到了他。他躺在一张桌子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那毫无血色的皮肤就像白纸,脸上的五官看似萎缩了不少,仿佛是厚纸板做成的。他的双眼依然张开。这时候,我发觉自己快窒息了,胃部好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我靠在桌边,用力深呼吸好几次,接着倾身替他合上眼皮。我轻抚他冰冷的脸颊,又看了看四周,这个充满文字和梦想的世界,都是他一手打造的。我相信,森贝雷先生仍然活在他的书海里以及友朋之间。巴塞罗带着两名神情严肃的男子走了进来,一身黑衣打扮,职业不言而喻。
“这两位先生是殡仪馆派来的。”巴塞罗说道。
两人以非常专业的肃穆神情点头打了招呼,然后走过去检视遗体。其中那位身材瘦削的高个儿以非常庄重的态度查看遗体细节,不时做出指示;另一位同事则在一旁频频点头,并忙着将信息记录在小册子上。
“原则上,葬礼将在明天下午举行,地点是东侧墓园。”巴塞罗说,“我想,葬礼事宜就由我负责吧。您也看见,小森贝雷已经完全崩溃了,这件事还是早点解决的好……”
“谢谢您,巴塞罗先生。”
这位书店老板望着死去的老友,含泪微笑着。
“老朋友就这样走了,我们该怎么办才好?”他说道。
“唉,我也不知道啊……”
其中一位殡仪馆员工轻咳了几声,似乎有话要说。
“两位如果同意的话,我和同事现在就去拿箱子,然后……”
“该怎么做,就照您的意思进行吧。”我打断他的话。
“关于葬礼的宗教仪式,各位有没有特别的要求?”
我看着他,根本摸不着头绪。
“死者是教友吗?”
“森贝雷先生的信仰是书籍。”我说道。
“我知道了。”殡仪馆人员没再多问什么。
我看了看巴塞罗,他也只能耸耸肩。
“我去问问他儿子的意思吧。”我补上一句。
我回到书店门口。伊莎贝拉露出了询问的眼神,接着,她从小森贝雷身旁站了起来。她走到我身边之后,我低声对她说出心中的疑问。
“森贝雷先生和旁边这间圣安娜教堂的神父曾经是好朋友。听说,大主教管区那些人一直想把叛逆的森贝雷先生逐出教会,不过因为他年纪也大了,他们心想,干脆就慢慢耗吧。等他过世就没事了……”伊莎贝拉向我解释。
“葬礼需要那位神父来主持。”我说。
“我会去找他谈这件事。”伊莎贝拉答道。
我指了指小森贝雷。“他还好吗?”
“您呢,还好吧?”伊莎贝拉紧盯着我的双眼。
“好得很。”我对她撒了谎,“今天晚上谁留下来陪他?”
“我。”她毫不犹豫地答道。
我点了点头,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走回工作间。巴塞罗先生坐在老友身旁,两位殡仪馆员工忙着测量死者的衣服和鞋子尺寸,一见我进门,巴塞罗先生立刻倒了两杯白兰地,递了一杯给我。
“敬我们的老朋友森贝雷!是他教导我们如何阅读,以及生活……”巴塞罗先生说道。
我们举杯向死者致敬,各自默默喝着白兰地,就这样等着殡仪馆员工扛着棺木和寿衣回到书店工作间。
“两位如果同意,我们就开始处理遗体了。”说话的是那位看起来比较干练的员工,我点头同意。离开工作间之前,我特别将那本始终没来领回的《远大前程》放在森贝雷先生手上。
“一路好走。”我对他说。
十五分钟后,两位殡仪馆员工抬着棺木出来,将棺木放在书店正中央的大桌上。一大群人已经聚集在店门外的街上,大家只是默默等候着。我走近门边,打开了店门。接着,森贝雷父子书店的老朋友逐一入内瞻仰老板遗容。好几个人忍不住伤心落泪,见到这一幕,伊莎贝拉赶紧牵着小森贝雷回书店楼上的公寓,那个他和父亲共度了大半辈子的家。与此同时,前来道别的人群络绎不绝,巴塞罗和我负责守在森贝雷先生旁边;有些亲近的好友甚至留下来不走了。守灵仪式延续了一整夜,巴塞罗一直留守到清晨五点,而我则留到天亮。伊莎贝拉下楼到书店里,她差遣我立刻回家,即使回去梳洗一下换个衣服也好。
我面带微笑看了看可怜的森贝雷先生,无法相信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站在柜台后面的身影。我依然记得初次造访书店的情景,当时我只是个小男孩,总觉得这位书店老板高大、强壮,像个屹立不摇的巨人。他是世上最有智慧的人。
“拜托您,赶快回家去吧。”伊莎贝拉在我耳边低语。
“回家做什么?”
“拜托您……”
她送我到店门外的街上,然后拥抱了我。
“我非常清楚您对他的感情,我知道他对您意义非凡……”她这样告诉我。
没有人知道的,我这样暗想着。没有人知道。但我还是点头回应,并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无精打采地往前走着,走过一条条看起来如此空荡的街道,我想,如果我就这样一直走,恐怕不会发觉那个我曾经熟悉的世界,其实已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