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40

那天下午,太阳总算从暴风雨留下的漫天乌云里露了脸。大雨冲刷过的街道四处积水,明镜般的水洼映着过往路人与琥珀色的天空。我记得我们一路走到兰布拉大道尽头,哥伦布雕像在氤氲中探出头来。我们不发一语地往前走,沿路凝望着两旁的建筑和行人,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仿佛这座城市是已遭遗忘的无人荒漠。在我眼里,巴塞罗那从来不曾像那天午后那样如此明媚、如此苍凉。当暮色渐渐笼罩大地,我们已经来到森贝雷父子书店附近。我们俩刻意站在对街张望,没有人能从书店里看见我们。一道暮光投射在老书店的橱窗上,映出潮湿晶莹的石板路方石。书店内隐约可见伊莎贝拉站在梯子上整理最上层的书架,而小森贝雷正在柜台后面查看账簿,却不时偷偷瞄着女孩的脚踝。年迈而疲惫的森贝雷先生坐在角落观望着两个年轻人,脸上挂着哀伤的笑容。

“我这辈子,几乎所有的美好事物都是在这里找到的。”我不假思索地说道,“我实在舍不得跟这个地方说再见。”

回到塔顶的家,天色早已暗下来。进了家门,立刻感受到出门前生了火的壁炉热气。克丽丝汀娜兀自迈向走道,她默不作声,慢慢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留下了一路的衣服在地板上。我发现她躺在床上,静静等着。我挨着她躺了下来,任由她摆布我的双手。当我轻抚她的胴体,看见她的肌肉在薄薄的皮肤下紧绷得厉害。她的眼神里不见一丝柔情,却有一股亟需激情的渴望。我彻底沉沦在她的肉体里,满怀愤怒地冲撞着她,同时感受到她的指甲掐着我的肌肤……我聆听着她那融合了悲苦和生命力的呻吟,仿佛就要断了气似的。最后,我们俩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两具满身汗水的躯体并肩躺着。接着,克丽丝汀娜把头靠在我肩上,找寻着我的目光。

“你的朋友告诉我,你惹上麻烦了?”

“伊莎贝拉说的?”

“她非常担心你。”

“伊莎贝拉一直以为她是我妈。”

“我不相信她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我刻意回避了她的直视。

“她告诉我,你正在写一本书,是一个外国书商提供的工作。她都称他大老板。她说这个人付了你一大笔钱,但是你却因为收下那笔钱而感到自责。她说你非常畏惧这位大老板,她觉得这整件事恐怕不单纯。”

我叹了口气,一肚子恼火。“还有什么是伊莎贝拉没跟你说的?”

“剩下的就只有你知我知的秘密了。”她驳斥我的同时也眨了一下眼睛,“难道她说谎了吗?”

“她没说谎,只是太喜欢推测了。”

“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写给小孩看的故事书。”

“伊莎贝拉已经告诉我了,她说你一定会这样回答的。”

“既然伊莎贝拉已经把所有答案都告诉你了,还来问我干什么?”

克丽丝汀娜严肃地盯着我看。

“为了让你安心,也让伊莎贝拉安心,我已经决定不写那本书了。C\'est fini! (结束了!)”我安抚她。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你还在睡觉的时候。”

克丽丝汀娜蹙着眉头,满脸疑虑。“那个大老板,他知道你这个决定吗?”

“我还没跟他提,不过,我想他应该早就心里有数。如果还没料到的话,他也很快就会发现了。”

“既然这样,你就必须把钱退还给他?”

“我想他根本就不在乎钱的事情。”

克丽丝汀娜缄默了许久。

“我可以看看那本书吗?”她终于开口问道。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那只是一份草稿,而且没头没尾的。内容只是一些观念、笔记,以及零散的文章片段,你看不懂的,而且一定会觉得很无聊。”

“即使这样,我还是想看看。”

“为什么?”

“因为那是你写的。贝德罗常说深入认识一个作家唯一的方式,就是透过他的写作历程去洞悉他的精神,他还说,人们自以为看清了眼前那个人,其实他们看到的只是空洞而表象的角色而已,真正的人性总是隐藏在小说里。”

“这段话听起来大概是他从哪张明信片里看来的。”

“事实上,这段话是从你的小说里节录下来的。我知道出处,因为我也读过这段文字。”

“由此可见,剽窃未必是蠢事一桩。”

“我认为他引用得很恰当。”

“既然这样,可见那段话是真理了。”

“所以,我可以看看那份书稿吗?”

“不行。”

我们吃着那天早上剩下的面包和奶酪,两人各自坐在厨房的餐桌旁,顶多偶尔抬头互看一眼。克丽丝汀娜勉强嚼着食物,每咬一口面包之前都要先在烛光下看看手中的食物。

“明天中午,在弗兰萨车站有一班开往巴黎的火车。”她说道,“会不会太快了?”

我脑海中猛然浮现科莱利随时都可能上楼猛敲我家大门的景象。

“我想应该不会。”我附和道。

“我知道巴黎的卢森堡公园对面有家小旅馆,提供按月出租的房间。这家旅馆有点贵,但是……”

我不想问她是怎么知道这家旅馆的。

“房租不成问题,不过,我不会讲法文就是了。”我提出说明。

“我会。”

我低着头。

“看着我,戴维。”

我勉强抬起头来。

“如果你希望我离开的话……”

我频频摇头。她紧抓着我的手,然后凑近唇边,说:“一切都会很顺利,你看着好了……我知道的。这将是我这辈子第一件顺利完成的事情。”

我凝视着她,一个在阴影下泪水盈眶的悲苦女子,而我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给予她从未享有过的一切。

我们在长廊的沙发上相拥而眠,身上盖了好几条毛毯,定定望着壁炉里的火花。我轻抚着克丽丝汀娜的秀发,暗想着,这大概是我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最后一夜了,这座监狱已埋葬了我所有的青春。在梦中,我看见自己在巴塞罗那的街巷中奔跑,城里到处充斥着时钟,所有指针都朝着逆时针方向转动。从狭窄巷弄到宽广大道,全都在我踩过之后自动扭曲成隧道,渐渐形成一座移动的迷宫,任凭我怎么走都摸不着方向。到了正午时刻,艳阳像烧红的金属圆盘高挂天际,我终于找到了弗兰萨车站,快速赶往火车正要离站的月台,虽然铆足了劲儿向前跑,却终究只摸到火车尾。我继续拼命跑,直到喘不过气来,最后就在月台尽头不支倒地。当我抬头一看,一切为时已晚。火车渐渐远去,克丽丝汀娜的脸庞正从最后一扇车窗望着我……

睁开双眼时,我知道克丽丝汀娜已经不在我身边,炉火烧得只剩一小团忽明忽灭的灰烬。我起身望了望窗外。天亮了。我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瞥见楼上的书房玻璃窗隐约透着幽微的光线。我走向通往楼上的螺旋形阶梯,楼梯上洒着昏黄的光线。我缓缓拾级而上,来到书房时,我在门口停下脚步。坐在地板上的克丽丝汀娜背对着我,靠在墙边的大箱子已被打开。克丽丝汀娜拿着装有科莱利那本书稿的活页夹,正打算解开捆绑活页夹的绳结。

这时候,她听见我的脚步声,立刻收了手。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故作镇定,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显露过度的惊愕。

克丽丝汀娜转过头来,露出嫣然一笑。“窥人隐私。”

她的目光循着我的视线而落在她手上的活页夹,接着,她露出狡黠的神情。

“这里面有什么?”

“没什么,就是一些笔记、资料之类的,没什么特别的……”

“你骗人。我敢打赌,里头一定是你正在写的那本书。”说着,她开始动手解开绳结,“我真的好想看看……”

“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做。”我已经尽量用最轻松的语气告诉她。

克丽丝汀娜眉头深锁。我趁机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轻轻从她手中拿回活页夹。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戴维?”

“没事,真的没事。”我努力挤出了傻笑安抚她。

我把活页夹重新绑好,把它放回大箱子。

“你不打算上锁吗?”克丽丝汀娜问道。

我回过头去,正打算找个借口回应,但是,克丽丝汀娜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通往楼下的阶梯里。我无奈地叹口气,盖上大箱子。

我在楼下的卧房里找到了她。霎时,她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个陌生人。我伫立在房门口。

“对不起。”我先开了口。

“你没有必要向我道歉。”她驳斥我,“是我不该多管闲事的。”

“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对我抛出了一个冰点以下的僵硬笑容,还有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宛如刺骨寒风。

“反正也无所谓了。”她说道。

我点了点头,随即提出先前谈过的要事:“弗兰萨车站的售票窗口等一会儿就开始营业了。我已经想过了,我先去把今天中午的车票买好,然后再去银行提款。”

克丽丝汀娜点点头。

“很好。”

“你何不趁这段时间先把行李准备好?我顶多两个小时就能回来。”

克丽丝汀娜的脸上闪过一抹微笑。“我会在这里等着。”

接着,我走到她身旁,双手捧着她的脸庞。

“我们明天晚上就在巴黎了。”我这样告诉她。

我在她的前额印上一吻,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