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店门外的街道,我朝着回家的方向前进,一路上反复自问,接下来该怎么办?到了蒙卡达街口附近,我突然看见了他。维克多·格兰德斯警官靠在墙上,叼着一支烟,笑盈盈地望着我。接着,他挥手向我打招呼,于是我穿越街道,慢慢朝他走过去。
“我一直不晓得您对魔术有兴趣,马丁……”
“我也不知道您居然一直在跟踪我,警官。”
“我没有跟踪。没办法,您实在太难找了,所以我就决定啦,高山不会朝我这边移动,那我只好主动上山寻宝。有没有荣幸请您拨个五分钟给我?一起去喝点东西,警察局局长请客。”
“今天……您那两位哼哈二将怎么没来?”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必须留在局里处理文件,我如果告诉他们说要来找您,他们一定会跟过来的。”
我们沿着中古世纪气派古宅有如炮管罗列的蒙卡达街往下走,进了桑巴涅特酒馆,挑了一张角落的餐桌。服务生拿着沾满清洁剂的抹布,朝着我们这头看过来,接着,格兰德斯点了两杯啤酒和一盘拉曼查奶酪。啤酒和小菜送上来时,警官立刻把那盘奶酪往我面前递上来,但我婉拒了他的好意。
“那我就不客气啰?都快饿死了。”
“请慢用。”
格兰德斯咬了一口奶酪,闭上眼睛品尝。
“没有人提起我昨天到您家去的事情吗?”
“我后来才知道这件事。”
“这样啊……对了,那个女孩子,长得真漂亮。她叫什么名字?”
“伊莎贝拉。”
“讨厌,真有您的,我羡慕死了。那个小甜心今年多大啦?”
我没好气地狠狠瞪了他一眼,警官先生反而笑得更乐了。
“有个小信鸽告诉我,您最近在忙着当私家侦探?怎么,您连我们的饭碗都要抢啊?”
“那只小信鸽叫什么名字?”
“其实应该说是大鹏鸟才对,我的一位上司正好是瓦雷拉律师的好朋友。”
“您也被长官盯上吗?”
“还没呢,老弟。您知道我这个人的个性,我是老派作风,重视的是荣誉和那一大堆狗屁名目。”
“可怜啊。”
“请问……那个可怜的家伙里卡德·萨尔瓦多现在怎么样?您知道吗,我大概已经二十年不曾听到这个名字,大家都以为他死了。”
“完全错误的判断。”
“他现在怎么样?”
“孤家寡人一个,遭人陷害之后,已经被遗忘了。”
警官缓缓点着头。“您大概会觉得做我们这一行的实在没什么前途吧?”
“我敢打赌,您绝对是完全不同的状况,不出几年,您一定坐上警界高阶职位。依我看来,大概不到四十五岁就会当上警察局局长,并在重要的宗教节日吻遍红衣主教与所有军方高级将领的手背。”
格兰德斯漠然点着头,丝毫不理会我的嘲讽。
“既然提到吻手,请问,您有没有听说您的好友维达尔的事?”
格兰德斯说话没有一次不吊人胃口。他笑容可掬地看着我,愉快地享受着我的不安。
“什么事情?”我低声问道。
“听说……前几天晚上,他的妻子企图自杀。”
“克丽丝汀娜?”
“我差点忘了,您也认识她。”
我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激动地站了起来,双手不停地颤抖。
“冷静一下……维达尔太太没事,虚惊一场而已。看来她似乎吞了一些鸦片酊……拜托坐下吧,马丁,拜托!”
我坐了下来,胃部像是打了死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两三天前。”
我想起了克丽丝汀娜几天前伫立在埃利乌斯别墅落地窗前的身影,当她举起手向我打招呼,我却回避了她的目光,并且转身离去。
“马丁?”警官叫了我一声,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了又晃,仿佛很怕我就这样昏过去。
“什么?”
警官端详着我,看起来似乎真的很替我担忧。
“有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我知道您大概不会相信我,不过,我是真的很想帮您。”
“您依然认为巴利多和他的合伙人是我杀的吗?”
格兰德斯频频摇头,“我从来不曾这样想,但是其他人跟我的意见不一样。”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一直在调查我的行踪?”
“放心,我并没有在调查您,马丁。您从来就不是我调查的对象,当我真的把您列为调查目标的时候,您自己会有感觉的。目前,我只是在观察您而已,因为我挺喜欢您这个人,而且很担心您会惹上麻烦。为什么不相信我?难道就不能把事情告诉我吗?”
我们俩眼神交会,霎时,我动念想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说出口。如果知道该从何说起的话,我大概会告诉他。
“没什么事,警官。”
格兰德斯点点头,面露遗憾地望着我,或许他觉得很失望吧。他大口喝光了啤酒,留下几个铜板在餐桌上。他在我背上拍了几下,随即起身。
“请多保重,马丁。还有,留意自身安全,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尊重您。”
“我会注意的。”
回到家里时,几乎已近正午,警官的一席话依旧在我脑海里打转。进了大门,我拖着脚步缓缓拾级而上,仿佛这一身灵魂有千斤重。打开家门时,我真怕碰见老是叽喳个不停的伊莎贝拉。家里却是静悄悄的。我沿着走道来到尽头的长廊,伊莎贝拉就在那儿,坐在沙发上睡着了,胸口放着一本翻开的书,那是我的一本小说旧作。我忍不住笑了。这几天已经入秋,屋里的气温略有下降,我怕伊莎贝拉可能会着凉。我经常看她在肩上披着一条羊毛毯子在家里走动。于是,我决定到她房里去找毯子来替她盖上。她的房门半开着,虽然这是我自己的家,不过自从伊莎贝拉住进来之后,我就再没踏进过这个房间,这时候进她房里,我当然会有所顾忌。我瞥见那条毛毯就挂在椅背上,于是走进房间去拿毯子。房里弥漫着伊莎贝拉特有的清甜柠檬香味,床铺皱成一团,于是,我倾身去铺平了床单和毯子,随手一个小动作,应该会让这位小助理对我的观感有所提升。
就在这时,我发现床垫和床架之间塞了东西。床单的折边冒出了纸张尖角。我伸手将它往外拉,发现原来是一沓纸张。我把那沓纸完全抽出来,捧在手上细看了半晌,那是一沓淡蓝色的信封,大约有二十封,上头还绑了个蝴蝶结。霎时,一股寒颤在我体内奔窜,但我仍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我解开蝴蝶结,拿起其中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和地址。寄件人的部分只写了一个简单的名字:克丽丝汀娜。
我坐在床上,背对房门,仔细检视着每一封信的寄件人。第一封是好几周前寄来的,最后一封则是三天前寄达,所有信件都被拆开了。我闭上眼睛,所有信件从手中滑落。我听见她的气息从背后传来,她动也不动地凝立在房门口。
“对不起……”伊莎贝拉喃喃低语。
她缓缓走了过来,然后跪在地上捡拾信件,一封接一封地捡。全部收齐之后,她把整沓信递给我,脸上挂着受伤的眼神。
“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您。”她幽幽说道。
这时候,她已经泪水盈眶,并将手放在我的肩上。
“你给我滚!”我冷冷说道。
我甩开她的手,猛地起身。伊莎贝拉跌跪在地上,一声声凄厉的呻吟,仿佛体内燃起了烈焰。
“你给我滚出这个家!”
我冲出家门,毫不客气地用力关上门。到了街上,眼前的世界只有一长排建筑物,以及满街陌生疏远的面孔。我漫无目标地在街上踱着,早已忘了刺骨寒风以及开始鞭笞这座城市的大雨,仿佛吸吐着诅咒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