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把伊莎贝拉留在长廊里我替她准备的书桌前,她端坐在那儿,眼前放着一沓白纸。出门之后,我去了古斯塔沃·巴塞罗先生位于费尔南多街的书店,希望能在他那儿找到版本优良、字体易读的《圣经》。家里的那些《圣经》,无论是《新约》或《旧约》,字体都是又细又小,而且是印在半透明的葱皮纸上,阅读这样的文字,恐怕还没体会上帝旨意就要先偏头痛了。巴塞罗兴趣广泛,尤其是在基督教圣经和伪经方面的收藏,多年来坚持不辍,书店后半部的书架摆满了丰富藏书,包括大量的福音书、圣人和圣徒回忆录,以及各种宗教相关著作。
一见到我出现在书店,有个店员立刻跑去书店后面的办公室通知老板。巴塞罗神情喜悦地走了出来。
“贵客临门,荣幸之至。森贝雷已经告诉我啦!他说您破茧重生了,我看您简直就是意气风发。希腊王子站在您身边都显得逊色了。小伙子,最近都到哪里去啦?”
“到处晃晃。”我随口应道。
“到处都晃过了,就是没晃去维达尔的喜宴。老弟,您没去捧场,他可是遗憾得很。”
“我想应该不会吧。”
书店老板点了点头,他看出我根本无意再谈这件事。
“我有荣幸请您喝杯茶吗?”
“别说一杯,两杯都行。外加一本《圣经》,可以的话,容易阅读的版本会更好。”
“当然没问题!”书店老板语气干脆,“达尔玛乌!”
有个店员闻声立刻跑了过来。
“达尔玛乌,这位是我的好朋友马丁,他需要一本字形不花哨,最好是简单好读的《圣经》,我想到的是托雷斯·阿玛特,一八二三年版,觉得如何?”
这里编列书籍就跟酒商以香气、香料、成分和年份区分美酒等级一样,此为巴塞罗书店的一大特色。
“这是上上之选,巴塞罗先生。不过,我个人会倾向选择已经校正过的版本。”
“一八六〇年版?”
“一八九三年版。”
“对呀!就这么决定了。那就请您帮我的老友马丁把书准备好,账目上就写店内自用好了。”
“那怎么行!”我随即抗议。
“像您这种根本不信上帝半句话的人,当我决定跟您收这笔书款的时候,大概就是我被天打雷劈的那天吧!”
达尔玛乌遵照吩咐去找我要的那本《圣经》,我则是跟着巴塞罗进了办公室,接着,这位书店老板端上两杯茶,并递来一支能让他快乐似神仙的纯正雪茄。我收下雪茄,就着巴塞罗递上来的蜡烛点了火。
“马卡努多雪茄,对吧?”
“看来您的舌头已经有所长进,男人就该有一两样恶习,可以的话,最好要有相当程度的沉迷,否则人老的时候,连个后悔赎罪的名目都没有。所以呢,我决定奉陪。这玩意儿真是邪恶!”
顶级的缕缕烟雾把我们送上了云端。
“几个月前,我去了巴黎一趟,趁机查探您之前跟森贝雷提过的那件事。”巴塞罗说。
“卢米埃尔出版社……”
“没错。我真希望能够多挖掘一些讯息,可惜的是,那家出版社已经歇业了,看来也没有人接手经营,实在很难找出什么眉目。”
“出版社歇业了?什么时候的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一九一四年。”
“您会不会弄错了?”
“应该不会错吧!我们谈的不就是圣日耳曼大道上的卢米埃尔出版社吗?”
“就是这家出版社。”
“您瞧,我还把资料记下来了。就怕等到咱们碰面时我会忘东忘西的。”
巴塞罗在书桌抽屉里翻找,随即拿出一本小记事本。“我这里写着:卢米埃尔出版社,发行宗教书籍,分社遍布罗马、巴黎、伦敦和柏林。创办人兼发行人,安德烈亚斯·科莱利。位于巴黎的出版社开幕营运日期,一八八一年。”
“不可能。”我喃喃低语。
巴塞罗耸耸肩。“这个嘛……或许是我搞错了,不过……”
“您去出版社看过了吗?”
“这个我确实试过了,因为我下榻的旅馆就在先贤祠对面,离那儿很近,出版社旧址就在圣日耳曼大道南侧人行道旁,恰好位于圣雅克路和圣米迦勒大道之间。”
“结果呢?”
“那栋建筑空空如也,而且被围起来了,看起来似乎曾经发生过火灾之类的意外。唯一完好无缺的是大门上的门环,那是个做工非常精细的天使雕塑。在我看来,应该是铜雕。后来,我没敢再多看,因为有个宪兵一直瞪着我。像我这样一介平民,可没胆子在国外酿出外交危机,免得法国打算再度入侵西班牙。”
“目前看来,法国佬应该会对我们蛮友善的吧!”
“您真是寻我开心。不过,言归正传,看过出版社旧址的状况之后,我特地去问隔壁的咖啡馆,他们告诉我那栋建筑已经空在那儿超过二十年了。”
“有没有问出一些关于发行人的信息?”
“科莱利吗?据我了解,这家出版社之所以歇业,正是因为他决定退休,虽然他当时还不到五十岁。他后来迁居法国南部的卢贝隆,不久后就过世了,听说是被毒蛇咬死的。您如果对这种死法有兴趣的话,可以到普罗旺斯去。”
“确定他真的死了吗?”
“他以前的死对头贝利·葛里尼特别向我展示了他的骨骸,葛里尼将那块骨头裱了框,仿佛是什么了不起的战利品似的。他说,他每天都会去看看那块骨头,借此提醒自己,那个可恶的混账东西已经死了,化作一堆黄土。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只是法文听起来比较优雅,也更有韵味。”
“葛里尼有没有提到这位发行人是否有子女?”
“我总觉得,他不是很想谈科莱利的事,因为他一直设法岔开话题。看来,科莱利当年曾经抢了他旗下一位作者,一个叫作兰伯特的作家。”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最有趣的部分是,葛里尼从来就没见过科莱利这个人。他们两人的接触始终仅限于商业书信往来。那只可怜的肥羊,也就是兰伯特先生,他似乎背着葛里尼,和科莱利偷偷签下了写书的合约,事实上,他和葛里尼已经先签了独家出版的合约。兰伯特有非常严重的鸦片瘾,为此拖欠的债务金额,足以用钞票铺满巴黎的整条里沃利大街。葛里尼怀疑,科莱利八成提供了天价稿酬,那个走投无路的可怜虫只好接受,因为他还得养家活口。”
“那是什么样的书?”
“有关宗教议题的内容。葛里尼提起了书名,很蹩脚的拉丁文,我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了。您也知道,所有的弥撒书,书名听起来都是差不多的风格。大概是Pax Gloria Mundi (世界和平与荣耀)之类的。”
“那本书和兰伯特后来怎么样了?”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错综复杂的。看来可怜的兰伯特八成疯了,居然把手稿连同出版社一起烧掉。许多人认为鸦片把他的脑袋搞坏了,不过,葛里尼却怀疑是科莱利逼他走上绝路。”
“科莱利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知道?或许是因为他不满意兰伯特的作品吧!或许,这一切根本就是葛里尼自己的幻想,据我所知,他是个一年十二个月都把博若莱葡萄酒当水喝的人。对了,他还告诉我,科莱利曾经试图对他下毒手,因为只要把他杀了就能解决兰伯特的合约问题,后来,他决定自动和兰伯特解约,干脆让他走了算了。”
“您刚刚不是说,他从来没见过科莱利?”
“这是我的看法。我认为葛里尼这个人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我去他家拜访的时候,他那个公寓里的十字架、圣母像和圣人雕像,数量之多,连宗教用品店都比不上。我总觉得他脑袋不太灵光,就在我向他告辞的时候,他居然告诉我务必远离科莱利。”
“可是,您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Ecco qua .(问题就在这儿。)”
我默不作声,巴塞罗一脸狐疑看着我。
“我总觉得……我的调查似乎没能振奋您的情绪。”
我露出轻松的笑容安抚他。“正好相反。我非常感谢您特别花时间去调查这件事。”
“别客气,您也知道,我对巴黎的各种流言蜚语一向乐此不疲。”
巴塞罗把记事本上写满信息的那一页撕了下来,递给我。
“这个您留着,说不定能派上用场。我能查出来的资料全写在上面了。”
我站起来,向他握手道谢。他送我到门口,达尔玛乌也已经把我要的《圣经》准备好了。
“您如果需要那种眼睛会根据观看角度不同或开或闭的圣婴插画,我这里也有。另外还有身边围绕着羊群的圣母像,如果多看几眼的话,那些小羊会变成胖乎乎的小天使。立体视觉技术真是神奇。”
“我目前只需要简单的文字版本就够了。”
“那就这样吧。”
我对书店主人的热心帮忙充满感激,不过离开书店之后,内心却隐隐兴起了一股不安,忽然觉得眼前的街道以及我的命运之路似乎都浮在流沙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