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边的两本小说——维达尔的和我的——正式截稿几天之后,贝普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我家门口。他依旧穿着曼努埃尔那套制服,看起来像个乔装成陆军少将的小男孩。起初,我以为他是替维达尔带口信来,或许也可能是替克丽丝汀娜送信来的,然而,他那张愁苦的脸上显露着惶惶不安,就在我们四目相接的那一刹那,我立刻排除了这两种可能性。
“事情不好了,马丁先生。”
“发生什么事了?”
“曼努埃尔先生……”
才刚开口解释来龙去脉没多久,他的声音居然哑了。我问他要不要先喝杯水,他差点儿就号啕大哭起来。在死亡边缘挣扎多时之后,曼努埃尔·萨涅尔已在三天前病逝于普奇塞达镇的疗养院。他女儿做了决定,昨天已将他安葬在比利牛斯山脚下的小墓园。
“天啊!”我低声叹道。
我没让贝普喝水,而是给了他一大杯白兰地,然后让他坐在长廊的椅子上。情绪稍微稳定之后,贝普告诉我,维达尔已经吩咐他去接克丽丝汀娜回家,她那天下午即将搭火车返回城里,预定五点抵达车站。
“您可以想象克丽丝汀娜小姐现在的心情……”贝普喃喃低语,显然是为了该如何面对悲伤的克丽丝汀娜而烦恼,再说,送她返回埃利乌斯别墅车库楼上那个她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小公寓时,一路上该怎么安慰她才好?
“贝普,我想,还是别让你去接萨涅尔小姐比较好。”
“但是,这是维达尔先生交代的事。”
“你去跟维达尔先生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就行了。”
酒精发挥了作用,加上我不断游说,贝普总算答应让我接手这项任务。我会亲自到车站接她,然后搭出租车送她回埃利乌斯别墅。
“非常谢谢您,马丁先生。您是个读书人,应该会比较清楚要怎么和可怜的克丽丝汀娜小姐说话。”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我步行前往最近刚落成启用的弗兰萨车站。那一年的万国博览会在这座城市写下许多充满奇迹的新篇章,我最钟爱的就是这座车站以钢骨和玻璃建造而成的拱顶,一派大教堂式的恢宏气势,或许也因为这座车站就在我家附近,站在塔顶书房窗口即可一目了然。那天下午,漫天阴霾,乌云从外海拖曳缓进,终于笼罩了整座城市。海平面上传来雷鸣的回音,燠热的微风散发着烟尘和光电的气味,这是典型夏季暴风雨将至的预兆。我抵达车站时,零星的雨水陆续滴落,晶莹而沉重的雨滴仿佛一枚枚铜板从天而降。我才刚上月台等候火车进站,大雨开始在车站拱顶上噼啪作响,即使一道道炫目闪电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划过城市上空,似乎也阻挡不了瞬间垂落大地的夜幕。
火车几乎延误了一个钟头才抵达,蛇形的蒸汽在暴风雨中缓缓进站。我站在火车头旁边等着,期盼克丽丝汀娜在一群群从各节车厢下车的旅客中现身。十分钟过后,所有乘客都下了车,依旧不见她的踪影。我正打算回家去了,心里暗想着,克丽丝汀娜大概没搭上这班火车吧?我决定临走前再看个清楚,于是在月台上朝着火车尾的方向走,一路紧盯着每一扇车窗,终于在最后一节车厢找到了她。她坐在靠窗的位子,头倚着车窗,空茫的眼神凝望窗外。我上了火车,站在车厢门口等待。她一听到脚步声立刻回头,望向我的眼神里不见一丝讶异,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她站了起来,不发一语地抱住我。
“欢迎你回来。”我对她说道。
克丽丝汀娜的随身行李仅有一只小皮箱。我牵着她的手,一起沿着无人的月台往下走。两人一路沉默地走到了车站大厅。接着,我们在出口处停下脚步。滂沱大雨毫不留情地泼洒,我刚到车站时看到的一长排出租车似乎全被蒸发掉了。
“戴维,我今天晚上不想回埃利乌斯别墅。我还不想回去……”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留在我家;或者,我们去给你找一家旅馆。”
“我不想一个人。”
“那我们就回家吧!我什么都没有,除了很多房间。”
我瞥见有个行李小弟正探头望着张狂的暴风雨,手上则拿着一把大雨伞。我走近他身旁,出了个高出五倍的价钱。他把雨伞交给我时,脸上堆满殷勤的灿笑。
在那把大雨伞的庇护之下,我们在暴雨中走回尖塔之屋。十分钟后,我们回到家里,两人都在狂风大雨中淋得全身湿透。暴风雨把电力也吹断了,街道都成了黑暗的水乡,只有各家阳台和大门口的油灯与烛光隐隐晃动。我非常确信,我那栋老旧的房子一定是城里前几个停电的沦陷区。我们必须摸黑上楼,到了家门口,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天际,映出了她那张惶惶不安的愁容。
“如果你想改变主意,我们可以去找旅馆……”
“不,不用了,这样就好,别担心我。”
我把克丽丝汀娜的行李放在玄关,之后到厨房的壁橱里找蜡烛。我在各种碗盘和酒杯里点上蜡烛。克丽丝汀娜站在门边观望着。
“只需要一分钟就好。”我向她保证,“我很有经验的。”
接着,我把蜡烛摆放到所有房间和走道上,甚至连每个角落都晃动着金色烛光。
“看起来好像大教堂。”克丽丝汀娜说道。
我把她带到一间闲置不用但一直保持整洁的卧室里,维达尔有一回多喝了几杯而无法返回他的豪华宫殿,就曾经在这个房间里过夜。
“我去找几条干净的浴巾给你。若没有衣服可替换,这里的衣橱有许多美好年代风格的性感华服,都是以前的女主人留下来的。”
我的拙劣玩笑到底还是无法逗她露出一丝笑容,顶多让她轻轻点了头。我让她独自坐在床沿,随即跑去找浴巾。我回到房间时,她依旧定定不动地坐在那儿。我把浴巾放在她身旁,然后拿了好几支蜡烛摆在房间里。
“谢谢你。”她低声说道。
“趁着你换衣服的时间,我去帮你准备一碗热汤。”
“我不饿。”
“你喝了会觉得舒服一点。如果还需要什么,随时告诉我。”
我让她独自留在房里,接着,我回房去换掉脚上那双湿透的鞋子。我开始在炉子上煮水,然后坐在长廊上等着。大雨仍未停歇,豆大的雨滴就像机关枪扫射般撞击着窗户玻璃,形成了一道道往下滑落的水流。暴雨横扫塔顶和屋檐,仿佛千军万马踩过屋顶。屋外的港口区已经完全陷入漆黑。
过了半晌,我听见克丽丝汀娜开启房门的声响,并且慢慢朝着我走过来。她穿了一件白色睡袍,肩头披着一条羊毛毯子。
“我从你的衣橱里借用了一件睡袍。”她说道,“希望你不会介意。”
“当然不会,你喜欢的话,干脆就留着用吧。”
她挑了张椅子坐下,接着,她的目光在长廊上漫游,最后落在桌上那一大摞稿子上。她看了看我,我点点头。
“我前几天完成的。”我说道。
“你自己那本呢?”
事实上,我想告诉她两本书稿都是我的,不过,我只是点头回应。
“我可以看看吗?”她边问边拿起一页稿子,并将烛台举到面前。
“当然可以。”
我看着她默默阅读书稿,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维达尔一直不相信这些稿子是他写的。”她说道。
“相信我,不会有事的。”我这样回复她。
克丽丝汀娜把稿子放回原位,然后幽幽地望着我。
“我一直很想念你。”她说道,“我不想这样,偏偏又办不到。”
“我也是。”
“有时候,去医院之前,我会先绕到车站去,坐在月台上等着从巴塞罗那来的火车,我心想,说不定你会出现……”
我尴尬地咽了口口水。“我一直以为你并不想见我。”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父亲经常向我问起你,你知道吗,他还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
“你父亲真是个大好人。”我说道,“他是个一生难得的好朋友。”
克丽丝汀娜面带微笑点着头,但我发现她已泪水盈眶。
“到了后来,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有时候,他把我误认成母亲,并且一直为了他坐牢那几年的苦日子而频频向我道歉。几个礼拜过后,他甚至不知道我就在那里陪着他。无论经过多久的岁月,孤独一旦进驻人心之后,永远不会离去……”
“我真的很遗憾,克丽丝汀娜。”
“最后那几天,我以为他的病情开始好转,因为他开始记得一些事情了。我把家里的相簿带过去,一再重复指着照片里的人让他看谁是谁,其中一张照片是多年前在埃利乌斯别墅拍摄的,那是你和他在车上的合照。你坐在驾驶座,我父亲坐在旁边教你开车,你们两人笑得好开心。你想看看那张照片吗?”
我拿不定主意,但也不敢破坏此时的气氛。
“嗯,好啊……”
克丽丝汀娜立刻回房去行李箱里找相簿,回来时,她手上拿着个皮制封面的小册子。她坐在我身旁,开始翻着一页页贴满老照片、剪报和明信片的相簿。曼努埃尔就跟我父亲一样,没念过什么书,大字不识几个,所有的回忆都靠影像堆砌而成。
“你看!这就是你们俩的合照。”
我看着那张照片,那个夏日的景象立刻浮现脑海,当时曼努埃尔让我坐上维达尔购买的第一辆汽车,教我驾驶的入门技巧。接着,我们开车上路,去了巴拿马街,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已经快得让我头晕目眩。我们最远开到了皮尔森大道,回程时,我已经坐上驾驶座了。
“您真是天生的开车好手。”曼努埃尔当时这样说道,“将来啊……您如果没办法靠写故事挣钱的话,也可以考虑做这一行。”
回忆着我以为早已消逝的美好时刻,我忍不住笑了。克丽丝汀娜把相簿递给我。
“你留着吧!我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由你来保存这本相簿。”
“这是你的珍藏,克丽丝汀娜,我不能接受……”
“我也希望由你来保管这本相簿。”
“既然这样,就当是你暂时寄放在这里好了,等你想拿回去的时候,随时可以拿走。”
我翻阅着相簿,浏览着一张张我记得或是未曾见过的面孔。相簿里有一张曼努埃尔和妻子玛尔达的结婚照,新婚的玛尔达和克丽丝汀娜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另外还有几张克丽丝汀娜的叔伯和祖父母的照片,背景或是拉巴尔区街头,或是圣塞巴斯蒂安的温泉,还有巴塞罗那的海滩。曼努埃尔还收集了许多巴塞罗那风景明信片与维达尔出现在报纸上的所有剪报,其中一张是年轻稚嫩的维达尔倚在迪比达波山头的佛罗里达大酒店门边,另一张则是他紧搂着一个绝世美女,背景是拉巴萨达赌场大厅。
“你父亲非常崇拜维达尔先生。”
“他经常告诉我,我们能有今天,多亏他这份恩德。”克丽丝汀娜说。
我继续悠游在曼努埃尔的回忆里,霎时,我翻看到其中一页有张看似格格不入的照片。照片里的小女孩约莫八九岁,她走在狭小的木板码头上,前方是一片闪耀着金色阳光的碧海。她由一个大人牵着,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但有部分身影留在镜头外。长堤尽头有一艘小舢舨,无边无际的海平面上挂着即将沉落的夕阳。那个背对着镜头的小女孩,正是克丽丝汀娜。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克丽丝汀娜轻声说。
“这张照片在哪里拍的?”
“我也不知道。我根本不记得这个地方,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拍的。我甚至不确定照片里的男人是不是我父亲。这张照片里的景象,仿佛是不曾存在过的时刻。多年前,我在父亲的相簿里发现这张照片,但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总觉得这张照片似乎很想告诉我一些事情。”
我继续翻阅相簿,克丽丝汀娜在一旁说明照片中的人物身份。
“你看,这是我十四岁的时候照的。”
“我知道。”
克丽丝汀娜看着我,脸上写满了愁绪。
“我一直都没发觉,对不对?”她问道。
我没搭腔,只是耸了耸肩。
“你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我继续翻看照片,因为我无法直视她的目光。
“我没有什么好原谅的。”
“看着我,戴维!”
我合上相簿,回应了她的要求。
“事情根本不是这样。”她说道,“我当然感受到你的心意了。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我,但是,我认为我没有权利接受你的心意。”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生命并不属于我们自己。无论是我的,我父亲的,或是你的,都一样……”
“一切都是属于维达尔的。”我无奈地说道。
她缓缓拉起我的手,然后凑近她的唇边。
“但今天除外。”她喃喃低语。
我知道,那天晚上一过,我将永远失去她,痛苦和孤独此刻在她内心无情地啃噬着她的灵魂,但这一夜过后,终将逐渐遁形。我知道她说得没错,并非因为她提出的论调是正确的,而是因为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我们始终相信事情理应如此。我们躲躲藏藏,就像两个小偷藏匿在房间里,连一支蜡烛都不敢点燃,连只言片语都不敢说出口。我缓缓褪去她的衣服,以双唇吻遍她的胴体。我知道自己此后再也没有机会这么做了。克丽丝汀娜献出义无反顾的激情,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了,云雨歇止,她不发一语地在我怀里沉沉睡去。我忍着睡意,继续品尝着她的体热,内心则暗想着,假如隔天就是我的死期,我也死而无憾。我轻抚着黑暗中的克丽丝汀娜,听着暴风雨逐渐远扬,我知道自己终将失去她,然而,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我们至少曾经在这短暂的时刻里属于彼此,而不是他人的附属品。
当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从窗子钻进房里,我睁开双眼,却发现床上空了。我走出房门,沿着走道来到长廊。克丽丝汀娜留下了那本相簿,并将维达尔的小说稿带走了。我在屋里晃荡着,徒剩她留下的一屋子空寂,接着,我把昨晚点燃的蜡烛一支支吹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