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这么做究竟是为了帮助维达尔——其实我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还是找个借口可以待在克丽丝汀娜身边。克丽丝汀娜把维达尔前一天的手稿带来,这些手稿多半已遭大幅修改,有的甚至整段删除,另外还有数不清的眉批和脚注。我们总是到楼上的书房席地而坐,克丽丝汀娜先大声朗读一遍,接下来就是漫长的讨论过程。我这位恩师企图写出一部时代巨著,内容以跨越三代的巴塞罗那望族为主轴,简直就是维达尔家族的翻版。小说背景设定在工业革命发生前几年,就在现代化都会和工商业刚刚萌芽的时候,一对失去父母的兄弟来到大城市,接下来的经历就跟《圣经》里该隐和亚伯的故事一样。兄弟俩的其中一人成了当时最有权力的首富,但是另一人却隐身教会,默默帮助穷人,而他最后的悲惨下场,完全就是在映射教士兼诗人贝达格尔的不幸遭遇。兄弟俩终生对立,而且,小说里有数不清的角色穿梭在错综复杂的情节里,包括丑闻、杀戮、奸情、悲剧等这一类小说常见的元素都包含在内。故事的讲述者是其中一位主角的孙子,他在重塑家族往事的同时,也从佩德拉比的大宅邸目睹了这座城市在一九〇九年“悲惨周”时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首先让我惊讶的是,这故事的情节正是几年前我向维达尔提过的建议,当时,他一心一意想写本有深度的大部头小说。其次,他从未跟我说过他决定采用这项建议,这些年来,他应该有的是机会跟我提这件事。第三点让我讶异的是,这部小说根本就是彻底的失败之作:每一个部分都行不通,从人物、结构到氛围、情节,以及叙述方式和风格,处处都让人觉得作者执迷于太多不必要的细节。
“怎么样?”克丽丝汀娜问道,“你认为有办法修改吗?”
为了不加深她的忧虑,我选择不告诉她维达尔擅自窃用了我的故事大纲。于是,我面露微笑,点了点头。
“需要下点功夫就是了。”
改稿工程从傍晚开始,克丽丝汀娜坐在打字机前,我们两人合力将维达尔的小说逐字改写,一行接着一行,一幕接着一幕,通篇改造。
维达尔架构的小说情节如此空洞贫乏,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重塑了他意图表达的概念。后来,我们逐渐让一个个人物都鲜明了起来。每一幕、每一景、每一行、每一字,无一幸免于改造工程。不过,在整个修改的过程中,我倒觉得我们导正了维达尔在内心酝酿的创作方向,他只是一味地想要写小说,却不知道该怎么写出好作品。
克丽丝汀娜告诉我,有时候维达尔写完了某一幕,相隔数周再重读打好的定稿时,他总会对自己的文笔和才华惊讶不已,甚至无法置信。克丽丝汀娜很担心他迟早会发现我们所做的事情,于是她告诉我,我们应该更忠于他的原稿。
“你千万别低估了一个作家的虚荣心,尤其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作家。”我反驳了她的提议。
“我不喜欢你用这样的口气谈论维达尔。”
“对不起,我自己也不喜欢。”
“或许你应该把工作进度放慢一点。你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看。我已经不担心维达尔了,我现在担心的是你。”
“这件事情,只许成功,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后来,我逐渐习惯了生活里总有一段与她共度的时光。我自己的写作进度并没有因此耽搁。我尽量把握时间创作《诅咒之城》,白天睡眠不到三个钟头,而合约上的交稿期限却已经日日逼近。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当然是不读书的,无论是他们出版的书或是对手发行的作品,连一本都不看,不过毒药娘娘倒是个会看书稿的人,没多久,她开始怀疑稿子有点不太对劲。
“这不是你的风格。”她偶尔会这样说。
“这当然不是我的风格。亲爱的艾米尼雅,这是伊格纳迪斯·B.萨森的作品。”
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每天醒来时胸口总是被冷汗浸湿一大片,肋骨仿佛要被折断撕裂了一样。为了不中断这项两人通力合作的秘密计划,我宁可付出这样的代价。我非常清楚,克丽丝汀娜每天来家里时,必定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这样的念头;我也知道,她永远不会回应我。那是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路,没有美好未来,也没有远大前程,而我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有时候,在迷航的船上漂流得实在太疲累,我们会暂时放下维达尔的手稿,开始聊一些比较知心的话。好几次,我鼓足了勇气,拉起她的手。她让我握着手,但我知道她很不自在,她觉得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她认为我们的聚散都是因为亏欠维达尔的那份恩情。有天晚上,就在她离开前不久,我捧着她的脸庞,打算亲吻她。她呆若木鸡,而当我从镜子里瞥见她的眼神,我惊愕得不敢吭声。她站了起来,然后不发一语地离开。接下来的两周,她一直没现身,再次出现时,她要我承诺以后绝对不能再做同样的事。
“戴维,我希望你能了解,等我们结束维达尔这本书的修改工作,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经常见面了。”
“为什么不行?”
“你自己心里明白。”
克丽丝汀娜不仅仅对我的进一步行动觉得不妥。我开始怀疑,之前维达尔说她对于我替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所写的小说非常失望,这其实是真的。我可以想象,她一定认为我的写作就像一份雇佣工作,没有灵魂,出卖脑力换取一点微薄酬劳,却让两个鼠辈越来越壮大;我沦落至此,是因为我没有勇气以真心、真名和真感情去写作。我最伤心的是,她这样的想法确实有理。我也动过解约的念头,我很想为她写一本小说,一本能够让她对我刮目相看的作品。假如我唯一能做的事情还不足以让她满意的话,或许,我还是重返在报社打工的阴暗悲惨岁月吧!我总是可以靠着维达尔的怜悯和同情过日子的。
经过漫漫长夜的写作,我迟迟无法入睡,只好出门走走。我漫无目标地闲逛,在不自觉中朝着圣家堂的方向走。小时候,父亲多次带我去那儿见识那座雕塑繁复的门廊,我每次都要注视良久,仿佛受到了诅咒。我总是希望能再回去看看那座教堂,去确认它没有任何改变,虽然这座城市已快速扩张,但是圣家堂至今仍是一片废墟。
我抵达教堂时,红色朝阳划过清晨的蓝天,映出了尖塔上的耶稣诞生雕塑。一阵风刮起泥路上的灰尘,空气中飘着圣马蒂区边界的工厂发出的强酸味。穿越马约卡街时,我看见电车的车灯在晨雾中逐渐驶近。我听见金属车轮在铁轨上摩擦的声响,还听见司机摇着警示路人的铃铛。我想奔跑,却动不了。我卡在那里,伫立在铁轨上,凝视着电车的车灯正扑向我。我听见司机的叫喊,也看见车轮因刹车而火花四起。即使如此,即使死神已经逼近到几米之外,我还是动弹不得。我闻到发电机的味道,一道强烈的白光照射着我的双眼,直到车灯终于熄灭。我像个木偶似的瘫倒在地,神志清醒了数秒钟之后,我正好瞥见冒着烟的车轮停在我面前二十厘米处。瞬间之后,一切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