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贝雷先生戴上他那副精密的眼镜,仔细检视着这本书。他把书摊放在桌上的白色方巾上,接着,将折叠式台灯往下压,光束正好聚焦在书本上。森贝雷先生专业地分析了好几分钟,我在一旁像个祷告的教徒,丝毫不敢吭声。我默默看着他翻开书页,嗅闻书本的味道,轻抚纸张和书脊,接着,他将书本托在一只手上掂了一下,然后换手又掂了掂,最后他合上书,借助放大镜检视十二三年前我的手指在书封上留下的血渍。
“太不可思议了!”他喃喃低语,同时摘下眼镜,“居然就是那本书,您说……这本书是怎么来的?”
“这个……连我自己也不晓得,森贝雷先生。对了,您知不知道有个名叫安德烈亚斯·科莱利的法国出版商?”
“乍听之下,这名字比较像是意大利人。不过,安德烈亚斯听起来又像是希腊名字……”
“那家出版社在巴黎,名称是卢米埃尔出版社。”
森贝雷先生沉思了半晌,面露疑惑。“嗯……我真的没听过这家出版社。不过,我会去问问巴塞罗先生,他是无所不知的万事通,看看他会怎么说。”
古斯塔沃·巴塞罗是巴塞罗那书商协会的会长之一,他的藏书之丰富和完备,就跟他逐渐散尽的家产以及渊博的学识一样传奇。从事古书经营或出版的同行们遇到任何疑虑,首先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去请教巴塞罗先生。就在这时候,森贝雷家的儿子突然出现了,这个年轻人虽然比我年长两三岁,个性却出奇腼腆,经常躲着不见人影,此时现身是为了传话给他父亲。
“父亲,有人要来拿书,我想,您应该处理好了吧?”
书店主人点头回应,并随手递给我一本厚重的本子。
“这是全欧洲的出版商名册,您可以趁这个时候查查看,我先去招呼一下客人。”他向我提出这样的建议。
于是,我独自留在书店后方的工作间里查阅那本厚厚的出版商名册,却怎么也找不到卢米埃尔出版社的资料。与此同时,森贝雷先生已经回到书店的柜台。我一边翻着名册,一边听着森贝雷先生和一位嗓音有些耳熟的女性客人交谈着。霎时,我听见他们聊起了贝德罗·维达尔这个名字,在好奇心驱使之下,我忍不住探头往书店柜台张望。
原来,那位女性客人竟是克丽丝汀娜·萨涅尔,司机曼努埃尔的女儿,她是我的恩师维达尔的女秘书,此时正在核对森贝雷先生预先准备好的一摞书籍。她瞥见我的那一刹那,立刻回以礼貌性的微笑,但我非常确定,她根本没认出我是谁。森贝雷先生抬头一望,马上从我憨傻的眼神中看出了端倪。
“两位应该已经认识了,对吧?”森贝雷先生这样说道。
克丽丝汀娜扬起眉梢,有点惊讶,于是她再度盯着我看,却依旧想不出我究竟是什么人。
“在下戴维·马丁,贝德罗·维达尔先生的朋友。”我干脆自我介绍。
“啊……是您,”她随口应道,“早安。”
“您父亲好吗?”我也随意找了句客套话应付场面。
“托您的福,他很好。他正把车子停在街角等我。”
森贝雷先生一直在察言观色,此时突然插上一句:“萨涅尔小姐来拿维达尔先生订购的几本书,都是些厚重的大部头书籍。不介意的话,就请您帮小姐把书搬到车上去吧……”
“两位不用替我担心……”克丽丝汀娜立刻出言婉拒。
“那有什么问题。”我爽快地应道,走近柜台搬起那摞比精装版大英百科全书还要重的书籍——还是加了批注的大英百科呢。
我觉得自己的背部似乎发出“咯噔”一声,克丽丝汀娜惶惶不安地看着我。
“您……您还好吧?”
“没问题的,小姐。马丁老弟虽然是个文人,但是跟斗牛一样强壮得很。”森贝雷先生在一旁说道,“是不是啊,马丁?”
克丽丝汀娜不太放心地望着我。为了让她放心,我刻意露出天下无敌的强者笑容。
“我一身都是结实的肌肉。”我告诉她,“放心,这是小意思,顶多只能算是暖身而已。”
森贝雷先生的儿子作势要帮忙搬书,然而,他那位蓄意要替我拉拢关系的父亲却伸手将他挡了下来。克丽丝汀娜替我开了书店店门,接下来,那一小段不到二十米的距离,简直就像翻山越岭,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一大摞书搬到天使门旁的街角,车子就停在那儿。抵达目的地时,我的一双手臂热得简直就像着了火。司机曼努埃尔一见到我,上前帮忙把书卸下,热切地对我寒暄。
“真巧,马丁先生,居然在这里碰见您。”
“这世界就这么一点大。”
克丽丝汀娜对我露出浅浅一笑,算是表达谢意,然后就上了车。
“让您搬这一大摞书,我真是过意不去。”
“没什么,偶尔活动一下筋骨有助于提升智慧。”我豪迈回应满怀歉意的司机,完全忘了自己背部的剧烈疼痛,“请代我问候贝德罗先生。”
看着车子往加泰罗尼亚广场的方向渐渐驶远之后,我转身准备走回书店,却瞥见森贝雷先生倚在店门口,面带神秘笑容看着我,并比了手势要我抹干嘴角的口水。我走近书店门口时,终于也忍不住取笑自己的蠢样。
“现在,我总算知道您心里藏着什么秘密了,马丁。早知道的话,我就把场子炒得热一点。”
“请别白费工夫了,没有用的。”
“谁说的?对了,您那本书可以暂时让我保留几天吗?”
我点头应允。“请替我把书保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