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工业之声》撰写第一篇小说已经过去三百六十五天,我一如往常走进报社编辑部,却发现办公室几乎不见人影。仍留在办公室的那群编辑,几个月前曾经很热络地替我打气,但是那天晚上,一见到我进门,他们不但不理会我的寒暄,反而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到一分钟的光景,这群编辑各自拿起外套,火速离去,仿佛害怕染上瘟疫似的。我独自伫立在气氛诡谲的编辑部大厅,愣愣地凝视这一幕怪象——所有办公桌前空无一人。这时候,背后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巴希里奥先生正朝着我走过来。
“晚安,巴希里奥先生。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大家全走光了?”
巴希里奥先生以忧伤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兀自坐在旁边的办公桌上。
“今天是整个编辑部举办圣诞节聚餐的日子,地点在七扇门餐厅……”他的语气非常平和,“我猜他们一定没跟你说。”
我故作轻松,不以为意地摇着头。
“您不去啊?”我问他。
巴希里奥先生摇摇头。“我没那兴致。”
我们相视无言。
“我请您吃顿晚餐怎么样?”我主动提出邀约,“地点由您决定。我看就去索雷餐厅吧?如果您不反对的话……就我们两个人,一起庆祝《巴塞罗那秘闻》大受欢迎……”
巴希里奥先生面露微笑,缓缓点着头。
“马丁,”片刻之后,他总算开了口,“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跟我说什么?”
巴希里奥清了清嗓子。“我们无法再继续刊登《巴塞罗那秘闻》这部连载小说了。”
我困惑地盯着他看,巴希里奥刻意避开我的目光。
“您是不是希望我写些别的?风格比较严肃的文章?”
“马丁,你也知道报社这批人是什么德行,他们已经抱怨好多次了。我几度试着去平息这件事,但是总编辑个性软弱,他怕事,最讨厌不必要的纷争。”
“我不懂您的意思,巴希里奥先生。”
“马丁,报社要求我出面跟你谈这件事。”他总算直视着我,并耸了耸肩。
“我被开除了。”我喃喃低语。
巴希里奥先生点了点头。此时,我觉得自己的双眼已经不听使唤地涌出泪水。
“你现在一定会觉得像是世界末日,但是,请相信我的肺腑之言,对你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排了。这个地方不适合你。”
“那么哪里才适合我呢?”
“我很遗憾,马丁。真的,我实在很抱歉。”
巴希里奥先生站了起来,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圣诞快乐,马丁。”
当天晚上,我清空自己的办公桌,告别了长久以来的避风港,失魂落魄地在幽暗孤寂的街巷里晃荡。返回租屋的途中,我特别绕到位于希弗雷之家拱门下的七扇门餐厅,站在餐厅玻璃窗外,呆呆看着我的同事们把酒言欢。我知道,我的缺席让他们非常快乐,或者至少可以让他们释怀,而且从此不再忿忿不平。
那个礼拜剩下来的几天,我就像游魂似的在外闲荡,天天去文艺协会图书馆报到,内心总是期盼着,当我回到租屋时就会见到报社总编辑差人来信要求我重返编辑部。我躲在阅览室角落,偷偷掏出了我在绮梦园醒来时握在手上的那张名片,接着提笔写信给那位陌生的支持者安德烈亚斯·科莱利;但最后信总是被我撕了,隔天再重写一封,还是落得被撕掉的下场。到了第七天,我实在厌倦了这种自怜自艾的日子,决定还是去我的恩师家一趟。
我在佩拉约街搭上了开往萨里亚区的火车。当时,这条路线的火车仅限在地面上行驶,于是我挑了车厢前面的座位,就为了能够一路欣赏城市街景以及城外的一幢幢气派豪宅。我在萨里亚区的小火车站下车,接着转搭电车,在佩德拉比修道院大门前下了车。那是个暑气不太明显的夏日,徐徐清风将山坡上松树林和金雀花的香味吹来。我朝着已经开始城市化的皮尔森大道口走去,不久后瞥见独特的埃利乌斯别墅就在前方。走上斜坡的途中,越是接近别墅,越能清楚看见维达尔坐在阁楼窗口,衬衫袖子往上卷起,正在享受吞云吐雾之乐。悠扬的音乐声在空中飘荡,我想起维达尔是全城少数几个拥有电台接收器的特权人士。这种居高临下的日子何等美好,卑微如我,生活里的风景何等贫乏。
我挥手向他打招呼,他也立即挥手回应。抵达别墅时,我在门口碰见了司机曼努埃尔,他一手拿着抹布,一手提着水桶,正要往车库走。
“马丁,很高兴在这儿见到您。”他说,“过得好吗?写的文章还是一样成功吧?”
“尽力而为罢了。”我随口答道。
“太谦虚了,就连我女儿都在读您为报纸写的那些故事。”
我惊讶地咽了口水,没想到司机的女儿不但知道有我这个人,而且还读了我写的无聊文章。
“您是说克丽丝汀娜吗?”
“除了她,我也没别的女儿了。”曼努埃尔答道,“先生就在楼上的书房,您可以上去看他。”
我频频点头感谢他的提醒,然后进了屋里。我踩着楼梯来到位于三楼的阁楼,就在一大片色彩鲜艳的波浪形屋顶之中。维达尔在书房里凭窗远眺,城市和大海尽收眼底。维达尔关掉了收音机,那台大小有如小颗陨石的机器,是他几个月前买回来的,播放着隐匿在哥伦布大饭店拱顶下的巴塞罗那广播电台最早的节目之一。
“我花了两百块钱,到头来,他们尽说些废话。”
我们面对面坐了下来,房里所有窗子敞开着,阵阵清风拂面,对于久居阴暗老旧城区的我而言,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气味。这地方如此幽静,宛如尘世里的奇迹。屋外的花园不时传来虫鸣鸟叫声与风吹树梢的沙沙声响。
“看来,夏天真的来了。”我随口说道。
“你就别拿天气做文章啦,他们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维达尔说。
我无奈地耸耸肩,随即看了看他的书桌。我知道我的恩师这几个月来,或可说这几年来,试图想写出他所谓的“严谨”小说,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印在轻浮空洞的侦探小说封面上。书桌上的稿子只有一小沓。
“您的伟大巨作进行得怎么样?”
维达尔随手将烟蒂往窗外一丢,遥望远方。“毫无进展,马丁。”
“您说什么傻话。”
“人生尽是痴傻的无聊琐事。这只是自我期许的问题罢了。”
“您应该把这个写进书里,书名就叫《山丘上的虚无主义者》,一定会造成轰动。”
“需要立刻写出轰动之作的人是你吧?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应该快要坐吃山空了。”
“我随时都很乐意接受您的施舍。”我继续说道,“事情总有第一次。”
“你现在或许会觉得像是世界末日,但是……”
“我很快就会知道,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排。”我替他把话说完,“您该不会告诉我,这是巴希里奥先生替您写的演讲稿?”
维达尔扑哧一笑,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您需不需要秘书?”
“我已经有了一个最好的秘书,她不但比我更有智慧,而且勤奋,当她露出笑容,我甚至会觉得这个狗屁世界还是有希望的。”
“敢问这位尘世奇迹是何方神圣呢?”
“曼努埃尔的女儿。”
“克丽丝汀娜。”
“我总算听到你说出她的名字了。”
“维达尔先生,您就别挑我最狼狈的时候取笑我了吧。”
“别端着一张待宰羔羊的脸看着我。你认为我贝德罗·维达尔会拙劣到落井下石,看着你流落街头而不顾吗?”
“只要您一句话,总编辑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我知道。因此,我建议他把你开除了。”维达尔说道。
我觉得自己当场被狠狠甩了一记耳光。
“谢谢您的大力帮忙。”我随口应道。
“我叫他辞退你,因为我帮你找了份更好的差事。”
“跪在街上行乞吗?”
“真是个没自信的家伙!我昨天才跟两个刚成立新出版社的朋友聊起你,他们正在寻找风格清新、创意丰富的文坛新人。”
“听起来棒极了。”
“他们已经读过《巴塞罗那秘闻》,打算正式邀你签约出书。”
“您是说正经的?”
“当然!他们希望你能写出一系列比《巴塞罗那秘闻》更激情、更血腥、更狂野的绮情小说。我认为这就是你期待已久的好机会了。我已经告诉他们,你会找时间去出版社拜访,而且随时可以开始工作。”
我发出一声长叹。维达尔对我眨眨眼,随即上前拥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