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昭的食量不大,且已经有了做演员要控制体型的觉悟,于是没有吃太多。
事情没有闹大,也所幸那位男明星并没有真的挨揍,周维扬只不过给了他一点小小的警告。
没有闹大,所以没有影响剧组的拍摄进度。
准时收工,棠昭在片场换好衣服卸了妆,出来时已日落西山。
她看到老宋的车停在门口,快步过去,打开车门时,驾驶座的老宋正在和周维扬闲聊,她正听见一句:“打算考哪个学校?”
因为有人突然闯入,两个人同时抬头看她。
聊天便戛然而止了。
破天荒的,周维扬眼下拿了本书在看。他平静地扫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他将书合上,不打算接着看了。
老宋也没再问下去,发动了车子:“走,回家。”
晴朗的一天没有云彩,一轮黄昏的圆日挂在天边,把最温柔的颜色送到人间,又不深不浅地涂抹在少男少女的一侧脸颊上。
周维扬偏头望窗外。
很快,闻见一股熟悉的甜味,她又在涂唇膏。
又过片刻,甜味悄然逼近,像被藤蔓轻缠住了,他那一颗不设防的心。
周维扬回眸,少女清透的眸子近在咫尺,让他悄无声息之间,停泊了呼吸。
为了看夕阳,棠昭侧过身,与他看向同一扇窗外,还稍微往他这边挪了挪,腿与腿的距离变得不够安全,一个弯道就会让她跌落进他的怀里。
在周维扬看她的瞬间,棠昭意识到了举止过界。她没有再看外面,急忙在自己的位置坐正。
沉默了片刻。
棠昭突兀而茫然地说出了一句话:“我今天一直在想,人要怎么证明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呢?”
棠昭讲话的声音总是很小,小到有不少时候,他都搞不清她是不是在自言自语。
她说完,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低着头呼吸,或者仍然在思考。
周维扬说:“变强大,就不会有人能伤害到你。小人是不会消失的,你不需要证明什么。”
你不需要证明什么。
豁然开朗一般,棠昭怔在这句话里。简单的尾音,也为她庸人自扰的思考划上了一个坚固的句号。
末了,棠昭嗯了一声。
“我一定会变强大的。”
她说话一贯很轻很缓,唯有这一句,讲得最重。
紧接着,棠昭拿出了手机:“我想拍一下太阳可以吗?你放心,我不会拍到你的。”
周维扬没说话,也没有退让动弹。
算是默许了。
棠昭调整了一下相机的角度,又拉了下焦距,确保不会让他入镜。
她在拍照。
而他看向相机后边那双温柔娇憨的眼。
她的眼里有落日。
清澈水波里,光晕沉底,随着她在车上的轻微颠簸,日光也在无序而悠闲地轻颤。
周维扬看着棠昭,忽然想到前几天和周泊谦聊天的事。
他的哥哥是一个秩序井然,目标明确的人,因而考试、念书,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像一件精密仪器在稳固运作,他明确的人生有着明确的路线,成为父母的骄傲,成为家族的光荣。
很难说周泊谦的目的性都是为了得到利己的反馈,但周维扬并不意外他会说出“人情往来”,“给她父母一个交代”这样的话。
他不知道周泊谦喜不喜欢棠昭,但照顾她显然是他的职责之一。
职责比喜欢更为重要。
所以周泊谦也不会知道,他说的那一番话里,真的能够触动人心的是什么。
不是人情,不是交代。
是那句,一个人在北京打拼挺不容易的。
关系再好,场面话说再多。对她来说,不是自己的家,就不会是自己的家。
为此,周维扬愿意折下傲骨,给她一点算不上温暖、但姑且有力的照拂。
“我拍好了。”
棠昭很轻地说了一声,是为他过于漫长的注视感到羞赧,稍稍提醒他一句。
周维扬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慢慢将视线撇开。
棠昭低头看她拍的照片。
车窗、高架桥、落日,简单的构图,色彩浓烈。
几秒后,等她再看向身侧的人,周维扬已经把耳机戴上,也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这是他表示准备休息,不想被打扰的意思。
棠昭偷偷地看了会儿他的侧脸。
那一刻,她毫无征兆地想到了流星。
流星转瞬即逝,但它一闪而过的光芒,人们会用很长的时间去铭记,再用很长的时间去淡忘。
就像她在这段漫长的橙黄光影里,唐突而怦然的心动。
她好像没有那么抵触他的锋芒了。
今天周维扬住在家里。
平常他不在的话,二楼就只有棠昭一个人,周泊谦的屋子一直空着,铺盖都卷走了,学校的课业很忙碌,他很少回家住。
周维扬回家的频率也不高,一直以来,棠昭“鸠占鹊巢”,独自清净。
一有人回来,她放英语听力的声音就不能调得太大了。
棠昭坐在桌前,打开手里老式的复读机,这是她小的时候学英语用的,质量还可以,就一直没换新。
棠昭取出英语课本配套的磁带,又塞进一个空白磁带。
为了艺考,要练习诗朗诵。手边的书,是随便在学校图书馆拿的,简媜的《烟波蓝》。
棠昭按下录音键。
磁带开始缓慢地转动,机器里发出沙沙的运作声音。
“也许你也学会山归山、水归水,现实与艺术分身经历。”
“不需回信了,我们已各自就位,在自己的天涯种植幸福;曾经失去的被找回,残破的获得补偿。”
“时间,会一寸寸地把凡人的身躯烘成枯草色,但我们望向远方的眼睛内,那抹因梦想的力量而持续荡漾的烟波蓝将永远存在。”
“就这么望着吧,直到把浮世望成眼睫上的尘埃。”
凛夜无风,少女恬淡清新的音色在一片阒寂里徐徐地消散。
棠昭握着复读机,点开回放,细听自己的咬字与发音。
枯草色的躯体,烟波蓝的眼睛,她不由地想,这是什么意思呢?
时间一再被缩紧的高三,她没有那么多的闲情去钻研文字的秘密。
十七岁的浅薄心性,被软禁在红笔的对错符号之中。情感被迫坍弛,麻木,挤压到平面,从而保障答卷的整洁高效。
草蛇灰线的人生,像一则需要缓慢解读的寓言,熬过许多岁月才能等到水落石出,恍然大悟。
而青涩的字句,老旧的磁带,浑然不觉间,都成为了时光的线索。
棠昭学习到十二点。
她洗完澡吹完头发,从浴室出来时已经很困了,棠昭爬上床,将被子虚虚地掩在身上。
正准备关灯睡觉,下一刻,不远处粘在墙面的一只黑色生物让她蹭一下坐起来。
天啊,虫子!
因为屋里只开了台灯,光线不太亮,棠昭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虫。
她下床,鼓起勇气凑近了一看,好像……有好多脚。
蜈蚣吗?看起来比蜈蚣更大一点,更粗壮一点。
棠昭一阵头皮发麻。
她拿了本练习册准备把它拍死。结果勇气不足,还没凑近,脚步就滞住。
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寒。
那虫子,居然还在蠕动攀爬。
她顿时有点想吐……
棠昭手足无措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只虫,祈祷它不要往床上爬。
一股细风落在她身上,这才发现窗户没关实。
懊恼不已,棠昭一抬手,窗户被关紧。
从窗帘缝隙里看向隔壁房间的阳台,黑乎乎的。
不知道周维扬睡了吗?
不打死它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她又很担心它半夜会出现在她的床上。
必须解决。
棠昭决心去搬场外救兵。
她敲门声音不大,只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半分钟左右,“你睡了吗?”
房间里很安静。
无人应声。
她又斗胆继续敲了半分钟左右。
“周——”
她正准备凑过去听一下动静,门猝然被打开。
站在门里的人显然是已经睡过一觉了,碎发凌乱,还立着一撮蛮可爱的呆毛。
屋里黑着,他的睡衣也是黑色的,只有脸颊最苍白,白到让他表情的微妙变化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男生扶着门框,一副随时要关上谢客的姿态,惺忪的双目往下睨着她,没什么好脾气。
周维扬的脸上只写了四个字:有话快说。
棠昭说:“我房间里有个小虫子,特别可怕,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弄出去。”
他眉心轻拧,流露出轻微但明显的不耐烦。
“对不起对不起,”棠昭双手握拳,抱在胸前,带一点点撒娇的意味,“打扰你睡觉,不好意思。”
周维扬没说什么。
他走出门,冲她房间去。
“就在那个门后面,你小心一点,它可能会突然窜出来,很吓人——”
他把门拉开一点,去后面检查,同时出了声,从梦中醒来,音色还没有整理过,声音碎而沉,有种烟嗓的颗粒感,淡淡的语气将她的大惊小怪打断。
“去把鞋穿上。”
“……”
棠昭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脚。
刚才着急驱赶虫子,从床另一边下来忘了穿鞋。
为他这一句,有些难为情,粉白的脚丫微微蜷着,蹭在一起。
棠昭到床的另一侧,找到自己的鞋,把脚塞进去。
“哪儿呢,虫子。”
周维扬找了一圈,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棠昭也凑过去一看,惭愧又真诚地说:“刚刚还在门后面的,是真的有。”
他狐疑的视线,让她登时陷入信任危机。
棠昭竖起三根手指头,目光诚恳:“真的有虫子,我没有骗你,也没有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必要啊,你……你不要凶我好吗。”
她恳切的声音越说越弱。
倒是把他眉心说松了些。
“我凶你了?”
周维扬拉开她桌前的椅子,坐下,语气又变得平静无波。
棠昭担惊受怕地打量着他的脸色,讷讷地“嗯”一声,而后鼓了鼓腮帮,“超级凶的。”
她垂首,呆呆地站在这个僵局里,唇线紧抿着,抿到都有些发白,发现他好一会儿没说话,棠昭掀起眼皮,悄悄地看了他一眼。
周维扬并没有在张望虫子的轨迹,反而在看着她。
嘴角斜出一道很轻的弧,一点笑痕,淡淡的,似嘲弄。
对上她偷瞄的视线,他慢声地说:“我哪忍心凶你啊?”
“……”
“真没有,我只是长得冷漠。”
棠昭不说话。
心里嘀咕,才不信。
“困吗?”他忽然问。
默了默,她轻轻点头。
周维扬:“你去我房间睡吧。”
她惊讶:“我,睡你床上吗。”
他说,“你想睡地上也行。”
“……”棠昭问,“那你呢。”
“虫子赶走了再说。”
周维扬坐在她的转椅上,用指骨抵了抵眉心,大概这会儿才真的醒过来。
棠昭很愧疚:“真是不好意思啊,大晚上的麻烦你,但是我实在有点怕那种蠕动的虫子。”
周维扬没刁难她:“说好今天伺候你,我说话还算话,别道歉了。”
“……好。”
她懂。
再啰里吧嗦就不礼貌了。
棠昭从枕头底下摸到耳塞,又看他一眼。她指指自己粉粉嫩嫩的床:“要是不嫌弃,你可以睡我这里。”
周维扬没接话,冲外面偏了偏头,意思挺明显的,赶紧去吧,哪儿那么多废话呢。
棠昭本来应该陪他坐着,但是真的太困了,眼皮已经撑不动了。
她觉得周维扬应该有勇气跟虫子斗智斗勇,所以放他一个人在那里大概不成问题。
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她选择沉默地撤退。
到周维扬的卧室,没有开灯,棠昭摸黑进去,于是也没有看清他房间与被窝的颜色。
有些怕脚脏会弄脏他的床单,棠昭用湿巾擦了好几遍脚心才上床。
她掀开薄被,从凉凉的边缘往里钻,一点一点地挨到中心的暖热,在某一个瞬间,被浓烈的少年气息迅速包裹。
她把被子盖过头顶,在被窝里悄悄地热了脸。
戴上耳塞,呼吸声被放大。
棠昭闭上眼睛。
一呼一吸之间,向体内输送的气流,没有甜,也没有苦,只有一股贯穿身体的明澈清新。
薄荷或是青草,总之,让她幻想一切在日光下蓬勃生长的绿植。
仿佛置身一片干燥凛冽的晴空之下,耳边都是他的声音,眼前都是他的样子。
楼下的钟声敲过十二点。
惊心动魄的一天,在他的体温里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