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熙十七年年末,上任江淮布政使刚刚一年的凤知微,再次在江淮道掀起了一股血色浪潮,盘踞江淮数年的最大黑道势力灭龙帮,在这位温柔铁血布政使手下,终于遇上了风云叱咤史上第一次折戟沉沙。
消息传到朝中,按说布政使衙门公然动用杀伤武器,在国家堂皇衙门前悍然制造血案,那些整日秉持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与民为善刑戮有伤天和的御史们,一般都会赶紧上书弹劾,聒噪得厉害,这回却连一个说话的都没有——朝廷战事吃紧,陛下已经几次有意无意表示了对魏知的想念,眼看着这位魏侯弄不好一任布政使都不会干完就会入内阁甚至可能去带兵,谁还犯傻冲上去触霉头?
说到底人家也没做什么,并没有真的大开杀戒,围攻布政使衙门本就是杀头大罪,杀上几十人也没什么说的,灭龙帮主要还是自己崩溃的嘛,只是朝中说起这事时表情还是有那么点不自然——听说人家刀还没拔出来,魏知就下令齐射,这要细细追究起来,就不是自卫,是屠杀了。
凤知微自己也上了请罪折子,说得言辞恳切,表示黑道势力为害一方,身为臣子自当为民作主,区区虚名,毁誉由人罢了,倒换得老皇一番抚慰,又着令将一应后续事务交由凤知微全权处理。
这倒省了凤知微的事,对于灭龙帮,她确实有事需要处理。
广场杀戮夜之后第二天,便下了场雪,将那些血迹无声遮盖了去,一大早凤知微便起了身,便衣轻裘,坐了暖轿出门去。
她去的正是灭龙帮总坛方向,途中经过江淮府衙门,远远的还没到,便看见门口围了一大群人,挤得菜市场似的,还有许多抱着小筐箩的孩子兴奋的在人群中穿来船去,兴奋的大叫:“和离!和离!江淮第一起大户和离案!瓜子!瓜子!香喷喷新炒的瓜子!谁要瓜子——”
凤知微皱皱眉,这快过年的时节,谁家要和离?又竟然闹到官府,搞出这么大动静?男方还是女方?若是男方提出,都闹上官府说明决心已定,这女子为什么不趁早答应以免抛头露面?若是女方提出——这女子可真是烈性。
她无心管这些民事,这也不需要她亲自来管,仰头往背靠一靠,思索着等下要说的话,想了一阵突然睁开眼,脚底一顿轿子停下,她招手唤来自己的护卫首领,吩咐道:“回去看看刚才那起和离案,是哪家要和离。”
护卫首领领命而去,凤知微坐在轿中默然不语,日光从车帘透进来,因为反射了雪光而近乎刺眼,她眯起眼睛,眼神微微晦暗。
半晌护卫首领回来,道:“是江淮排第二的大户李家闹和离。”
凤知微沉默了一下,问:“男方提出还是女方提出?”
“女方。”
“原因?”
护卫首领犹豫了一下,凑近来低低道:“回大人,李家少奶奶今日府门前公然击鼓要和离,江淮府事先得了李家关照,拒不准予,李家少奶奶逼得没法,在公堂之上公然说,夫君天阉,妻子难为!”
凤知微眉毛一挑,秋玉落当真是破釜沉舟!她难道不知道在公堂之上说出这句话,李家颜面扫地,从此会和她不死不休吗?
护卫首领脸上也露出不以为然神色,叹息了一声道:“刚才属下过去,公堂上下一阵大哗,李家老爷已经气晕了,这女人……这女人……唉……”
“她敢那么做,必然有所仗恃吧。”凤知微淡淡道,挥手令他退下。
轿子再次前行,并没有回头看热闹,凤知微的脸掩在日光阴影里,没有表情。
不多时到了灭龙帮总坛,原以为必然冷冷清清垂头丧气,不想竟然热闹得很,门前足有七八十人围着,服色各异,都在指着门口叫骂。
“灭龙的混账们!滚出来受死!”
“上次你们折了我们老大的胳膊,今儿要你们老大还两条腿!”
“骂了一早上探个头的都没有,属乌龟的?”
“什么灭龙?不怕吹破肚皮?泥鳅吧?”
“哈哈,从今儿起改名泥鳅帮好了。”
“好主意,明天就送匾额来,泥鳅帮!”
“哈哈……”
一阵放肆讥嘲的笑声,凤知微终于听出来了,这叫龙游浅滩遭虾戏,灭龙失势,当初曾经折在他们手下的混混帮派们,趁机找场子来了。
世人从来便这么爬高踩低,没什么稀奇,谁要连这点趺宕都经不起,也不配在这世上混,不过凤知微听了一阵,倒也有点欣赏这位灭龙老大了——别人不清楚事件经过,以为灭龙必然在布政使手下全军覆没,却不知道灭龙被打伤的只是气势,本身损伤并不大,这点骂山门的喽啰,灭龙抬抬手就能碾死,之所以一直任由对方辱骂而不出来应对,就是这位老大终于明白了布政使的厉害,不敢在这多事之秋再出任何岔子,害怕因此被布政使衙门抓到把柄,再给予灭顶的打击。
这么看来,倒是位能屈能伸的汉子。
凤知微嘴角一抹淡淡笑意,她很满意,这一趟亲自来得不算亏。
又听了一阵,眼看这些混混骂得越发不堪,而灭龙帮大门紧闭,她等得不耐,抬抬脚下了轿。
那些混混早就看见这一行,因为凤知微等人都是便服,也没在意,还以为也是哪位前来落井下石的同道中人,此时看见她下轿,雪白轻裘淡青锦袍,披风底一张脸眉目清俊,气质风神俨然高贵,都怔了怔。
凤知微含笑四面看了看,道:“哟。各位都在啊。”
这话说得众人又一愣,原本的怀疑打消,还以为真的是同道中人,当即就有一个黄衣人凑过来,笑道:“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凤知微一抖手便将他扔出了三丈远!
砰一声那人撞在墙上嗷的一声惨叫,滑落下来的时候喷了一口血,满场色变里凤知微冷笑道:“你也配和我称兄道弟?”
“竖子猖狂!敢伤我大护法!”同样着黄衣红带的一个男子,呛一声拔出刀便气势汹汹劈过来,“铁血帮的儿郎们,给我宰了这狂妄小子!”
“呸,什么铁血,猪血!”凤知微的护卫首领早已拔刀蹿了上去,两刀相击铿然一溜火花里,凤知微已经负手施施然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道,“铁血帮,灵剑盟、大旗十八结义、长刀派……”她一气将在场的所有大小帮派名字点完,才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就凭你们这些只会捡剩骨头的狗子,不配在这里吠,荆齐,半刻钟,我不要再看见这些人。”
“是!”她的护卫首领高声答应,被顾南衣亲自调·教过的护卫们持刀而上,这些人本就是当初顾南衣给她选拔,百里挑一的人才,跟着她走南闯北,经过战阵见过鲜血,又经天下第一高手指点,哪里是这些江湖混混能比,眨眼间嗷嗷连声,满地里牙齿鲜血乱飞,瞬间灭龙帮总坛前那块平地,除了凤知微这一群,便没有站着的人了。
满地翻滚着捂脸捂腿哀嚎的混混,不知谁一声“滚!”,这些人赶紧瘸着腿抱着胳膊狼狈鼠窜而去,连头也没敢回。
凤知微也连头也没回,眼角都没扫一下,她看着灭龙帮总坛大门,此刻正轰然中开,一个汉子领着两队人急急迎出。
他目光在场上一扫,立即就对凤知微施礼,“多蒙兄台相助,不敢请教姓名。”
这人语气不卑不亢,神色感激中有着警惕,毕竟凤知微怎么看都不像江湖中人,倒像清贵王族,这些人对官场中人,有着天生的防备。
凤知微心中满意,看来灭龙老大手底下确实还是有点人才的,她用那种老大看属下的眼光看了看对方,才抬手笑道:“不敢,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在下是帮主故交,今日特地前来拜访,请转报帮主,就说山北故人,别来无恙?”
这最后八个字一出,那人神色立即一紧,赶紧弯身一躬,带人匆匆进去,过了一会又出来,这回带的人更多,立在门前长身一礼,道:“帮主有请!”
凤知微颔首,从容步入,她的护卫跟着要进入,那人抬臂一拦,凤知微身后护卫眉毛一竖,呛一声刀剑半出鞘,四面的灭龙帮众立即目光灼灼看过来,双方气氛立时剑拔弩张。
凤知微头也不回,手抬了抬,淡淡道:“既见故交,何必从人如云?退下吧。”
她的护卫不敢违拗,铿然齐齐收刀,却也不走,钉子似的钉在大门口,站得笔直的面对着正门,眼睛一眨不眨。
这种做派看在灭龙帮众眼底,又有一番震惊,原先看这人像哪家王公贵族的公子哥儿,但哪家公子哥能调·教出这种令行禁止的护卫?更重要的是,这些护卫身上都有种铁血杀戮之气,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官儿的脓包护卫,是真正杀过人见过风浪的,这人的来路,就越发摸不清了。
凤知微却若无其事,含笑跟着引路的人坦然而入,灭龙帮总坛大院并不如想象中肃杀黑暗,相反,布置得极为精雅有法度,看起来更像是达官贵人的宅邸而不像江湖汉子的盘踞地,凤知微看在眼底,微微点头,一抬眼,已经到了正厅,台阶上站着宝蓝长袍黑大氅的男子,三十余岁年纪,修饰整洁,神情平静中带着几分倨傲,看起来不像个黑帮头子,倒像是出身良好养尊处优的富家子。
凤知微一看见他就热情的伸出手,老远的打招呼:“兄台一别久矣,精神可健旺?愚弟真是十足想念,十足想念!”
她一边自说自话“十足想念”,一边自然而然上阶而行,手一拉便拉住那灭龙帮老大,反客为主的搀着他便往厅内走,那人神色一冷,袖底手指一弹,一股劲风射出,凤知微却在此时中指一扣,正将那劲风压下,面上若无其事,笑吟吟道,“请,请。”
两人袖底只一招,那灭龙帮老大脸色又变了变,一个眼色阻住了底下的人,脸上已经换了笑,道:“未曾想兄台突然造访,有失远迎,请,请。”一边顺手一挥,正厅半掩的大门轰然中开。
满厅的人正襟危坐,正目光灼灼的看着阶上两人,人人脸色不善。
凤知微倒怔了怔,对方似乎正在举行重要会议,却被自己不请自来的扰了,看这正堂坐得满满模样,八成还是讨论全帮日后生死存亡的重要命题。
真是来得正好。
“各位来得很齐啊。”她哈哈一笑,漫步过去,在堂中看了一圈,自己找了个空位子坐了,一厅的人看着她的潇洒自如劲儿,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倒是灭龙帮的老大阴沉着脸看了一会,唇角撇出一抹冷笑,手一挥,命人给凤知微送上茶来。
“未敢请教阁下大名?”他也是好耐性,等凤知微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才开口问。
凤知微掀起眼皮,茶盏袅袅热气上方笑吟吟看他,半晌轻描淡写的道:“魏知。”
“!”
满堂静默,人人反应不及的愣在当地,无数人张大了口,口中呵出的热气在冬日冰凝的空气里,瞬间腾出一大片白雾。
“哐啷。”
有人震惊太过,失手碎了手中茶盏。
魏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