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泼妇……”闹了半天凤知微累了,气喘吁吁瘫在高坡上,将信对华琼挥舞,“……我就该……不告诉你……急死你……”
华琼白她一眼,一把夺过信,笑眯眯去坡下读了,凤知微坐起身,翻翻白眼——这女人,读信还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舒舒服服躺下来,双手抱头,带一抹微笑望着一弯笑眼般的月,觉得今夜月特别明亮,风特别清爽,风里有龙胆和格桑花的淡而清郁的香气,让人想在这样的月色里,歌唱。我和你的倾城时光
她想她猜得到信中会写什么——那个精明伶俐的少年,曾以为眷恋不是爱情,曾因为婚姻的顺理成章而忘记去思考背后的情意,然而当她一旦离开他,他便霍然明白,有一种圆满存在时不觉得其珍贵,却在缺失后惊觉空落。
能寻找将近一年,能百般辗转找到她这里,可以想见燕怀石经历了多少周折,而这样的周折,已经将所有心意都证明。
坡下有蹬蹬的脚步声,华琼大步奔上来,清秀脸庞微微发红,眼睛发亮,薄薄的信笺在她指掌间飞舞,像一双翩翩的蝶。
她跑到凤知微面前,站定,胸脯一起一伏的望着她,想说什么似乎一时又说不出来,霍然扭头,蹬蹬蹬的又奔下去了。
凤知微愕然坐起,想笑,却又没能笑出来。
是怎样的欢喜盈满胸膛,令人连言语都无法表述,直欲将心肺炸裂,炸上天堂。
凤知微笑着,真心为那女子而觉得快乐,却没发觉自己的眼底,不知何时已经蒙上夜雾般的淡淡忧伤。
蹬蹬蹬脚步声响,华琼又奔了上来,凤知微这回可真忍不住了,正要取笑,华琼忽然将信笺小心的往怀中一塞,双手叉腰,对着北疆茫茫天穹,大叫:
“啊!我好欢喜!”
“我好欢喜我好欢喜我好欢喜我好欢喜……”四面远山将那声喜极的欢呼隆隆的传开去,再无边无垠的反射回来,在所有人的耳中,不断激荡。
凤知微的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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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北疆的风涤荡,高岗下两人头靠头听夜的吟唱。
华琼将信按在心口,闭目假寐,突然吸了吸鼻子,道:“凤知微你多少天没洗澡了?”
凤知微动也不动,懒洋洋道:“和你一样。”
两人坐起来,各自看看对方,本就没有条件洗澡,再加上刚才一阵疯闹,头发间都是灰土,不说还好,一说,便觉得身上脏得不可忍受,再不洗澡就会死。
“刚才我绕底下转了一圈,看见远处有条河。”华琼指指西边。
“那好,去洗澡!”凤知微立即起身,对着空气道,“顾兄,我去洗澡了,就在附近,别担心。”
华琼吃吃的笑,道:“你还是担心下你自己会不会给看光吧,他肯定会跟去的。”
“男女非礼勿视。”凤知微肃然道,“这个他是懂的。”
“得了吧,知晓的澡都是他亲手洗,知晓不是女的?”
凤知微讪讪的笑,一把拖了她道:“就你啰嗦,走吧!”
河不大,对面有个小树林,稀稀拉拉几棵树,河水清冽,在月色下光芒粼粼,两人一看,顿时觉得身上更痒,华琼已经开始脱衣服,凤知微慌忙对身后打手势。
跟过来的顾少爷乖乖的转过身去。
他坐在河边,背对着河,面对着一块大石,石头上搁着两人衣服,凤知微放心的脱下面具和衣物,进入河中。
征战北疆,好久没洗澡,机会难得,凤知微打算干脆连头发也洗一洗,她解开长发,站在河中,一点点梳理有点打结的发。
月色牛乳般泻下来,照上小河,照上河中玲珑窈窕的女体,再照上岸边白石。
顾少爷坐在白石面前,专心的看守着两个女人的衣物。
月下白石如镜,反射河中景物,而他正巧坐在镜前。
白石如一卷幕布,映出女子纤细精美的曲线,长发如瀑,垂在细致肩头,垂下美妙亦如流波的轮廓,几乎长及膝窝,双腿修长如玉竹,倒放琵琶般流畅的身躯弧线,到了腰间是细不可一握的收束,再往上,是恰到好处的微微隆起……
顾南衣忽然转开眼光,一瞬间月色薄透,映见他耳根微红。
生平第一次脸红,只为投影于白石上的那人身姿。
手指有点无措的抠紧了地上草皮,顾南衣平缓了十几年的心,于今夜此刻,在看清楚那石上风景时,突然砰砰的跳动起来,越跳越急,越跳越奔腾,仿佛哪里窜出了奔马,惊蹄尥蹶,瞬间踏乱了万里河山。
星火缭乱,声声湍急,听不见四面声音,看不清天地穹庐,顾南衣按住乱跳的心口,以为自己这一刻得了必死绝症。
他在一怀初动的欲·望里懵然着,努力控制生平首次脱缰的意识奔马,因此混乱中没有注意到,他背对着的地方,隔河的小树林里,隐约有些极细微的响动。
那里,一堆残乱的石头后,无声无息潜伏着一道人影,黑暗中一双眼睛细长明媚,如鬼火幽光浮漾。
他紧紧盯着河中的两个女子,目光着重落在凤知微身上。
月夜小河中,水声遮挡一切,凤知微专心梳理自己打结的乱发,她的半边脸落在月光里,一张肤光如雪,清艳至于绝俗的容颜。
月色打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显出一层淡淡的温柔的弧影,脱下双层面具的她,洗去姜黄,洗去烟熏垂眉,现出晶莹肌肤,飞扬长眉,和烟笼雾罩的秋水之眸。
树林中的人,盯着凤知微,眼神一片异光,随即目光落在河岸边用石头压住的人皮面具上。
他渐浙浮起一丝薄薄的笑意,像一道钢丝,拉过这静谧的夜色,掠出锋芒如雪。
半晌,凤知微和华琼洗好上岸,顾南衣始终僵硬的背对着她们,没有回头。
那黑影一直等到三人离去,才如一道轻烟,消失在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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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太阳,光芒万丈的升起,日光下长长的车队,迤逦而行。
这是给凤知微的顺义铁骑运送粮草的车队,呼卓部的粮草,一直就近从禹州调取,本来顺义铁骑可以从主营请求拨粮,但是凤知微转战北疆,出没不定,更兼对主营不够信任,所以还是由禹州拨粮给呼卓,再由赫连铮和凤知微约定取粮地点,呼卓族人对地形熟悉,也免得被大越所趁。
这次的运粮队有点不同,分外的齐整严肃拱卫森严——因为顺义王也在队列中。
凤知微虽然没有对赫连铮说起自己的作战计划,赫连铮却从她的动作中猜到了她要行险,他放心不下,将呼卓事务交给牡丹大妃,自己亲自押送这批粮草去和凤知微接洽。
要冒险,一起冒。
反正草原有牡丹大妃,还有“知晓活佛”。
赫连铮骑在马上,想着很快就可以见着凤知微,唇角笑意明亮。
前方突然停滞了一下,随即有些骚动。
赫连铮直起身。
“大王!”
一个战士奔过来,眼神惊异,“前面……前面……”
赫连铮皱起眉,不待他说完便拨马过去。
他的马正是晋思羽那匹绝品越马,凤知微将这马送了他,晋思羽和赫连铮有间接的杀父之仇,赫连铮花了很长时间调·教好了这匹马,骑着甚解气。
前方人群之中,隐约是个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妇人。
赫连铮心中一跳,第一反应差点以为是骑兵出事有人来报讯,仔细一看不是,再仔细一看,他呆了。
“梅……梅……”他难得的结巴起来。
地上的人抬起头,青紫浮肿面目全非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还是旧时颜色。
她一看见赫连铮,先是怔一怔,似乎精神迟钝的眯着青肿的眼看了他半天,等到认出他的那一刻,眼泪瞬间无声流了满脸。
是没有声音的那种哭,体内像是有无数的喷泉,将液体无声无息的不断喷出来,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永远要这么无休无止的流下去。
她哭得浑身抽搐,哭得双眼翻白,那些奔流的泪水从伤痕斑斑的浮肿的脸上流下,将满脸的灰尘冲刷如沟渠,却始终无法发出任何哭声。
不是极深极沉极无言的疼痛,谁也无法这样哭。
所有人都露出不忍神色。
他们都认识梅朵,那个尊荣鲜艳的女子,多少年公主似的生活于王庭,谁也无法将现在惨不忍睹的她和原先的她联系在一起。
“梅朵!你怎么会这样!”赫连铮翻身下马,一把抱住了她,“你怎么会——”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慢慢的看着梅朵的裙裾——衣不蔽体的破烂皮袍里,露出不整的亵衣,而那些亵衣上,全是斑斑的旧血痕,还冲出一股腐烂发臭的气息,中人欲呕。
赫连铮的脸色变了。
“阿札!”
抖了半天的梅朵,在他僵住的那一刻,终于炸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
“阿札——”她一开口便是呼号,嗓音已经破了,夜枭一般炸在寂静的空气里,听来瘆人,“你要杀我,便杀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她挣扎着爬起来,疯狂的扑向赫连铮,尖尖的十指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死死的卡在他的肉里,她拼命用头撞她,歇斯底里的叫:“你怎么不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赫连铮一动不动,任她抠任她撞,他双臂上全是血痕,细细的鲜血流下,滴落在草地上,护卫冲上来要拉她,赫连铮厉烈的眼风飞过去,没人敢动了。
“梅姨……这是怎么回事?”赫连铮轻轻拍着梅朵,眼睛不敢看她破烂皮袍里露出的青紫的肌肤。
“你问我?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梅朵霍然抬脸,眼睛里全是血丝,“你千挑万选,为我选了那个老变态!你安排护卫送嫁,让他们在路上轮奸了我!那老家伙恨我不是完璧之身,打我,骂我,关我黑屋子,不给我吃喝,还用棍子捣烂……捣烂我!札答阑!札答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或者二十年前,我为什么要救你?”
她霍然张开满嘴白森森的牙齿,嗷呜一口咬在了赫连铮的手臂上。
她咬得极其用力,鲜血几乎立刻迸射开来,赫连铮一动不动,挥手拂开冲上来的侍卫。
半晌梅朵身子一软,挂在了他的臂上,居然牙齿还没松开。
赫连铮半扶半抱着她,仰首望天,没有人看得清他脸上神情,良久他道:“队伍里有婆子,叫一个来。”
因为凤知微和华琼是女儿身,所以运粮队每次都会找理由安排一两个婆子方便凤知微,婆子几乎是被护卫拽过来的。
赫连铮已经将梅朵抱进了车里,自己坐在车辕上,由护卫给他包扎臂上的伤口,看婆子过来,冷冷道:“进去给梅姨检查下身体,出来告诉我,记住,你看见的,从此给我烂在肚子里。”
婆子吓得一抖,赶紧应了钻进车里,半晌出来,面露怜悯之色,在赫连铮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赫连铮默然不语,挥手示意她下去,默默坐在车辕上看天半晌,转身进了车厢。
梅朵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躺在那里,疯狂的神情已经安静了下来,看见赫连铮,她竟然还笑了笑。
随即她张开双臂,对着赫连铮,轻轻道:“阿札……阿札……我刚才以为我要死了……突然看见你,我要疯了……我有没有咬痛你?我看看……我看看……”
赫连铮看着她憔悴的气色,眼圈一红,差点落下泪来,将自己包扎好的手臂递过去,勉强笑道:“没事,小伤。”
梅朵抚摸着他白布包扎的伤口,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半晌她轻轻道:“阿札……不是你,不是你是么?你是我从小养大的,你没有这样比豺狗还恶毒的心!”
赫连铮默然不语,半晌艰难的道:“梅姨……这也许只是个误会……”
“误会!”梅朵立即激动起来,挣扎着坐起身子就要掀开皮袍,“什么样的误会会造成这样的——”
“别!”赫连铮慌忙按住她,“别!梅朵姨妈,你别激动……我们慢慢说……”
梅朵闭上眼,胸口起伏,半晌冷冷道:“顺义大王阁下,既然您不信我的话,便亲自派人把我送回德州马场去吧!也好让你的人亲眼看看,到底是谁在撒谎!”
“梅朵姨……别说那样的话,我没有不信你。”赫连铮轻轻道,“但我也知道,知微不是那样的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这样吧,我还有点事,先派人送你回王庭,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好吗?”
“你丢我一个人回王庭?”梅朵霍然睁眼,“你丢我单独面对你那豺狗般凶恶,兀鹰般狡猾的王妃?你是要再次送我进火坑?”
赫连铮张了张嘴,不能说凤知微已经不在王庭,只好道:“那么不回王庭,我把你托付给青鸟族长,让他来照顾你……”
“算了吧大王!”梅朵冷笑起来,“你的人,现在都是你那位大妃的走狗!你看着吧,你今天送回我,明天我就会被送回德州!”
“那你要怎样?”赫连铮皱眉。
“我跟着你!”梅朵语气坚决,“你到哪里,我到哪里,阿札……我这个样子,你叫我还敢相信谁?你若不肯带我,我立刻滚下车,死在你的车轮下!”
她说着便爬起身,挣扎着挥开被褥,往车下滚。
赫连铮拦住她,却决然道,“梅朵姨,不管什么事,不管谁的错,都要等我回来再说,现在我不能带你,我此行……很重要。”
他不再说话,快速将梅朵一拾,拎下车,喝道:“留下二十人,护送梅朵回青鸟部!”说完再不回头,策马便走。
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惊呼声。
他回首,便看见梅朵挣脱了护卫,竟然追着车队跟着跑,她刚才下车没有穿鞋,此时赤足在沙土地上一跑,顿时脚底磨破,地面上一串斑斑血迹,然而她像是毫无感觉,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然纵身一跃,抓住了最后一辆车的边沿,竟然就这么把自己死死的拖挂在了车边。
赫连铮霍然变色,大吼:“停车!停车!”
车马立即停下,赫连铮快马驰近,死死扒着车辕的梅朵凄然抬头,道:“阿放……你不要我……我尸首也跟着你……”
赫连铮愣在了日光下。
“阿札,你在怕什么?我能对你和你的大妃怎样?我这个样子?”梅朵凄然一笑,“我知道你护着她,我都这样了你还护着她,可你既然无论如何都相信她,你就把我带着,问问她,问问你家冰清玉洁的大妃,我有没有冤枉她?”
赫连铮默然不语,坚定的神色终于微微露出一丝动摇。
梅朵扒着车辕,仰起脸看着赫连铮,泪光盈盈里轻轻道:“阿札,我的阿札……你永远都是这么坚定,那时你两岁……我抱着你在草垛里,你一声都不哭,还和我说,梅朵姐姐,我们都不用怕,不用怕……你那么小,可我抱着你突然便不抖了,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呢?你叔叔的长枪扎进草垛,扎破了你的手掌,你动都没有动,我还怕什么呢?不过是冰湖……死不了……阿札你看……我现在这样,也没死……我的阿札……这个世上,我什么都没有了,活下去……为了你,死了,还是为你……”
“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