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坐在屋子里,就像四段木头。
巫瞎子手上拿着一本西厢记,两只眼睛却望着屋梁上一个燕巢,似乎正在猜忖去年的那对燕子今年还会不会再住进这个老窝来?
坐在他身旁一张矮凳上的是仇天成。
这位未来的亥组领导人正手托腮帮,默默地瞪着地面,他保持这副姿态,看来已经有一会儿了。
百宝盒老余坐在房门口,坐得很端正,手里拿着一张纸,但指头捏得并不紧,只要有风一吹,那张纸随时都会从他手上滑下来。
小丁是四人之中较有生气的一个。
他正在打呵欠。
红红是一个容易使男人疲倦的女人,加上他昨晚又喝了不少酒,他能这么早就从床上爬起来,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申无害走进来的时候,四个人一起拿眼睛望着他,没有人打招呼,也没人动一下,就好像在望着一个他们不认识的人一样。
申无害的一颗心放下来了。
这至少说明他还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他适时赶回来,他们并不感觉意外。
申无害走到小丁身边坐下。
小丁又打了个呵欠道:“回来啦!”
呵欠中还带着酒气,这一声招呼,显然是一种不得已的应酬。
他的眼睛并没有望着申无害。
他的眼皮看来还重得很,如果他如今坐着的凳子是一张床,他也许早就躺下去了。
巫瞎子长长吸了口气,像叹息似的缓缓吐出,停了一会,才道:“你回来正好,现在的这件事,我们正想找你商量商量。”
申无害道:“这里发生什么事?”
小丁忽然振奋起来,抢着道:“你最好先去房里看看!”
坐在房门口的老余已经偏开身子,申无害只好起身向房门口走去。
这个房间是巫瞎子的卧室。
申无害并没有走进去。
因为他用不着走进去,就已明白小丁要他来房里看看的用意。
小丁要他看的是一堆黄金。
整整齐齐的一大堆,堆得足有一个人的胸口那么高,每块黄金都成长方形,像块砖头。
他再走回原位坐下。
小丁道:“看到了没有?”
申无害道:“看到了。”
小丁道:“这是我们刚接到的一宗交易,一宗很奇妙的交易。”
申无害道:“奇妙?”
小丁道:“是的,因为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们这位雇主是谁。”
申无害道:“那么这些黄金是谁送来的?”
小丁道:“天上掉下来的。”
申无害道:“我是问你正经话。”
小丁道:“我回答的也是正经话。”
申无害道:“这话怎么说?”
小丁道:“因为我们老大今天一早起身,这些黄金就已经堆在院子里。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又是哪里来的。”
申无害道:“这堆黄金有多少?”
小丁道:“一万五千两!”
申无害忍不住道:“喝!我的乖乖,这是哪位仁兄的大手笔?”
巫瞎子忽然叹了口气道:“这宗交易我宁愿不做。”
申无害微微一怔道:“为什么?”
巫瞎子道:“你只要想想,就该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
申无害道:“风险太大?”
巫瞎子道:“这只是原因之一。”
申无害道:“除此而外,还有什么原因?”
巫瞎子又叹了口气道:“虽然我们干的是这一行,但我们并不希望有生意自动找上门来,更不希望连我们在教中的身份,都被对方摸得如此清楚。”
申无害皱皱眉头,没有开口,仿佛也开始感觉到情形果然有点不妙。
其实,当小丁说及这堆黄金是在院子里发现时,他的心情就不怎么轻松了,只是他当时没有立即表示出来而已。
一万五千两黄金不是一篮子菜。
就以一块金砖重五十两计算,也有三百块之多,这三百块金砖,是怎么运进来的?
以巫瞎子这样一位精明人,何以当时竟然未被惊动?
而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位神秘的雇主已对万应教这个小组了如指掌,对方又知不知道他这个新进的死士,实际上就是天杀星的化身?
他不愿想得太多,也不敢再想下去。
巫瞎子忽然转向百宝盒老余道:“老余,你把对方留下来的那张条子,拿给张兄看看!”
百宝盒老余把那张纸条送了过来,申无害接下看清之后,不禁当场一呆,久久作声不得。
“落灯日,万花馆,杀聂三公!”
竟然有人花一万五千两黄金,要杀天绝叟聂三公?他真想揉揉眼睛,再瞧个仔细。
他没有揉眼睛,不过却把纸条子连着看了三遍。
他没有看错。
连一个字也没有错:落灯日,万花馆,杀聂三公!
这个要杀聂三公的人会是谁呢?
他现在才明白刚才四个人为何会像木头一样坐在这里发呆,如果当时他也在这里,相信他也会变成一段木头的。
只听巫瞎子接着道:‘这位聂三公,张兄见过吧?”
申无害点头道:“见过一次。”
其实他是见过两次,一次在杨家庄,一次在及第客栈,他当然无必要说实话。
巫瞎子又道:“张兄知不知道这位聂三公是何许人物?”
申无害思索了一下,才皱着眉头道:“我在杨家庄时,曾听我们那位方副帮主提过一下,据说这老魔头一身武功已臻神化之境,自成名江湖以来,从未遇过敌手,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魔头究竟练的是一种什么武功。”
百宝盆老余淡淡地说道:“如意玄功!”
申无害暗暗吃惊。
他吃惊的,并不是那位天绝老魔的如意玄功,恩师遗言中,曾要他留意三种武功。
这三种武功,便是“如意玄功”、“惊天三式”、“剪魂手”!
虽然他对这三种武功所知有限,但对天绝老魔练的就是如意玄功一节,他并不感觉意外,甚至于他早就有了预感,因为老魔如非练的这三种武功中的一种,绝不会克享盛名如此之久。
他所吃惊的,是这位百宝盒老余对武学方面广博的见闻。
他发觉在这个万应教的小组里,无疑又多了一个他必须小心提防的人物!
“如意玄功?”
“是武林中近百年来,最难练的一种武功,但如果练成功了,也是最可怕的一种武功!”
“如何可怕?”
百宝盒老余道:“具有这种武功的人,即使在睡梦中受到攻击,也能由一种本能反应,随时将一股阴柔之劲,运至被侵袭的部位,无论你使用何种兵刃,亦休想伤及他一根毫发。”
屋子里突然沉寂下来。
隔了片刻,申无害才迟疑地望着巫瞎子道:“那么,这宗交易,我们打不打算接下来?”
巫瞎子叹了口气道:“当然要接。”
申无害道:“落灯那天,老魔一定会去万花馆?”
巫瞎子道:“这不是我们的事。”
申无害道:“十八落灯,今天十六,后天就要动手?”
巫瞎子道:“是的,后天。”
申无害道:“我们要不要先想个办法安排一下?”
巫瞎子道:“如何安排?”
申无害被问住了。
别说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打算,就算再多给他一点时间,恐怕他也回答不了这问题。
对一个连在睡梦中也伤害不了的人,你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安排呢?
这根本就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但是,巫瞎子却在等他回答。老余、小丁和仇天成等三双眼睛,也目不转瞬地望着他。
这本是一个大家都在思索的难题,但现在解决这个难题却仿佛变成了他一个人的责任。
他只好开始思考,思考着他应该如何回答;如果说得确切一些,他也许只是在拖延时间。
因为他实际上并不是真的无法回答这一个问题。
他不仅能回答这个问题,甚至说能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他只须一个人,也许就能杀得了那个天绝叟根本用不着安排。
天绝老魔虽然练成一身如意玄功,连刀剑也奈何不得,但这老魔的五脏六俯,并不见得比常人坚强到那里去。
他用以代师行道的武功,既不是刀,也不是剑,而是恩师穷一生心血,精研出来的一种专门克制各种玄功的玄功。
这种玄功在发出时,只是一股无形而巨大的压迫力,除非对方功力远超过了他,否则便难逃脏腑移位之厄。
这正是每一个死在他手底下的人,死去时脸上虽然布满了惊骇的神情,但是周身上下却无法找出一丝伤痕的原因。
这也是他个人的秘密。
当今武林中除了剑王薛老儿,还没有人知道这种武功,就连剑王薛老儿,对这种武功知道得也很有限。愈少人知道的武功,便是愈能收到克敌致胜的武功,所以他还不想要太多人知道这个秘密。
弥漫在屋子里的,是一片沉寂。
四双眼睛仍在默默地望着他,大家似乎都有着一份很好的耐性。
申无害只好轻轻的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时间太迫促,否则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
巫瞎子道:“谁?”
申无害道:“就是我刚才提到过的那位方副帮主。”
巫瞎子道:“这位方副帮主怎样?”
申无害道:“此人名叫方介尘,练的武功据说叫什么‘惊天三式’,威力之猛,令人咋舌,剑王宫好多锦衣剑士,就是死在他的手里,如果有时间,能将此人请到……”
巫瞎子摇头道:“就是请到了,也无济于事。”
申无害微微一怔道:“为什么?”
巫瞎子道:“这姓方的我也知道是个难得的人才,但他的武功,充其量也只能与天绝老魔平分秋色,两人一旦交上了手,瞧是的确够瞧的,但这种人才并不合乎我们的需要。”
申无害露出迷惑之色道:“但他比我跟老严,总强得多啊!”
巫瞎子道:“是的,他比你和老严,是强些,但我们现在受雇对付天绝老魔,需要的并不是一场流传武林的佳话,而是要怎样设法使这老魔由活人变成一具尸体。”
他顿了顿,又说道:“同时,我们也很清楚这位兄台的脾气,他若是进了本教,本教这个小庙,无疑也养不起这位大和尚!”
申无害点点头,接着皱眉道:“然则怎办?”
巫瞎子转向百宝盒老余道:“老余,你看怎么办?”
百宝盒老余道:“我正在想。”
巫瞎子道:“你最好能快点想出一个办法来,我们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老余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巫瞎子道:“两天。后天十八,就是指定下手的日子,我们总不能一直等到动手之前,才想出办法。”
老余道:“够了!如果你把这两天的时间,全部交给我,我担保可以想出杀死十个天绝叟的方法来!”
巫瞎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笑了笑,说道:“如果你认为时间还有很多,那么你就不妨再替我多想一件事。”
老余道:“什么事?”
巫瞎子道:“想想我们那位雇主,告诉我他是谁!”
※※※※※
今天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罗芳一早就叫几个老妈子将花园打扫得干干净净,冬青树修剪过了,各式盆栽,也浇了水,重新排列整齐。
然后,她便走进屋子,换上一套出客的衣服,站在林径间等候。
等候双鞭卢六爷。
双鞭卢六爷,是万花馆的常客之一,也是万花馆少数肯花大钱的豪客之一。
只要这位卢六爷来一次,万花馆的姑娘,包括下人在内,无不笑逐颜开。
双鞭卢六爷出手虽然阔气,但在长安城里的名气并不大。
在江湖上也是一样。
在关洛道上,大家只知道有个罗七爷,知道卢六爷的人却没有几个。
正因为他不是一个出名的人物,所以他能太太平平的积下了一笔惊人的财富,太太平平的在三年前度过他的七十寿辰。
这是卢六爷强过罗七爷的地方。
他懂得明哲保身之道,同时,他也懂得一个人在年轻时拼命赚钱,就是为了来日退隐林泉时能好好享受一番。
他时常告诉别人,任你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一旦两眼一翻两腿一蹬,半个子儿你也休想能带到棺材里去。
就连能不能落一副好棺材,也得由旁人来决定。
所以,卢六爷很看得开。
正由于他心情开朗,这位卢六爷虽已七十出头,但看上去仍然年轻得很,最多也只像一个五十来岁的人。
卢六爷的嗜好不多,所以他常来这座万花馆。
经常只是一个人来。
他不欢喜带随从,一般人带随从,目的是为了有人保护,卢六爷认为这是最蠢不过的事,如果有人要害你,随从也不见得可靠。
加害于你最方便的人,往往就是你的随从。
卢六爷还有一个与人不同的见解。
就是绝不凑热闹。
他到万花馆来的时候,多半都选在刮风下雨,一般人懒得出门的日子。
他认为只有在这种日子里,姑娘招待起你来才会更亲切,同时也可以随心所欲,多叫几个姑娘。
他喜欢很多姑娘团团围着他,听他述说以前江湖上的种种经历,这会带给他很大的乐趣,因为这会使他想起自己也曾经是个年轻的英雄。
很多姑娘曾问他如今还练不练了仗以成名的双鞭?卢六爷只是微笑,而从不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他的一段秘辛。
双鞭卢六爷其实并不使用兵刃,他喜欢用双鞭,也没有错。但那并不是兵器谱中的双鞭,而是“鹿鞭”和“虎鞭”。
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如今知道的人当然更没有几个。
当年他也有过很多伙伴,这个外号就是那些伙伴替他取的,但那些伙伴谁也没有他寿命长。
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也只活到六十四岁,七八年前就死去了。
卢六爷很少交朋友。
所以,他的朋友死掉一个,就少一个,他认为这是他比别人活得长久的主要原因。
只有人迹罕至之处,才会发现千年古木,不是吗?
但出人意外的是,昨天傍晚时分,这位卢六爷竟着人前来万花馆预定一桌酒席,并指定只须排四个座位。
这就是说,他今天要在这里宴请三个客人。
谁是卢六爷的这三位客人呢?
客人来了。
三个。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走在前面的,是满面红光的主人卢六爷。
和卢六爷并肩走在一起的,是个身材瘦小,长相怪异的老人。
在这老人身后,是两名佩剑的锦衣汉子。
罗芳连忙含笑迎上去。
主客四人之中,她一眼就认出了三个,除了卢六爷,那两个锦衣汉子,她也认得。
两人都是剑王宫的锦衣剑士,一个叫追魂蜂吴德全,一个叫两头蛇冒大勇,她记得两人在四个月前曾经来过万花馆。
只要是来过万花馆的客人,哪怕只来一次,她就不会忘记,有时甚至连对方叫的是哪个姑娘,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迎上去,浅浅福了一福,含笑道:“卢爷好!”
卢六爷手一指,向那个瘦小的老人介绍道:“这娘儿们就是我刚才说的罗大姐,另外有个浑号,叫做万花总管。”
瘦小老人将罗芳上下打量一眼,点头当当怪笑道:“万花总管?有意思,有意思,这使老夫不禁又想起以前的一个笑话……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等会儿我再说给你们听。”
卢六爷等他笑完了,才向罗芳接着道:“这位”
罗芳含笑截口道:“这位用不着你六爷介绍。”
卢六爷一哦道:“为什么?”
罗芳笑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聂老爷子,对吗?”
天绝老魔也不由得轻轻哦了一声道:“你以前见过老夫?”
罗芳笑道:“没有。”
天绝老魔道:“那么你怎知道老夫姓聂?”
罗芳笑道:“人的名字,树的影子。您老爷子人还没有到长安,长安就几乎给震塌了半边天,如今又是卢六爷请客,这位贵宾是谁,自是不问可知。”
她笑了笑,又说道:“小女子若是连这点眼光见识也没有,还配称作万花总管吗?”
天绝老魔大乐,转脸望着卢六爷笑道:“这娘儿们果然有趣得紧。”
卢六爷道:“有趣是有趣,紧则未必。”
天绝老魔大笑,连追魂蜂吴德全和两头蛇冒大勇两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罗芳作势便要去揪他的胡子,一面笑骂道:“你又没有试过,你怎知道?”
天绝老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轻轻拍着道:“没有关系,等会儿我试,等会儿我试!”
大伙儿又笑了一阵,卢六爷才问道:“酒席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