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衍那天的描述,一点也不夸张,如意嫂的动人仪态,果然大出申无害的意料之外。
这女人今天并没有如何刻意修饰。
在她那张娇嫩白皙的脸蛋儿上,几乎看不出一丝脂粉的痕迹,因此使人看去更觉得有着一股清新脱俗之感。
这给申无害在见面后,第一眼便留下了极为良好的印象。
女人不分美丑,多喜欢用胭脂花粉来打扮自己,只有天知道一个女人脸上的胭脂花粉,如果施用过分,将会给别人一种什么的样感觉。
这女人显然非常了解男人的心理。
因为她懂得在什么场合,应以什么姿态出现,会见什么样的人物,应有什么样的风度。
男人欣赏的,正是这种女人。
该浓妆的时候浓妆,该朴素的时候朴素;该做作的时候做作,该大方的时候大方;骨子里风骚冶荡,表面上看去却又端庄得像个大家闺秀。
申无害对这女人忽然生出一股亲切之感。
他觉得过去这两年来,他杀过多少人,都不算稀罕,今天他要能不栽在这女人手里,那才是一个值得自豪的奇迹。
有一件事,他相信一定错不了。
他相信过去死在这女人手上的人,一定不比死在他这位天杀星手下的人为少。
因此,他不由得想起,今天他要与这女人一较高低的,显然在酒力之外,又加多了一项。
他希望明天这个时候,他还能好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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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嫂笑了!
她没有料错。
不管这位天杀星曾经杀过多少人,心有多狠,手有多辣,只要他是一个男人,到了她如意嫂面前,他就跟别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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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兴的当然还是胜箭。
现在,这位笑里藏刀连最后的一丝忧虑,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暗暗佩服这女人果然有一手。
这女人只答应他分赏金的一成半,尽管他当时很不乐意,如今想想又不免心平气和起来。
没有这女人,很明显的,他连金叶子也不可能得到一片,如今一千五百两黄金已稳可得手,还不全出于这女人之赐。
如意嫂这女人,确有她的一手。
只要想想促成他们三个人今天在一起的原因,就够人脸红的了;而这女人居然在一开始,就以三言两语,将酒席的气氛,给转变了过来。
她笑着道:“不瞒申大侠说,奴家这次来长沙,实在是为了一万两黄金来的,奴家实话实说,尚望申大侠不要见怪……”
像这种话,如果换了别的女人,怎么样也出不了口,而她竟能说得那么样的自然,使人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她这种动机有什么不纯正的地方。
申无害也笑了笑道:“这也没有什么,我已跟胜兄说过了,一万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如果易地而处,我申某人又何尝不动心?”
胜箭叹了口气道:“我最钦佩的,就是我们申老弟这份气量,不论什么事,都能为别人着想。”
如意嫂接着又笑道:“奴家还要再放肆地说一句,以申先生这两年的行为来说,想获得剑王宫的这笔赏格,实在也并不是一种罪过。”
她又笑了一下,道:“不过,现在见到申先生本人,奴家的想法就不同了。”
申无害微微一笑道:“因为我不像一个到处杀人的人,是吗?”
如意嫂道:“可以这么说,但奴家要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申无害道:“那么大嫂要说的是什么意思?”
如意嫂道:“如果申先生否认那些人都是申先生杀的,奴家一定相信;不过奴家知道,申先生对于这件事,必然不会否认;所以奴家猜想,人是申先生杀的固然不错,但这里必定另有曲折。如果容许奴家说得更肯定一点,那些死在申先生手上的人,也许都有其致死之因。
奴家不敢说申先生不像一个到处杀人的人,但至少你申先生不像一个随便杀人的人!”
胜箭一声不响地将面前的一杯酒喝干了。
他真希望自己从此以后变成一个哑巴,一个人长着一张嘴,如果说不出像这个女人现在说的这番话,实在还是永远不要开口的好,否则只有使自己感到惭愧。
申无害端起酒杯道:“我真希望别人都能有这种想法,不过到目前为止,有这种想法的人,恐怕还只有你大嫂一个。这一杯酒,我敬大嫂,聊表申某人感激之意!”
若是别的女人,听了这几句话之后,准会接着追问下去:“那么,你杀这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假如这女人真的这样问出来,她就不配被称作如意嫂了。
因为申无害如果愿意说出他杀人的原因,经过了这番对答,他一定会自动说出来。
如果他不肯说,就表示他不愿说。
一个聪明的女人,绝不会去问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否则就算不上是个聪明的女人了。
这道理说起来也许很简单,可惜十个女人之中,几乎就有九个不肯在这一方面再往深处想一想。
酒席上的气氛,愈来愈见融洽。
三个人的酒,都喝得不少,胜箭发觉差不多是他应该知趣告退的时候了。
他等着一个机会,故意装作吃惊的样子道:“啊啊,你们看我多糊涂,昨天约好一个朋友,说要在今天中午见面,我竟差点忘了……”
如意嫂道:“那你为何还不快去?”
胜箭道:“是的,我这就赶着要去了,你们慢慢地喝,等见过了我那个朋友之后,我会再回来陪你们……”
申无害道:“你约会那个朋友,有没有什么紧要事?”
胜箭道:“紧要的事倒是没有,只是既然答应了人家,无故不去总不好意思。老弟是不是另有差遣?”
申无害点头道:“是的,我是有点事,想麻烦你胜兄一下。”
胜诉忙说道:“如果老弟有事吩咐,自然又当别论。我那个朋友是熟人,就是不去,也不打紧。老弟有什么事?”
申无害道:“小弟对数目字一向头疼,故想请胜兄去取纸笔来,替小弟算一个账。”
胜诉不禁当场为之一愣!
他心想,以你小子之聪明,应不难看出我之所以藉故抽身,完全是为了替你们造成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而你小子竟在这时候拉住我为你算账,岂非大杀风景之至?
他心里尽管这样想,口中却不得不应了一声:“好的,胜某这就去取来。”
不消一会,纸笔取至,如意嫂也另外清出了一张桌子。
她既不问申无害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算账,也不问申无害要算的是什么账她只笑着跟在后面忙。就好像申无害无论提议做什么,她都感兴趣似的。
像这样的女人,试问那个男人不喜欢?
一切准备就绪,就只等申无害开口了。
申无害思索了一会儿,缓缓抬起了脸,移目望向执笔待命的胜箭道:“我想在京城附近买一百亩地,如依目下的时价计算,胜兄以为需要多少银子才能买得到?”
胜箭听了,不由得又是一愣!
连如意嫂也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
可不是么?这位天杀星什么不想买,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想到地皮上去了呢?
申无害微笑着又说道:“很难计算,是吗?”
胜箭连忙定下神来回答道:“噢……不……这个……我想,大概有上个一、两千两银子,也就能买到了。”
申无害点点头道:“那就算两千两好了。”
胜箭忍不住眨着眼皮问道:“老弟买下这样一片广大的土地,打算拿来派什么用场?”
申无害含笑望着他道:“你想呢?”
胜箭迟疑地道:“盖宅第?”
申无害头一点道:“对了!我买得这一片土地之后,打算不惜重金聘请全国最有名的营造匠人,用上等材料建筑一座今日的金谷园;在这座府第里面,除楼台亭阁俱全之外,尚须兼有林园之胜,假山流泉、奇花异草,一样不能欠缺。”
胜箭这下完全明白过来了,原来这小子忽然兴起了家室之念。
他心想,好个可笑又复可怜的小子,才不过喝了这女人几杯酒。就忘了自身朝不保夕之处境,而想入非非地做起这等美梦来!有道是色不迷人人自迷,真是至理名言,一点不错。
申无害抬抬下巴又道:“请胜兄再替我计算一下看看,如果盖这样一座府第,大约得花多少银子呢?”
胜箭在纸上计算了片刻,抬起头来道:“关于建筑方面,胜某人可说完全外行,如果老弟一定要问,胜某人也只能说出一个大略的数字。”
申无害道:“能有一个大略的数字,也就可以了。”
胜箭道:“依胜某人估计,这笔建筑费用,可能不比地价为低,说不定还会超出一点。”
申无害道:“再记个两千两,你看够不够?”
胜箭道:“我看这个数儿一定省不了。”
申无害道:“那就再记上个两千两好了。”
胜箭依言在第一个两千两之下,又记下第二个两千两。
申无害等他写完,轻咳了一声,又道:“另外,我还打算在府中长年招待一批清客,以便陪我在无事时,喝喝酒,下下棋。”
胜箭道:“这笔开销有限。”
申无害道:“不见得。”
胜箭道:“为什么呢?”
申无害道:“要成为我府中的清客,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胜箭道:“老弟需要的,是哪一类型清客?”
申无害道:“一般来说,一个当清客的只要肚子里有点墨水,或是有着一技之长,能博得主人欢心,就算称职了,而我需要的一种清客,除须具备上述之条件以外,还得有着人们不及的度量,因为逢着我心情不佳时我说不定要拿他们发发脾气,他们必须要能忍受。”
胜箭忙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老弟有银子,这样的人也不难找。”
他顿了一下道:“除此而外呢?”
申无害道:“除此而外,我还要一名忠心耿耿的总管,一名精通文墨的师爷,两名具有易牙之艺的厨司,一队身手矫捷的护院,一群能耐劳苦的仆妇,四名书童、四名马童,以及一批姿色端丽、能歌擅舞、善体人意的姬妾!”
胜箭一边留神静听,一边不断的点着头,仿佛人生在世,本来就该有着这等排场一般。
及至申无害最后说出还需要一大批姬妾时,这位笑里藏刀不由得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露出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气。
是小子说错了呢?
还是他听错了呢?
谁都知道,女人最大的忌讳,除了怕老之外,就是怕男人讨小。
这小子如今博取这女人的欢心还不及,怎么会一下子糊里糊涂地说出了这种话来呢?
申无害若无其事地接下去说道:“凡是跟随我的人,不论身份尊卑,我都会使他们获得极好的生活,至于我自己的享受,那当然更不用说了。现在,请你胜兄再替我大略的计算一下,看维持这样的开销,一年下来,约需若干?”
胜箭收定心神,又计算了一会,抬头说道:“养上这么多人,开销相当可观,说来你老弟也许不倩,这恐怕比盖府第又要……”
申无害打断他的话题道:“一年三千两银子够不够?”
胜箭道:“差不多。”
申无害道:“十年就是三万两,对吗?”
胜箭道:“是的。”
申无害道:“像这样的日子,一个人如果话上十年,该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胜箭道:“十年?嘿!这种日子我胜某人只要有三年可活,就是请我当皇帝,我也不去!”
申无害笑了笑,又道:“所有的开销加起来,包括买土地盖府第在内,一共是三万四千两银子,对不对?”
胜箭道:“不错。”
申无害道:“目下金价和银价怎么折算?一两黄金可换多少两银子?”
胜箭道:“这要看是什么成色的银子,库平银大约在二十五两左右。”
申无害道:“就算是库平银吧,三万四千两全部折成黄金,该是多少?”
胜箭又算了一下,答道:“全部折成黄金是一千三百六十两正!”
申无害点点头,没说什么,隔了片刻,才叹了口气道:“看看吧,一个人只要有上一千三百六十两黄金,就可享受十年虽南面王不易的生活,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那样不知满足,一定要独得剑王宫的那笔赏格!剩下来的花不完,不知道又有什么用?”
胜箭心头扑通一跳,脸色登时显得有点不自然起来。
他满以为这小子已为如意嫂的美色所迷,才会浑陶陶的想到买土地盖府第,成家立业,却没有想到,小子竟依然十分清醒冷静,一点也没有因美色当前,而忘记身周潜伏之危机。
这位笑里藏刀这时于坐立不安之余,又不由得暗暗纳罕:难道小子对如意嫂这女人的美色,竟真的一点也不动心?
他不相信!
包括他姓胜的在内,他还没有见到一个见了如意嫂这女人居然能不动心的男人。
这女人如今已是全盘棋局中,最后的一手杀着,万一连如意嫂这样的女人也迷不住这小子,那就未免太可怕了。因此他心底马上跟着升起另一个念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行险侥幸,只能一次,如果情势不对,他觉得最好还是趁早开溜为妙。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掉转脸,佯装察看各人杯中是否都是盛满了酒,而趁机朝那女人偷偷溜了一眼,如意嫂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笑容在这女人脸上,始终未曾间断过,而且看上去愈来愈显得妩媚动人。
胜箭安心了。
他虽然不及这女人来得镇定,但却另有一套观气望色的功夫。
如今他见这女人一点也不慌张,心情便也随着稳定下来。
他认识这女人很久了,对这女人的底细,他比谁都清楚的一件事是,不论遇上多难应付的凶神恶煞,这女人都有她不同的应付方法,而从没有失灵过一次。
既然这女人始终充满着信心,他还疑虑些什么呢?
申无害轻轻咳了一声,缓缓接下去说道:“在下有一句话,说出来不知道两位相信不相信?”
胜诉赶紧接口道:“当然相信!”
申无害道:“两位若能暂时忘去剑王宫那笔赏格,同时答应为我办到一件事,我保证两位在不久的将来,将有可以分别独得三千两黄金的好处!”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死寂。
笑容第一次自如意嫂脸上消失。
胜箭像中了定身法,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仿佛怀疑自己是否正在做梦。
不是么?
三千两黄金,不,不,应该是两个三千两,这个数目已多于剑王宫那笔赏格的一半,这小子是在说梦话还是在说笑话?
但两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天杀星说的神情认真,显然说的并不是梦话或笑话!
如果这位天杀星说的不是梦话或笑话,那么小子的六千两黄金,将从什么地方拿出来呢?
这位天杀星过去这两年来杀的人虽多,但从没有听说这位天杀星有过刮掠财物之行为。
同时,最重要的是,以这小子之能耐,他有什么自己办不了的事,而竟需要别人为他代劳?
申无害似乎已经看出两人之心意,当下淡淡一笑,又道:“我知道两位无法相信,但我也无法使两位立即相信,因为目前还不是说出整个事件真相的适当时机,目前我只能再重复一遍,只要两位肯相信我的话,就一定会得到三千两黄金,一人三千两,不短分毫!”
胜箭以舌尖润了润发干的嘴唇,正想开口说什么时,申无害已抢在前面,端起了酒杯道:
“来,现在我们喝酒!”
胜箭只得改口道:“是的,喝酒。”
口中说着,伸手便想去端自己面前那只酒杯。如意嫂瞟了他一眼,笑着道:“这里已经没有你事了,趁现在空着,你为什么不过去看看你的那个朋友?”
………………
胜箭翻来覆去,一夜未能睡好,因为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