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年轻的医生一直坚持用吗啡来帮助患者。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吗啡会对病人造成很大伤害,所以不能一直依赖它,大量使用更是被禁止的。手术后的第二天,医生就开始减少吗啡的剂量。
从昏迷中醒来,爱德华渐渐恢复了意识,再一次痛得难以忍受。阿尔伯特四下打听着关于转移到巴黎医院的消息,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被询问的年轻医生耸了耸肩膀,表示无能为力,然后压低声音说道:“来这儿都有三十六个小时了,他早该被转移去其他地方,我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看,这儿总有些滞留的问题,但是,你要知道,待在这里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医生脸上挂着一丝焦虑。现在,阿尔伯特快要急死了,一心只关注一个问题:在最短时间内将他的战友转移走。
他四处奔走,向护士姐妹们打听。尽管现在医院不算特别忙,但护士们仍像谷仓里四下逃窜的老鼠一样,每个人都一路小跑着赶去护理伤员。阿尔伯特的尝试没有得到任何答复。这里是军事医院,或者说,这里是一个完全不太可能知道任何事情的地方,没有人真正知道医院的领导到底是谁。
他每小时都回到爱德华床边,等着他再次睡着后再出去,跑遍每间办公室,穿过每一条通向主楼的小径,甚至到市政府去打听。
阿尔伯特回来时,走廊里站着两个一动不动的士兵。他们军服整洁,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周身被光环环绕着,显得无比自信,看得出他们是把守司令部的警卫。其中一个士兵递给阿尔伯特一份盖过章的文件,另外一个则保持着严肃的表情,手紧握着枪。阿尔伯特认为他那怀疑的眼神十分莫名其妙。
“进去吧。”第一个士兵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立马说道。
他用拇指指了指里面那个房间。
“我们就在外面等着好了,里面的味道……”
阿尔伯特走进房间,将本来要打开的信件一手扔到地上,接着,他向爱德华冲了过去。自从来到这里后,这还是第一次因为痛苦,爱德华勉强睁开眼睛。他的背后垫着两个枕头,大概是一个刚好路过的护士留下的,他的双手被捆住放在床单下。爱德华摇晃着脑袋大声呻吟,喉咙里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这样的情况,可以说他的病情并不没有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直到现在,阿尔伯特要面对的也不过只是一具吼叫着、不断抽搐的或是近乎昏厥的身体。和之前的状况相比,现在简直好多了。
在照顾爱德华的这些日子里,阿尔伯特一直是靠着椅子睡觉的,很难弄明白这两人之间日常生活具体是什么样。但是,可以知道的是,一旦阿尔伯特把手伸到床边,即便是被束缚带紧紧拴着,爱德华也会拼了命似的伸手去抓阿尔伯特的手。没有人能够说清楚这样的动作到底是为了什么。所有的害怕和慰藉,所有的乞求和疑问都凝聚在这个动作上。这是一个因为战争而受伤的士兵,他只有23岁,还不清楚自己的状态,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疼痛,却无法说清楚到底什么地方感到难受。
“嘿,伙计,你醒啦!”阿尔伯特这样说道,想要表现出尽可能的欢喜。
突然,身后有个声音响起,吓了他一跳:“你得去……”
阿尔伯特立马转过头去。
士兵把刚才掉在地上的文件捡了起来,递给了他。
阿尔伯特一直坐在椅子上等待将军的传唤,时间已经差不多过去了四个小时。对他这样一个默默无名的小兵来说,要等上足够的时间才会被莫里厄将军召见。往往这个时候,人们都会幻想,有战功的士兵准能得到一枚荣誉勋章。
可是,短短一秒钟之内,这样的幻想就破灭了。阿尔伯特看到走廊的尽头出现了普拉代勒中尉那被拉长了的身影。中尉盯着他,手臂前后摆动着走了过来。阿尔伯特感觉到一阵胃痛,恶心一下子袭来,难受得不行。那种感觉来得极快,就和他掉到弹坑里的速度一样。中尉根本就不理他,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转过头去,敲了敲将军办公室的门,在得到回应后,立马就进了门。
刚才发生的事情需要一点儿时间来消化,可是阿尔伯特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考虑。门再一次开了,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这个神圣的地方,充满了香烟和白兰地的味道,似乎是在庆祝胜利。
莫里厄将军年纪特别大,看上去就和那些行将就木的老头儿一样,有儿子和孙子陪在身旁走过生命最后的日子。他的脸就像是霞飞和贝当样子的结合,其中还看得到尼维勒、加利埃尼和鲁登道夫的影子。嘴上的两撇小胡子像海豹的胡须,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眼角还有一些眼屎。他可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大人物。
阿尔伯特呆住了,一动也不动。他不知道将军现在是精神很集中,还是快要睡着了。将军座位前有一张办公桌,将军伸出手正找着放在桌子上的文件。普拉代勒中尉站在前面,面对着阿尔伯特,双腿张开,双手交叉身后,像是在考察,身体似乎还稍稍晃动了一下。他的眼睛锁定阿尔伯特,特别专注,从头到脚打量着他。阿尔伯特回过神来,调整了一下站姿,身体站直,挺起胸。不过,这个姿势让他腰酸到不行。房间里鸦雀无声。最后,将军抬起了头。阿尔伯特感觉必须把胸膛挺得更高才行。如果继续保持这个姿势,他就会像马戏团里的杂技演员一样,立马翻个跟头过去。正常情况下,将军是不会让人一直保持这个让人难受的姿势的。不过,他只是看了阿尔伯特一眼,清了清嗓子,低头看着桌上的一份文件。
“士兵马亚尔?”他问道。
阿尔伯特应该说“是的,将军!”或者类似的回答。但他迟疑了。对他来说,将军的节奏总是太快。
将军又抬起了头看了看。“我这儿有一份报告。在12月2日的这场突击战里,你居然故意不执行任务。”
阿尔伯特完全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对话,虽然也想到过很多场景,但绝不是这样的。
将军接着说:“你跳到一个弹坑里面,逃避作为一名士兵的责任。38个士兵在这场战争中为祖国献出了生命。士兵马亚尔,你应该为此感到羞愧。我特别想要告诉你一句话——你就是个浑蛋!”
阿尔伯特感到十分沉重,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一周一周过去,他只希望战争赶快结束,但像现在这样结束,实在让人无法接受。
莫里厄将军一直看着他,眼前这个渺小的士兵太卑鄙可耻了,那怯懦的行为实在令人发指。
“叛国这件事我可管不着,我只负责打仗,懂吗?士兵马亚尔,你会被送到军事法庭,由战争委员会来裁决你的行为。”
阿尔伯特的身体垮了下来,贴在裤子两边的手也开始发抖。这无疑是在宣告死亡的到来。如今,叛国、临阵退缩、受伤逃跑到处可见,所有人都在谈论。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更新鲜的事了。士兵们听说过很多被送到战争委员会的故事,特别是在1917年的时候,在那些战乱的日子里,贝当下了命令,让行刑队的士兵直接处决那些犯了法的人,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被枪决了。可想而知,军事法庭绝不会姑息那些叛国者。当然,没有太多人被枪决,但他们都确确实实被判了罪,而且很快就死了。处决罪人同样包括处决的速度。阿尔伯特的生命或许就只剩下三天了。这真是太好了。
阿尔伯特必须解释,说明这是一个误会。但普拉代勒一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明确说明这就是事实,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这是中尉第二次送自己去死。即使被活埋,运气好也可能被救出来,但要是上了军事法庭,被战争委员会裁决,那就真的……
阿尔伯特的汗水一下就从前额淌了下来,挡住了视线,最后掉到肩胛骨上。害怕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身体抖动得也越来越厉害,阿尔伯特笔直地站在那儿,吓得尿了出来,尿液慢慢浸湿了长裤,然后流了下去,直到裤脚,这一切都被将军和中尉看在眼里。
阿尔伯特想说些什么,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要说什么。将军开始了新一轮的指责,作为一名将军,他很熟悉进攻这回事。
“奥尔奈·普拉代勒中尉很确定看到是你自己跳到了坑里。是吧,普拉代勒?”
“是的,将军,我看得很清楚。事实就是这样的。”
“士兵马亚尔,是这样的吗?”
如果说阿尔伯特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这也不能算是他的错。
他含糊不清地说道:“不是这样的……”
将军皱了皱眉头。
“什么,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一开始你就没有参加这场战争?”
“不是的……”
他应该回答:“不是的,将军。”
但很明显,在那样的状况下,他是不太可能想得到这种尊敬的话的。
“因为你在弹坑里,所以没有参加这场战争,到底是不是这样?”将军握紧拳头捶了一下办公桌,大声呵斥道。
对话到这里已经很难进行下去了,更何况将军又捶了一下桌子。
“士兵马亚尔,是还是不是?”
桌子上的台灯、墨水盒和吸墨纸的垫板弹了起来。普拉代勒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尔伯特的裤腿,尿液流出来把他脚下磨损严重的地毯都浸湿了。
“是的,但是……”
“当然!我看也是这样。普拉代勒中尉可以做证,普拉代勒,是不是?”
“是的,将军,我确定。”
“但是,士兵马亚尔,你的怯懦还没有得到惩罚。”
将军竖起食指,左右晃动着。
“你胆怯了,甚至逃避死亡!你不想失去任何东西,对吧!”
生命中,总该有说真话的时刻,很确定的是,真话人们不常说。在阿尔伯特·马亚尔的生活中,除了士兵还是士兵,这短短的几秒就是他说真话的时刻。他的真诚都凝聚在三个字上:“不是的。”
这样一句话,这样一种想要解释的勇气,莫里厄将军挥一挥手就否决了,然后低下头,看上去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普拉代勒看着愣在原地的阿尔伯特,他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任由泪珠挂在眼角,脸上一副悲伤的样子,泪水摇摇欲坠,可一直掉不下来。阿尔伯特吸了吸鼻子,泪珠晃动了一下,可就是没往下掉。面对着眼前这一切,将军无动于衷。
“当然,你当兵期间的表现也不算坏,我完全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做!”他抬起肩膀表示很无奈。
接着,他似乎要说些有利于阿尔伯特的话,于是读起文件里记录的功绩来。
“迈利战营,嗯,马恩省……”
他侧着身子,手上拿着文件,阿尔伯特只能看到他灰白的头发,稀稀疏疏的,透出头顶皮肤那红红的颜色。
“索姆河战役受伤,嗯,埃纳省战役也受了伤。噢,还有当过担架员呢……”
将军像一只湿透了的鹦鹉一样摇了摇脑袋。
终于,阿尔伯特的眼泪开始止不住往下流,泪珠掉到地上溅开来,他心想,这简直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将军居然能厚着脸皮说这些话。
阿尔伯特回想起自己曾在战场上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做过的每一件事,听到的每一个新闻和经历的每一次险境。将军抬起头,朝他看去。
阿尔伯特知道,也十分明白,权贵们的话没什么好让人惊讶的。
“马亚尔,我会好好考虑你的功绩的。”
阿尔伯特又吸了吸鼻子。
普拉代勒强忍着,如果一切顺利,他就真的解决掉阿尔伯特这个妨碍他的证人了。现在军队不枪决犯人,但即便如此,在这场较量中,普拉代勒仍然是胜利者。他低下头,沉住气,什么也没说。
然后将军又说道:“小伙子,在1917年这段时间内,你干得不错!可是现在却……”
他抬起肩膀,表示为此感到惋惜。能感觉到在他内心深处,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对于一个军人来说,相比其他一切,战争结束才最糟糕。莫里厄将军嘴上想说些什么,绞尽脑汁地想着,但是他还是得承认事实——在停战前的那几天,逃跑的事很多,不可能向行刑队一一说清楚理由。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没有人愿意执行枪决。
阿尔伯特危在旦夕,但他不会被枪决。枪决可不是时下的作风。
“谢谢您,将军!”阿尔伯特说道。
莫里厄虽然接受了他的感谢,但是表现得很无所谓。在任何其他时间对他的感谢差不多都算是一种侮辱,但是现在却不一样。
问题就这样解决了。莫里厄有点疲倦,挥了挥手,表示不想再多说什么。你可以想象一下,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气馁的事情。
谁来处理阿尔伯特呢?鬼知道,他刚才差一点儿就要被送去行刑台,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
“将军,我有个请求。”他说道。
“是吗,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
将军感到一丝好奇,这个请求的举动让他感到有点儿高兴。我们请求别人,说明这个人还有能力做些什么。他扬起眉毛,有点儿疑惑,也有点儿激动,期待着。站在阿尔伯特旁边的普拉代勒开始紧张起来,整个人都变僵硬了,好像身体包裹了一层合金。
“将军,我想要恳请你调查一件事。”阿尔伯特又说道。
“是吗,一个调查?该死的,是什么样的调查?”
他这么说是因为他越是喜欢别人的恳求,就越讨厌那些调查工作。这完全是一个军人的写照。
“报告将军,是关于两个士兵的调查。”
“他们怎么了?”
“报告将军,他们死了。”对此,阿尔伯特可是一清二楚。
莫里厄将军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莫名其妙的死亡。战争中,士兵应该真正地、壮烈地、毫无顾虑地为国献身。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去救治伤员。不过说到底,没人喜欢受伤的士兵。
“等一下,等一下,你先说说,这两人都是谁?”莫里厄颤抖地问道。
“报告将军,是士兵加斯东·格里索利和士兵路易·泰里奥。大家都想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个“大家”有些夸大,一下子就顺口蹦了出来。归根结底,他是有理由的。
莫里厄满脸疑惑地看向普拉代勒。
“报告将军,他们就是在113战役中消失的两个士兵。”中尉回答道。
阿尔伯特感到十分错愕。
他确定他们死在了战场上,自己还曾经用手推过那位年长的士兵,击中他们的两颗子弹也看得十分清楚。
“不是这样的。”
“妈的!你为什么申报这两人失踪了?普拉代勒,到底怎么回事?”
“报告将军,他们就是失踪了。这事千真万确。”
“失踪这件事你他妈的没有欺骗我们吧。”将军破口大骂。
听上去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命令。将军十分生气。
“太荒谬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将军咕哝着。
现在,他需要得到一些肯定的回答。
“普拉代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要求中尉解释。
“报告将军,我说的是真话。失踪是事实,我没有胡说。”
“好的!”将军看着阿尔伯特说道。
普拉代勒也看了过去。这个蠢货在偷偷发笑,你难道还没发现吗?
阿尔伯特放弃了争辩。现在他想要的就是战争彻彻底底结束,然后自己能很快回到巴黎,最好是完完整整地回去。想到这儿,爱德华的情况又让他担心起来。最后,他向“老顽固”长官敬了一个礼(后脚跟没有相碰,一般来说,应该要像刚做完活儿的工人那样,用食指往空中一划,向工友道别,然后回家。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即便是这样,看上去仍然很规矩),眼神尽量避开普拉代勒。一眨眼工夫,他就已经跑到走廊上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快速推开了门。
爱德华保持着躺着的状态,阿尔伯特靠了过去,他听到了些声音,醒了过来,然后用手指了指靠床的窗户。房间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让人感到晕眩。阿尔伯特把窗户微微打开,爱德华看了过去。年轻的伤兵挥着手说着“再开大一点”“不,稍微小一点”“再大一点点”。阿尔伯特就这样来来回回摆弄着窗户。爱德华想要知道自己的状态,不断地说着,嘴里慢吞吞地蹦出一些咕噜咕噜的声音。终于他看到了窗户玻璃里自己的样子。
炮弹爆炸让他失去了整个下颚,鼻子下面除了能看到喉咙和上硬腭外,什么都没有了,牙齿也只剩下上半部分,嘴里面流出黏黏的液体,更深处,好像能看到喉咙,舌头的一部分也不见了,食道四周都是黏液,再看进去,就像一个红色的窟窿。
爱德华·佩里顾只有23岁。
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