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夏天,夏亦雪特意坐着晚间的火车,趁天还没有燠热起来,就到南章市去探望章如月。她到达精神病院的时候还没到上午九点。
她来探望章如月已经有许多次了,清洁工都认得她。连打扫环境的那位年老而健谈的清洁工一看见她就唠唠叨叨说开来:“你可真好,又不沾一点亲,还常常看她。一般的连亲属都不来的。可这里关着的人也大多数是好人埃是坏人的话,早就干坏事去了。这些人,不想干坏事。结果就让自己遭罪。有一个人还会吹笛子,那笛子吹得实在好……”夏亦雪笑了笑,没有搭理她,只顾自己走着,沿着墙根走着,想到这么热的天,和许多病人睡在一个大屋子里的章如月,不由地心痛起来。一走神,脚步也变得踉踉跄跄。
她没有抬头。墙上面是有窗户,但都被钉死了。窗户不仅用铁皮包住了,还加上了铁条。
那个大屋子,门既没有锁,也没有插销。一架年久失修的大吊扇,就在头顶像个恶魔一般地转来转去,还发出任笑一般的响声。这样的屋子,人都要被活活憋死,章如月怎么受得了。夏亦雪继续走着,她因走动而掀起的裙子里,有一股寂寞的风,风扇着地上的落叶。夏天也有落叶,这并不算奇怪。无论如何,得让她开口说话。夏亦雪的心怦怦乱跳着。也许这一次自己能让她开口说话,不知她是否受得了这刺激。
夏亦雪从来没有觉得她有什么不正常,只觉得她是自己一个失语的朋友,首先得让她开口说话。
在接待室里,夏亦雪看着章如月像一只小羊被人领着走进来,就不由地颤栗起来,一阵揪心的疼痛油然而生。
当章如月出现在夏亦雪面前时,夏亦雪还是从她那冷漠的面孔上、呆滞的眼神中、不近情理的带着嘲讽的嘴角上发现了一丝又一丝秀外慧中的妩媚。每次,每次她都能从她身上发现新的东西。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亦雪。你一定记得我。”
章如月无动于衷地坐在夏亦雪对面,手不自觉地在机械地翻着她的衣角。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你骗不了我。你没有疯。”
章如月置若罔闻,依然在翻着自己的衣角,手并没有停顿下来。
“你是何苦呢?整天独坐面壁,一声不吭,自己压抑自己,为的是什么呢?”
章如月的眼神一眨也不眨,像个稻草人一样。夏亦雪的声音对她来说,就是一些打扰不了她的麻雀。
“如月,你一定知道我来过多少次了,你在心里数着呢。你只是不说话。”
章如月的手还在捏着自己的衣角,像捻动着循环往复,无始无终的念珠。她仿佛一个入了佛门心如止水的僧尼,她的眼里没有别的,只有青灯古佛。
“如月,你看看我们俩的合影。”夏亦雪把照片递了过去。
章如月并不接,她拒绝与夏亦雪进行情感沟通。她打算忘记过去,她也许已经忘记了过去。也许,她已经不懂得拒绝,也不知道有什么打算了,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夏亦雪仍不死心。
“如月,我不得不说了。我知道你是为了谁这么做。”
章如月的眼睫突然蜻蜓点水一般眨动了一下。夏亦雪仿佛看见一个被风沙掩埋的明眸善睐,举止端庄的女子,突然抖落了面上的尘沙,她惊喜地看着真实的章如月。她相信自己的判断——章如月没有疯。
然而,这眼睛的眨动只不过是死水微澜,瞬间又复归平静了,死水还是死水。章如月又失去了知觉一般,茫然,电击也击不醒的茫然。
“如月,我知道你的心事。我能理解你,你也能理解,你也能想起我来。”
夏亦雪把手放在章如月的掌心,用小指头轻轻地搔着,然后就放心地把手放在她的掌心里,就,就像放一把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
“你能想起我来,你不是不能想起我来,你只不过是故意装作记不起我来了。”
夏亦雪洞悉了章如月的五脏六腑一样,她原不想说出来。她不想充当一个批判他人的导师,何况是对一位已经只是靠躲避灾难而不得不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已经身处逆境的闺中好友。不过,她还是说了。她说出来之后自己也有一种轻松感。
“戴着面具生活,是很难受的。伪装也一样,何况你是在装疯,这对你的健康是不利的。无论以后如何,你还是先把面具卸下来再说。你总不能在此了此一生吧——你完全没有必要——葬送自己也要看值不值。我的话也许说得太重了,像带毒的钉子一样,一定会刺得你难受。可看着你在这种地方,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我不能这样看着你自己毁自己,自己糟蹋自己。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
——夏亦雪摇撼着章如月的双肩,章如月的整个身体像秋千一样摇晃着,但她既不叫喊,也不挣脱,任凭夏亦雪的摇撼。那么驯顺,那么木然,像个刻得粗糙、表情模糊的木偶。她的眼睛像死过去了一样。要么她的眼睛是不存在,要么夏亦雪这个人是不存在的。
“也许你是想等程家卿的案子了结了,再恢复本来面目。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夏亦雪有些泄气地停止了对章如月的摇撼,把手缩了回来,幽幽喃喃地说道:“我真恨不得咬你几口,抽你几鞭子,让你彻底明白过来,你真的忘了一切。你真的忘了我们多年的友情。难道你心中只有程家卿一个人,连你自己都没有了?”
一个秀媚婉娈的女子被折磨得身心憔悴,呆若木(又鸟)了!夏亦雪激愤地想着,有一股控诉的冲动。这冲动就像那种奸商出售的兑了水的劣酒。上身也快,离身也快。虽然热烈,但是短暂,怫然而怒的人和压抑着怒火的人面临的总是伤心,夏亦雪也不例外。她站起身来,脑子里又掠过一个念头:“应该再想个办法,想个什么办法呢?章如月如此自暴自弃,应该让她回头才是。回头是岸,可回头又不知对不对。至少应该让她换个环境,让她振作起来。这样压抑自己,说不定哪天自己真把自己逼疯了呢。”夏亦雪确信章如月没有疯,在这个前提下,它总是认为章如月是在作践自己,糟蹋自己。同时也对她有着这种坚强的神经而深感佩服。
自己并不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人,为什么感动不了章如月呢。夏亦雪想。
“如月,你还记得我们爱唱的那首歌吗?十年前唱过的那首歌:双飞的翅膀常搭在一起也会累不如一支红烛陪你流泪我会在我旅行的日子里想你我的起点和终点都在你怀里……”歌曲好似一幅历历飘动的烟画。夏亦雪清晰地看到了这烟雾的细微的飘动。夏亦雪的心里发生着一种完全陌生的、崭新的、突如其来而又从未有过的变化。她无意去感动章如月,她只是非常想唱这首歌,没有任何目的。但这首歌,突然打动了她自己。老老实实打动了她自己。她不仅明白,而且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生命中的一段空白需要一个男人来填满。她怀抱的独身主义理想尽管崇高,但是太过于单调,难以激发人自身与生俱来的丰富而缤纷的情感。歌曲中的那个‘我会在我旅行的日子里想你’的那个虚拟的你,使夏亦雪涌起一种超出理性和知觉的痛苦。她一生当中过去经历的一切经验里从未经历过的痛苦。
人永远是情感的奴隶,纯真的情感是人生的抗菌剂。而眼泪虽只是情感的副产品,却同样有抗菌功效。
不知怎地,章如月的脸上挂出了两串泪。显然,她的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在她流露过过多恐惧和痛苦的如今已快干涸成河床的脸上,终于又流出了人性的眼泪。
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起初,夏亦雪沉浸在自己歌声引发的一种缠绵悱恻的憧憬和眷顾中,并没有发现章如月的变化。等到她发现章如月的变化时,她惊呆了。她没有想到,歌声的力量居然如此不可阻挡,它能够像一把锁一样打开一颗心。歌声,这长了翅膀的语言,这启开眼睛的声音,它能叫你马上起死回生。
“如月!你流出了眼泪,你真的流出了眼泪!”
夏亦雪像一位听到自己的孩子开口喊出了第一声妈妈一样,激动万分。她情不自禁地拥抱了章如月。拥抱,松开之后,她一边用左手拍了拍自己的前胸,一边转来转去。
像舞蹈又不像舞蹈。如同一个馋嘴的孩童在大人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偷到了点心罐里的点心一样,得意忘形。
“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
她已经做好了带着章如月离开这儿的决心。
她兴奋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然后拿起她带来的小包。
“如月,跟我走吧。”
不要犹豫,赶快把章如月带出这不是牢笼的牢笼,趁她还没有反悔,也许她很快就会反悔。
章如月却依然一声不吭,她静静地听着,眼睛开始冉冉地转动,那么缓慢。并且像被阴翳掩盖的月亮在移动的过程中现出光明来。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不说话,是不是因为长期面壁独坐,无人对话,噪子已经不能发声了。
夏亦雪有些着急起来,她不能说话。既然不能说话,那么思维是不是也变得迟钝起来呢?
“如月,你干吗不说话?跟我走吧,离开这鬼地方。”
章如月的态度使夏亦雪的乐观情绪大打折扣。章如月好像毫不介意,难道她的意识尚未完全恢复?好像复燃的纸灰又被风吹灭了。
“你说话呀,如月,你不跟我走,我就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直到你答应跟我走。”
夏亦雪的模样和她的语气一样坚决,但章如月的眼睛渐渐黯淡起来,好像暮露着的一朵阴云留在了她眼睛内壁。
“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跟我走。如月,除了我,再不会有人来帮助你了……你知道你并没有疯,我知道你是为了程家卿才出此下策的。你想等与程家卿有关的案子定下来之后,才说出真相。可到那时候,谁能证明你没有疯呢?——你连话都不对我说,一句话都不肯说。我三番五次地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我再来这儿又有什么意义?你这样是不是不把我当作朋友对待呢?你的朋友不多,失去了我这个朋友,对你来说一定是个遗憾,同样,失去了你这个朋友,对我来说,也是个遗憾。难道让你说话就那么难吗?你是不是有难言之隐呢?告诉我,不要怕。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帮助你,没有人会伤害你。”
话一说出来,连夏亦雪自己都觉得异常冷酷,心口也开始隐隐作疼。虽然这话有一个诚挚而深情的外壳,这次在揭下了章如月长期戴着的面具之后,又在一刹那间将她渴望的命运缘扯一根发霉的断线一样撕得粉碎。
夏亦雪的话像一束强光,强烈地刺激着章如月。章如月低下头,失声痛哭。孱弱的肩膀像空中的风筝一样瑟瑟发抖,整个上身也跟着发抖。她双手像贝壳一样合拢,要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仿佛她的脸蛋被炮弹炸得满目疮痍,羞于见人,像游走在山间的一队小火把,她的哭声络绎不绝,渐渐转入痴迷,好像不是出于痛苦,而是出于享受——享受灵魂的温柔和一种微妙的神秘。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别人的新伤口撒上了一把盐?如果是,夏亦雪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一种什么行为,她开始愧疚起来,她做不到不愧疚。她走到章如月身边,安抚着她的双肩,轻轻地说道:“别哭了,如月。”
这时,一位穿白大褂的脸盘庞大、满脸疙瘩、虎背熊腰的女护士走了进来,她把药片放在如月面前的桌子上。“该吃药了。”说完,又皱了皱眉,耸耸肩,撇撇嘴,鄙夷地说道:“怎么,哭了,她情绪总是这么不稳定。劝也没有用,哄也没有用。谁叫她自己养尊处优惯了,受不了这种打击,真正是弱不禁风。”
夏亦雪没有理她,她真想对这个多嘴的护士说:“谁说她弱不禁风,她比谁都坚强。”
但她没有,她认为没有必要。
“你用不着跟她多说话,她好不了。”
女护士又用讨好的口气对夏亦雪说。夏亦雪气坏了,但她没有发作,她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她会好的,我相信。”
这个人长得像个男人说话也像男人一样瓮声瓮气的护士悻悻地应道:“那就好。”说完便走了。
夏亦雪掉转头,看了一眼女护士棺木一样结实的背影,觉得嗓子眼里堵得慌。
……时间突然停顿了,屋子里不同寻常地阴凉,好像这房子是苔藓做成的房子。章如月已经止住哭泣,她的眼睛像清晨的露水一样,呈现的是对昙花一现的短暂生命莫名怀疑的忧郁。
“如月,跟我走吧,让我去告诉院长,让我去向她请求。你没疯,应该放你出去。你如果同意,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
夏亦雪说出的话像墙壁上弹回来的回音。
夏亦雪在等着章如月的回答。她一动不动,章如月也一动不动。两个人,像两个刻在石头里的人物质。
夏亦雪想:只要章如月点头,生命又将在重新开始,友情的暖流又会在两人之间流淌。但是程家卿另有情人的事该不该告诉她呢?如果应该告诉她,又如何去告诉她?即使自己不告诉她,她也迟早会知道的,她是那么爱他,爱得那么死心塌地,爱得那么义无反顾,爱得那么执迷不悟。一旦她知道程家卿背叛了她,把另一个女人蜜罐似地抱在怀里,她会不会怒气冲天呢?要知道,由爱转为恨,比单纯的恨还要强烈一百倍,一千倍,就像在燃烧的火焰加上了酒。她会不会——夏亦雪看了看章如月优美的劲脖和微微颤动的双唇,叹了一口气,不敢再想下去。
可爱的生命,就像冻住了的莹莹海水,又简单又复杂,包含了海的一切,汹涌起来,恣意起来,也和大海一样。然而,要想生命的海水解冻,除了爱火,还有不可遏制的怒火。
把一生都交给一个人,而这个人却把她当作一根嫩黄瓜,先拧断,再一口一口地咬,使这一生命布满了错落的牙痕。谁能接受这样的摧残?有时候,摧残是暗地里的,它在暗中以爱的面目出现,柔情万种,经灯光一照,你便会发现你已被摧残得遍体鳞伤。这样的摧残,不是一刀一刀的伤害,而是核裂变一样的瞬息演变。
灯亮了又灭了,戏完了,幕落了,可悲的是一个悲剧角色还不知道自己在戏中,即使知道了,知道了自己是一个悲剧角色,依然摆脱不了悲伤,这悲伤来源于自己曾经对自己的角色一无所知。
夏亦雪不知章如月能否承受这样足以致命的打击,夏亦雪不知道自己这次来送上的究竟是鲜花,还是子弹?出乎夏亦雪意料的是,章如月竟然摇了摇头,她这是表示拒绝。
夏亦雪面红耳赤起来。“好!算你痴情。我这是给瞎子点灯,白费蜡。好!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好你个痴情女,我真替你害臊,为了一个男人,不要了自己的尊严。”
夏亦雪咬牙切齿地骂着,出自本能的詈骂,把夏亦雪自己都弄糊涂了。一切想像都从她头脑中不翼而飞,留在意识里的只有一件事:愤怒苦口婆心只赢得一个拒绝,叫谁能甘心呢?失望倒在其次了。
“章如月啊章如月,你别想我会再来这儿了。”
夏亦雪紧绷着脸,心事重重而又态度坚决地准备出去。她觉得自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现在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她没有看到听了她的话的章如月像拔去了木塞流光了其中内容的皮袋一样,软软在靠在椅子上,手无力地向下垂着。章如月,她何尝是心不在焉呢?夏亦雪的话她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如果我有一把枪,还有几发子弹,我一定用枪对准你这个没有自尊的女人——我这样做,如果属于犯罪的话。”
说完,夏亦雪转身,怒气冲冲,迈开大步就走,但是屋子里、门外走廊上都比较暗,她的脚步显得迟疑。
“如月,你真的……”
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于心不忍,夏亦雪又转过身来。她忽然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烧得厉害,自己多么自私。口口声声说来把章如月救出火坑,没有得到响应,就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还不算,还想对濒于绝境、柔弱无依的章如月置之死地而后快。章如月尽管濒于绝境,柔弱无依,但她同时又是个忠贞不渝、刚烈无比的女人,不是因为忠贞和刚烈,她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就像一座金字塔沉陷在一片泛滥的沼泽地里,而没有人知道。夏亦雪怜悯地凝望着章如月,俯下(禁止)来,牵起她的手。
“如月,我走了,你多保重,我确实没有勇气再来看你了。你比我,也比常人更高尚,可是你的高尚没有回报。你痴心不改,也许只是为了一个卑鄙小人,原谅我这么说你亲爱的丈夫。你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我无权干涉,但我想问你,你真的彻底完全地了解他吗?也许你会笑话我,也许你会说,难道我还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吗?如月,我觉得你是一个生活在瓶子中的人,而且被扔进了深深的海底,你不了解外界的一切,瓶子外面的一只大龙虾,张牙舞爪几下,就会腾起烟雾来,就能搅乱你的视线。而程家卿,他是一只与龙虾为伍的海底大螃蟹,他如何倒行逆施,横行霸道的,你也许一点都不知道。因为你在瓶中待久了,就不知道方向和目标了。我这么说你,不是鄙视你,而是推敲你,与你同床共杭的人就是欺骗你感情的恶魔。”
“不!我不相信!”章如月瞪大眼睛,如同陷入一群鳄鱼包围之中,发出灵魂与(禁止)撕开时汽笛一样的尖叫声。
“你听我说完,我本想把一切都在悄没声息、和风细雨甚至客客气气的状况下办妥,等你出去再告诉你一切。不伤和气,彬彬有礼地想把事情办妥。可是办不到,我衷怜你的不幸,憎恨你的无知,差一点我们多年的友谊都毁于一旦。”
“你说的不是真的!”章如月震骇万分,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
“都是真的,你出去就会明白了。诈你的,阴险莫测,别有用心的人不是我,是你的丈夫程家卿。”
“你说谎!”章如月举起拳头,头点落向夏亦雪,如同最饱满和栗子落在了夏亦雪的身上。
“你还蒙在鼓里呢!你把你的心,你的一切都献上,把你的身体做为祭台,把你身上美好的一切供他享用,供他践踏。可是他欺骗了你,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行,他把你草率地打发到这种地方。不仅如此,他还像抛弃他的前妻一样抛弃你。他在另外有女人,而且早已闹得满城风雨,只有你还蒙在鼓里。”
“你胡说。”
“坦白地告诉你,我没有胡说。你整天把自己囚禁在一个小屋子里,离群索居,不问世事,连窗外的空气和窗外草地的花香也懒得推开窗子去闻一闻,你不知道窗外草地上种的是郁金香,还是盘根草?你不知道窗外发生了一些什么?不知不觉地,你连自己生活在哪个世纪都差点要忘了。你一门心思地爱着自己的丈夫,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在心里装着他,而他呢,想你的时间只有十分钟,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只有短短的几秒钟,但也仅仅是在他与别的女人寻欢作乐的间隙因为负疚才想起你的。你对他忠诚,真实,毫无掩盖,而他呢,对你口是心非,他戴着厚厚的面具,穿着厚厚的铠甲,跟你说话就像念台词。你还摩挲着他的铠甲,还以为摸到他的(禁止),你吻着他的面具,还以为吻到了他的脸。他给你的只是(禁止),你还以为是精神。你爱他,重如磐石,他爱你,轻如飞絮;你爱他,用的是全身的激情,他爱你,用的是全身的大汗。对于爱情来说,最不能容忍的是虚伪,它本身掩藏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道德义务的背叛。我说的不是谣言,而是有鼻子有眼睛的事实。你要相信我,我没有必要去故意诋毁。”
章如月听到这里,身子像一条被大海吸住的破舟,打着旋,就要不断地往下沉。夏亦雪拽住她的手,不料被章如月断然推开。更令夏亦雪大惊失色的是章如月忽然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起来。
“你是他们派来的奸细。虚伪的是你,包藏祸心的是你。夏亦雪!你才是伪君子,唔,唔,我今天才看出来……你……你来是挑拨是非,造谣中伤的……老程不是那种人……老程这个深谋远虑……他不会那么短视……他爱权力,男人爱权力,无可非议……他不会爱别的女人。他爱的是我,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没有疯……我只是爱他爱得发了疯……”章如月在她的话中表明的对程家卿的深信不疑,恰恰说明她对程家卿已经产生怀疑,而且这怀疑几乎是颠覆程家卿整个形象的怀疑。她的眼泪在笑声里迸发出来,就像栗子从火盆中迸发出来。
“如月,你怎么啦?好!你想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你可把我吓坏了,你你你好好坐下来。”惊慌失措的夏亦雪到最后连说话都结结巴巴的,好不容易,她把自己镇定下来。
“如月,你听我说,你不要把程家卿看得太重了!他不是你生命的惟一,没有了他你也要活下去,你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我知道你难以忍受程家卿对你的背叛,我知道,你不愿看着自己付出的感情白白化成一江东流水。”
“好,我相信你,夏亦雪!我相信你说出来是真的。那么,你现在就告诉我,老程的新欢到底是谁?”
章如月昂起头来,她的双手捋了捋覆在前额的散发,她的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你真的相信我。”
“我相信你,只要你告诉老程的情妇是谁?”
“你相信我就好,你这样做使我稍稍放了一点心,她是谁,我不能告诉你,你出去之后自然就会知道的。”
“你怕了,还是不知道呢?你这样,叫我如何相信你呢?”
“我当然知道。我知道这件事,不是出于好奇,就像下雨天,我没有带伞,雨就自然落到了我们身上。程家卿不仅与那个女人在感情上打得火热,还在经济领域与那个女人狼狈为奸——我这样说,也许你会生气。”
“不,我不生气,只要你说的是真的,听了你的话,我就像一个聋子突然又恢复了听觉,我是一个落伍的女人,没有什么新的思想,但我也不想成为一个男人的牺牲品。我可以为他奉献一切,只要他对我真心。他对我真心实意,包括对我忠实,朝秦暮楚,那可不行,女人和男人都是独立国家。来往于两者之间的感情的使臣,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国。女人一旦成为男人的附属国,她也就难免被蹂躏,也无法阻挡男人向另一个女人进发,我就是这样想的。告诉我吧,让我来看看,我为他付出了一切的这个男人爱上的女人究竟是谁?让我看看他对哪个女人想入非非?”
“你真的现在就想知道?——这么迫切。”
“我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那好吧,我现在就告诉你,希望你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会的。”
尽管夏亦雪答应了告诉章如月,但她在话出口之前还是有些踌躇。
“请你原谅我说出来。你一直对程家卿俯首听命,顶礼膜拜,信任至极,比一个大臣对皇帝还要愚忠,的确,在解剖一个人之前,我们并不知一个人的本质,一个人的好坏,在他的外貌上也找不到标记。判别不出来,也不能全怪你。一个人的好坏也是不确定的,有时候好,有时候坏,或者对这个人好,对那个人坏。我不去评判程家卿是好是坏——这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拥有一个妻子的同时,还有不道德的越轨行为。他的新相好就是傅梅。”
“什么?是她!一个视权力为命的男人,一个年纪轻轻,响当当吃政治饭的女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丘之貉哟。”
大水退后现出平滩,明白了一切,章如月反倒显得格外平静,她的话中还含着明快的讽刺。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亦雪。”
“别客气,你会惩罚他吗?”
“用不着我去惩罚他,他的罪行会惩罚他的,我只是觉得我自己所做的一切太不值得了。”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的事是印在身上的烙印,铲也铲不去,除非脱胎换骨。
“不要仇恨,也不要抱怨,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
“我很平静,亦雪,就像一场雪崩到来了,明知逃脱不掉。除了平心静气,我还能怎么样呢?”说到这里,章如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似乎有丝绸之路那么艰难,那么深长,好像把她一生都积的怨气和不满都吐露了出来。
“何苦呢?欺骗了我他如今也好像好不到哪里去,好笑的是我,竟然听信他的话,自己苦自己。”
“跟我出去,结束这场恶梦。”
“行吗?”
“怎么不行,你一定行的。”
“那我就听你的。可是,我不能太便宜了程家卿那个混世魔王埃”“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作恶多端,会罪有应得的,未必要你去落井下石。”
“这样的人,能饶他吗?他的眼里只有权力,他爱女人也是为了显示权力,或者是爱与女人身上的权力进行组合。”
“可在中国,有多少不是为了男人的权力去爱一个男人的呢?”
“我不是!至少我不是。我一定要把他的丑行揭露出来。”
“如月,我看不要你费心了。在监狱里他不交待也不行,还有许多不满他的人呢。”
“别的事我不清楚,他在经济上的问题我还是比较清楚的。他搜来的那些劳什子,逃不过我的眼睛。”
“你不要报复。”
“我是在表明我的态度,我是在为我和他的感情生活画个句号。从此,他是他,我是我了。我绝不捏造,我将实事求是。”
“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无可奈何。”
“如果他是被若干石头压得还剩一口气,我还会在石头堆里再加一块石头,我决不姑息,也绝不饶耍你知道是谁让我装疯的吗?”
夏亦雪摇了摇头。
“是程家卿,他叫我装疯的目的我现在才知道。他主要不是叫我替他隐瞒罪行,而是不让我知道他与傅梅的丑行。他太卑鄙太无耻了。他明知让我装疯,我的心会流血,全流成一个血泊,他还是让我这么做了。可笑的是,我一边自己在流血,还一边天真地为他祈祷——希望他能逃脱此难。看样子,他非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不可。”
夏亦雪惊奇地问:“你们不是隔离开了的吗?他怎么能叫你装疯呢?”
章如月淡然一笑,说道:“这你当然不知道。我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才知道,他这个人是深谋远虑惯了的。事情还没发生,他就能意料到,要事情按照自己的意愿发生,他也能办到。凡是阴谋家具有的素质他都具备,他不是不清醒,而是太清醒了,和所有的阴谋家一样清醒,清醒到能把太多的人搞糊涂,能把世界搞得危机四伏。这种人不会有恋爱的快乐,有人说过:无知正是恋爱的主要特点和它的整个迷人之处。这种人也没有爱情,我记得有人说过:萌动的春情之所以美好,就在于它既不意识自己的产生,也不考虑自己的终结。而这种人却是在这之前是事事都要权衡考虑的。没有爱情的人不配有婚姻,也不配有美好的人生,我要与他离婚。离婚之前,我要把我知道的他所做的一切坏事都公诸于世。”
窗外聒噪的蝉声像一把迟钝的锯子,长短起伏,拉来拉去,一声声,好像要把每一棵大树都锯倒,才甘心,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