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秘书长的决定

纽约,联合国总部。

“DO UNTO OTHERS AS YOU WOULD HAVE THEM UNTO YOU”,崔则元口里轻读着这句话。他已经站立了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在他面前是那幅著名的诺曼·洛克韦尔镶嵌画,是1985年联合国成立四十周年时,由当时的美国第一夫人南希·里根代表国家赠送给联合国的。现在是下午六点十分,已经过了游客开放时间,联合国总部内显得颇为宁静。

工作人员都知道秘书长对这幅画偏爱有加,他常常在闲暇时伫立画前。工作人员当中没人问过秘书长本人为何有这个习惯,有人猜度也许因为这幅画集中描绘了世界上的多个种族,同联合国推崇世界和平的宗旨颇为契合,所以秘书长特别欣赏这幅画。如果崔则元知道这个猜测一定会哑然失笑。相对于联合国总部内的其他陈设,他在这件名气不大的艺术品之前驻足的时候的确更多。原因当然跟画的内容有关,比如他很喜欢画面中间偏左那位怀抱幼童的中年人,那人目光里饱含的沧桑以及对怀中幼儿的关切非常打动人心,同时他也喜欢最右边的那个小女孩,虽然从红色对襟服饰上看,作者描绘的应该是个中国人,但崔则元却带点儿偏执地认为这也可能是一个韩国小姑娘,她圆圆的小脸和单眼皮眼睛组合在一起显得无比可爱。虽然身为国际公务员,但崔则元并不掩饰自己对于祖国的热爱。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实际上这幅画之所以会引起崔则元的关注并不是因为图像,而是上面的一行字:DO UNTO OTHERS AS YOU WOULD HAVE THEM UNTO YOU(你愿意别人怎样对待你,你也要怎样对待别人)。这幅画的正式名字叫《为人准则》,据说原作者洛克韦尔认为,这句话揭示的原则是世界各大宗教以及各个种族、信念和肤色的人所共有的。在崔则元看来,这句话具有强烈的功利性,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视作等价交换,这同他奉行的与人为善、以德报怨的东方式道德观颇为不同。崔则元曾经以为错的是这幅画,但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才是错得离谱。

崔则元回想着自己同广田清隆谈话的细节,虽然对方有意淡化了日本国内对此事的态度,但崔则元可以判定广田清隆肯定是得到了日本最高层的授意。安东尼奥名义上是一所大学的教员,但根据现有调查结果,他的确在为美国政府工作,并且从事的项目具有很高的保密级别。一段时间以来,联合国也从各种渠道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传闻,但都是些来路可疑、让人无法确信的信息。类似的情形在2012年曾经发生过,当时关于玛雅世界末日的传言甚嚣尘上,有人甚至言之凿凿地称世界大国为末日的来临准备好了避难所。实际上,像联合国这样严肃的机构从来没有相信过那些风言风语,传言影响仅限于坊间而已。

但这一次的情况明显不同,安东尼奥部分地证实了那些信息。现在崔则元终于知道,传言中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正在这个星球上发生。综合得到的各类信息,可以确定美国和中国正在主导实施某个规模庞大的计划,另外还有几个国家也全力参与其中。向来颇有芥蒂的中美双方这一次居然能团结一致,这一方面让人惊讶,另一方面也说明面临的危机非同寻常。

这时一名工作人员小心上前提醒道:“先生,您约见的八国代表已经到了。”

走进联合国总部保密级别最高的这间会议室,崔则元看到美国、中国、俄罗斯、法国、英国、巴西、澳大利亚、肯尼亚这八个国家的常驻联合国代表均已到场,而且还多了一张生面孔。

美国代表指着那位陌生人向崔则元介绍道:“这位是本尼西奥·德尔·托罗,气象学家,美国陆军情报与安全司令部少将。因为托罗先生本身是专业人员,并且负责着‘太平门计划’中多个国家间的协调工作,所以我们一致决定由他向阁下汇报相关的情况,同时原则上也由他回答阁下的询问。当然,您也可以指定我们中的任何人答复您的问题。”

崔则元不苟言笑地点点头,态度比平时稍稍多了几分傲慢。会议室的门缓缓关上了。

“其实各位都知道,在世界事务中,联合国多数时候是一个协调者。”崔则元缓缓开口,“1945年6月26日,来自五十个国家的代表在美国旧金山签署了《联合国宪章》。从那时候起,这个星球上首次出现了一个基本包含所有主权国家的国际组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里程碑。”崔则元的目光依次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在座的除了肯尼亚,其他代表所在的国家都是联合国的创始会员国。各位应该知道我约见大家的原因,在这间屋子里的十个人当中,也许我是孤单的一方。但是,在联合国一百九十三个成员国当中,还有另外一百八十五个国家是我无比坚强的后盾,而现在——”崔则元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我正代表着他们。”

“秘书长阁下,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太平门计划’的参与国向您及联合国表达最真诚的歉意。”托罗开口道,“我们的确向联合国隐瞒了‘太平门计划’的相关信息。但请您相信,这种隐瞒是有原因也是有期限的。”托罗递交给崔则元一份很厚的文件,“这是‘太平门计划’的一个副本,从中您可以看到,我们本来就计划在适当时候向联合国汇报相关情况。”

崔则元浏览着文件,脸色变得和缓了一些。过了一阵,他抬起头来,“你们原本计划在大约十五个月后再报告,为什么选在那个时候?”

“‘太平门计划’的八个参与国都有各自的任务。各国的进度也很难保持协同。可以说,过去的几年时间里,我们一直在疲于奔命。‘太平门计划’的前期工作包括超级技术研发、大批人员调度、巨量资金筹集等各个方面,非常依赖于一个稳定的社会环境。近年来,我们还一直通过秘密方式联系世界顶级富豪,通过出让未来的某些特权来换取他们的资金支持。这样做看似对普通人不公平,但却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如果天年危机过早泄密,必然造成人心恐慌,引发恶性通货膨胀,甚至导致整个货币体系崩盘。一旦发生这种极端情况,‘太平门计划’将面临夭折。”

托罗做出解释的时候,崔则元继续浏览着计划书,翻看的速度很快。他时而蹙眉,时而用手指敲打桌面。会议室里的其他人正襟危坐,现在除了等待,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我感到很迷惑。”过了许久,崔则元终于放下文件,“这份令人震惊的计划书显然出自像托罗先生你这样的科学家之手,考虑到这一点,我的迷惑加深了。是这样,似乎制订这份计划书的人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能明言吗?”

“在‘太平门计划’书里说得很清楚,冰河期其实已经开始,只不过由于太阳系尚处于二叠纪尘云中物质相对稀薄的边缘地带,所以气温的下降非常缓慢,由尘云直接造成的温度下降每年不到零点二摄氏度。而由于温室效应的补偿作用,未来一段时间里,地球的年平均气温甚至可能还会上升。但是降温的趋势已不可阻挡,五十年后,全球年平均气温将降低十摄氏度,在此期间,人类总体生活环境的恶化程度不太明显;而差不多九十年后,气温将会降到冰河期水平。我的复述大致没错吧?”

托罗点点头,“这是通过多个数学模型共同模拟分析的结果,准确度很高。”

“可是你看,文件里明确说明,按照‘太平门计划’设计的方案,降温过程将可能大幅加快。十到十五年之后,全球平均气温便会降低十摄氏度;而仅仅四十年后,冰河期便可能来临。”

“实施‘太平门计划’将会改变太阳系同二叠纪尘云的遭遇方式,的确会导致冰河期提前到来,但不实施该计划的话,我们面临的是一个时间长达四千万年的超级大冰期;而实施该计划的话,冰河期将只会持续大约一千两百年。”

“简单的对比谁都会。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崔则元冷冷地说,“哪一种情况对现在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更有利一些呢?怎么,还要我说得更明白些吗?”

托罗沉默了几秒钟,“我明白您的意思。”

“我想计划书里之所以没有提到这点,是因为对你们这些顶级科技专家来说,这根本就算不上问题。你们只需要计算出两种情况下冰河期的长度,然后再做一道简单的减法题就可以做出决定了。其实对于我个人来说,这个问题也很简单。我只是粗略地看完计划书,只要你们的数据没有出错,那么我也认为‘太平门计划’在逻辑上是正确的。我想你们国家的各位领导人之所以支持这个计划,也必然经过了同样的考量。我必须说,他们这种对人类长远未来高度负责的态度令我钦佩和赞赏。但是——”崔则元话锋一转,“你们想过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吗?他们不是科学家,更不是政治家,他们是普通人。要知道,实施‘太平门计划’相当于做一个选择:到底牺牲哪一代人?”

“我们做出牺牲是为了我们的后代能够生生不息。”中国代表郑重其事地说。

崔则元摆了摆手,“我在这个位置上同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对所谓的人性也算有些了解。就具体的每个人而言,人生只有过程才是重要的。除了少数热衷于考证家族历史的人之外,世上绝大多数人不会知道自己五代以前祖先的名字。你们觉得能说服所有人吗?”崔则元叹口气,“不仅如此,在你们面前还有一个障碍:人类的惰性。人们会想还有好几十年的时间呢,到时候一定会发明出更先进的科技,能够轻松地解决一切难题。而你们所做的,却是将他们推入本该几十年后才出现的厄运当中。”

“您说得不错。”托罗坦率地说,“人类的惰性总是让他们本能地选择逃避责任。但此次我们面临的天年危机,其惨烈程度和毁灭规模远远超过人类此前所经历的任何一场灾难,发生在二叠纪的持续两千多万年的大灭绝事件就是铁证。如果人类怀着侥幸心理,不从现在就开始抗争,而是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未来,那么,人类就会像温水里悠然自得的青蛙,最终成为沸水中一副丑陋的骨架。”

崔则元耸然动容,“我需要马上召开一次安理会特别会议来讨论此次事件。你们期望……我能做些什么?”

“尽可能为‘太平门计划’争取时间。”托罗语气肯定,“现在的局势下,也许不可能争取到十五个月的时间了,但越多越好。不管下一步出现多少传闻,只要各国官方坚决不予认可,社会就不至于因为极端的动荡而崩溃,‘太平门计划’的实施就能多一些希望。”

两个小时之后,联合国安理会召开了一次特别闭门会议。会议结束后没有发表任何消息和公报,世人获知此次会议的详情已经是若干年后的匠人时代。经过参会各方表决,联合国最终同意支持由少数国家提起的多国合作项目“太平门计划”。有消息称,会议中发生了异常激烈的争论,反对意见曾经一度占据上风,但据说排在最后发言的秘书长崔则元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局面。崔则元不是专业人员,他的发言里并没有多少技术性的东西,而是更多地从人类普通一员的角度阐述了对天年危机的看法。直到许多年以后,当时的每位参会者仍然清楚记得这位长者最后的总结陈词:

“……根据《联合国宪章》,联合国所有会员国都须同意接受并执行联合国安理会做出的决议。作为联合国秘书长,我的内心对于争论的双方绝无任何成见。再过几分钟,联合国安理会将面临自从它成立以来最艰难的一次表决。之后,我将率领联合国全体工作人员会同世界各国政府和人民,矢志不渝地执行表决结果。

“在表决即将进行之际,我不禁想起古罗马诗人玉外纳说过的一句话:智慧是命运的征服者。而我想说的是,面对空前强大、绞索般步步紧逼的天年危机,我们手中只有一样武器,那便是人类的智慧。这是我们仅有的骄傲,也是我们得以区别于世间万物的唯一标尺。

“如果,人类不愿像七节和北京猿人那样在天年尘云的笼罩中倒下并腐烂为尘;如果,我们觉得远古祖先曾经经历的所有苦难还有意义可言;如果,我们希望人类的子孙后代有朝一日能够目睹下一个天年的新年曙光,那么就请在座的各位代表遵从自己内心,做出您最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