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那种很普通的小区,得有二三十年的历史了,远不如近些年新建的楼盘精致,但基本的活动设施还是齐备的。晚上七八点钟,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小区空地上照例被跳舞的中老年妇女占据着,喇叭里放着属于她们那个时代的老歌,在歌声中,她们脸上流露着满足的笑容。
孔青云远远地跟着前面的那个身影。其实孔青云手头有一个地址,他曾经往这里寄过书,有门栋楼号什么的,但这里的房子在昏暗的天色中看起来都是千篇一律的模样。一直等他看见前面那个身影拐进楼道,他才从旁边的墙壁瞥见了记忆中的那个楼号。
吴新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那道目光,只是机械地挪着步子回家。高考的成绩还没有出来,但是根据标准答案,他估分的结果很不理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曾经轻而易举就能取得很好的成绩,学习也觉得轻松,甚至还能腾出一些时间看喜欢的杂书。但到了高三下学期,随着那个日子的临近,自己变得越来越紧张。这样的情况渐渐变得不受控制,父亲的期望使得情况变得更加糟糕。其实自己比以前更加努力,不仅戒除了所有无关的课外书,甚至连最心爱的科技论坛也放弃了,但现在却是这个结果。父亲天天在家盼着成绩公布,却不知吴新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这个。今天他接到学校的电话,让他到南京军区总医院检查身体,结果到了那里才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接受检查。吴新打电话问班主任怎么回事,结果班主任说是校长亲自交代的,让他服从医院的安排就行了。然后吴新只记得一个神情严肃的医生给自己打了一针,过了一阵儿之后,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段的通道很窄,不能行车,偶尔走过去两三个人,对于在这里伫立的一张生面孔也并没有太在意。孔青云在楼道边的空地上点燃了一支烟,其实这个时候他也抽不出烟是什么味道,倒是心头五味杂陈。今天他动用了特殊的关系,给吴新安排了一个小手术。孔青云现在还记得南京军区总医院的那位医生在听到自己的要求后的表情,如果不是由于自己的来历无可置疑、绝对可靠,对方一定会马上报警的。在不履行告知义务的情况下取出一位十九岁高中生的生殖细胞,哪位医生听到这么诡异的要求后能不吃惊呢?
孔青云来到这里,只是想多知道一些关于吴新的情况。他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他生活的环境是怎样的,他平常和哪些人交流……以前的孔青云对于所谓的“天才”是颇不以为然的,他觉得很多事例都被夸大了。但现在,孔青云知道自己遇见了其中的一位。他同吴新的交往始于一家科技网站,当时他以ID“青云渡”发表的帖子引起了吴新的注意,大家的交流很愉快。后来两个人相互通过几封电子邮件,而正是在其中的一封邮件上,吴新提出了超流体纤维理论的雏形。而后来孔青云在写那篇论文时突然想起这个算得上新颖的观点,于是便做了一番计算加工之后用到了论文中。孔青云那时把吴新当作一个热心的粉丝,有一次吴新提到想要一本书却到处都买不到时,孔青云还特意找出自己的那本寄给了对方。也是因为寄书的关系,他才知道了吴新的真实姓名和地址。
一阵灼痛从手上传来,孔青云忙不迭地扔掉烟头。我是个可耻的懦夫,他在心里想。曾经不止一次,孔青云都有说出一切真相的冲动,但最后他还是没有那样做。他很害怕重新回到平庸的人生当中。没有多少人能够有机会站到人类认知的最前沿,看到普通人永远看不到的美丽风景。他害怕失去这一切,那种害怕发自内心、深入骨髓……
“太平门计划”的每位参与者拥有一项特权:能够在物种库里永久性地保留一枚冷冻胚胎,可以是自己的,也可以是指定的家人或亲友的。现在,孔青云把这个权利留给了吴新。这是孔青云在戈壁上那个寒冷夜晚做出的决定,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就因为这个决定,他将在后来无比漫长的时间里担负起那么多难以承受的责任。
天色已经很暗了,口袋里的电话也响过几次,提醒孔青云应该离去了。顺着来时的路,孔青云慢腾腾地往回走,到了快拐弯的当口,他回头望向那幢楼。这种上了年头的小区不像某些新楼盘,到了晚上就黑洞洞的,了无生气。那幢楼里已经点亮了许多灯光,这是人间的灯火,虽然不像酒店那般富丽堂皇,但却显得更加温暖。孔青云想那个瘦弱的年轻人此刻也许就在某扇亮灯的窗口背后伫立,全然不知这个世界正在走向无可阻挡的嬗变……这样的联想让孔青云的心脏禁不住收缩了一下,他的脚步变得有些慌张。
“石头。”范哲进门就拿出一个盒子,“是给你的。”
“是什么?”韦石从书房里钻出来。
“不知道。有人寄过来的,写的转交你。”
韦石“哦”了一声,接过来就想往书房里钻。
“怎么不打开看看?”范哲说,“我看盒子很漂亮,像是什么高级东西。”
范小一阵风似的围过来,“什么高级东西,让我看看。”她拆开外包装后突然惊叫一声,“是平板电脑哎!”
“你喜欢就拿去好了。”韦石望了一眼,闷声说。
“小小,这是寄给韦石的,你不能要。”范哲制止道。
“这种机器只能拿来玩儿,我根本用不上。”韦石解释道。
“对啊,我就是拿来玩一会儿,所有权还是石头哥哥的。”小小很聪明地跟上一句。
范哲不再坚持。现在书房里摆着的那台新电脑是不久前安装的,来源和这个平板电脑一样含糊。当时韦石在电话里跟什么人抱怨说手头的电脑太慢,结果几天之后范哲就收到了一个大包裹。范哲觉得新电脑看起来有些不太一样,韦石说那是款工作站。范哲有点儿搞不明白这个名词,说这个大家伙恐怕得上万吧。韦石说单是里面的一个处理器就不止这个价了。范哲问他拿这个家伙来干吗,韦石随口说自己在编一个战争程序。范哲没听明白,忙问什么战争程序,是不是玩游戏。韦石解释说不是游戏,是编程,然后让程序在计算机里打架,看最后谁是胜利者。
“有件事。”范哲说,“我今天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个陌生人一直站在楼下的过道边。现在治安也不大好,你们平时在家的时候要小心点儿。”
“那个人啊。”韦石大大咧咧地应了声,“我见着他了,一个人站在那里抽烟。”
“你也看见了?”范哲微微一惊。
韦石露出笑容,“我看那人长得挺和气,不像是坏人。”
范哲想起那人的模样,宽了些心,不再琢磨这个问题。
因为得了礼物,范小俏丽的脸庞兴奋得发红,她迫不及待地启动了平板电脑。韦石似乎有什么事没做完,忙不迭地回到书房去了。范哲沉默地注视着韦石日渐挺拔的背影,心里涌上淡淡的不安。虽然不明就里,但他本能地看出这个男孩身上隐藏着一些谜团。直觉中,范哲一直认为韦石会在某一天突然离去,就仿佛从来没有来到过他和范小的世界。如果范哲愿意,自然能够做到对人生的离合不再挂怀,但是他依然有着一些担心。范哲望了眼小小,她正斜倚在沙发上,似乎玩到了什么有趣的游戏,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意。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小小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的眼神不再是孩童式的天真,而是多了一层蒙蒙雾气。范哲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担心从何而来。如果某一天,那个终将离去的少年一去不返,对小小来说是否意味着世界从此变得残缺不全?范哲的背心陡然一寒……他想起了自己的梦境。
范哲轻轻走进书房。韦石怔怔地望着屏幕上的那些代码。很多年前,当范哲还是一名电气工程师时,他也接触过计算机编程,知道这是一种非常艰苦的工作。说它艰苦并不仅仅是指编程的过程,更重要的是,这种工作对于有的人来说具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会让人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就像魔鬼的诱惑。
“石头,别太累了。”范哲忍不住提醒一声。
韦石一怔,这才发现身边的范哲,“没事儿,我就是玩玩儿。”
范哲接着说:“我还记得,很多年前曾有人提议将编程列为有害工种,给予特殊照顾,原因是它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沉迷在工作中不能自拔。”
韦石不好意思地伸个懒腰,“那人说得不错,看来我是该休息一下了。”
“你妈妈最近是不是经常同你联系?”
“唉,是比以前多一些。范叔叔你怎么知道的?”
“我只是随便问问。”范哲看了眼书架,最上面一排的次序似乎有些变化,《师主篇》《默想全书》《要理问答》都不在原先的位置上了,“你最近看了我的书吗?”
韦石的目光也投向书架,“我心血来潮翻了下。”
“看了后有什么心得吗?”
韦石有点儿迷惑地望着范哲,若有所悟地问道:“范叔叔,你不会是希望我入教吧?”
“你这样问叫我怎么回答?”范哲哑然失笑,“你该知道我希望每个人都得到主的赐福。不过我不会给你施加任何压力。我只想问一个问题:石头,你想过什么叫作信仰吗?”
“我们政治课上讲过,信仰是人对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等的选择和持有。”
范哲轻轻点了点头,“这样说倒是不错。那你自己是怎么理解的呢?”
韦石却不答话,有些狡猾地反问道:“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以前我同你的母亲曾经谈论过类似的问题。”
“你向她布道?”
“也可以这么说吧。当然,原因有些复杂。你母亲是一个非常聪慧的人,因为一些情况的出现,我同她的交流没能继续。不过我想如果能多些时间和机会,她会认同天主的。”
“我看这些书只是有些好奇。”韦石很坦白地说,“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在你的心中,主到底是什么?”
范哲一怔,没料到韦石会提出这个问题,他想了想之后说:“我的经历你也知道一些,至于我为什么走到现在是难以说清的事情。我接触过许多信众,他们也都有自己的原因。有的人信耶稣是希望做个遵守教义的好人,有的人是为了躲避末日审判和地狱,还有的人是希望死后上天堂。这些基本上就占了信众的很大部分,但严格意义上说,这几种情况其实都不能称为信仰。我自己不是这样的,我是真心信奉主的存在,但我并不能完全解释自己的信仰动力的来源。”
“为什么?”
“一个人对自己似乎最了解,但当真正深入到内心的时候也是会感到迷茫的。”
“我倒是看过一本书上说,宗教的产生是因为在长达几百万年的类人猿历史中对群落首领的崇拜,也就是说,世间神王不过是自然界猿王的影子和遗迹。”
“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范哲并没有怪罪韦石的这个类比,但他也不愿意再多谈这个话题,“还是说说你的看法吧。”
韦石望着窗外的夜空,眼里闪动着一种范哲不认识的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光,“如果简单地讲,我觉得信仰就是力量吧。”
范哲心中一动,“能说详细点吗?”
“如果一个人相信某样事物能影响自己以及世界的发展变化,这其实就是信仰。有人说很多中国人没有信仰,但这种说法只在狭义的宗教范畴上成立。大多数中国人是信仰祖先的,相信尊奉祖宗能给自己带来好运,如果某人公开蔑视自己的先人,他马上就会在现实中寸步难行。从这个道理上讲,祖先具备了影响现实的力量,所以祖先就是信仰。”
范哲有些不以为然,“祖先崇拜是一种原始现象,在全世界都普遍存在。把这个和信仰等同怕是不合适吧。”
“好吧。”韦石显出一丝无奈的表情,“本来我不想说的,如果你觉得祖先不算是信仰,那金钱呢?”
范哲愣住,但立刻发现他竟然无法反驳韦石。一样事物能被称为信仰,它必然在信仰者心中代表着强大与支配力。从这个意义上讲,韦石的这番话道出了真相。一时间范哲竟然有些迷糊了,一直以来他总以布道者自居,以为世人都是迷失心性、游戏人生的羔羊。但依韦石所言,世人其实自有心性,而且坚如磐石。
范哲突然想起一件事,“石头,你编的打架程序怎么样了?谁赢了啊?”
“哦,有限复仇者赢了。”
“什么复仇者?找谁复仇?”范哲不明就里地问。
“是这样。我用程序模拟人类的社交行为。有些程序喜欢主动攻击其他程序,而有的则更愿意和平相处。这些程序可以复制自己的后代,经过很多代之后就可以观察哪种程序占据优势。”
“听起来很有意思。”
“这个课题有很多变种。我演示一下简单的踩脚程序给你看。”韦石点击了一个图标,屏幕上立刻显出一张布满细格子的图像,“你看,假设这就是广场,上面有很多人在散步,喏,就是那些有颜色的小点。红色的家伙只要碰到别人就会踩对方一下;绿色的家伙从不踩人,如果被某人踩了,他以后就会有意识地躲开这个人;而蓝色的家伙不会主动踩人,但是一旦有人踩了他,他就会千方百计不断寻找这个人来复仇。我把这三种人分别称作恶人、善人、复仇者。每个人都有一个初始分,如果两个人友好碰面一次,双方都加5分,踩别人一次加10分,被踩一次则扣10分。分数扣完者就被淘汰掉。”
“听起来倒是和人的社会蛮像。”范哲感慨道。他盯着那些四下闲逛的小点,觉得亲切了许多。这个广场似乎很大,现在处处都在发生着碰撞,“这么说蓝色的就是复仇者,它赢了?”
“胜利者不是它。”韦石平淡地摇摇头,“为了拉近与真实世界的距离,每个人的行为被赋予了百分之五的随机性,也就是说,这些人虽然隶属于某个特定性格族群,但其行为有百分之五不受初始规则限制。”韦石笑了笑,“这就像生活中的一些老好人也会偶尔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且这些程序如果经过一段时间还存活,就会繁殖出下一代。而这种随机的行为偏差会遗传给新一代,并且可以累积。”
“那胜利者到底是哪一种啊?”
“我加快时间进度,你自己看吧。”韦石点中了一个图标,屏幕上的那些东西开始疯狂地运动起来,不再是单个的小点,更像是一条条跳荡的短线。“各族群都是十万个体开始,加上随机偏差,需要的计算量非常惊人,好在现在这台机器性能不错。当然,也就是处理这种简单的规则,如果情况再复杂一些,它也处理不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韦石恢复了程序的正常显示速度,屏幕上小点的总数量大致还保持原样,但基本只剩下一片蓝色了,偶尔有稀疏的红点和绿点飘过,像是些心有不甘的幽灵。
“蓝色的是胜利者呀,你怎么说不是呢?”
“它们是复仇者的后代,但是,它们的行为发生了变化,准确地说,是多了一个行为准则。初始规则里它们应该不断找仇人复仇,但是,这种无休止的复仇者却并不能成功地生存。结果在变异中产生了一种新的复仇者,如果有人踩了它,它一定会寻找对方复仇,但次数仅限一次。如果对方不再攻击,则它也不再寻仇。如果对方再次攻击,则它也再次还击,次数仍为一次。就这么一点儿的改变,经过许多世代的选择,这种特殊的复仇者成了最终的胜利者,我称之为有限复仇者。”
范哲若有所思地说:“《旧约·申命记》第十九章的最后一句,神告诫人们说‘要以命偿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其实就是赞同复仇,而且还规定复仇应该是程度等量的。看来这正好和你用计算机推演出来的结果吻合。一个禁止复仇的世界看似宁静,但在那样的世界里善良将被扼杀,而邪恶却享受安逸。复仇虽然不能挽回冤死者的生命,但却能阻止新的邪恶产生。上帝啊,您的智慧真是让人敬佩。”范哲在额头、胸前画着十字,“下次布道会我一定要专门讲讲这个事例。谢谢你,石头。”
韦石愣了一下,“唉,这可不是我发现的。这种战争程序最初是为了研究博弈论中的课题发展而来的。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博弈论者一直在研究‘战略’‘威慑’和‘大决战’,提出了很多观点。我只是在程序中加入了随机变化和遗传算法,加以验证。”
“但对我来说却是新知识,很受启发。所以我要谢谢你。”范哲想起了什么,“哦,最近你妈妈跟你联系时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基本上都是叫我认真读书之类的。”
“她说过什么时候会来见你吗?”
韦石摇摇头,神色黯然,“这个倒是没说。她好像在忙什么事情。”
范哲内心一紧,“你怎么知道?是她告诉你的吗?”
“不是,她没说过。但我想她一定是陷进什么事情里了。我感觉得到她似乎想告诉我点儿什么,但每次都是顾虑着欲言又止。”韦石望着范哲的眼睛,“范叔叔,你知道些什么吗?”
范哲没来由地一阵紧张,有些不敢面对韦石清澈的目光,“我哪知道会发生什么?也没人说会有什么事啊?”
这时门口闪进来一个瘦削的身影,是范小,也不知她什么时候站在那里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她突然间,也不知是问范哲还是问韦石。
“哪里有什么事。”范哲爱怜地揽过范小的肩膀,“仁慈的天主早有安排。”他转头问韦石,“那你妈妈说过什么时候来接你之类的话吗?”
“没有。”韦石若有所思地抬起头,“范叔叔,你今天有点儿奇怪,老是问起我妈妈的事。”
“是这样。”范哲解释道,“居委会最近在搞社区调查,问起关于你的事情,我跟他们说了你的情况,居委会的人还关心你在这里是否过得惯。”
“当然过得惯了。”韦石望着范哲和小小,“其实我跟我妈在一起也没多长时间。说实话,除了四川老家,这里是我觉得最最亲切的地方。”
范哲心头一热,竟然湿了眼角,“我知道你和小小都是好孩子。我问你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舍不得你。”
“我没说要走啊。”韦石有些发急,“是不是有人找过你?他们找你做什么?有事情该来问我啊。”
“没有人找过我。”范哲连连摆手,“我随便说说的,我只是觉得你和我们不一样。”
“哪有什么不一样?”韦石“哧”地笑了一声,“总之,我就喜欢咱们家,只要范叔叔你不赶我,谁也别想让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