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赞比亚、坦桑尼亚、马拉维三国交界处的一处浅丘地带,本来就不浓密的树丛被砍倒拖走,草地也被翻开,露出棕红色的土层,像是给原野铺上了一张工艺拙劣的地毯。到处都在施工,现场马达轰鸣,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四下忙碌着。冷淮一行人没有在工地停留,而是直接进入几百米开外的“黑巢”。
杜原上次来非洲已是四年之前,对这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他始终怀有难以言说的情感。有生以来杜原见到过的最古老事物是一块来自非洲的岩石标本,至今他仍清楚记得自己在博物馆里面对那块形成于二十八亿年前的岩石时内心发出的惊叹。
在“黑巢”入口处的第一道消毒间里,除了冷淮和杜原,还有一位神色严肃的中年人。杜原一边穿防护服一边四下张望,发现房间的四周都架着监控头,看来这里的安全措施很严密。“太平门计划”在全球多处特别选定的地点都有一些分项目。冷淮此次是陪同中国农业部的张司长前来考察,杜原突然提出想一同前往,经过请示,上面同意了。本来冷淮对此不太赞成,杜原知道冷淮是觉得时间宝贵,希望他留在基地继续天年的研究,但杜原很坚持。
“黑巢”是“新生物圈2号”的绰号,这来源于它漆黑的外表。杜原回想着之前看过的资料,“黑巢”占地大约两万平方米,主要的建筑材料是纳米玻璃。这种新材料的最大特点是具有优异的绝热性能,超过自然界中的绝热之王钻石,而光线却能够毫无阻碍地穿越它。由于太阳光线几乎都被吸收了,所以从外面看它整体呈现为黑灰色。材料的另一个特殊性能是可以根据加上的电压改变透明度。直径一厘米的碳60纤维作为加固材料规则地散布在这层膜的外壁上,纤维间距很开,从外形上看,“黑巢”很像一张被来自地底的风吹得朝上膨起的黑灰色蜘蛛网。
生物圈计划开始于二十世纪。第一个模仿地球生物圈的“生物圈2号”实验室建在美国亚利桑那州东北部的沙漠戈壁上,是一个完全和外界隔离的“微型地球”,目的是为在其他星球上建立人类能够生存的环境做先驱实验。当时还没有什么纳米材料,杜原在资料上见到过那幢主要采用钢架和玻璃建造的巨大建筑,主体外形有点儿类似阿兹特克式金字塔。“生物圈2号”从字面上容易被理解为人类建立的第二个生物圈项目,但这是一个误解,“生物圈1号”的确存在,就是地球本身。“生物圈2号”实验后来失败了,它不仅无法实现能源自给,最后就连维持正常的氧气含量也做不到。而现在的“新生物圈2号”项目于十年前启动,三年前开始正式运行,根据相关的报道来看,实验非常成功。
李欣这次也随行,但他不是技术人员,所以就留在外面。其余三个人在甬道里换好密封服、戴上氧气瓶后,从七号门进入,这样做是为了保持“新生物圈2号”与外界的隔绝。杜原来之前查询过资料,知道“新生物圈2号”内部建造了海洋、沼泽、雨林、平原、沙漠共五种原始生态环境,养殖了超过七千种动物、植物,这些动植物之间有着极复杂的依存关系。
进入后的第一感觉是,正午的天空立刻变得阴暗,仿佛一下子到了黄昏。太阳依然悬在天顶的位置,但却失去了炙人的力量,仿佛是透过冬天的薄雾所看到的情形。环顾四周,杜原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从字面理解,“新生物圈2号”应该是充满生机的世界,但此时映入杜原眼帘的却是一片不毛之地,即使是戈壁大漠或是北极苔原也比眼前这片荒地多一些生机。以前的“生物圈2号”实验虽然失败,但肯定也比眼前的状况好得多。虽然当时人们希望培养的一些有益生物灭亡了,但诸如老鼠、苍蝇、牵牛花等物种却非常繁盛。而现在杜原进来半天了,不要说老鼠,连蟑螂都没看到一只。高于十厘米的植物全部呈现枯萎状态,只有在接近地表的地方稀稀落落地散布着薄薄的绿色,是苔藓和地衣。
“欢迎光临生命禁地。”迎上前来的一位身着白色工作服、体态臃肿的黑人男子笑了笑。他年纪接近五十,面容憔悴不堪,说着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我是马里安·恩古瓦比,‘新生物圈2号’研究员。我们本来有八个人,但是现在这里的生态已经无法支持这么多人的生存。老实说,我现在最想干的一件事情就是抢下你们的氧气管痛快地吸两口,只可惜实验规程不允许。不过,过不了两天我也该离开了。”
“不是说你们的实验很成功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杜原突兀地问道。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觉得这样不太礼貌。
“你指哪一个实验?”马里安问道。
“怎么,不止一个实验?”杜原有点儿迷糊,因为他是顺便跟着张司长过来的,提前了解的信息不多。
“有两个实验,我参加的是第二个。第一个是已经被广泛报道的‘新生物圈2号’实验,非常成功。当时他们甚至解决了候鸟以及季节性迁徙昆虫的生存问题,这相当不容易。你们肯定知道,自然界中任何一个物种其实都是依赖于其他多种生物才能生存的。没有蜜蜂,很多十字花科植物就会灭绝。同样,缺少某些鸟类,许多树种就无法生存。但蜜蜂和鸟类又都有自己必不可少的依赖物种,而某些最底层的低级物种的生存反过来又依赖于某些上层的大型生物。不仅如此,自然界中的风雨雷电还有潮汐等都会对物种的生存产生重大影响……总之,这就像一张千头万绪的巨网,哪怕只是断了一个线头,都有可能导致整张巨网全面崩溃。这也是原先的‘生物圈2号’实验失败的原因。”
“哦,这些情况我们基本是知道的。”张司长接过话头,“我们来主要是想掌握第二个实验的情况。看起来……”他环视了一下,“情况很不乐观啊。”
“第二个实验的结果基本也出来了,大概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样子,实验也很成功吧。”
杜原狐疑地望着马里安,冷淮却是不动声色。
“我来的时候,‘新生物圈2号’实验已经进入收尾阶段。借助近些年来发展的若干新技术,实验取得了不错的阶段性成果。四年时间里,这里生活着八个人,他们每天工作大约八小时,其中四小时用于农业生产管理,还有四小时负责净化空气、净化水和分解各种废弃物。系统除了太阳能之外没有其他能源输入,完全依靠自己生产供给食物、独立生活。太阳除了提供植物生长所需的热能之外还用于发电,解决照明只是小的方面,更重要的是需要电力驱动人造海洋底部的机器,制造潮汐以及雷雨等自然现象。所有生物的新陈代谢都在圈内自行循环,用以取得未来在封闭环境甚至其他星球上人类独立生存的各种数据。”马里安指了指左侧单独围起的大约五个平方米的土地,“喏,那一块土地使用的是月球土壤,是为将来在月球上建立生物圈基地做的准备。总之,当时‘新生物圈2号’就是一片欣欣向荣、生机盎然的人间乐土,所有人都认为只要太阳还在天空中燃烧,这片乐土就能永远维持下去。”
马里安停了下来,用力喘气,他的唇色有些发青,看来长时间连续说话对他来说是件很吃力的事情。其他三个人没有开口,静静等待下文。说实话,他们根本无法将眼前这片死寂的景象同马里安描绘的人间乐土对应起来,它们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第二个实验很简单,只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做了一点儿小小的改变,你们可以把它看作另一种条件下的生物圈实验。七十多天之前我加入进来,替换了一名原有的实验者。我只做了一件事情:摁下开关,将外壁的透明度调整为原来的百分之五十,研究在低光照强度下生物圈的运行,然后天空就变成现在这种亮度。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必须根据计算机测算的结果模拟地球的散热,将一部分热量排放出去,因为地球的上空可没有什么纳米玻璃绝热层。很快,我们就发现自己成了收尸者。最多的时候,我们一天需要清理几千只死亡的动物。当然,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相关的数据,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实验是成功的。”
“才七十多天,影响就这么大?”张司长有些吃惊地问,转头望着冷淮,眼里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冷淮苦笑了一声,“是这样,刚才马里安说了,他们调低了一半的光照,这属于一种压力测试,就好比做药物实验时给实验动物的用药量是正常剂量的许多倍。自然界发生的改变也许起初不会这么剧烈,但时间上却长得多。其实很多植物在微弱的光照条件下也能生长,经过几十亿年自然选择的生命自有它坚强的一面。但如果设想一下,冬天不是三个月,而是持续三万个月……”
“你说什么?三万个月的冬天?”张司长惊叹了一声。
“我只是打个比喻,不过你以后会发现,真正的数字可能还会扩大一万倍。”冷淮接着说,“那么很明显,整体气温将降到非常非常低的水平。届时,即使光照强度不算太糟,植物也已无法生存了。根据计算,即使只将正常光照强度调低百分之五并维持这个状态,植物的生长过程就会停滞。植物抵抗严寒的能力取决于植物所处的时令和所习惯的气温,像加拿大北部和西伯利亚这些传统的低温地带,幼芽可以忍受零下八十摄氏度的低温,但前提是在它们冬眠的状态下。如果是在它们的生长季节,只要温度低于零下十摄氏度,它们就会被冻死。像中国那样的温带地区,冬眠的幼芽最低可耐零下二十五摄氏度;而在春季或夏季,一旦这些幼芽遇到零度以下的温度,立刻就会被冻死。而热带植物所能忍受的最低温度为零上五摄氏度。地球上的各种植物、动物和微生物中,有三分之二生活在赤道两侧二十五摄氏度的范围之内,那么很显然,几乎全部的动植物都无法在冰期里正常生存。当然,不少植物有一个特性,那就是它们的种子能够经历异常残酷的环境,时间可以长达成千上万年,这也正是地球在经历多次冰期之后能够重新繁荣的重要原因。”
冷淮这番话是说给杜原和张司长听的。对于马里安而言,这显然是他知识体系内的东西,但他还是听得很认真,并不时点头认同。
杜原回了回神,“我明白了,第二个实验其实是在模拟冰河期。”
“那在你们的实验里,农作物的情况怎样?”张司长转头望向马里安,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这次部里给他安排的任务就是考察长期低温天气对农业的影响。
“世界主要农作物都不耐寒。根据我们的实验,水稻在十三摄氏度以下生长就会受影响。玉米和黄豆对十摄氏度以下的温度很敏感。如果气温低于零下五摄氏度,处于生长期的小麦就会立刻死亡。还有就是耕地,土壤有机体并不直接受阳光和光合作用的影响,通常可以长期保持休眠状态,所以它们受光照的影响相对会少一些,但却容易受到酷寒的伤害。一旦失去植被的保护,土壤很快就会被风和冰川侵蚀,最后剩下的只是一片岩石裸露的不毛之地。”
马里安俯身用手中的小锤敲击地面,发出“当当”的声音,“我们控制这一片的降水,结果形成冻土带。在大冰期中,这相对于冰川来说算是好一些的生存环境了,一般的淡水源都会冻到两米深。你们不妨多看看,进入冰期一百年后,这便是世界各大陆的普遍景观。陆地、河流、湖泊都将被厚厚的冰层覆盖,淡水水生物种会广泛灭绝。当冰川扩大到热带和亚热带地区时,那里的动物、鸟类和鱼类均不具备耐寒能力,灭绝的过程会非常快而彻底。”
“海洋里的情况应该会好些吧?”张司长问。
“海洋植物和动物受到海洋巨大热惯性的保护,生存的机会,准确说是冰期早期的生存机会多一些。根据测算,即使完全失去一年的日照,海洋的平均温度也只会降低两度左右,但这只是平均温度。实际上,由于只有海洋上层才是适合大多数生物生存的温水区,其总量不到海洋总体的十分之一,所以虽然海洋总体平均温度下降缓慢,但温水区的温度却会急剧下降,造成大多数海洋生物死亡。要知道,冰河期的降温过程会持续几百万年至几千万年。总之,根据我们的实验,即使在强度一般的冰期,草食动物也将很快因饥荒而骤然减少,肉食动物也会普遍灭绝,而如果冰期达到或是超过二叠纪大冰期的强度……”
马里安突然止住不讲。张司长焦急地追问:“那会怎样?”
马里安呆滞地望着前方的一片荒地,各种植物枯黄的枝丫杂乱无章地满地横陈,表面蒙着一层刺眼的白霜。一只已经冻结的灰蛾紧紧黏附在一片树叶上面,它的翅膀徒劳地微微张开,仿佛想与命运做最后一次抗争。所有的物体都保持着静止不动,如同曾经鲜活但现在却已死去的雕塑。杜原清楚地看到在张司长问话的一刹那,马里安肥胖的身躯打了个寒战。
“我不知道。”马里安沉默良久之后缓缓吐出一句,声音低得几乎无法听见,“我也不想知道。”
“张司长,您还有别的情况需要了解吗?”冷淮突然问。
张司长缓缓地摇头。
“哦,那要不您先回去?我们还有点儿事情需要跟马里安先生谈谈。”
张司长面色灰白,默默地转身离去。尽管事先有所准备,但眼前的结果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这次他专程来考察冰期对农业的影响,现在看来情况非常糟糕。
“马里安先生,恕我直言,你恐怕不仅仅是‘新生物圈2号’的研究员吧。”待张司长走出黑巢之后,冷淮突然说,“你似乎知道很多生物圈实验之外的事情。”
马里安没有马上回答,喘着气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杜原一眼认出那是糖尿病人用的针剂。
“你有糖尿病?这种病应该不允许你参与这种艰苦的实验吧。”冷淮问道。
在遍布针眼的小腹上注射完之后,马里安细心地将小盒放回衣兜,臃肿的脸上露出调皮的笑容,“为了亲自参加这项实验,我稍稍隐瞒了一下病情。反正最多再等一两天我就要出去了,你们替不替我保密都无所谓。再说,当时我也没想到情况会这么快就恶化。”
“我们很钦佩你的敬业精神。”冷淮真诚地说,“不过还是希望你注意身体。”
“其实我的糖尿病病情不算严重,真正迫使我不得不早日出去的是高血压。你们应该知道,对心血管病人来说,氧气实在是太重要了。”马里安无奈地摇摇头,“我其实是有点儿心理阴影的,我的祖父和父亲死的时候都只有五十多岁,比我现在的年龄大不了多少。他们都死于这两种病的相关并发症。”
杜原和冷淮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可他们却不是这样。”马里安伸手指着某个方向,虽然“黑巢”外表灰黑,但从里面却能清楚地看到外面,一些健硕的工人正忙忙碌碌地从外面经过,“你们看看那些工人,他们也是黑人,是我的同胞,他们既苗条又健康,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高血压和糖尿病。”
杜原和冷淮望过去。的确,那些人无论身材还是行动时展现出的敏捷性都和马里安有着很大不同,就像羚羊之于河马。
马里安笑了笑,“他们和我有共同的祖先,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幸,比他们多了这些疾病?”马里安收起笑容,“可是理智却告诉我,不管被这两种疾病如何折磨,我都应该衷心地感激它们。”
“为什么?”杜原有些吃惊地问,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会感谢疾病。
“你们忘了我是美国人吗?”
冷淮似乎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的祖辈曾经是黑奴?”
马里安的嘴角牵扯了一下,“准确地说,我是‘Black People’,这个词在美国特指黑奴的后代,同所谓的‘African American’(非洲裔美国人)意思完全不同。当年每运到美洲一个奴隶,就有五个奴隶死在追捕和贩运途中。数百人挤在无比闷热的船舱里,饮水、食物及卫生条件都极差。从西非的尼日河三角洲起程,横渡大西洋,到达北美洲西印度群岛,即使顺风时也需要七八个星期,这个过程中不断有人死去。具有糖尿病基因的人耐饥能力更强,而具有高血压基因的人耐脱水能力更强。我的那位黑奴祖先刚巧有这两种基因,于是他在这种地狱般的选择过程之中存活了下来,没有像别的同类那样被抛尸大海。当然,作为他的后代,我遗传了这两种疾病。”马里安的嘴角冷酷地再次抽动了一下,“你们看,从严格的逻辑意义上讲,对于每天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的病魔,我难道不应该心存感激吗?”
几个人都沉默了,这个世上根本就没人能解答这样的悖论。
“还是说正题吧。”马里安看着冷淮,“你的眼光很厉害啊,我的确不是普通研究机构的人员,我现在为美国军方工作。上面通知我的时候,只告知了那位司长的身份,不过我能看出虽然他从身份级别上更高一些,但他知道的东西却比你们少。”
冷淮迟疑着点点头,“你的眼光也很厉害。”
马里安略带得意地笑了笑,“参加这个实验是我自己要求的。哦,从这里向东不远就是边境线,再过去不远就是马拉维——我的故乡。所以我很乐意在这里工作。”
“以前我去过马拉维湖。那里的景色令人难忘,像是人间天堂。”冷淮说。
“谢谢你对我故乡的赞美,说实话,那里……”马里安的神色变得有些迷蒙,“的确如梦幻一般美丽。可惜,这一切都将被改变了。”
“那你都知道些什么?”冷准不想绕弯子,直奔主题。
“我基本可以确定你们两位的身份。在这里我已经接待过好些来自不同国家的人,有俄罗斯人、澳大利亚人,还有巴西人,他们同你们一样,都是中美主导的多国合作项目中的参与者。”马里安狡黠地眨着眼,“我也是参与人员,虽然目前我参与的是外围工作,但我却是世界上最早见到‘拂石猜想’的人之一。哦,我不确定你们认不认识托罗先生,据我所知,他是美国政府与中国政府的首席联络人。那时候我是他的一名助手。”
杜原和冷淮面面相觑,他们都感到一丝意外。
“我说的是实情。当年我亲眼见到了拂石先生的论文,只是那时的我完全把它当作了民间科学爱好者的狂热梦呓。”马里安有些不安地说,“那个时候美国国家大气研究中心每年都接到不少研究星相学与气候关系的的文章,由于先入为主的成见,我草率地将‘拂石猜想’归为了那一类。现在看来,这是我犯下的一个大错。如果有机会见到拂石先生,我一定要表达自己的歉意。”
杜原看了冷淮一眼,说:“这不怪你。我们国内那个时候也无人理解拂石先生的观点。”
杜原隐匿自己身份的回答让冷淮颇感满意,看来前段时间的训练没有白费。
马里安接着说:“当时SKA系统还在论证选址阶段,而更关键的地方在于,严格说来,太阳系早在四百五十年前就已经与天年遭遇。当时地球已经进入了二叠纪尘云的势力范围,直接导致了全球范围内的一次小冰河期。哦,那时候正好是你们中国的明朝晚期吧?”
“的确,从伽利略造出第一台望远镜到现在也只有四百年。现在看来,人类整个现代科技史其实都笼罩在天年当中。科学带来的视野扩展让人类狂喜,但却没有人想到过,他们所看到的一切早已被天年遮蔽。”杜原感慨道,“就像我们中国的一句古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马里安的眼里泛起亮光,“对于在地下溶洞里度过一生的盲鱼来说,光明是不可思议的存在。所以,对于拂石先生,我一直抱有真诚的敬意。当所有人都被笼罩在雾霭中时,他竟然能够凭借智慧洞察到整片乌云的全貌。”
告别了马里安,杜原同冷淮走出“黑巢”。出门的一刹那,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平时毫不出奇的蓝天突然间显得那么美丽迷人,让人的目光不愿稍离。
冷淮收回目光,“说吧,为什么一定要到非洲来?”
杜原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这是我从韦洁如收藏的一本书里发现的东西。”
冷淮接过来。这是一张包裹单的照片,年深日久,纸色已经泛黄。寄送的地址是英文,寄件人留言处是一首中文写的诗:
骄傲的女士,听水面上荡响的桨声,
你不属于她们啊,那些做作的美人,
就这样在黄昏时散步,在卵石滩上的渔网近旁,
那时候我多么年轻啊,心里没有一丝裂痕。
留言处最下方是一行小字:还需一段时间才能返回,摘小诗聊寄祝福。又及,此次寄回的标本请妥存,于我有用。
“叶芝的诗。”杜原笑了笑,“你想不到吧,江哲心还喜欢这个。”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流行的东西,概莫能外。”冷淮淡然地说,“寄出的地址是加蓬。难怪你要求到非洲来,原来早有计划。”
“我想顺着江哲心的足迹看一看。”
“那我们先不急着回首都卢萨卡,反正那边主要是农业部的工作,张司长过去就行。”冷淮点开手机上的地图,“离我们最近的有机场的城市……哦,在这里,奇帕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