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年到底是什么?”
冷淮环视了一下四周,大家都在忙碌,空间的逼仄让这里显得有些拥挤。他没有直接回答杜原的问题,而是指了指某个方向,便自顾自地走出房间。
往常杜原走不了多远就会被值勤的士兵拦住,今天跟着冷淮却是一路畅通。冷淮转了几道弯后停下脚步,不知从何处吹来冷风,杜原有些瑟缩地四下环顾。他不知道这个中国最神秘的地下工程到底位于地底多深,但在这样的地方居然能感受到空旷,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冷淮指了指上方,“我们现在头顶上方正好对着景山的万春亭。”他咧嘴笑笑,“我测过坐标的。”
杜原一怔,想起了不久前在景山同冷淮的那次夜谈。
“还记得那次我们谈到过年兽吗?”
“记得。”
“年兽是中国的古老传说。”
“这我知道。我没问年兽,我问的是天年到底是什么?”
“从本质上说,两者是相通的。”
“你的意思是……它们是一回事?既然如此,你能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详情?”
“真相需要你自己去发现。别忘了,你是在扮演拂石,你如果不能像真正的拂石那样思考,就算我们告诉你一些结论,这个任务的其余部分依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你看到的日记有删节,这是因为我们需要你通过自己的力量来接近真相,只有这样,你才能从思想上理解拂石,进而变成拂石本人;否则,届时你同美国人谈判时将无法应对各种难以事先预料到的状况。要知道,在这种谈判中,我们的对手识别赝品的能力非常强大,所以我们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把你变成真品。如果你凭借自己的力量领悟到‘拂石猜想’的真相,那谁能说你不是拂石呢?”冷淮目光灼灼注视着杜原,“其实,你已经离真相很近了。想想,再想想……”
杜原怔怔地望着对方,似有所悟。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通过那些资料同江哲心(或者说是拂石)交流。尽管日记等资料并不完整,但事件的整体脉络已经在他的心中日渐清晰。现在杜原心中江哲心的形象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通过那些资料,杜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走进某个完全陌生的疆域,在那里,曾经有一位孤独的行者遗世孑立。杜原轻轻闭上眼,这些日子以来不断汇聚的无数意象拥挤着缠绕着纷至沓来。此刻借助“脑域”系统的帮助,杜原意识中的那片疆域变得很真切,就像是在初露的晨曦里,一个人睡眼惺忪地从梦里醒来……
平坦的草地一直铺展开去,直到无穷远处的天际,一些不算高大但十分葱郁的木棉树以及毛叶黄杞四下点缀着。那颗亘古永存的光球刚刚从地平线跃起,慷慨地将能量洒播在充满生机的大地上。杜原伫立在一个小坡上,面对一条水流平缓的小溪,他已经分辨不清这副景象是源于自己的经历还是拂石的日记。在中国南端的干热河谷,这样的稀树草原随处可见。更何况,此时此刻,分辨又有什么意义?
光球升高了些,散发出炙人的热度。溪流被一汪小小的湖泊容留,吸引来众多的小动物。各色野花开满草甸,无风自摇。一切都是那么宁静而安详,平淡又平庸。
但是事情很快有了变化,在原本空无一物的湖面上方,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聚集起一大片模糊不清的东西,氤氲如烟。
那是蜉蝣!
这种孱弱的生命正在拼命挣脱水的束缚,冲向天空,它们相互拥挤、推攘,甚至倾轧和构陷。只有在最短时间里展开翅膀的个体,才有沐浴阳光的幸运。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它们为了阳光下的飞翔放弃了多少东西。羽化后的蜉蝣虽然外观上长有咀嚼式口器,但它根本就没有进食的能力。蜉蝣的上颚早已消失,下颚也退化成了几根细须。阳光下的飞翔就是它唯一的追求,烟云般的蜉蝣之舞就是它全部的宿命!
蜉蝣是一条幽灵般的线索,它总是盘桓在拂石日记里。蜉蝣是蜉蝣目昆虫的通称,杜原都记不清日记里有多少次提到过这种最原始的有翅昆虫,而江哲心每次提到它的时候似乎总是伴有一种难以排遣的哀愁。除蜉蝣之外,所有昆虫都是在最后一次蜕皮之后就能变为成虫,而蜉蝣在变为成虫之后,却还需要再一次痛苦地蜕皮才能完成最终的嬗变。没有人知道为何造物主独独让蜉蝣具有这种奇异的变态习性,当然,以蜉蝣的智力更不会对此有所诘问。杜原突然想到这就像是某种隐喻,如果说蜉蝣的第一次蜕皮象征着生命的诞生,那第二次蜕皮是否象征着人这样的智能生物历尽艰辛从普通生命中挣脱出来成为万物之灵?
光球已经跨过了天顶,这是一天当中阳光最猛烈的时段。万物正贪婪地攫取着这似乎无穷尽的能量之源,美丽的世界似乎没有尽头……
奇异的蜉蝣来到了世间。现在,它们正跳着令人目不暇接的舞蹈扶摇直上,这样的速度很快便将它们同真正的云雾区别开来,那个湖泊诞生地也被它们远远甩在了身下,变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水泡。在舞蹈的强烈催化作用下,一些蜉蝣两两纠结在一起。伴随着这个过程,蜉蝣的烟云开始扩散开来,渐渐变得稀薄,就像是一阵轻风拂过云团。
黄昏不可遏止地来临了。光球变得火一样通红,将蒸腾的水汽也染成了金色。喧嚣的大地慢慢沉寂,那些曾经鲜艳的野花悄悄关闭了自身的美丽。从清晨开始的这场包罗万象的戏剧正在庄严落幕,但是不必感伤,因为再过十个小时,白昼的大幕又将开启,光球又将重临万方,溪流继续流淌,野花再次绽放……呵!这美丽的世界没有尽头……
但是,一个错误出现了,又一个,接着又一个。像沾染了灰尘的雪片般,蜉蝣的尸体越来越密集地坠落,挂在树枝间,落在草尖上,更多的是漂荡在水面,然后葬身鱼腹。还没等到光球完全沉没到地平线之下,那曾经几乎弥漫了整片天空的小小生灵已覆灭殆尽。在大地的这一面即将进入夜晚之际,蜉蝣们的一切便已沉入永恒的黑暗。它们当中没有任何一只能够目睹下一次晨曦的来临。
蜉蝣死了。它们那小如灰尘的大脑至死都不知道大地其实有昼夜交替。当然,它们更不可能想象到若干次昼夜交替之后的季节轮回。在这个短暂的夏日,它们方生方死。蜉蝣的尸体堆积着,组成无数个刺目而讨嫌的警示标志,令原本似乎没有尽头的恒常世界显露出虚弱与不安。
“我们是蜉蝣。”孤独的行者如是说,声音低回。
但我们怎么会是蜉蝣呢?蜉蝣成虫的生命同一个人相比短暂得如同一瞬。生物学上,人类属于脊索动物门哺乳动物纲灵长目人科人属智人种,而蜉蝣却属于相隔遥远的节肢动物门昆虫纲蜉蝣目,两者之间何止天壤之别。
但是,人类和蜉蝣真的不一样吗……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行者渐行渐远,声音和背影一同隐没在了暗夜之中。
像是有道闪电从天划过,拂掉了蒙在心灵上的最后一层灰霾。杜原的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双眼猛然睁开。冷淮似有所料地注视着这一幕,一言不发。
“我的天啊,原来如此。”杜原喃喃说道,“如果我们把目光放远,放到宇宙中更普遍的尺度上,就会看到另外的‘年’,那就是天年!在它面前,人类……是蜉蝣。”
冷淮显出激动之色,这段时间以来,他等待的正是这一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江哲心的部分思想获得重生的时刻。砂粒不知道海洋的浩渺是因为它沉得太深,蜉蝣不知道时空的广阔是因为它生命太短。最原始的地球生命甚至不能察觉昼夜更替,因为那时的它们还没有进化出感光器。在此之后,水螅、珊瑚、招潮蟹这样的古老物种经过了上亿年的潮汐洗礼,方能依稀领悟日月轮回的奥秘。又是几亿年过去,爬上陆地的生命开始了与变幻莫测的季节的抗争,艰辛备尝。经过三十多亿年的漫长演化,这种叫“生命”的东西甚至在身体里产生了“生物钟”机制,能够随着时间流逝精确调节自身活动节律。南非有一种大叶树,叶子每隔一百一十分钟就翻动一次,当地居民称其为“树钟”。南美洲危地马拉的第纳鸟每隔三十分钟就会鸣叫,误差不到十五秒。许多动物都在特定的季节更换皮毛,而像寻偶、繁殖等更是有着非常严格的时间表。但是,自然界中至今并不存在任何一种能够凭着生物钟精确度量“年”的生物,最多也就达到近似适应的程度。即使在人类这样的智慧物种诞生很久之后,能够创制准确历法的文明也是凤毛麟角。对“年”的认识贯穿了整部人类历史。所有人都知道四大文明古国是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古中国,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四大文明古国的顺序并非简单并列,而是在时间上有明确的先后之分。考古资料显示,古埃及太阳历诞生于公元前四千年前,古巴比伦太阳历大约诞生于公元前三千五百年,古印度太阴历大约诞生于公元前二千五百年,而中国的阴阳历大约诞生于公元前二千一百年。学术界普遍认为历法是衡量一个文明发展程度的重要标准,正因如此,古代中国的文明史排在了四大古国最末。玛雅太阳历诞生于公元前三千一百年前,但因为玛雅文明在考古史上被发现得太晚,否则的话,玛雅将会排在第三位,而古中国则很可能不再位列四大文明古国之中。
“你终于领悟了!”冷淮难掩激动,“是的,那就是天年。天年一直伴随着生灵万物,左右着它们的命运。但即使是人类这种自诩万物之灵的生物,无数年来对此几乎一无所知。人类作为物种,已经诞生至少三百万年,进入文明时代接近两万年,之所以一直没有认识到天年的存在,并不是天年缥缈难寻……”冷淮的声音像是在宣示着什么,“真正的原因非常简单:人类站得不够高,看得不够远。就如同古老恒河里的一粒细沙,除非它挣脱河水的藩篱直上九霄,否则永远也不会知道它栖身了亿万年之久的巨河究竟是什么模样。”
杜原沉默着,他还没有从刹那间的彻悟中回过神来。这一刻,身边的一切似乎变得如此遥远而渺小,曾经坚如磐石的世界也变得不那么真实。地球自转一周昼夜更替是为一天;天空中月相循环一次是为一月;地球围绕太阳公转一周带来四季轮回,谓之一年。人类花了几十亿年,从一锅海洋菌汤里起步,终于登上进化之巅。其间,对时间奥秘的探索从未停歇过。而直到现在,人类才终于意识到,在能被简单感知的日月年的表象之上,在至深至远的天穹之上,竟然还藏匿着更高的时间准则。那就是天年——银河之年!
冷淮看着这一幕,过了差不多两分钟,他想起一件事,拿起电话,拨通一个号码,“是的,我是。请转告南京、广州还有成都的同志,他们的工作可以停止了。是的,另外三位候选者可以离开了,但请务必向他们交代好保密纪律。是的,是这个意思……对的,就是刚才,我们找到拂石了。”
“我们都觉得你没有什么必要到这里来。”何阳保持着快人快语的风格。
“我觉得有必要。”杜原推开车门下车,“俞康是在哥本哈根回程飞机上同江哲心最后长谈的人。再说我又没要你跟着来,要不你回去吧。说实话,身边老跟着个带枪的,我很不习惯呢。”杜原说着话,瞄了眼何阳后腰上鼓起的家伙。
何阳抱怨道:“你还说。知不知道,你上次带着我到地质所去调查之前居然没经过请示,害得我都挨了批评。幸好没出什么事,以后你不能那样了。”
“据我所知,回国后江哲心一直比较消极抗拒,我看过你们提供给我的审讯材料,没多少价值。”杜原说着话,抬头望了眼前面建筑顶上的几个字:熊猫新能源研究所。
“问题是冷淮同志说了,你已经凭借自己的力量领悟到了真相,再走这一趟的意义就不大了。”
杜原没有搭话,径直进了大门。何阳忙不迭地跟上。
因为之前接到了电话预约,俞康在办公室里正等着他们,他现在的身份是这里的所长。
开门的一瞬间,俞康稍稍愣了一下。杜原有些不解,“我是杜原,俞所长我们见过面吗?”
“应该没有。”俞康歉意地笑笑,“预约电话里说得很简单,我还以为来的是一位老专家,想不到你还这么年轻。”
“不年轻了,四十多奔五十的人啦。”杜原解嘲道。
何阳亮了亮手里的证件,习惯性地扫视了一遍四周后,坐在杜原身边。
“院里面打电话通知我们全面配合你的工作,其他也没多说。”俞康给两人递上茶水。
“中科院在全国有好几个能源研究所吧,你们好像是最晚成立的,也没几年的时间。”杜原开口道,“不过为什么叫熊猫新能源研究所啊?这名字有点儿怪。”
“哦,这件事儿知道内情的人还真不多。名字是几年前国家总理亲自拍板定下的。”俞康的神色严肃起来,“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一层勉励大家知耻后勇的意思。”
“怎么讲?”杜原不禁来了兴趣。一旁的何阳也竖起了耳朵。
“你们应该知道我们这个所是研究新能源的,也就是区别于传统能源的各种非常规能源。而能源所名字的来源则是跟多年前发生在能源研究界的一件往事有关。当时美国密西西比州立大学的阿什莉教授和她所领导的团队通过长期研究,找到了迄今为止最为高效的植物纤维分解细菌群落,为人类的能源利用开辟了新的途径。而他们研究的对象是中国赠送给田纳西州孟菲斯动物园的两只大熊猫。他们之所以选择研究大熊猫,是因为熊猫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物种。曾经的大熊猫是食肉的,而后来经过演化,现在它们百分之九十九的食物都是竹子,但它们的牙齿和消化道形态还保持着原样,所以在生物学上熊猫仍然被归为食肉目。我们都知道,草食动物是依靠消化道内的细菌群落分解植物纤维获得能量,所以草食动物总是有着很长的消化道,远远超过肉食动物。而唯有大熊猫是个例外,因为极其特殊的食物进化史,它的消化道非常短。所以为了获得足够能量,唯一的办法就是它体内的细菌必须具有极为高效的分解效率。循着这个思路,美国人凭着他们仅有的两只大熊猫做出了震惊世界的发现。”
杜原和何阳对望了一眼,仿佛明白了什么。
“消息传到国内,一般人也许觉得这就是个普通的科技新闻。可是,对于当时从事相关能源研究的中国科学家来说,这消息绝对不啻巨大的耻辱。”俞康接着说,“当时的国家总理曾在后来的某次会议中专门谈到此事。他说,一提起落后,我们的人总能找出像模像样的各种理由,说得头头是道,什么资金不足啊人员流失啊。那这一次,我们还能找出什么理由?!中国拥有全世界最多数量的大熊猫,守着可说是得天独厚甚至可说是举世唯一的最好条件,研究出了什么来?就研究出了如何让熊猫喜欢交配、多下几个崽?”
何阳突然哧地笑了,他有些歉意地捂住嘴。
“你们现在倒是笑得出来。可当时参会的相关专家学者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按理说,美国人的研究方法并没有高明到哪里去,但是,为什么第一个想到这一点的是人家而不是我们?为什么人家能从我们司空见惯、熟视无睹的地方发现新东西开辟新领域?一句话:为什么人家能创新而我们却欠缺这样的能力?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后来这家研究所成立时,院里为了让大家牢记教训,就起了现在这个名字。”
“想不到里面还有这么复杂的故事。”杜原收回心神,“是这样,我们来主要是想和你谈谈江哲心的事。”
“哦。”俞康显得有些意外,“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啊。当初回国后,上级还专门让我写了份汇报材料。怎么,他现在又出了什么事吗?”
“这倒没有。”杜原摇摇头,“准确地说,我也不知道江哲心的近况。只是,当初你是最后一位同他在正常情况下交流的人,我们想听听你的一些看法。随便哪方面的都可以。”
“江哲心……”俞康念叨了一声,目光变得有些飘忽,“那时我在外交部工作,是外交部应对气候变化谈判特别代表的助理,参与过多次国际气候问题谈判会议。”
杜原心中一动,“这么说,你应该是气象专业出身吧,怎么……”
俞康淡淡笑了笑,“从哥本哈根回来不久,大约2010年吧,我离开了外交部,继续求学,是能源专业,结果发现这个领域似乎更适合我。”俞康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傲气,“要不然,我也不会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
杜原下意识地点点头,看来俞康和自己的经历倒有几分相似,“你写的汇报材料我都看过,包括当时的谈话录音。我想问个问题:你怎么评价江哲心?”
俞康有点儿为难地蹙了下眉头,“就专业而言,当年江哲心是我的前辈,但我同他一个在外交部,一个在发改委,产生交集只能是一起参加国际气候会议的时候。我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候其实很少,准确点儿说就只有最后的那一次。不过有一点,尽管至今我也不知道江哲心当年究竟由于什么原因被审查,但是,我觉得他是一位……有信仰的人。”俞康盯着杜原,“这一点我不会看错的。你问我对江哲心的评价,老实说,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资格对他做出评价,我只能说一些相关的内心感触吧。他因为拥有的信仰而做出了某种选择,不惜抛弃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所以,尽管我不知道他到底做过什么事情,但这么多年以来,我对他一直怀有敬意。”
杜原心中微微一震,他能看出俞康提起江哲心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敬重。江哲心躺在病床上的面容浮现在杜原眼前,现在他才知道由这副瘦弱的身躯所支撑着的灵魂具有多么强大的内在力量,竟然让所有与之接触的人都不可避免受到了影响,其中一些人的命运甚至因其而彻底改变,从韦洁如、俞康、冷淮……到自己,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