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原蜷缩在椅子上,体会着再一次的全身无力。有差不多十分钟的光景,杜原完全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近段时间类似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通过笔记这样的方式去了解另一个人一般来说不容易办到,因为这种方式太间接也太肤浅,但是杜原每次从资料中回到现实的时候,却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刺痛。这段时间里,杜原从镜子里看到的都是江哲心。在他的下意识里,江哲心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曾经的熟人,而是与自己的灵魂有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神秘联系。半个多月前,杜原向何阳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经过请示之后获得了批准。于是,在十多年之后,杜原终于见到了江哲心的一张照片。
“这个其实也是十多年前的照片了。”何阳解释道,“当时他刚犯病不久。”
照片里的江哲心躺在病床上,身形瘦削,面部的孔窍里插着管子,旁边是一堆复杂的医疗设备。对于江哲心的病态,杜原早有心理准备,真正让他难以释怀的是照片上江哲心的眼睛,那双眼迟钝、木讷而呆滞,与其说那是一双眼睛,不如说是两口干枯的深井。不知怎么的,看着照片,杜原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夏天的午后,江哲心带着学生到郊区去进行《气象学与气候学》野外实习。江哲心细心地给学生们讲解如何进行气温、气压、风速、风向、太阳辐射以及降水量的观测。在大家记录观测数据的时候,杜原抬起眼,突然看到江哲心正眺望着夕阳落下的远方,目光变得很空很远,不知在想些什么。夏天的风拂起江哲心乌黑的头发,像是一面小小而张扬的旗帜。这时有个同学喊了句什么,面对群山伫立良久的江哲心突然容光焕发地转过身来,目光中仿佛包容了整个宇宙……
这段时间杜原每天都陷在那些资料里,查阅这些资料就像是在同那个人交谈。杜原回想着资料里的各种细节,逐渐意识到有些很奇怪的地方。比如最明显的一点,各个资料里一直没有正面解释到底什么是“天年”。看来,自己手中的资料一定经过了特别的处理,刻意删除了关于天年的某些关键信息。杜原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整个计划里处于什么位置。按理说,作为拂石的扮演者,自己理应被告知详尽的内情,但很明显,有一道无形的墙总是横亘在面前。似乎某种力量既想让自己知道真相,但却又故意设置障碍,完全不可理喻,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和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玩猜谜游戏。
“能给我找一本书吗?这是书名。”杜原递给何阳一张纸,“我在内部电子图书馆里查不到,这里的网络给我的权限又不允许我访问互联网。”
“《一千零一夜》。”何阳念了一句,露出不解的目光,“这是阿拉伯的民间传说故事吧,我们自己的电子图书馆里一般都是资料书之类的。你确定要找这本书?”
“准确地说,是要找其中的一篇:《渔夫的故事》。要中文版的。”
何阳有些为难地问:“据我所知,《一千零一夜》这本书在国内有很多个版本,你要找的是哪一种呢?”
杜原想了一下,“《渔夫的故事》里会出现一个瓶子,这个瓶子的口子上有个封印。一般的中文版本都译作所罗门封印,但有的版本翻译为苏里曼封印,如果是这样翻译的应该就是了。哦,尽量找时间早一些的版本。”
“那好吧。”何阳虽然不太明白,但并没有多问。在他看来,这个请求虽然古怪,但也仅限于古怪而已,不需要做请示他就能够完成。
何阳的效率很高,仅仅二十分钟之后,杜原就在电子邮箱里收到了一本扫描版的图书。是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二十世纪出的一个版本,还配着一些显得稚气的插图。杜原想象着何阳为自己搜寻这本少儿读物时一定满腹疑虑。杜原其实也不知道江哲心笔记里提到的究竟是哪个版本,他只能尽量揣测。
《渔夫的故事》对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还曾经编进了某些省、市的语文教科书。杜原不明白江哲心的笔记里为什么会多次提到这个故事,但他有种感觉,江哲心对这个故事似乎充满莫名的恐惧。不过从文本本身来看,这只是一个鞭挞忘恩负义者的故事,顺带表扬了一下渔夫最后表现出来的机智。如果是一个几岁的小孩子,也许会害怕其中的某些描写,但对于成年人来说,这是一个无论按哪种标准也算不上恐怖的故事。杜原甩甩头,再一次回到故事开头,他觉得自己一定漏掉了什么。
……从前有一个渔夫,家里很穷。他每天早上到海边去捕鱼,但是他自己立下一条规矩,每天至多撒四次网。
有一天早上,撒了三次网,什么都没捞着,他很不高兴。第四次把网拉拢来的时候,他觉得太重了,简直拉不动。他就脱了衣服跳下水去,把网拖上岸来。打开网一看,发现网里有一个胆形的黄铜瓶,瓶口用锡封着,锡上盖着苏里曼·本·达伍德的封印。
渔夫一见,笑逐颜开,“我把这瓶子带到市上去,可以卖它十块金币。”他抱着胆瓶摇了一摇,觉得很重,里面似乎塞满了东西。他自言自语:“这个瓶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我要打开来看个清楚,再拿去卖。”他就从腰带上拔出小刀,撬去瓶口上的锡封,然后摇摇瓶子,想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但是什么东西也没有。他觉得非常奇怪。
隔一会儿,瓶里冒出一股青烟,飘飘荡荡地升到空中,继而弥漫在大地上,逐渐凝成一团,最后变成个巨大的魔鬼,披头散发,高高地耸立在渔夫面前。魔鬼头像堡垒,手像铁叉,腿像桅杆,口像山洞,牙齿像白石块,鼻孔像喇叭,眼睛像灯笼,样子非常凶恶。
渔夫一看见这可怕的魔鬼,呆呆地不知如何应付。一会儿,他听见魔鬼叫道:“苏里曼啊,别杀我,以后我不敢再违背您的命令了!”
“魔鬼!”渔夫说道,“苏里曼已经死了一千八百年了。你是怎么钻到这个瓶子里的呢?”
魔鬼说:“渔夫啊,准备死吧!你选择怎样死吧,我立刻就要把你杀掉!”
“我犯了什么罪?”渔夫问道,“我把你从海里捞上来,又把你从胆瓶里放出来,救了你的命,你为什么要杀我?”
魔鬼答道:“你听一听我的故事就明白了。”
“说吧,”渔夫说,“简单些。”
“你要知道,”魔鬼说,“我是个无恶不作的凶神,曾经跟苏里曼作对,他派人把我捉去,装在这个胆瓶里,用锡封严了,又盖上印,投到海里。我在海里待着,在第一个世纪里,我常常想:‘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解救我,我一定报答他,使他终身享受荣华富贵。’一百年过去了,可是没有人来解救我。第二个世纪开始的时候,我说:‘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解救我,我一定报答他,把全世界的宝库都指点给他。’可是没有人来解救我。第三个世纪开始的时候,我说:‘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解救我,我一定报答他,满足他的三种愿望。’可是整整过了四百年,始终没有人来解救我。于是我非常生气,说:‘从今以后,谁要是来解救我,我一定要杀死他,不过准许他选择怎样死。’渔夫,现在你解救了我,所以我叫你选择你的死法。”
渔夫叫道:“好倒霉啊,碰上我来解救你!是我救了你的命啊!”
“正因为你救了我,我才要杀你啊!”
“好心对待你,你却要杀我!老话确实讲得不错,这真是‘恩将仇报,了!”
“别再啰嗦了,”魔鬼说道,“反正你是非死不可的。”
这时候渔夫想道:他是个魔鬼,我是个堂堂的人。我的智慧一定能压制他的妖气。于是对魔鬼说:“你决心要杀我吗?”
“不错。”
“凭着神的名字起誓,我要问你一件事,你必须说实话。”
“可以,”魔鬼说,“问吧,要简短些。”
“你不是住在这个胆瓶里吗?可是照道理说,这个胆瓶既容不下你一只手,更容不下你一条腿,怎么容得下你这样庞大的整个身体呀?”
“你不相信我住在这个胆瓶里吗?”
“我没有亲眼看见,绝对不能相信。”
这时候,魔鬼摇身一变,变成一团青烟,逐渐缩成一缕,慢慢地钻进胆瓶。渔夫见青烟全进了胆瓶,就立刻拾起盖印的锡封,把瓶口封上,然后学着魔鬼的口吻大声说:“告诉我吧,魔鬼,你希望怎样死?现在我决心把你投到海里去。”
魔鬼听了渔夫的话,就说:“渔夫,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下流无耻的魔鬼,你这是说谎呀!”渔夫一边把胆瓶挪近岸边,准备扔到海里去,一边说,“我要把你投到海里,你说你在海里已经住过一千八百年,这一回我非叫你在海里住一辈子不可。我知道你是坏透了的。我不仅要把你投到海里,还要把你怎样对待我的事告诉世人,叫大家当心,捞着你就立刻把你投回海里去,让你永远留在海里!”
……
杜原揉了揉干涩的双眼,有些气馁地靠在椅背上。为了怕自己漏过任何关键之处,他几乎是逐字逐句地看完了这篇古老的故事。杜原当然知道,既然这只是一篇童话,那么即使故事和现实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这种联系也必然是隐喻性的。杜原看了看桌上的一张纸,上面有一些零散的词句,这是他在阅读时随手用铅笔写下来的。
“一千八百年……十八个世纪。”杜原念叨着,陷入深思。在一般的童话故事里,似乎很少出现这么长的时间,而魔鬼,如果理解成某种灾难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既然江哲心对这个故事感到害怕,那么这种灾难肯定会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那这会是什么灾难呢?应该不是指大冰期,因为江哲心在日记的前部分对此早就提及,并且江哲心从来就认为大冰期无法避免,因而在他的阐述里对大冰期并没有害怕,而是希望找到人类能够度过漫长冰期的途径和办法。这个过程当然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但似乎江哲心并不认为人类毫无希望。
可是,当江哲心提到瓶中恶魔时,却显现出了深入骨髓的绝望。现在看来,他后来表现出的颓废与此大有关系。江哲心一定是被某个念头死死缠住了,他绞尽脑汁试图突围,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人类能渡过劫波。但是很显然,他失败了。杜原突然回想起照片中江哲心那呆滞的目光,那种眼神让人疑心他的躯体里是否还有灵魂。也许江哲心的灵魂已经永远地困在了某个未知的魔瓶里……杜原猛地打了个冷战。
地质地物所的全称是中科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杜原在楼层指示牌前端详着。根据了解的情况,于卫祥几年前因为工作需要已经转到了管理部门,现在是所地合作处的负责人。所地合作处这个名字有点儿怪,其实就是所里负责同地方上合作,主管宣传服务以及技术转让的部门。所里总务处的人专门提醒杜原说于卫祥近来身体不大好,谈话时间不要太久。
因为事先在电话里联系过,于卫祥见到杜原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些,看来早年的研究工作对他的健康有所影响,都知道干地质这一行是颇为辛苦的。
“那时候我在岩石圈演化研究室工作,算是负责人吧。”于卫祥点起一支烟,陷入回忆,“发改委那边同所里联系说需要帮助,主要是为一些岩石样本做年代测定,后来我便见到了江哲心。他说话很客气,不像某些中央部门的人,总是颐指气使的,好像我们必须好好服务似的。那时发改委气候司的权力挺大的,稍稍夸张点儿说,他们基本上有调动整个中国科研力量的权力。当时所里指派我全面配合他们的工作。”
“他常来吗?”
“这倒没有,只有送样本和取样本的时候过来,平时一般是在电话里交流。说起来也是些挺简单的事,就是测定岩石的年代。这本来就是我们的日常工作,只不过——”
“不过什么?”
“江哲心要求的测量精度很特殊。这么说吧,我们这行的规律是年代越晚的样本测定要求精度越高。比如说这个东西,”于卫祥随手拿起抽屉里一块黑黑的玩意儿,“这块兽骨是马身上的,野马,在新疆那拉提草原上发掘到的。年代测定结果是距今九千三百三十年,误差大约正负二十年,也就是说,如果你能坐时间机器回到距今九千三百三十年的时候,你很可能可以亲眼看到这匹野马从你面前跑过,因为马的寿命差不多就有三四十年。”于卫祥说着话,拿出另一样金黄色的东西,“喏,这是产自抚顺一个煤矿里的琥珀,测定年代距今五千二百万年,误差正负十万年。显然,对后者来说,仅仅是测量误差就远远超过了前一个例子本身的年代值,但这种现象是完全允许的。原因就在于琥珀本身的年代非常久远。江哲心拿来的样本非常古老,基本上要用到当时所里最高级的设备。但他要求的准确度却很高,要不是因为他是气象专家而且是发改委的人,我肯定会将这种要求归入胡搅蛮缠。”
“他要求的精度是多少?”
“我记得他的原话,他说希望精确到五千年以内。”于卫祥干笑了一下,脸上显出苦瓜样的皱纹,“这当然是做不到的。不要说那个时候,就是现在也一样。他提供的样本很多都有上亿年的历史。我们做年代测定基本上用到的都是某些元素的半衰期,样本的年代越远,用到的元素的半衰期越长。比如碳14的半衰期是五千七百三十年,最多只能测定几万年以内的物体的年龄。但是误差始终是存在的,一个根本的原因在于按照量子理论,就连半衰期本身都是不能完全确定的,比如碳14的半衰期就有一个正负四十年的不确定量。江哲心提供的样本的年龄远远超出了碳14法适用的范围,我们采取的是一种经过改进的钾氩同位素测量法,最后做出来的误差大约是正负十万年。老实说,当时做到这一步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印象当中此前只有日本奈良的一家研究所达到过同样的精度。但江哲心似乎还不太满意,我对他说也只能到这一步了。”
“你一直说那些样本的年龄超过一亿年,那你记得最大的值是多少吗?”
“这个当然了,因为印象很深嘛。”于卫祥脱口而出,“我记得其中有一块褐色岩石,直径大约有二十厘米。它的外表包有一层壳,应该是从原始岩层上脱落后沉积形成的。外壳的年龄要近很多,大约是七亿年。”
“等等。”杜原插话道,“你说的是外壳,按这个意思,岩石内核的年龄还大于七亿年。”
“这个当然啊。测定出来的内核部分的年龄下限是距今十三亿年。”于卫祥肯定地点点头,“据我所知,这样古老的岩石只在格陵兰岛、非洲以及澳洲有过发现记录。”
“你问过江哲心他做这些测定是为什么吗?”
于卫祥想了想,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这个我还真没问过。因为我当时觉得这不需要问。大家都知道他是气象专家,所以我很自然地认为这些测定跟古气候学有关。”于卫祥抬眼望了望杜原,“难道不是吗?对了,过了这么多年,你们突然问起这些,倒让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研究古气候好像不会搞到这么久远吧?”
杜原有些慌张地摆摆手,“其实你的判断大体没错,江哲心当时的确是在研究一个古气候的课题,只不过比别人深入了很多,所以不那么容易理解。”
“理解,理解。”于卫祥突然露出微笑,“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对普通人来说,十三亿年的确长得不可思议,但在我们地质领域这根本不算什么,在我们所的陈列室里就存放着一个超过三十亿年的岩石标本,是地质所以前一位老所长搜罗来的,那时候地质所和地球物理所还是两个独立的单位呢。”
杜原眼睛一亮,“江哲心对这个标本感兴趣吗?”
“当然感兴趣。不过,我们可没敢让他研究这块岩石。”
“为什么?”
“是这样,对所有的样本,江哲心除了要求测定年龄,还要求做氧同位素测定。你应该很清楚,这种测定是需要做分馏的。为了数据准确,最好取样本中心那部分,以避免外界污染物的影响,这样对样本的损伤太大。所以,”于卫祥呵呵笑起来,“这样的镇所之宝肯定不能拿来做这种测定。当时我们所长担心死了,怕发改委硬来,如果那样会很难办的。不过还好江哲心并没有强求,只是显得颇为遗憾。”
杜原若有所悟地点头。看来到地质地物所这一趟算是不虚此行,至少他现在渐渐明白了江哲心在做什么。人人都知道氧这种元素,但很少有人知道世界上其实有十二种氧原子,从氧13一直到氧24,一共存在十二种氧同位素。其中只有氧16、氧17和氧18能够稳定存在,而在不同的气候条件下,这三种氧同位素的比值是不一样的,通过研究那些封存在冰层或是岩石中的氧,人们便可以间接地知道当时的气候环境。不过这种实验对样本的要求极其苛刻,因为任何一点儿来自外界的污染都会极大地影响最终结果的准确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哪怕仅仅是混进去几个细菌,也将使得测定变得没有什么意义。
这时于卫祥又点起了一支烟,杜原扫了眼烟灰缸,不禁想起总务处的提醒。于卫祥注意到了杜原的眼神,有些了然地说:“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的病我最清楚了。”
“病?什么病?”杜原仓促答话。
“肺癌,算是晚期,肿块直径五厘米。”于卫祥语气平静,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我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这个病是例行体检时发现的,半个月前的事。说起来也怪,一般这种病会咳得很厉害,声音也会变得嘶哑,还会咯血什么的,我却偏偏没有这些症状。一个医生朋友告诉我说,的确有极少数病人是我这种情况。”于卫祥吐出个烟圈,“看来老天爷还算不错,让我少了很多痛苦。”
杜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他几乎是本能地指着烟灰缸说:“那你还抽这么多烟。”
“据说现在戒烟能让我多活一年半载。”于卫祥咧了咧嘴,“也许搞地质的人的时间概念和常人不一样吧,一年的时间,澳大利亚与北美洲之间的距离大约能增加一厘米的样子,除了靠卫星精密测量,世上有谁能觉察到?反正我觉得这么丁点儿时间实在是太短太短了,不值得为了它改变几十年的习惯。与其难受地过两年,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活一年。哎,其实说起来,整个人生不过就那么几十年,也是很短很短的。”
“是的,很短。”杜原下意识地说,“就像蜉蝣。”
“蜉蝣,你说的是那种朝生暮死的虫子吗?”于卫祥插话道,“我还记得以前背过的《诗经》里的几句: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不过你是从哪里来的这种感慨呢?你又没有得病。”
“这是我在江哲心的一本笔记里看到的,他说人生甚至整个人类都不过是天地间的蜉蝣。”杜原的神色变得有些恍惚。
“人的确很脆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于卫祥若有所悟地点头,他又燃起了一支烟。杜原嘴角动了一下,但没有说什么。于卫祥抽烟很猛,一般人是先吸口烟包在嘴里,然后再掺和着空气进肺,而他好像是靠呼吸的力量将烟雾直接吸进肺里,烟头一下子就短去挺长的一截。杜原不知道他是原先就这样,还是知道自己的病情后才变本加厉,现在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情。”于卫祥突然说,“我有一位朋友在美国斯坦福大学,搞遗传学的,他们曾经和俄罗斯科学学会联合搞过一个关于现代人类起源问题和人类基因变迁的研究。当时他们在全球五十二个不同地区采集了几万例人体DNA数据样本,进行分析比对。这个实验进行了许多年,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大约七万年前,人类曾濒临灭绝。”
“我知道这事,实验研究成果发表在美国的《人类基因》杂志上,当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反响。据研究,当时人类只剩下最后不足两千人,而且仅仅分布在非洲,在那之前走出非洲的人类全部灭绝了,也就是说,这两千人就是人类的全部。现在地球上的所有人全部都是这两千位留在非洲的祖先的后代。想起来都有点儿后怕。现在大熊猫被列为国宝级濒危物种,但都不只这个数。而且可以肯定,由于数量过于稀少,如果人类不加以保护,大熊猫灭绝几乎是必然的事情。”杜原叹了口气,“看来我们今天能在这里讨论这段历史,实在是一种侥幸。”
“七万年前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于卫祥摁熄烟头,“我看到过一些猜测,但都不太让人信服,真相大概永远没人知道了。”
“不,不。”杜原突然摇头,“有一个人也许知道。”
“你指谁?”于卫祥疑惑地望着杜原,“是江哲心吗?难道他做的那些测定跟这个有关?”
杜原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目光瞄向窗户。于卫祥不知道的是,杜原此时从玻璃反光里看到的是江哲心的脸。
“蜉蝣朝生暮死,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作明天。夏虫的生命在秋天就凋落了,它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水能结成冰。”杜原喃喃地说,“以前我一直不太理解江哲心,现在我总算明白他要告诉我们什么了。”杜原转过头来看着于卫祥,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光点,亮得让人有些发怵,“我们从来就不是什么万物之灵,更不是造物主的恩宠,我们只是一群夏天的虫子。”
于卫祥猛地怔住,他思量着杜原的这番话,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突然,毫无征兆地,一丝自从得病以来从未体会过的奇痒从于卫祥的肺里升起,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顷刻间彻底响彻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