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天年的肇始

【2009年1月11日。天年元年霜降前夜】

江哲心注视着屏幕,目光贪婪,似乎想将那些快速划过的数值全记在脑子里。当然这是不必要的,虽然这次的上机时间已经用完,但所有重要数据他都可以带走。这个工作间的陈设比较简单,是上海超级计算中心(Shanghai Supercomputer Center,简称SSC)对外来用机人员设立的终端站点。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同SSC有合作关系,江哲心算是这里的常客了。“曙光5000”巨型机按性能和使用对象实际上分为几个系列,江哲心这次用到的是具有百万亿次浮点运算能力、面向网格的“曙光5000A”。按对外公布的信息,“曙光5000A”正式落户SSC的时间是2008年下半年,但实际上当年的1月份就已经进入了试运行阶段。现在“曙光5000A”同国家气象局、证交所、国家电网等单位都有专线连接,可以提供远程服务,但像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这样的单位暂时还只能上门申请使用。二十多天前,江哲心启动了程序,今天是过来看结果的。

这时候,中心的助理研究员文沙踱着方步走过来。这个人年纪不大,只三十出头,身形微胖,行动办事都慢吞吞的。他在中心的工作主要是同江哲心这样的外单位用机人员打交道,基本上算是个懂点儿技术的接待人员。文沙对这样的安排显然并不乐意,但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想要改变现状的紧迫感。除极特殊情况之外,巨型机的上机人员都是将带来的计算课题一次性导入,然后静待最终结果输出,中间不可能再有任何人机交互。预计用时短的项目就等着,预计时间长的一般就回去,到时候再来取结果。所以终端站的上机人员看上去都是无所事事的样子——反正急也没用。最倒霉的情况是租用时间还没到,导入的程序却出现bug跳出,而如果重新加载,剩余时间又不够,这种时候只能一切后果用户自负,中心是不会退还一分钱的。当然了,上机的程序事先都经过严格测试,因而这种情形极其少见。相比之下,文沙更喜欢在工作间同这些外来人员待在一起,至少这里要安静许多。没人愿意靠近核心机房,巨型机的机房是一个充满变态噪音的世界,加上附属设施在内,超级计算机的最大功率可以超过一千万瓦特,几乎相当于几所普通大学用电功率的总和。如果不戴上专门的保护耳罩,任何人在那样的环境里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江教授,还顺利吧?”文沙问道,语气同他的步子一样慢吞吞的。因为长期打交道,他和江哲心已经很熟了。不过他对江哲心的研究知之不多,准确点儿说,文沙不太理解江哲心的一些行为,他觉得江哲心和那些同样来自高校的用机者大不一样,透着一股神秘。其实巨型机的应用常常涉及军事领域,神秘的使用者并不少见,但不知为什么,文沙隐隐觉得江哲心是其中最难以捉摸的一位。

江哲心回过头来,“这次还比较顺利。”他知道文沙为何有此一问。在两个月前的那次计算中,程序崩溃了。

文沙狡黠地眨巴着眼,“你的哥德巴赫猜想算完了吗?”

江哲心不以为忤地笑笑,“我可没那么高级的目标。程序计算的都是我的本行——气候问题。”

“哦,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天天加班,安装调试‘曙光5000A’。”文沙自顾自地说,“知道为什么吗?其实就跟气候问题有关。”

江哲心眼睛亮了一下,“是什么问题?”

“去年不是办奥运会吗,对天气预报的要求很高。上面要我们尽早完成安装试机,多腾出时间做准备。那一阵儿可把我们累坏了。”

江哲心点点头,没说什么。

文沙见江哲心没什么反应,有些激动地接着说:“‘曙光5000A’的设计能力可以在三分钟内同时完成四次三十六小时的中国周边、北方大部、北京周边、北京市需要的气象预报计算,包括风向、风速、温度、湿度等,精度要求达到一公里范围,即精确到每个奥运会场馆的微气候。这比以前可厉害多了。”

江哲心又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感兴趣。但江哲心的这种冷淡态度反倒激起了文沙的兴趣,他研究般地注视着江哲心眼前的屏幕,“这些是什么?”

江哲心瞄了一眼,屏幕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数据,“是几组图形的坐标数据。”

文沙有些迷惑地抠了抠头皮,“怎么不直接转成图形?那样直观点儿。这样看着很不方便啊。”

“也没什么不方便,再说,这些数据都是一边计算一边拷贝了的。”江哲心闷声回了句。

文沙若有所悟。他知道江哲心在气候领域颇有建树,是国内著名的全球气候变暖问题专家,据说在国家高层都是挂了号的,否则SSC也不会大开绿灯在技术上给予大力支持。文沙沉默了几秒钟,突然问道:“江教授,你说这些数据是图形坐标,那你能告诉我现在这组坐标是什么图形吗?喏,这有张纸,你能画给我看看吗?”

江哲心心不在焉地拿起一支铅笔,盯着屏幕看了看,“哦,那应该是二维流形的局部,有点儿像稍稍扭曲后的卵形面,不过同卵形面有些不同之处,它不具有刚性,可以伸缩变形。”江哲心边说边在纸上画出一个图形,“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吧。”

文沙拿起这页纸,一言不发地朝外面走去,临到要出门,又回过头来狐疑地看了一眼。江哲心对这一切并不关心,开始埋头整理资料,不时皱眉想一会儿,似乎有什么心事。十几分钟后,江哲心步履迟缓地走出了SSC的大门,背影带有几分萧索。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计算中心的某间办公室里响起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SSC助理研究员文沙在一台终端前怔住了。他用截取的部分数据生成的一幅图像正显示在屏幕上,而同样的图形也出现在他手里的一张纸上:那是一个显得有几分奇特的图形,像一只稍稍扭曲变形了的空蛋壳。

江哲心没有见到文沙的惊讶,实际上就算见到他也不感兴趣。现在他的心思完全被另外的事情占据着。比起上次到SSC来,这一次的计算很顺利,按说这是好事,但因为结果的原因,江哲心的心情变得很沉重。这是他在计算机上和天年的又一次较量,测算出的数据相比以前准确了很多,看来此前的几次运行是值得的。新输入的数据起了作用,增加对可变量的约束条件,的确能够有效提高命中值,现在总算有一个框架能够把绝大多数数据装进去了。虽然天年的状态描述依然比较粗糙,但同以前对它的认识相比,已经进步了很多。恍然间江哲心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三十来年过去了,他记得第一次瞥见天年的身影时自己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

走到中心门口,江哲心打电话给司机老陈。电话里老陈的声音有些含混,估计正在车里睡觉。学校有规定,这种长途出差必须由专业司机开车。四周人潮如织,一些小孩兴奋地到处奔跑。江哲心这才想起今天是周五,作为浦东张江高科技园区的一个景点,SSC在周二和周五对散客开放,其他时间则只对团体,并且需要提前预约。这时一位紧裹羽绒服的干瘦老者从江哲心身边经过,像是内陆省份来旅游的退休人员。他似乎刚参观完出来,眼里满是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的惬意。江哲心突然感到一阵羡慕,不仅仅是对老者,还包括四周的人群。这些游客衣食无忧,心里想着的就是今天和明天的景点。其中一些人或许也有烦恼,就像那边几位,他们正在大声抱怨旅行团安排的住宿太差。但是,这些算得上烦恼吗?

车已过了苏州,京沪高速上的景物飞快地朝后面掠去。老陈又点着了一支烟。其实老陈的烟瘾并不算大,但今天江哲心坐在后排一直没怎么说话,让老陈忍不住有些犯困。江哲心朝左边窗外望去,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那个方向过去不远就是太湖,这个季节太湖也是常起风浪的。江哲心不禁想起另一片更加壮阔的波涛,那是自己出生的地方,而父亲就永远地沉睡在了那片波涛中……

在前几次的计算里,江哲心建立了一个初始边长为四十五亿光年的立方体作为虚拟宇宙,这样大的空间足以保证物质的初始分布尽可能均匀,就像真实宇宙的早期一样。然后在这个空间中注入三百亿个暗物质粒子,说准确点儿,可能应当称作三百亿块暗物质碎片,因为其中每块碎片的体积都超过了整个太阳系。在早期宇宙的演化中,普通物质基本起不了作用,人们现在看到的深空结构在总体上其实都依赖于暗物质形成的宇宙脚手架。中科院紫金山天文台以前曾经运行过一个体积规模类似的系统,花十三天时间用计算机模拟了宇宙一百三十七亿年的演化。但相比之下,那个系统得出的结果非常粗糙。而更关键的地方在于,那个系统是平等地对待并模拟宇宙各个部分的演化,而江哲心需要的却远远不止这些。现在,通过优化的数学形式,江哲心在巨型机里重现了波澜壮阔的宇宙演化史,通过不断调谐最初参数,计算出的暗物质脚手架同卫星测绘结果达到惊人的吻合度。

在太阳系和银河系之上,是直径超过一千万光年的本星系团。本星系团隶属于直径两亿光年的室女座超星系团,天文学上神秘的“大引力子”物质团就位于其核心区域,其真实面目至今仍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谜。但到此为止的这些巨型结构,并没有带给人类关于宇宙物质分布的直观信息。这就像是透过狭小的缝隙观察大象,看到的东西无论多么精细都只是局部的细节,不可能让观察者得出大象的总体形象。直到人们观测到由众多超星系团连接而成的星系长城之后,宇宙的结构才算是显露端倪。著名的斯隆星系长城总长达到不可思议的十三点七亿光年,是迄今为止可见宇宙中所能观测到的最大结构。如果用一架宇宙相机拍下斯隆星系长城的全貌打印在一张A4纸幅面的高清照片上,那么整个银河系在照片上大约只能占据区区几个肉眼无法辨别的像素点,至于太阳和地球,就只能存在于想象当中了。

而在江哲心构建的模型里,银河系是演化模拟的重点。这一次的计算开始于二十多天前,但计算的起点并不是大爆炸,而是承接了以前的模拟结果:一个边长四十五亿光年的幼年宇宙。经过优选的暗物质脚手架赋予宇宙精确的结构,从暗物质结构被确定开始,宇宙——或者说是“我们的这一个宇宙”——其后续演化几乎就是注定的了。也许在小的细节上会有差异,但至少像直径一百光年左右的结构基本上不会有出入。

边长四十五亿年的初始宇宙在总体空间上继续膨胀,但就细部而言,由氢、氦以及极少量锂元素组成的一团团太初尘云却在引力作用下逐渐汇聚,并最终形成人们看到的星系结构。江哲心优选的是一个各项参数都同银河系高度符合的原始尘云,在几条简单规则的驱使下,尘云逐渐依附到暗物质脚手架的周围,先是收缩到了每立方厘米一个原子的程度,这比地球上人类制造的真空还稀薄一万亿倍。但由于尘云无比庞大的体积,原子们的碰撞已经变得常见。随着氢分子的形成,原子的动能通过激扰过程,以辐射的方式散失。于是尘云将经历一个持续的降温收缩过程,时间是一千万年。这时的尘云温度是十度,每立方米大约一万颗原子。在这个过程当中,尘云不再保持完整,而是渐渐分裂成亿万个局部,就像是一个被猛力打碎的盘子。这些分裂的局部自此开始了相对独立的坍缩,分子变得越来越热,想要挣脱出去,但此前一直隐藏实力的引力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容,在十万年里,所有的原子、分子都被引力禁锢着朝中心处做自由落体运动。由于辐射的驱离和磁场挤出效应,每一片分裂的尘云都会丧失部分质量。也就是说,最后形成恒星的尘云质量总是比初始值小很多。到了这一步,之后的发展便顺理成章了。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引力,随心所欲地挤压并浓缩着尘云。虽然随着尘云核心的升温,引力遭遇的阻力会逐渐增大,但这种反抗对于引力来说实在是过于渺小了。然后,当尘云核心到达一千五百万摄氏度的一刹那,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尘云核心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陡然生出反弹,其力量的强大足以抗衡迄今为止没有遭逢任何对手的引力:这是最初的核聚变。

第一代原始恒星诞生了!

江哲心回想着整片尘云最后形成的星系图像。如果不做特别说明,没有人能辨别出那些发光点是第一代恒星。除了极少数质量特别小的矮星之外,银河系的第一代恒星都已经不复存在。多数第一代恒星都在燃料耗尽后的超新星爆发中,回归为尘云。太阳系是在前恒星爆炸的尸骸上诞生的,太阳系已经存在了五十亿年,根据重元素丰度分析,它至少是第三代甚至是第四代恒星。

从现在的计算结果可以明确地判断,对于银河系这种规模结构的星系而言,天年的出现是不可避免的。实际上,天年应当视作银河系的一项自然属性,是银河系诞生必然留下的遗迹。这就如同综合太阳系本身的各项参数经过简单计算,就会发现太阳系里的“柯伊伯冰物质带”以及“奥尔特云彗星带”的存在都是一种数学上的必然。江哲心回想着自己以前搜集的化石材料,那时他以为自己从几亿或十几亿年时间的沉淀里找到了天年的肇始,但现在看来自己完全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天年的根源比自己想象的更久远更深刻,它植根于一百三十七亿年前的宇宙大爆炸,那场创世大暴胀掀起的暗物质和暗能量的涟漪才是天年真正的渊薮。此前,人类观察到的最古老宇宙现象是微波背景辐射,但最原始的微波背景辐射产生的时间大约比大爆炸晚三十八万年,这是因为必须等到宇宙降温到三千摄氏度时,电子才能被质子俘获,从而不再阻碍电磁波的传播。而天年结构的肇始比微波背景更加古老,它来自创世之初暗物质与暗能量的交媾。天地初创时的细微波动在此后的一百三十七亿年里被传承了下来,深刻地影响了包括银河系在内的所有星系的结构。天年就像一个宇宙音乐盒,虽然它发出的声音刚刚才被某种智慧生命的耳朵听见,但发条却是在一百多亿年前就上好了。

随着天年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江哲心内心里的那片黑影也变得越来越真实。如果天年真实无误地存在,那么迄今为止的主流认识将全部被颠覆。而江哲心以前为之努力的一切都将变得轻如鸿毛,没有一点儿价值,就像是风景画上多余的一笔。想到这一点,他就不寒而栗。是的,他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曾经的自信根本不足以应对它。在天年面前,江哲心不得不承认自己充满畏惧,这不仅仅因为它的力量,还因为那片唯有他自己才能看到的黑影……

“但愿我能应对……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江哲心痛苦地想,蜷缩在后排座椅上沉沉睡去。

按照后世史学家的共识,2009年1月11日——江哲心在SSC中心进行这次成功演算的日期——是对天年现象最早定量的时刻。这一刻,人类第一次描绘出了天年的整体轮廓。虽然精度仍有待提高,但考虑到天年是人类有史以来需要应对的最庞大、最复杂、也是最休戚相关的宇宙现象,后世史学家在运用天年纪年时都以这一天江哲心得到的结果为原始依据。天年纪年元年的起始之日是二叠纪末,距今约两亿五千万年。因为天年发现者江哲心的中国人身份,出于致敬,人们达成共识:天年纪年的一些术语将借用中国农历的节气命名。在这种古老的历法中,中国人将一年分为二十四个节气,用以指导日常生活和农事安排。天年纪年当中的时、分、秒概念则直接借用现代计时单位,按照经过适度简化的换算公式,公元纪年的一年相当于天年纪年的九秒。

依照江哲心计算的结果,人类其实早就已经同天年的某个局部遭逢,但这次邂逅对人类生活的重大影响可能需要几十上百年的时间才会明显显现,因此在最初版本的天年历法中,2009年1月11日被定为天年霜降日。但在事件后来的发展当中,由于人类为了应对天年危机而做出的一系列重大决策,导致这个日期实际上被大幅度提前了。按照后来最主流的天年历法记载,天年霜降日最终被确定为2039年1月11日。

而争论也一直存在,比如2039年1月11日究竟该以哪一个中国传统节气命名就是一个断断续续讨论了若干年的课题。一般的共识是将这一天定为霜降日,包括后公元时期的学院派以及更晚的匠人学派中的大多数人都对此认同。但也的确有少数研究人员认为2039年1月11日不应该定为天年霜降日,而是应该定为天年冬至日,他们的理由是在中国的古老历法中,冬至过后一直使用着一种叫作“数九”的“杂节气”,具有四季变化的温带地区从这一天开始进入一年当中最寒冷的阶段。因此从类比效果上看,这种定义也许更适合启用天年纪年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