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硬币正顺着手指头运动,从小指背翻滚到食指和大拇指之间,又接着退回来,周而复始。在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时间里,许保罗一直坐在摩托车上重复着这个游戏。他不像家里其他人一样在无聊的时候喜欢摆弄手机什么的,他喜欢看书,但前提是要有比较清静的环境。如果不能悠闲地看书,他就做做这种简单的手指游戏,权当提神。右手累了换左手,偶尔让两只手一起合作。在来到家里之前,许保罗曾经学过一段时间的近景魔术,这是他的个人爱好。家里虽然有一些比较复杂的规矩,但对于无伤大雅的个人爱好并不苛责。许保罗在家里也见到过一两个沾染了酗酒或是吸毒之类恶习的人,但接下来他们要么改正,要么就会受到执法者的严惩。
想到家里,许保罗心里涌起温暖而踏实的感觉,那是个多么让人依恋的地方啊。回到家里,俗世间的纷扰和欺诈都消失了,家中的生活温馨而宁静。从乐园来的使者担当着家长的角色,平等慈爱地对待每个人。不仅如此,使者还为每位成员擦亮了长期以来被世俗假象所蒙蔽的眼睛,让大家看到了世界的真相。而更令许保罗深感荣耀的是,两个多月前,作为选出的代表,他居然有幸去到了乐园,亲眼见到了自己未来的得救之地。在乐园那块属于他的田地里,许保罗不胜欣喜地轻抚着上面生长的每一茎青草、每一片绿叶,感受着植物纤毛在掌心划过时的微微刺痒。使者说过,每位虔诚的家里人都能在乐园里永久性地拥有这样一块土地,即使因为某些原因本人不能到来,也可以由自己指定的一位亲人继承。许保罗还没有成家,只有两个侄子,他早就想好了,如果自己以后不能来乐园,那么就把这块地留给自己最喜爱的小侄子。
虽然乐园还没有完全建成,但是看到的景象已经让许保罗感到无比的亲切和无上的幸福。在后来回程的飞机上,当许保罗从头等舱旅客身边经过时,生平第一次在这些成功人士面前产生了淡淡的优越感。尽管那些人衣着华丽、神情倨傲,但许保罗的内心里却有一个无比真实的声音告诉他:他们拥有的只是虚妄,他们是迷途的羔羊,他们现在拥有的都将失去,而自己却能得救!
许保罗并不清楚家里派自己来的真实意图,听字面的意思是让自己配合一下,这应该是比较轻松的,但是使者单独对他交代的那句“允许接替”却让他有所警惕。作为一个算是有些年头了的家里人,他完全清楚什么叫“接替”,那其实就是任务失败后的应急措施。许保罗觉得使者有些多虑了。他看见过目标,基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模样,执法者出面解决绝无失败的可能。想到这里,许保罗放松了些。在家里,执法者的地位仅次于使者,他们并不像普通家里人一样经常同大家见面,而且每次出现时总是戴着面罩。这些年,许保罗在家里也就见到过三四次执法者,都是在需要执行惩戒任务的时候。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有什么出奇之处,但许保罗知道要成为执法者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当然了,那也意味着无上的荣光。每一位执法者在家里都是传说般的人物。许保罗曾经听说过执法者在某位国家元首的府邸里来去自如的故事,虽然那个故事的发生地是一个中非小国,但许保罗坚信执法者的传奇在任何地方都能够继续书写下去。按照使者的说法,信仰虔诚而且身手矫健的许保罗也有望成为执法者中的一员,这次让他参与配合执法者的任务也算是一次锻炼。
正在这个时候,似乎有意在跟许保罗的预想唱反调,一条信息显示在了手机上。
“允许接替。重复一次,允许接替。级别:消灭。目标地址:……”
许保罗有些不太相信地盯着手机,他看着“消灭”两个字,思想上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到家里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接到“消灭”级别的命令,他印象中也没有哪位家里人接到过,他甚至一度以为这种级别的命令只是一种制度上的摆设。但现在的指示确凿无误地告诉他,以前的印象只是错觉。许保罗没有过多犹豫,过往经受的磨砺立刻转化成了行动。黑色本田摩托车发出隆隆轰鸣,许保罗胸口悬挂着的一枚十字架受到震动,在空中划着惊悚的弧线……
杜原的期待渐渐变成了焦躁。
冷淮和孔青云刚刚离去后不久,杜原就打通电话表达了同意参与计划的意愿。他本以为很快就会有人联系自己,但没想到过了一天多却没有任何消息。杜原觉得再打那个号码没有什么意义,于是转而跟韦洁如联系,结果电话却无法接通。
文婧一直没有多说什么,虽然她知道杜原滞留在此一定有什么原因,但她和杜原之间早有默契,对方没有主动告知的事情一概不问。好在文婧并不会无聊,虽然她对城市的风景不屑一顾,但那些世界一流的商场却让她无法抗拒。这两天她拖着孔青云去血拼了几次,回来时带着的大包小包战利品让她颇为满足。杜原一般只陪她到商场门口,基本上没进去过,都是像今天这样,在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喝水看报。结账也是文婧自己的事,两人初识不久的时候,杜原曾经试过帮着埋单,但每次都被文婧极其干脆地拒绝,似乎她希望两人的关系越简单越好,不愿意在经济上有什么拉扯。杜原也曾琢磨过,自己之所以喜欢文婧,她的自立应该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吧。
今天不是节假日,商场不算太热闹。接到文婧的电话,杜原赶紧走到新光百货门口。不出所料,文婧又是大包小包的拎不动,打电话是叫他帮忙。杜原并不清楚文婧家里的情况,两人本来就是偶然结识,照着圈子里的规矩,也没多问对方的家庭情况。待到后来看到文婧的做派越来越像个富家女,杜原更是不好意思多问了。想想也是,三十来岁的单身女人,却已经登上过世界攀登难度排名第六位的山峰。关于这个概念的具体内涵,只需要知道珠穆朗玛峰并不在前六就行了。珠峰虽然大名鼎鼎,但相比之下,其攀登难度却不属于最高之列。根据统计,迄今为止,珠峰的攀登死亡率大约是13%,而攀登乔戈里峰的死亡率为30%,攀登南迦帕尔巴特峰的死亡率为32%,攀登安娜普纳主峰的死亡率51%,至于攀登贡嘎山主峰的死亡率则高达90%,是名副其实的九死一生。当然,难度系数再往上就是著名的处女峰梅里雪山卡瓦格博峰了,死亡率……100%。
在旅游这方面,杜原自己只能算是中等狂热程度的发烧友,登山更只是偶尔为之。很多时候他是由于工作的原因需要在各地奔波,如果能够顺道旅游当然也不错。虽然对登山参与不多,但杜原非常清楚,登山是最昂贵的一类运动,专业运动员有国家做后盾,而能把这个当成爱好来玩的,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这个,你提着。”文婧毫不客气地递过几个大包。
“这双鞋你昨天不是刚买过的吗?喏,跟你现在脚上这双一模一样。”
“当然一样了,这是给我妹买的。我穿着感觉舒服嘛。”
“那这个呢?”杜原指着一盒男士衬衫,“这是中号,我只能穿加大号的。”
“这是给我弟的。”文婧白了杜原一眼,“我不像你,独子一个。过几天我要回去一趟。”
杜原无语了。到酒店放好东西,两人都饿了,文婧提议到后海。出门前,杜原下意识地又拿出手机看了看,没有未接来电。但等两人到一个地方坐了一会儿后,电话却突然响了,是韦洁如。
“这两天有事没能同你联系。现在有人要见你,你一个人来,我们在这边等你。”
“离后海这边远吗?”杜原低声说。
“你就直接朝前走,到第一个路口左拐,然后……”
“你——看得到我?”杜原大惊,本能地四下张望,除了热闹的人潮他什么也没看到。倒是文婧受到他的举动的影响,朝四下里看了看。
韦洁如沉默了一下,“照我说的做吧。另外,你现在可能有危险。”
杜原心中一紧,挂上电话。文婧低下头,自顾自地享受美味,一滴肉汁粘在她的唇边。看着文婧颇为不淑的吃相,杜原有些想笑。但想到韦洁如电话里的警告,他又笑不出来。
“有事吗?”文婧抬头问道,她举起手里的玻璃酒杯,里面是白酒。文婧一般只喝香槟的,不知为什么刚才一上桌却点了一瓶五十二度的杜康酒,而且上来就喝得很猛,才一会儿工夫,瓶子里的酒竟然下了快一半。杜原本想挡着不让她喝,结果文婧对杜原说,杜康酒也姓杜,我现在也算你们杜家的半个媳妇儿吧,你还不让我喝老杜家的酒?
“我有点儿事情需要处理。你等我一下,很快就回来。”
“你肯定在骗我。”文婧突然举起手里的酒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杜原歉意地挠挠头,“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多久。如果等不及,你先自己回酒店。”
“好吧。”文婧潇洒地举起酒杯放在额前,一只眼睛透过酒杯有些调皮地朝杜原眨了眨眼,“再见,我的坏蛋。”
杜原愣了一下,酒杯后面的美丽眼睛让他一阵失神。但他很快转身,没有看到身后的文婧又斟上了一杯酒。
广化寺这边比后海清静许多,杜原急匆匆地快走,一道黑影突然从他身后飞快地冲过来。
“嗨!小心!”前方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杜原本能地一闪,脚绊在了人行道的坎上,继而像是一个失去了根基的柱子般陡然跌倒,膝盖着地,痛彻心扉。杜原还来不及挣扎起身,就见一辆黑色摩托车呼啸而过,而自己旁边那棵四五米高的大叶白蜡树正在缓缓倒下。这种行道树在北方遍地都是,很普通,杜原坐在地上呆呆凝望着剩下的白蜡树桩,在离地一米多处是一条整齐划一的断口。一瞬间杜原意识到正是那声突然的喊叫让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冷汗湿透了他的背心。
“你怎么样?”来人的面孔很陌生,他一边说话,一边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膝盖的伤不重,杜原站不起来是因为腿软。来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俯下身来扶了他一把。
“我叫李欣。”来人说。
“你们是什么人?”杜原又指了指摩托车远去的方向,“那些……又是什么人?”
“我们先离开这里。”李欣不由分说地扶起杜原,“幸亏我过来接你,否则……”李欣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水,“我们的车停在那边,请你走过来主要是我们不想同无关的人员见面。”
一个多小时后。
“这是公安部门提供的图像资料。当时犯罪嫌疑人被截停在了一处建筑工地。他身上绑了炸药,警方疏散了工人,然后找了谈判专家。”
屏幕上是几栋修了半截的高楼,摩托车停在楼下,那人在三楼的一扇窗户前同警察对峙。
“认识这个人吗?”
杜原仔细看了看,摇摇头。
“根据调查,此人名叫许保罗,身份是天津一家担保公司的兼职雇员。这种担保公司一般是从事民间借贷,但因为高利贷收账的原因也常常涉黑。据许保罗跟谈判专家说,你欠了公司的钱不还,他是来惩罚你的。但我们调查那家担保公司时,对方负责人却说不知道这件事情,并称许保罗这段时间说家里有事请了假,他的行为与公司完全无关。不过现在担保公司的法人代表还是被控制起来了。”
“你们国安这边怎么判断的?”冷淮问道。
李欣不以为然地咧咧嘴,“我们觉得许保罗没说实话。一般来讲,民间借贷即便惩罚欠债人,一般也只是让对方残废,不至于杀人。再说,”他转头看着杜原,“你没有差那家公司的钱吧?”
“当然没有,那家公司我听都没听说过。他为什么想杀我?”直到现在,杜原还是不敢相信有人会要自己的命。
“不知道,这已经成为秘密了。”
“什么意思?”
“你看下去就知道了。”
屏幕上,谈判专家满头大汗,正回过头对什么人说话,似在安排下一步的行动。而窗台上的许保罗反倒显得轻松许多,脸上甚至还挂着笑意。
虽然隔的距离比较远,但能看到许保罗手里好像拿着红酒和面包,不时朝嘴里送去。
“他好像在吃东西?”杜原问道。
李欣点点头,“当时警方以为这家伙是故意挑衅,哪有这种时候还搞这个调调的啊。后来才知道食物里面早就掺了毒药,这家伙是在自杀。”
“他……死了?”
李欣点点头,“是氰化物。这种东西大剂量中毒时会发生闪电式的昏迷和死亡,几秒钟就能让人全身痉挛,呼吸停止。许保罗摄人的算是中等剂量,但也根本来不及抢救。”
像是为了印证这句话,屏幕上许保罗的表情突然呆滞,斜斜地倒了下去。现场变得混乱起来,警察们朝前冲去。
李欣关掉投影。
“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我。”
“现在还不能下结论。”冷淮突然开口道,“情报部门分析的结果是各种原因都有可能,现在只能猜测。目前国家正参与一个国际多边合作计划,但有些国家却被排斥在外,有可能是某个国家的破坏行为。还有一点,参与合作的国家之间也有分歧,其中一些国家想要削弱中国所起的作用,或者降低中国在计划中的地位,他们也有可能这么做,因为你现在是我们的一个关键环节。总之,有很多的可能。”
“还有一个细节值得重视。”李欣插话道,“就是许保罗吃的东西。”
“有什么不对吗?”杜原问。
“当时大家以为他吃的是面包,后来经过检测,才知道许保罗吃的不是面包,而是一种饼,是面粉不经过发酵就直接烤制的那种。”
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红葡萄酒加上无酵饼,这是典型的基督教圣餐。耶稣基督在被钉上十字架前的晚上,与十二门徒共进逾越节晚餐。门徒们按照耶稣的规定分领无酵饼和葡萄酒。显然,许保罗奇异的死状表明,某些未知的宗教势力也可能卷了进来。
“文婧怎么样了?”杜原突然问道。
“你走后不久她就离开了。我们的人没有打扰她,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也许对她更好吧。”李欣回答说。
杜原稍稍安心了些,有些感激地朝李欣点点头。他现在回想起自己在那生死一瞬时的反应,觉得还不算丢脸。但他突然间知道了世界上有人希望自己死,这无论如何不是一种愉快的体验。
杜原这时想起一直没接到过电话,掏出手机看了下发现没信号,看来这间屋子设置了电磁屏蔽。他走出房间,来到外面的走廊,过了几秒钟手机有了信号,一条短信出现在屏幕上,看时间是文婧半小时前发来的:“亲爱的,我赶着回美国处理一些事情,再联系。”
杜原下意识地拨打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串清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ed off……”
杜原放下电话,四下环视。他记得来之前是从长安街附近一家单位的地下车库进的电梯,然后直接下到了这里。当时因为还有些惊魂未定,电梯到底下了多少层也没注意。出电梯后也没怎么观察周围的环境就直接到了那个房间里,现在才发现前后都是长得看不到头的甬道,宽度大概有五米,基本上可以并行两部普通的轿车。看上去这片地下建筑应该属于中国各处都有的人防工程,但由于北京的特殊性,杜原知道自己身处之处绝非一般的人防工程。
冷淮对杜原做了个请跟随的动作,一行人顺着甬道前行,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到轻微的脚步声。每隔四五十米就分布有两位哨兵,看到一行人经过时便举手行礼。
“我们到了。”随着冷淮的这句话,一扇门缓缓滑开。杜原微微一怔,心里涌起似曾相识的感觉。
“考虑到工作的方便,我们复制了南京那边的部分环境。当年江哲心曾经在这个环境下工作和生活,相信这会对你有所帮助。哦,对了,你的卧室就在隔壁,条件是差了点儿,但出于安全考虑,我们不得不这样安排。”
杜原突然失声发笑,“以前我觉得这是一个白痴的计划,现在我觉得还要加上一条,是白痴加疯子。你们凭什么认为江哲心的脑海里隐藏着什么秘密?而且就算他有秘密,又怎么保证这是一个有用的理论,而不是荒诞无稽的狂想?再退一步说,就算这不是什么狂想,又有谁能保证我能够让它重现?”
“你冷静下。你说得不错,这些问题谁也回答不了。但是——”
“但是什么?”杜原逼问道。
“虽然我们可能无法完全还原江哲心做过的工作,但是我们必须让美国人相信我们,因为这关系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杜原轻蔑地哼了声。
冷准短短地沉默了几秒钟,吐出一个词:“未来。”一道微弱但却坚定的光芒从他眼里透出,“这是事关我们国家和民族未来的一场博弈。在这样的目标面前,为了获得哪怕一丁点儿优势,我们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接下来一段时间,你将在这里生活和工作。别忘了,在你决定加入计划之前,我们再三告诫过你,如今你已经没有了退出的权利。如果说此前我们之间是朋友式的交流,那么,现在的我们,是同志。”
杜原颓然坐下。
冷淮招了招手,一位体型微胖、面色冷峻的男子走到杜原面前,递给他一片存储卡说:“我是何阳,按照组织安排,这段时间里担任你的贴身助手和联络员。你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告诉我。”
冷淮补充道:“这片存储卡里面是我们目前搜集到的与江哲心有关的各种资料,你先看看吧。现在我可以称你为杜原同志了,请记住很重要的一点:我们时间紧迫!”
杜原接过存储卡,不再看其他人一眼,包括那个所谓的什么助手。他缓缓挪着脚步,走出这间精心布置的实验室,来到隔壁。相比之下,这个房间小得可怜,看来冷淮说的条件差是实话,除开床和书桌以及一面衣柜,几乎就摆不下别的东西了。他正想一个人安静安静,一转身却发现何阳正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身后。
“你走路没声音的吗?”杜原抚了抚胸口,“你跟着我干吗?”
“按照规定,我必须随时和你在一起。虽然你对我所知不多,但我详细了解过你的情况,这也算是我的功课。”何阳倒是开门见山。
“你负责保护我?”杜原问。
“这么说不大准确。负责保护你的主要是我的同行。我的职责主要是当你的联络员,此外还另有一些任务。”
“能说详细些吗?”杜原有些不明就里。
“国安局内部职责分工很多,我是T4部门的。”
“什么4?”杜原一愣。
“T4。”何阳解释道,“其实就是一个代号罢了。算是新部门吧,由原来的一些单位重组的,时间不长。”
“这个代号倒是有趣,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杜原挠挠头,“既然你不是来保护我的,那你平时都干些什么?”
“我的任务是陪同你出席各种会议,然后找机会追查出究竟是什么人在针对我们。”
杜原脸色有些不豫,“听起来我像是一个诱饵。”
“你多虑了。”何阳说,“我说了有人会保护你,他们在暗处行动,比像我这样一直跟在你身边更有效。你认识李欣吧,他是A2组的,他们才是负责这个的。当然,如果有人在我面前对你下手,我肯定也不会干坐着。但还是那句话,我的最主要任务是找出背后的人。”何阳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首长怀疑我们内部出了问题。你刚答应同我们合作不久就遭到袭击,事情如果太巧合基本上就不是巧合了。”
“你是来锄奸的?”杜原小心地问,他觉得自己这么问显得有些荒唐。
“锄奸,哈哈。”何阳笑起来,脸上拉出皱纹倒显得表情柔和了些,“你这样讲倒也差不多,T组本来就是一个反间谍部门。不过T组内部按分工还有所不同,这是因为间谍也分两种:一种是纯粹的外来渗透,比如借着经商旅游等名义入境伺机搜集情报的;还有一种则是腐化变质的内部人员。我所在的T4部门主要针对后者。”
杜原一怔,“怪不得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T4是个医学术语吧,是一种人体淋巴细胞。”
“你说得没错。T组的命名的确与此有关,人的机体面临的疾病威胁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纯粹的外来病原体,一种是内部受到感染或者是基因异化的细胞。一般来说后者的危害更大,因为更难发现和清除,比如癌细胞就是典型的例子。”
“你们怀疑内部有间谍?”
“你现在的身份很关键,直接影响到国家在同他国的合作中的利益。上面十分重视你的安全。这些针对你的事件相互之间都有关联,从现有线索看,已经涉及国际犯罪集团。”
“看来我的命现在很值钱了。”杜原本想开个玩笑,但连他自己都听得出声音里的惴惴不安。
何阳配合地笑了笑,但显然没什么诚意。
“那需要我做什么?”
“加强日常防备。现在还不能最终确定有多少势力在针对‘太平门计划’,从掌握的情况看,这种势力甚至可能已经渗透到计划内部,但他们肯定没有掌握我们最核心的机密。”何阳语气很肯定。
“好吧。”杜原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配合你的工作。从此以后是不是我无论到什么地方你都要跟着?”
“我们有自己的一套要员保护规程。对于你,我们现在是按第三级别、也就是省部级的标准执行,今后视情况再调整。其实,习惯了也没什么,你就当自己不小心成了明星,身边随时多了几双眼睛盯着。当然,我们也会关注你身边的部分相关人员,比如文婧。”
“你们调查文婧?”杜原压抑不住语气里的愤懑,“我和她是偶然认识的,她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何阳等杜原稍稍平静下来,“这是规定。你身边的人都在调查之列。”何阳停下话头,欲言又止,但还是接着说道,“文婧的情况有些特殊。一方面,她近段时间同你接触很密切;另一方面,你觉得自己对她很了解吗?”
杜原沉默了一阵,缓慢地摇了摇头,但立刻又仓促地点点头,“她是美国华侨,虽然我们认识时间不长,但她对我从来没有隐瞒什么,只要我问起的事她都告诉我了。”杜原想了想,“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我能感觉到她是一个很简单的人。”
何阳点点头,“文婧的资料我们大体都知道,她的背景不算复杂,跟你说的差不多。不过,她母亲才是华人,她的父亲则是一名被华人家庭收养的印第安孤儿。”
“哦。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杜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文婧的容貌,觉察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其实这很正常,中国人和印第安人都同属蒙古利亚人种,本来就差别很小。“她没有告诉过我,再说我也没有问过她啊。”
何阳接过话头,“因为保护级别的原因,我们必须查清楚与你有关的任何事情。”何阳目光炯炯地盯住杜原,“我们知道文婧并不是你唯一的女友,但因为她是唯一的外国人,我们当然要调查得更仔细一些。”
杜原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你这是干涉我的生活了。这是侵权,侵权知道吧!”杜原实在按捺不住了,之前对他的监控也就罢了,但影响到他身边的人却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我要向冷淮控告你们。”
“冷淮主要负责技术方面的工作,他无权干涉我们。”何阳面无表情地答复。
“那我找靳豫北反映。”杜原恶狠狠地盯着何阳,几乎是在咆哮。
“我们现在执行的就是靳豫北同志的指示。”何阳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再说,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你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吗?不仅是你,包括我们都不可能随时同他联系上。”
杜原一滞,“总之我要找你的上级投诉你!”
何阳不以为然地撇了下嘴,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杜原的激动,“你当然可以投诉我。不过据我的经验,你这样做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把我撤掉,换另一个人来。至于新来的人嘛,唔,让我想想看,我们部门我算脾气最好的。”
杜原颓然地坐在椅子上,醒悟到何阳说的都是大实话。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被困在软笼子里的熊,左奔右突却无从逃遁。
“所以啊,你最好的选择就是配合。事情早点查出来,大家都轻松。”何阳满意地看着杜原,“其实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我们并不是怀疑文婧有什么动机。但是,我们不能排除有其他人通过文婧这个渠道来刺探你的行踪,制造麻烦。”
杜原沉默了一阵,抬起头对何阳说:“我待在这个地下工事里总归是安全的吧?你不至于睡觉都要跟我一起吧。”杜原恶狠狠地补上一句,“老子可没说过只喜欢女人。”
“当然不会。能进入这里的人都不在我们怀疑之列,只是你外出的时候我必须陪同。”何阳毫不生气,还是一副浑不懔的样子。
“那……好吧。”杜原没辙了,认命地点点头,拿起一旁的平板电脑,插入存储卡,“我工作的时候不希望被打扰。”
何阳倒是没坚持,点点头便径直出门。房间里安静下来,能清楚地听见顶部通风机运转的嗡嗡声。平板电脑启动了,操作系统是红旗Linux,中国政府和军方一直禁止使用微软或是谷歌等国外公司的操作系统。杜原在企业里没用过这个,不过操作界面和方式其实相差不大,即使初次接触也基本上不影响使用。
杜原随手点开编号为“001”的一本扫描文件。封面上印着楷体的“工作笔记”四个字,扉页上是一行钢笔字。事隔这么多年之后,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人的笔迹。
“茧,是凝固的痂……”
字是竖写的,笔力遒劲,最后的省略号更像是要从纸面上跃出来一样。这是什么意思?杜原有些狐疑地翻开下页。从内容上看,这本子并不像是工作笔记,更像是日记或随笔,有些页面甚至还有很随性的涂鸦。似乎本子的主人看中了它的轻巧,可以随时携带着记下那些突然而至的想法,以方便日后回忆。这使得它的内容在外人看来显得涣散而混乱,但对于写下这些话的人来说却已然足够。
扉页之后的两页上的字迹比其他页面的显得更新,像是后来补写的。难道,它是一个时间上更晚的总结?读着这些文字,杜原仿佛见到多年前一个清瘦的身影安静地端坐在书桌前,随手将心中感想记录在笔记本上。杜原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这间地下房间里的那面衣柜,赫然发现穿衣镜里江哲心正注视着自己,洞悉的目光刺透了时间……
回忆是种非常奇特的东西,尤其是对我这样自诩记忆力不错的人来说更是如此。那些事件早已远去,承载它们发生的时空平台也已经崩坏不存,但人脑这个宇宙间最复杂精妙的物件自有一套逻辑。曾经有种理论说过,时空中发生过的所有事件原本都是方生方灭一去不回,但因为后来宇宙中产生了智慧生命这种东西,他们的大脑能将本该消失的事件记录并重演,从此宇宙中多了一种叫作“观察者”的全新事物,并终将无比深刻地改变宇宙的整体面貌。
我本没有写日记的习惯,现在之所以选择用一个小本记下一些事情,只是因为现在的处境是我第一次面对。两种迥异的论点,却都有足够的事实作为支撑。一种正明白无误地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世界;而另一种虽然隐秘,但也以诸多确凿无疑的证据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它们似乎都无可辩驳,但它们是极度矛盾的,所以它们当中只会有一个是真理,绝不可能共存。置身其间,我第一次感到了思想的无力,但愿存在某个我尚不知道的、更深层次的气候理论,可以包容这水火不容的两端。就好比当赋予足够巨大的能量时,宇宙间表现迥异的四种力也能统一……但是,这样的气候理论真的存在吗?
我一直记得很久以前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韦洁如问了我一个老套的问题:如果可以自己做出选择的话,我愿意生活在什么时代。我记得当时我们就像两个傻瓜一样,嬉笑着罗列了一大串,一会儿说要到人皇时代去当伏羲和女娲,一会儿又说要到中世纪的欧洲给伽利略讲讲相对论。其实那时我们的心里很清楚,就总体而言,我们就生活在人类最好的年代。
是的,这一点有谁会怀疑吗?其实我和韦洁如都不是那种机械的历史进步论者,并不认为人类的境况会随着时间推移自动变得更好。比如我们都认为元代绝对比更早的唐宋时期更野蛮更落后也更黑暗。但是谁又能否认,“最晚”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们恰恰身处“最好”的时代呢?这是人类第一次“控制”着自己命运的时代。只要那些手握终极毁灭武器的大国领袖没有同时发疯,只要理性的思维还占据着世界的主流,那么,在可以想见的将来,这个世界就会朝着更好的方向变化……
大约从两百年前开始,西方人中的大多数脱离了普遍性的饥饿。我们的国家虽然晚了一些,但终究也跟随着达到了这一步。不管怎样,在我们所处的时代,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功。
但是,那天的事情在后来发生了一点儿小小的变化。当时韦洁如突发感慨说,人类终于成了自身命运的掌握者,但就像是一个魔咒被触发了一样,我突然大声说她错了,在内心阴鸷的造物主面前,人类从来就没有掌握自己的命运。
韦洁如蓦然回头,很吃惊地望着我。我永远记得,那天下午明媚的阳光透过白色窗帘照在洁如光滑的额头上,她鬓角的细小茸毛微微颤动着。那是一幅多么令人怀念的美丽画面啊。而我知道,眼前这宁静安逸的世界正在离我们而去,一个人类从未经历过的时代正在来临。所有人都将被卷入动荡与纷乱之中,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