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佛本是道

这种老式七层楼房的楼顶很清静,不像电梯公寓的楼顶因为电梯机房的关系有噪音。在楼顶的一角建有一间顶上透光的花房,冬天的时候,范哲会将一些不耐寒的植物品种搬进去,而到了夏天,这里正好空着,安上空调之后也不热,算是多出一间屋子。韦石来了之后,范哲从原来住的那间卧室搬了出来,有时住书房,有时也上楼顶住。

徐嗣和范哲经常在民宗局开会遇见,算是老熟人了,大家不需要过多客气,虽然他并不太清楚范哲今天专门约自己来是为了什么事。

徐嗣四下扫了一眼,又闻了闻杯里的茶,“嗯,茶不错,山人这厢多谢了。”范哲只知道徐嗣属于半路出家,之前似乎有过很丰富的经历,入道后的经历似乎也不简单。据说道门是江西的,十多年前只身来到这边,在很短时间里便在南京道教界崭露头角,现在是玉虚宫的观主。

“范神父,今天你邀请我来不只是为了品茶吧?”徐嗣倒是个直性人,说话开门见山。

范哲也不打算绕圈子,“是这样,近来我们天主教这边的环境发生了许多变化,让我有点儿看不明白,所以有些事想请教一下道长。”

“岂敢岂敢。”徐嗣笑着微微欠身,“范神父在圣心堂传播教义救赎世人,成效斐然,大家有目共睹,应该是我向你请教才对。”

“徐道长。”范哲面色一整,“请相信我的诚意。”

看到范哲变得严肃,徐嗣收起笑容,“其实我的确是有一点儿看法。”

“说来听听。”

徐嗣摇摇头,“算了,是很不成熟的看法,不说也罢。”

“你这又何必,虽然我们信仰不同,但在宗教界这个大范围里,我们一直相处得不错,现在你这样有些见外吧。”

徐嗣白眼一翻,竟然有点儿瘆人,“你不用拿话来挤对我,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范哲不禁苦笑,他刚才的话的确有故意“激将”之意,他太想知道徐嗣的真实想法了。现在看来这个徐嗣完全就是油盐不进,跟自己玩起了道家的看门功夫太极。

“你真想知道我的看法?”徐嗣突然幽幽开口。

“当然。我觉得这会是一条线索。”

“线索?”徐嗣重复了一句,眼神变得有点飘忽不定,“如果这真的是一条线索,那么这条线索指向的结论就太……”

“太什么?”

“太惊人了,如果不说是太可怕的话。”

范哲语气一滞,“可怕?什么可怕?”

徐嗣掀开茶杯,一缕雾气飘出来,他半闭了眼睛啜口茶,“我等方外之人早已无忧无惧,我说的可怕并非针对你我,而是对世人而言……”

“能说详细些吗?”

“其实中国的道教借鉴了许多佛教的东西。像道教的一些名词,比如‘位业’‘阎王’等,都是从佛教借鉴而来。当然,反过来,佛教在翻译和传播过程中,也借鉴、吸收了很多道家学派的词语和思想,以便适应中国的本土文化,这是一个双向交流的过程。不过,中国最正统的道教流派却一直保留着自己最根本的东西。这也是道教同佛教,哦,还包括同你信仰的天主教之间最大的区别。”

“最大的区别?是什么?”范哲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

“所以我才说这是一条线索。想想看,为什么近来你们和佛教方面得到了不少强有力的支持,而我们道教这边却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这也许就是关键所在……”

范哲心思一动,想起之前吴师傅告诉自己的事。看来徐嗣道长也认为天主教获得了特别的支持,但为什么又会出现那种“伪经”呢?他想了想,决定还是暂时不同徐嗣讨论这个问题,自己先调查下再说。

徐嗣没有注意到范哲走神了,自顾自地往下说:“中国人了解基督的不算多,但基本上都对佛教和道教不陌生。如果说政府方面真的出于某种目的,希望能借助宗教界的力量,那么就对普通中国人的影响力而言,我们道教应该不弱于你们天主教吧?”

范哲想了想,点头表示认同这个结论。

“那么现在的情形就非常奇怪了。一方面,政府肯定有借助正大宗教力量的意图,但另一方面却有着明确的选择和取舍。而这个选择的标准是如何制定的,迄今为止尚不得知。”

“是啊。一定有一个标准。可是从现在的表现来看,这又是个比较隐蔽的标准。”

“佛教也好,道教也好,教宗教义不同,但都是正大宗教,并无高下之分。于是,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徐嗣分析道,“有种说法你应该听到过,是普通老百姓用来评价道教和佛教之间的重大区别的。这话虽然稍嫌简单,但基本意思倒是不算错。”

“哪句话?”

“道修今生,佛修来世。”徐嗣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突然变得很亮。

范哲点头,“这么说的人是不少。记得我隔壁邻居家的程老太就这么念叨过。”

“粗听起来,这似乎表明道教与佛教之间存在着修为方法上的不同。但实际上,这句很简单的话直接点明了道教与佛教之间一个极其深刻的差异。”

“你是指什么?”

“你大概知道我并不是自小入道的,但你知道我之前是做什么的吗?”

范哲轻轻摇头,“我只听说你入道前从事过一些别的行业,好像还蛮复杂的吧,至于具体的就不大清楚了。”

徐嗣笑了笑,“看来我的道友们有意识地淡化了我的真实经历。其实我以前并没有什么所谓复杂的经历,在江西入道前,我的主要经历除了念书就是当和尚。”

“啊?”这个反差也太离奇了点儿。范哲怔怔地望着徐嗣,觉得难以置信。

虽然范哲没有做过什么专门研究,但对自古以来的佛道之争还是有所了解的。可能世界历史上还没有哪两种宗教像佛教与道教一样,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明争暗斗长达两千多年,包括汉、魏晋、隋、唐、宋、元、明、清在内的历朝皇帝均有涉入。这种争执从来就不限于口诛笔伐,很多时候,双方动用的除了口舌还包括斧钺。在历史上著名的“三武灭佛”中,先是北魏太武帝崇尚道士寇谦之的清静仙化之道,下诏诸州,坑杀沙门弟子,捣毁各处佛像。而后北周武帝欲以符命曜于天下,听信道士张宾与元嵩之言,大肆灭佛。再后来的唐武宗宠信道士赵归真,拆佛寺四千六百余所,迫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还俗,毁招提兰若四万余,没收良田数千万顷,焚经毁像,百姓私家所藏佛像亦敕令限时送官。这几次均为历史上佛教徒的大浩劫。

“你觉得奇怪也是自然的。不过,对我来说事情其实很简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玄机。”徐嗣看了眼兀自发愣的范哲,“我是个孤儿,自小便生活在庙里,七岁时受了沙弥戒。我的师父待我很好,甚至还送我到当地的学校念书。佛教的规矩是年龄至少要到十六岁才可受比丘戒,原因是在此之前许多人看破世间的出离心不一定足够。即便是像我这种从小出家的人,也要遵守这个规矩。在我十七岁那年,师父说我调伏心已足,当受比丘戒。但这个时候我却犹豫了。”

“因为什么?”

“说不上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也许跟我从小能够上学有些关系。那时我非常喜欢中国古典文化方面的东西,当时不明白,现在看来其实就是儒家的某些思想对我产生了影响。”徐嗣缓缓摇头,“那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些事情如果不跳出来思考,可能永远都不能想明白。于是我对师父说希望能够到外面看一看,历练本心。”

“那你怎么又入了道门呢?”

“哦,这个说起来就话长了。总之我先是到中国佛学院的苏州灵岩山分院进修了几年,此后十多年我游历四方,这期间还取道西藏到过尼泊尔和印度,一路颇有收获。但进入道门却纯属偶然。当时我到了江西鹰潭市地界,可能因为长期风餐露宿的缘故吧,结果病倒在路旁。一位好心人救了我,他是龙虎山的道友。等我情况稍好之后,他带我到龙虎山养病,在那里我认识了我的道门师父。”

“我有个问题。先声明下,我不是很懂你们的规矩,如果有所冒犯,请不要见怪。”范哲插话说,“你改投道门,不需要征求原来师门的意见吗?”

徐嗣笑了笑,“佛教本来就允许比丘有七次归俗的机会。”

“就是还俗的意思?”

“这两个实际上还是有差异的。还俗最早是指僧尼因为破戒被逐出,归俗才是僧尼因为个人意愿舍戒返回俗世。当然,现在一般人说的还俗也包括归俗的意思了。我入道门还有个原因是,我离寺之时师父曾告诉我说,我是他最具慧根的一名弟子,他希望我能够在信仰的道路上比其他人走得更高更远。他说因为我尚未受比丘戒,也就是所谓的具足戒,只要能够磨砺本心,他允许我顺遂自己的意愿选择信仰。”

“听这意思,你后来加入道门是为了多一层历练?”

徐嗣点点头,“也可以这么理解吧。面对世间诸象,在我的脑海里常常会有几种很不一样的观念相互对峙,看上去难以调和,但隐隐地又颇有相通之处。总之,这样特殊的经历让我受益良多。所谓万法归宗,世间有些东西看起来大相径庭,但到了某种更高的层次之后说不定又会融汇一体。就像水和冰,看似迥然不同,但却不过是同一种物质的一体两面。”

“我还是有点儿不明白,为什么你的道友们对你曾入佛门的事情讳莫如深呢?”范哲想了想,“以前佛、道相争了几千年,对道教来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如果有一位僧人放弃原先的信仰加入道门,这对于道教本身来说至少不是什么坏事吧?”

徐嗣低头抿了口茶,“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我在江西入道后,很快得到师父赏识,对我悉心教诲。中国现存道教分正一派和全真派,我们属于正一派。几年后师父推荐我到玉虚宫继续修行。到玉虚宫后不久,我便得到道众认可,道行也颇有精进,直到几年前成为观主至今。”

范哲隐隐察觉出一点儿什么,“这一路都挺顺利,看来你选择的追寻大道的方向蛮正确。”范哲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吧。”

“我当然是一心向道,这点没有疑问。”徐嗣深吸了口气,目光中有奇特的光点闪现,“我承认回过头看这一路,的确走得很顺利,可问题在于,我的道友当中比我向道之心坚决的大有人在。”

范哲若有所悟,“我有些明白了。你是说以前求佛的经历对你后来悟道有助益?”

徐嗣沉默了片刻,“是的。其实这也正是一干道友的看法,包括我道门的师父。他们认为我其实在佛门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开悟,只是在转入道门之后心性正好得以发扬光大而已。实际上前者才是最难的,无数人穷尽一生也不得开悟是很平常的事情,至于开悟后的提升与精进反而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

范哲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这么说的话,有件事我就更不明白了。”

“什么事?”

“既然你在佛门就已经开悟,那应该算是已经从此找到了人生的寄托。为什么又要转而入道呢?总不会是因为某位道友恰好救过你一次吧。”

“关于这一点,我想过很多。许多人觉得和尚似乎很轻松,不用上班劳动,无非坐坐禅念念经之类。其实这是误解,我们每天的功课都很繁重。刚出家时有许多体力劳动,修为渐长之后,诵读经书成为主要的功课。”徐嗣似乎沉入回忆当中,脸上露出平和的微笑,“外人是很难想象佛经的浩繁的。现在一个大学生四年里的基础课加专业课一般有二三十门,直到毕业,大约需要读通几十上百本教科书吧。相比之下,佛经的数量就只能用可怕来形容了。当年玄奘回国后翻译了佛学经典七十四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清朝末年,上海频迦精舍校刊《大藏经》四十帙,四百一十四册,一千九百一十六部,八千四百一十六卷。而从1982年开始,编印出版的《中华大藏经》的汉文部分就有四千二百多种,两万三千多卷。说实话,仅仅是读完这些典籍,就已经大大超出了一个人的生理极限,更不用说全面掌握。所以我们读经时,师父会根据各人禀性区别引导。我出家的寺庙的西配殿有一个几人高的转轮藏,是一个在石弥台座上的八面木头柜子,其实就是个可以转动的藏经书柜。每一面都有小佛龛似的藏经书屉四十五个,总共就是三百六十个藏经书屉,内藏三百六十部经书,包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大宝积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大金色孔雀王咒经》,等等。从受沙弥戒的第二年起,师父说我有慧根,允许我每天读一屉书经,一年差不多正好读完转轮藏的全部三百六十本经书。”

“那就是一天要读一部?”

“佛教原始经典都很精要,一般不长,比如《金刚经》不过六千余字,玄奘译本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不计标点更是只有区区二百六十一字,不像一些后现世的阐释经文都是长篇累牍。师父那时的意思是让我通读这些经典,能理解多少是多少。我刚才说过,这个藏经柜是可以反复转动的,就是说经书可以一年一年地读下去,永无止境。”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为何弃佛而向道?”范哲谨慎地开口问。

“不不,你误解了。我并不是因为向道而离开佛门,实际上,当时我脑子里装满了佛教经典。虽然我的身心从里到外都愿意接受它们,但我能感觉到自己同它们依然是疏离的,没有发生真正的联系。我能够流利背诵其中的绝大部分,但真正理解或者说觉得自己能理解的依然只是其中少部分,它们中的许多东西仍然徘徊在我的灵魂世界之外……”

“你不是说有很多阐释经文吗?可以帮助你理解吧。”

“那些经文我看过许多,结果我感觉这些还是别人的东西。后来某一天,我突然醒悟到,这些佛经对我而言并非‘之外’,而是‘之上’,是一种高于我的世界的东西,以我的心智还无法理解。他人注释的经义虽然更浅显明白,但却并不能弥补这种级差。就像很多人都读过一本叫《增广贤文》的小册子,里面收集了许多古人总结的人生哲理。在前些年的国学热里还有出版这个当儿童启蒙教材的,但这显然很荒谬。那本书里的每句话都可以当作一位历经世事的老人的人生总结,对着不谙人事的小孩子讲授这些哲理,只会让他一头雾水,不知所措。那时的我就像是一个懵懵懂懂的黄口小儿,而那些佛经就是写满了‘玉垒浮云变古今’等道理的《增广贤文》。”

范哲下意识地点头,他不禁想起自己在研习基督教经典时的相似经历。

“总之因为种种机缘,我成了一名道士。道教全真派的戒律要多一些,而我所在的正一派的戒律相对宽松,结婚生子都允许。不过这绝非意味着某一派就更正统,实际上戒律从来就不是根本性的东西。这和佛教的情况类似,大乘佛教的戒律种类和数量远远多于小乘佛教,但小乘佛教却更接近释迦牟尼的原始本意,佛教界甚至还有‘大乘非佛’的说法。”

“那反过来呢?”范哲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什么反过来?”

“我是说,既然佛门的经历对你求道有帮助,反过来求道的过程对你也应该有帮助吧。”

“你说得不错。如果从老子算起,道教在中国的历史至少有两千多年了,而更关键的地方在于,中国的古老传统文化正是从那时起变得成熟并一直影响至今。老子的《道德经》是先秦诸子分离前的一部著作,被当时诸子共同尊奉。后世研究者基本都认可《道德经》构成了我国历史上首个完整哲学系统,一语万端,可谓‘万经之王’。直到现在,它也是有史以来全世界除《圣经》以外被翻译最多的一部经典。所以说,道教同中华文化的关系实在太紧密了,我之所以入道,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范哲心中的谜算是解开了一些,他起身为茶碗续水。月光从窗户和透明的顶棚照进来,这时他才发现天早就黑了,房间里一直没有开灯,虽说在月色中品茗也别有意味,但范哲还是顺手拧开了桌上的台灯。

“那你说的……线索又是指什么?”范哲问话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发抖。

“说起来也并不神秘,要发现这条线索,只需要明白佛与道本质的差异是什么。”徐嗣神秘地竖起右手的食指,“就道教而言,本质上是否定死亡的,它将死亡列为失败,是‘凡’的表现。道教武当派祖师张三丰在《无根树》里曾说:‘顺则凡逆则仙,只在中间颠倒颠。’而反观佛教,常说的却是‘成、住、坏、空’,它认为世间万物总会经历诞生、持续、破损,而后归于虚空。其实道家极度厌恶并试图否定的死亡就相当于佛教所说的‘空’,但在佛教里,不仅承认‘空’的存在,而且更认为‘空’恰恰是包括整个世界在内都无法超脱的最终宿命。”

“听起来佛教更悲观些。”

“但是也更冷静。”徐嗣白眼一横,“你不觉得这正是佛教与你们基督教相通的地方吗?”

范哲浑身一震,他觉得有一个光点从脑子里的什么地方划过,但稍纵即逝。他张开口嗫嚅了一句,但连他自己也没听见发出的声音。

“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突然想起一些东西。”范哲平静了些,“你是说佛道两家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此?”

“是的。对于世界的看法,佛教总是悲悯的,而道教则带有一种本质上的乐观。道教也提出世,但道教所谓的出世指的是对人世间功名利禄的克制,但对于生命、对人生本身却是充满乐观积极的态度。不夸张地说,是乐观得有些过分。”

“为什么这么讲?”

徐嗣眨了眨眼,“你想想看,道教追求的是长生不老、肉体成仙,世上还有比这更乐观的想法吗?”

范哲一滞。的确,从这个角度看,中华道教是正大宗教里对人生最乐观的一支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但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那条线索是什么。”

徐嗣狡黠地挥挥衣袖,“言及于此,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条线索,那么你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你之所以还没能很清楚地看见它,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做好面对它的准备……”

“怎么讲?”范哲听得如坠迷雾。

徐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话题,“知道为什么我愿意同你交往吗?”没等范哲答话,他就自顾自往下说,“南京宗教界这边有不少人说我很孤僻,这个我从不否认,我认为追求信仰的人本就应当孤独。不过就因为我孤僻,所以我一直觉得你这人不错。”

“为什么?”

“我们的信仰当然不同,但我觉得我和你对待信仰的态度却是相同的。我们是虔诚的信徒。”

“这是当然。”范哲毫不犹豫地承认。

“但现在你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信徒是多数吗?”徐嗣很坦率,“说实话,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我觉得你所在的领域要干净些。承认这个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在道教和佛教这边,本就有很多动机复杂的人,引导信众的方法有很多,也充满功利诱导。当然了,我们对此也有解释,比如佛教界常说因为众生根器千差万别,故而需要设计诸多‘方便法门’,只是为了让信众生出信心与欢喜心,从而得度。这听起来颇有几分道理,但在实际施行中,有时却成了降低门槛迎合信众的借口。”

范哲尴尬地笑了笑。这个动作被徐嗣注意到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没在佛门了才这样说?”

“我没有恶意的。”范哲倒是没否认什么,他觉得坦诚点儿好。

“我当然相信你没有恶意。”徐嗣停顿一下,似乎有所顾虑,但还是开口道,“有件事情我没对别人说过。最多再过一两年吧,我就要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

“回去读经书啊。”徐嗣笑了,“八面转轮藏经柜的经书还在那里,我的功课还没完啊。我佛门的师父曾送我一句话:入世是为了出世。”

“难道你在道教不算出世吗?”

徐嗣摇摇头。

“你是说不算?”

“不不,我摇头是因为我现在还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想,所谓入世和出世并不在于一个人在世上的存在方式,而在于‘迷’或者‘悟’。他如果觉悟了,就是出世;迷了,就仍在世间。说不定,这又是另一条线索。”

范哲不禁苦笑,“你一直这么语带机锋,我又没有读过你的那些佛经。我现在大概就处在你说的‘迷’的状态。”

徐嗣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有些歉然地起身,“我不大愿意讲自己也不能确定的事情,但无论如何,真相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不管它是什么,我都能坦然面对。当然,你肯定也能够,这不正是我们皈依信仰的目的吗?我该走了,明天有场大法事,一位地产商的母亲去世了。”说这话时,他脸上有些赧然。

范哲明白徐嗣何以有这样的表情,玉虚宫做法事都是收钱的,而且价格不菲。范哲以前见过道士给逝者做法事,不过让他有些奇怪的是,法事中摆放的神祇牌位里居然有观世音菩萨。当时他问在场的一位道士,结果对方解释说他们是茅山派的,集儒教、道教、佛教的精华于一身,观音菩萨原本就是他们教中的慈航道人。

送走徐嗣,范哲回到楼下,在门口就看到电脑屏幕还亮着光。范哲大声招呼道:“韦石头,还玩游戏啊,该睡觉了。”

结果是小小应了一声,开始关电脑,“韦石哥哥在书房里。”

范哲走进书房,看到韦石正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封面的上部有“第一推动丛书”几个字。范哲知道这是国内引进出版的一套颇有影响的科普著作,已经出了很多辑,作者基本都是世界一流的学者。

“今天晚上还不错,没玩电脑。”范哲表扬道。的确,平时这个韦石头有点儿时间就在电脑上捣鼓。

“那电脑配置太差,打游戏还行,我编的程序在上面根本跑不动。”韦石居然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

“该休息了,石头。”

“看完这一章就好。”韦石连头也不抬。

“这本你以前不是看过了吗?”范哲问道,他有这么个印象。

“这本书吴新哥哥借去过,他看的时候拿铅笔写了点儿东西在上面,我对照着再看一遍。”

“就是刚才隔壁吴新还回来的?”范哲问。

“好像他最近几次考试成绩不太理想,他爸爸说了他几句,他就把借的书全还回来了。”

“也是,马上都要高考了,还看这些没用的。到时候考差了咋办?”

“范叔你不要小看人,吴新批注的这些东西我觉得很棒。”

“韦石头你一个中学生觉得棒能说明什么?难道你还能给吴新发个科技进步奖?”范哲打趣道。

韦石一滞,范哲说的是实情,他无从辩驳,“总之我觉得吴新哥哥的一些看法很新颖很有启发性。听说他还向专家请教讨论过哩。”

范哲忍住笑,“那专家怎么说?”

韦石挠挠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我是觉得吴新近来闷闷不乐的,肯定是看多了闲书,成绩受了影响。你也要吸取教训,多看学校的课本才是正理,要不等你妈妈问起来了我没办法交代。”

听到范哲提到母亲,韦石的情绪一下低落起来。他默默地收拾好书桌。韦洁如已经走了几个月,除了每天一个电话之外,有时也会让韦石打开视频让她看看。但是她那一边从没有视频传过来,说是工作规定不允许。

这时范哲突然发觉一直没听到小小的声音,一看才发现她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闷不作声。

“小小你怎么了?”范哲关心地问。

范小抬起头,眼角居然闪着泪光。范哲一阵心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石头!”他突然抬高了声音吼道,“是你欺负小小吗?”

“不关韦石哥哥的事。”范小急忙说道,但是眼泪却滑了下来,“嗯,我们失败了。”

范哲一时摸不着头脑,“什么失败了?”

“刚才我们的实验失败了。”小小抽泣着很认真地说。

“实验不能算失败啊。”韦石突然探进半个身子笑嘻嘻地说,“关键是人太少了,才我们两个人,多找些人就会成功的。”

“你们在搞什么啊?”范哲没好气地说。

“我们在做时间旅行实验……”小小抽泣着说。

“哎,小小,你答应过不乱讲的啊。”韦石一脸神秘地打断小小的话。

“什么实验?时间旅行?”范哲简直哭笑不得,一时间都不知道是韦石的脑子短路还是自己的脑子过载了。这个韦石头从来就不让人省心,一个中学生竟然做什么时间旅行实验,简直是开国际玩笑,不,应该说是开宇宙玩笑。范哲毕竟以前也搞过技术,了解一些基本的科学常识。在范哲看来,这家伙纯粹是精力过剩没处用了。范哲朝韦石瞪了瞪眼,“都这么晚了还不快去刷牙洗脸,明天早上又起不来。”

韦石朝卫生间跑去,中间却突然回头挤了挤眼睛,“小小你不要伤心了,我保证做一个成功的实验给你看。”

范哲哼了一声,连反驳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他这时还不知道,就因为这句话,韦石会在第二天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安顿好小小和韦石,范哲回到书房。这时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旧约全书》,熟练地翻到《传道书》第一章,范哲注视着第18节,口中轻轻诵读:“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

这句话范哲反复诵读了许多遍,感受着从内心深处涌起的深深敬意。虽然在整本《传道书》里作者从未提及自己的名字,但他自称是“在耶路撒冷做王,大卫的儿子”,再加上他所显示的智慧,所拥有的财富,所以后世普遍认定《传道书》的作者正是以色列的所罗门王。一些省市列入小学课本的童话作品《渔夫的故事》里,将恶魔关进瓶子的便是所罗门王的封印。

范哲体味着来自三千年以前的智慧,内心渐渐趋于平静。他仰头闭目,开始睡前祷告:“我主天主,我们在一天的工作之后,已筋疲力尽,求你赏赐我们能借此整夜的安眠,恢复精力,使我们在你不断的助佑下,身心保持健康,忠诚为你服务。阿门。”

范哲在书房里的小床上躺下,但思绪却依然静不下来。平日里念完临睡祷词后他总是很快进入梦乡,但今天却仿佛有一根不愿意停止的弦在他的脑子里颤动不休,让他难以成眠。

不明来由的声音在宇宙中弥漫开来,天父慈悲地注视着大地,连同那些如蝼蚁般卑微的子民。东方的黄河之滨,大巫将甲骨卜辞呈献给商王武丁。武丁正继续着他征伐四方的中兴大业,吉祥的卜辞令他威严的面容上浮起一丝笑容。宠妃妇姘小鸟依人地随侍在武丁身旁。三千多年之后,甫一出土便震惊世界的司母戊大方鼎上所浇铸的正是她的庙号。几乎同一时间,在几万里之遥的西方,那个从水里获救的婴儿已经长成一位身材壮硕的牧羊人,他小心翼翼地将刻有《十诫》的石板放置到约柜里,卷曲的胡须随着他的动作在西奈半岛夏季干燥的热风中颤抖。

几百年过去,峨冠博带、精神矍铄的图书管理员骑着青牛,吟哦着在天地间缓缓西行,身后是雄伟的函谷关和一串“大音希声大道无名”的袅袅余音。而在被万丈高原阻隔的极南之处云雾缭绕,一位鬈髯智者宝相庄严,拈花不语,下首的迷茫大众里突然绽放出一张破颜微笑的脸庞……

线索……又一条线索……还一条线索。这么多线索,到处都是,就因为有了太多的线索,结果统统地不再成其为线索……

一位刚刚失去妻子的鳏夫嬉笑着在濮水边鼓盆而歌,声音高亢入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盘桓在旁边泥泞里的那只背甲斑驳的老龟受了惊吓,一头钻进水草丛中。

日月穿梭,昼夜交替,当那块极西之地的石板被风沙侵蚀了两千年之后的某天清晨,东方一个剃着光头的孩子开始第一千次擦拭面前的明镜妆台。这时他停下工作,感受心中那一丝突如其来的明悟——刹那间他发现,原来自己每天拂拭掉的那些尘埃其实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范哲处于半梦半醒当中,但即便是在梦里,他也能感到头痛欲裂,像是有一把锥子正不断地刺入。汗水从额头上不断渗出来,他不安地翻动着身躯,恍然间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伊甸园里的那条蛇,被天地间一只强悍无朋的巨手捉住了七寸所在,放在无名业火上翻来覆去地炙烤……

“啊……”范哲发出短促的惊叫,猛地坐起。

一瞬间,他看见了那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