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哲有些无奈地注视着一路骂叨着离去的几个人。
这已经是本月第二次有家长带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孩子找上门了。其实韦石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鼻子下面是一抹没有擦尽的血迹,嘴角也破了,肿得老高。范哲有些吃惊,因为对方那个明显吃了亏的男孩比韦石敦实得多,也不知道韦石怎么就敢跟他动手。不过这种情况已经好几次了,韦石遇事时,似乎根本不怵对方是不是比自己更强大。范哲不禁想起在四川老家的土话里,这种下手果敢、行事狠辣的角色叫作“闷墩儿”,看韦石的做派颇有些“闷墩儿”的风范。
范哲问他为什么打架,韦石只扔下一句话:“谁叫他欺负小小。”这个回答倒是让范哲没法儿再责怪他。其实范哲也知道当中的原委多半就是韦石说的那样。范小在学校里一直很努力,但她孤儿的身份总是会引起他人更多的注意。那些目光多数是善良而富于同情的,但即使如此,也让小小感到难以承受,何况还有些目光是略带捉弄甚至是恶意的。之前遇到这样的情况,小小总是尽量小心躲开。她心中似乎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生来就不如别人的结论,既然如此,那么不如藏好自己,尽力不引起其他人的关注。最好大家都忘了自己的存在,那样她就可以静静地守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被打扰,也不打扰别人。在小小看来,自己的世界是很简单的,里面只有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爸爸和教会,还有给了自己知识的学校。当然,现在还有了韦石,一个聪明、倔强、桀骜不驯、做事不顾后果的——哥哥。
韦石对范小的爱护几乎是天然注定的。
十多年来,母亲只在他的记忆中片断般存在,就像是一部磕磕绊绊播放的幻灯片,而父亲更是在不久之前才部分解密的一个代码。这使得韦石对孤儿范小有一种自然的亲近感,这种感觉甚至缩短了他从失去外公的哀痛中复苏的时间,也缩短了他从四川小城来到陌生而繁华的省会城市的适应时间。
在韦石的记忆里,外公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韦石降临到这个世上的十多年基本都是在檀木镇与外公一起度过的。那时候韦石对父亲没有任何概念,他只知道那家伙大概叫作“陈世美”,反正外公提到那个人时都这么骂叨。韦石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像别人那样与父亲一个姓,作为“陈世美”的儿子,自己似乎应该叫作“陈石”。母亲的形象也相当模糊,她只是一年回来两三次,看望小镇里的祖孙俩,逗留的时间也不长。虽然母亲每次也想多留些时间,但似乎这个小镇有一种力量让她感觉呼吸艰难,只能迫不得已地逃开。不过这一切并不会让少时的韦石感到自己与他人有何不同,因为他基本上无从比较。在檀木镇度过的那些年在韦石后来的记忆里总是充满着各种欢乐,那真是一段无比自在的时光。外公对待他与其说是抚养,倒不如说是饲养更为贴切,除了一日三餐,外公绝少过问其他事情——比方韦石晚上在什么地方睡觉之类的。不过这并不妨碍韦石将外公视为自己的至亲,尽管他并没有在言行上过多地表露出来。
走完小镇的两条街,就是一望无际的野地。在孩子们每天的嬉戏中,韦石总是最后离场的那一位。当身边只剩下空旷的原野时,韦石才会慢腾腾地挪回家,草草地同外公吃一顿留不下什么印象的晚饭,然后照例又是一通疯跑。一直要到夜幕降临天地合围世界,才算结束了当日的生活。如果心情好的话,韦石会守规矩地回到家里,而有些时候(比方说晴朗的夏夜),则在散发着清香的草堆里仰头对着谜一样的星空沉沉睡去。很多年后的某个傍晚,韦石望着户外的草坪,突然想尝试体验小时候露营的趣味,结果只过了半小时,他便带着满身又红又痒的疙瘩狼狈逃进室内。而在韦石的记忆里,当年清晨时分在小镇的一隅醒来时,身上却是绸缎般油光水滑。
直到外公离开这个世界之后,韦石才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那是一张照片。韦石只看了“陈世美”一眼便理解了“父亲”这个词语代表的意义——他们俩的容貌实在太像了。相比之下,韦石觉得母亲就像没在自己身上留下多少印迹似的。韦石后来知道母亲早就打算告诉自己关于父亲的事情,但外公一直反对。外公是一名从镇政府退休的小职员,自小懂事明礼而后学业有成的女儿曾经是他无比的骄傲。但这种骄傲愈甚,后来的耻辱便愈令人难受。在那个天空布满阴霾的下午,三十多岁的韦洁如带回一个没有名分的孩子,这让退休的政府雇员感受到了天塌地陷的滋味。如果一个初生婴儿有记忆,那韦石一定会记得那一天外公的猛烈爆发,以至于每间屋子里的灰尘都跳起了舞蹈。外公流着泪,生平第一次掌掴了爱若珍宝的独生女儿。一时间他都分不清楚自己打的究竟是女儿,还是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陈世美”。
虽然照片不容辩驳地证明了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一个人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但对于韦石来说,“父亲”或是“爸爸”这样的词依然空洞无比,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没有太多意义的音节符号罢了。那个在照片里露出自信笑容的男人同自己虽然有关,但他并不比那些逢双日来镇子里赶场的乡下人跟自己更亲。韦石此时并不知道,他对父亲的了解过程会有多么漫长。实际上,必须要等到非常遥远的未来,等到整个人类的命运都被彻底改变之后,韦石才能最终理解这个在照片上露出淡淡笑容的陌生人当年做出的选择,同时也才明白那个人对自己人生的影响有多么远、多么深。
按照范哲的推算,小小的年龄应该比韦石大一两个月。当时小小身边虽然没有写着具体生日的纸条,不过还是能猜出个大概。但是韦石坚定地认为小小应该是妹妹,这不仅仅因为他比小小壮实得多,更因为他觉得自己喊小小“姐姐”实在开不了口。范哲以前并没有认真研究过这个问题,现在既然韦石非常坚持要当哥哥,他也不打算过多反对。反正从此住在东河小区这边的人们每天傍晚就常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带着两个半大孩子散步的情景。中年男子总是不疾不徐地走着,不时驻足,四下眺望,偶尔陷入沉思。而那个男孩则是一步三蹦,仿佛浑身的精力多得无处发挥。时不时他还会正儿八经地大声吩咐一旁那个瘦瘦的女孩,“小小,还不快点,去晚了羽毛球场地又没了。”而那个女孩则是不以为忤地加快步伐,心甘情愿地听从命令。
这天散步回来还早,范哲在小区里碰到也是出门回来的吴师傅和老太太,他俩一路说着什么。程老太声音大,不用抵近就听到她在念叨:“……农历五月间,几十天不见一颗雨,苏北老家怕是吃水都难了。”
吴师傅手里提着一个瓶子,里面装着刚取的鲜奶。范哲知道这是给他读高中的儿子订的。老吴听到母亲的念叨,禁不住心烦道:“现在不同于早年间,就算塘里没水,也可以接上电机从河里抽的,你不要焦愁。”
“河里的水还不是下雨来的。”程老太觉得儿子的话有漏洞,“老天爷不开恩洒水的话,河里那点水也是要干的。早几个月我就说过,发尽桃花水,必是旱黄梅,这下应验了吧。你看看,你看看——”程老太指着周围蔫耷耷的行道树,“这还是隔天都有人浇着的,也干成这样了。以前的黄梅天会是这样吗?”
范哲看了下四周,觉得程老太说得不无道理。这些年的气候的确是有点儿捉摸不定,往年间潮湿得让人发闷的季节这些年却经常变得火热滚烫。晴空万里固然别具景象,但天天如此却也让人难以适应,尤其是农村,从电视新闻上看,程老太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不少地方已经出现人畜饮水困难。
韦石和小小向来不和程老太搭话,一股脑儿地蹿到前面跑上楼了。范哲礼貌地朝吴家母子点头示意。说起来,吴师傅的经历也算有点儿坎坷。他开着一个修电器的小店,老婆去世后一直没有再婚,守着耳背的老母亲和身体孱弱的儿子过日子。据说他儿子吴新虽然身体不怎么壮实,但成绩却一直不错,在高中读的是所谓的“火箭班”。吴师傅的多半心思全放在了儿子身上,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先想着儿子。范哲知道吴师傅内心有一个秘密,这是有一次老吴喝了老酒一时高兴说出来的。原来,老吴最大的愿望是儿子今后能出国留学。其实老吴自己只读过初中,按说像他这样的一般不会有这个心思,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给老吴灌了迷汤,总之他将这个当成了人生的一大目标,而儿子的成绩常常拔尖,老吴更是将这个目标定得死死的。其实这也不难解释,中国的家长总是将自己人生欠缺的东西寄托在孩子身上,却偏偏忘记把自己拥有的东西传递给他们。现在很多人都想办法让孩子留学,对这一点范哲向来不太认同。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的各个地方并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好坏之分,要说有什么差别,也完全取决于生活在那块土地上的人。就拿耶路撒冷来说,那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三大宗教共有的圣地,是《圣经》里描述的“流淌着奶和蜜”的地方。但历史上耶路撒冷却先后十八次被夷为平地,其境遇之惨烈几乎超过了世界上其他所有城市。虽然耶路撒冷每次都在事后得到复兴,但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代代普通人而言,却无疑承担了远甚他人的苦难。历史记载当中那些简单的数字,都是流淌的血以及被摧毁的生命。
范哲心中对小小有着对女儿一般的情感,他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小小能够健康平安地长大,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至于韦石,范哲则更多地扮演着一个临时监管人的角色。在下意识里,他总觉得韦石的到来是一种冥冥中的偶然。在将来的某一天,这个身上笼罩着氤氲谜雾的孩子注定会离开自己和小小,去到一个神秘的、谁都无法预料的所在。其实范哲觉得这种想法有些荒谬,但就是无法甩掉它。
“哎,要么你问范老师。”老吴被母亲数落的时候常常搬邻居当救兵,“就算一个地方没水也不打紧的,可以从别处调过来。电视里不是报道过吗?叫南水北调。是吧,范老师?”
范哲有些尴尬,老吴说的道理不算错,但老吴举的这个例子有问题。南水北调是调长江水北上,而现在南京就守在长江边上。他只好含混地说,“这个,当然了。国家不会不管,总是有办法的。”
程老太这才稍稍气顺了些,扶着一排不锈钢栏杆歇脚,吴师傅也停下来等她。范哲正准备先走一步,吴师傅却突然叫住他,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厚厚的小本子,“范老师,有个事还要请教你。”他有些赧然地补充道,“跟你们教会有关系的。”
范哲停下脚步,“哦,你说吧。”他的眼光停在那个小本子上,看上去像是缩印本的《圣经》,暗红色的封面上有一个白色十字架。
“这本《圣经》是头一阵儿有人到我店里送的,我想反正不要钱就留下了。结果没事时翻翻觉得很有道理,就是有些个地方我看不太明白。”吴师傅谦卑地躬身向前,“看不懂的地方我在目录的页数那里做了记号,就等着找机会请教请教你。”
范哲心中一凛。吴师傅这样的市井阶层代表着社会的大多数,按照范哲的计划,在社会最普通阶层当中发展信众本来就是既定的目标,只不过时间安排上要稍稍靠后一点儿。范哲仔细看了吴师傅几眼,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对方流露出的某种渴望。按照经验,这分明是初步具有信仰需求的表现,他不禁感到一阵欣慰。
“送书的人说过什么没有?”范哲轻声问了一句,他心里猜想着会不会是哪个教区的教友。
“那人只是送书给我,没跟我说什么话。”吴师傅有些懊恼地说,“连电话什么的也没留一个。”
范哲郑重地接过那本书。近些年,这种《圣经》缩印本出了不少,从表面一时还看不出是什么版本。但几乎就在这一刹那,范哲突然“啊”地惊呼一声,书也跌落在地。
吴师傅忙不迭地弯腰捡书,小心地拍打着灰尘,“范老师你怎么啦?”
“伪经!异教伪经!”范哲从震惊中缓过来,眼睛睁得很大,盯着那本书的封面,仿佛那几个普通的印刷字全成了毒蛇一般。
《正约全书》!
吴师傅有些发呆,不明白范哲的反应何以如此强烈。
范哲一时间也同吴师傅说不清楚,毕竟对方还不是真正的信徒。其实伪经自古便有,并不算太稀罕,有时也称作“伪名书”,意指那些伪托之作。历史上不断有人宣称自己因为某种机缘发现了遗失的《圣经》篇章,但后来基本都证明纯属无稽之谈,只是邪恶之徒假借基督名义欺骗世人罢了。不过,现在流行的《圣经》在历史上的确曾有过别的面目。有一些篇章曾经被列入某些版本的《圣经》之内,但后来由于文本构成和教义的原因,终究没有得到广泛认可而被略去,这些篇章被称为“次经”。天主教和东正教一般认为“次经”蕴含有圣灵默示,也属于《圣经》正典。现在通行的《圣经》分《旧约》和《新约》两大部分,《旧约》主要由古犹太民族的神话、历史传说、律法、先知预言及箴言等书卷组成,《新约》则由早期基督教教会收集和编辑的福音书及使徒们的书信组成。但眼前这本所谓的《正约全书》单从名字上看就绝对属于伪经的范畴,范哲知道那些“伪经”中总是充斥着种种异端邪说,故意将世人引上歧途。
范哲压了压情绪,“这样吧。我送你一本《圣经》,换你现在的这本,你看行吗?”
“啊,还有别的《圣经》吗?那天送我书的人说这本就是《圣经》啊,难道不一样?”吴师傅有些发蒙,不过还是爽快地点头,“范老师你说的准有道理,我听你的。”
范哲心乱如麻地接过那本书,脑子里生出阵阵疑团。如果说这段时间以来,的确存在某种力量正在努力扩大正大宗教对世俗社会的影响,那他们为什么会推出这种伪经呢?这样岂不是会带来不必要的混乱?这样做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范哲有些迷茫。从逻辑上讲,更加可能的解释是,除了那种力量之外,还有他不知道的别的强大力量也参与进来了。范哲不禁猜想整个事件背后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似乎随着事件的进展,让人迷惑的东西正越来越多。范哲翻来覆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头都疼起来了。一时间,他觉得先前那团本就无法看透的迷雾似乎变得更加浓重了,而且还增加了某些显得怪异的成分,就像是一个人正在漆黑的夜里四下摸索、茫然无措之际,前面又突然传来不可名状的响声……
回到家就看见客厅角上的电脑屏幕前挤着两个脑袋,四只手正在键盘上忙得不亦乐乎,好像是在玩一个双人游戏。
“又打游戏,作业做完了吗?”范哲语气硬邦邦的,与平时不大一样。
“我的早做完了。”韦石答了句,然后朝小小说,“你还没做完,快去,别和我抢。”
小小有些委屈地白了韦石一眼,只好乖乖地起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韦石做作业就有风卷残云一般的本事,平均时间只有小小的一半,虽然字写得潦草不堪,但答案却笃定是正确的。
小小的表情让范哲有些心疼,他没好气地说:“韦石头,小小做作业你也不能玩电脑,会影响她的。”
韦石不满地嚷起来:“你定的规矩就是做完作业可以玩电脑,小小可以到里屋做。而且我单元考试的成绩也达到了标准。”
“考了多少?”
“还有几科卷子没发,发下来的在书包里,你自己看。”韦石头也没回,目光被屏幕上的小人儿左右着。
按照定的规矩,凡是考试错的题都要罚重做十遍,而且是连带题目的抄写。
范哲正要打开韦石脏兮兮的书包检查,范小开口说:“不用看了,韦石哥哥都是满分。”
“那你呢?”
“语文97,数学91,历史96。”
“还不错,把错题重做下。唔,数学低于95分,按规矩要扣减下周的零花钱。”范哲低声说了句。如果罚的是韦石,他肯定不会有这种不忍心的感觉,这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韦石,而是因为小小实在是太懂事了,孩子过于懂事固然令人欣慰,但也会让人感到心痛。其实无论是范哲的观察还是学校反馈的意见,小小在学习上都比韦石要努力得多。
“扣的钱奖励给韦石。”范哲硬起心肠补上一句。规矩是早就定下的,大家都必须遵守。
“要得!”韦石冷不防冒出句四川话,双手高举表示庆祝。
“韦石头你也别得意,下回考差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范哲没好气地说。其实他知道韦石平时有了好东西从来都不会忘记小小,他这样讲只是为女儿感到一些不忿。这个韦石头平时就看见他调皮捣蛋,就算有时拿本书来看也尽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但不知为什么每次成绩都很好,也许就像四川老家那边的人说的,有些人天生是读书的料子。有一回他见到这小子在翻一本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杂阿含经》,那是原始佛教最早集结的一部经典,范哲带点儿揶揄地问他看得懂吗,结果韦石居然很谦虚地说只能看懂七八分吧,一时间让范哲哭笑不得。
回到兼作书房的卧室,范哲关上门。房间里关于宗教的布置并不多,天主教不主张偶像崇拜,除了少数相关的陈设,这间房间和普通人的并没有多大不同。范哲以前是住在圣心堂里的,但随着小小年龄渐长,他觉得还是在普通的住宅区里对孩子的成长似乎更好一些。现在看来这个决定颇有些先见之明,否则让韦石这个调皮家伙一天到晚待在圣心堂肯定不太妥当。
范哲拿起那本伪经,厌恶地看了眼书名,随手翻到某页,正好是《创世纪》。看来这本伪经的文字风格和章节编排基本沿袭了正统《圣经》,这显然是为了更具欺骗性。
……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
神说,看哪,我将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赐给你们作食物。
至于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并各样爬在地上有生命的物,我将青草赐给它们作食物。事就这样成了。
神就赐福给人,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神对人说,前路上有层层磨难,人需同海里的鱼、空中的鸟以及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相谐共生。不但人和人是平等的,食物和人也是平等的。世上生物活着时取食不止,死后也变成食物。神并告诫说,如日后有人造出别的经义,则这经义必是假的并有害的。
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六日。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唯有蛇比一切的活物更狡猾。蛇对女人说,神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吗?
女人对蛇说,唯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神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
蛇对女人说,那果子我却是吃过的,你们吃那果子不一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
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
天起了凉风,耶和华神在园中行走。那人和他妻子听见神的声音,就藏在园里的树木中,躲避耶和华神的面。
耶和华神呼唤那人,对他说,你在哪里?
他说,我在园中听见你的声音,我就害怕。因为我赤身露体,我便藏了。
耶和华说,谁告诉你赤身露体呢?莫非你吃了我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吗?
那人说,你所赐给我,与我同居的女人,她把那树上的果子给我,我就吃了。耶和华神对女人说,你做的是什么事呢?女人说,那蛇引诱我,我就吃了。
耶和华神对女人说,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
神对亚当说,你既听从妻子的话,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地必为你的缘故受咒诅。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耶和华神又对蛇说,你既做了这事,就必受咒诅,比一切的牲畜野兽更甚。你必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我要叫你和人彼此为仇,人的后裔要伤你的头,你要害他的命。
亚当自知违背耶和华在先,不敢自辩。亚当给他妻子起名叫夏娃,因为她是众生之母。耶和华神为亚当和他妻子用皮子做衣服给他们穿。
自此乐园中树上果实不再易得,但河水滋润的土地仍是肥沃的,亚当在土里播下种子,劳作整个夏天,秋天便得到回报。耶和华神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把守通向生命树的道路。
亚当和夏娃因为食物的滋养变得强壮,后裔变得繁多。当中的一些从丘地的高处看到乐园之外,彼处有鸟兽以及众多不知名却悦人眼目的事物。因为拥有耕作的能力,他们觉得理当获得彼处的土地。蛇明白人的心思,为他们引路走出了乐园。
耶和华神从高处望见他们的背影,神待人总是平等的,知道都是当日智慧果的缘由,并不可忤。神知道这便是人类的宿命。
……
范哲合上伪经,微微有些失神。《创世纪》是《圣经》的重要篇章,亚当和夏娃因为受蛇的引诱而背叛天主,最终离开乐园,失去与天主共融的幸福,也造成后来人类与天主隔离的处境,失落了超性的生命,这乃是“原罪”之始。但按这本伪经里的描述,耶和华神虽然惩罚了人类,但却并未将人类逐出伊甸园,而且后来离开乐园的也只是亚当和夏娃的部分后裔。显然,这本伪经对《圣经》的原始记载做了非常巨大的改变。但这种改变当中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深意呢?而又是什么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抛出了这本伪经呢?范哲觉得前方隐隐现出一个巨大的黑洞,正将自己带向某个无法预知的未来。
范哲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他定定神,暂时抛开此事,开始整理近来发生的另外一些事情。范哲知道这个世界已经注定要变得和以往不同。从那个圣诞夜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算起,已经过去差不多六个月了。范哲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偶然被卷入大事件当中的小人物,整个事件的开端肯定远远早于那个特别的圣诞之夜。直到现在,整个事件对范哲来说仍然充满谜团,而且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自己的困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呈现增长的趋势。
天主教的情况他比较清楚,而佛教那边的变化也不小,范哲知道佛教界也得到了非常强大的力量支持。由于历史的原因,释迦在这片土地上一直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力。实际上,在世界三大宗教中,对中国人的文化和生活产生最重大影响的首推佛教。而从道教协会得到的消息却让范哲颇感意外,那片领域没有多大变化。道教虽然不算是世界性宗教,却是中国本土重要的宗教一脉,而现在的情况是,道教似乎没有得到那种势力的特别支持。在半月前民宗局的一次例会上,身为市政协委员的徐嗣道长大发感慨说受到了排斥和忽视,结果引起一大批道教界人士的附和,后来费了民宗局局长好半天口舌才勉强压下。范哲觉得徐嗣说的基本上是实情,虽然不至于说是被“排斥”,但相比之下,道教方面得到的支持不多却是显而易见的。范哲觉得那种力量似乎是有所选择,但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范哲隐隐觉得,通过这条线索也许可以窥视到事件的某些关键之处。今天范哲特意约了徐嗣面谈,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门铃响了,范哲止住跑出去开门的韦石说:“我来吧,是我约的人。”
门开了,却是隔壁邻居家的吴新,他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十八九岁的人长得又高又细,衬衫显得太宽大,相比之下,身体仿佛成了晾衣架一般。
“范叔叔,这是我跟韦石借的。”吴新很有礼貌地递过来几本显得有些旧的书,范哲看到面上一本的封面上写着“第一推动丛书”什么的。
韦石笑嘻嘻地凑过来,“这次看这么快啊?还要不要借新的?”
“哦,不用了。谢谢你啊,石头。”
范哲觉得吴新今天的神色与平时有些不同,显得疲倦和颓唐,他关切地问:“最近学习很累吧?”
“还好。”吴新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
“吴新哥哥进来坐坐吧,你上回给我讲的那个观点我觉得有些想法,要不我们一起讨论讨论?”韦石热情地邀请道。
“我现在还有事。”吴新犹豫了一下,“卷子还没做完。”
韦石有点儿失望地走到书架旁,把几本书放了回去。那上面有一多半都是他最近从他母亲那边带过来的,范围很广。不知怎的,范哲觉得那些书应该不仅仅来自韦洁如的收藏,因为其中不少书籍的知识明显属于男士才会感兴趣的范畴。
范哲正要关门,就见徐嗣道长正好到了楼梯拐角。徐嗣年龄比范哲大些,已经五十出头,一袭青蓝色道袍,顶髻用木簪别住,颇具几分仙风道骨。范哲对徐嗣点头致意,“下面有小孩子很闹,我们到楼顶谈吧。空气好,还有冻顶乌龙招待你。”
超性包含三个因素:天主自我给予的恩惠性、自由性、内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