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信仰

祈霁是京报亲自派人来接走的。

宋落没有送他,甚至没有道别,只是早上祈霁在额间落下吻时,她是醒着的。

闭着眼睛,听见他在浴室里刷牙洗脸,在床边换衣服裤子,把睡衣睡裤丢进洗衣机里,拉紧窗帘不让一丝光透进来。

而后,他走出房间,厨房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

宋落睁开双眸,偏头望着房门口,直到传来关火的动静,才收回视线,像先前那样躺好,装作熟睡的模样。

她能感觉到祈霁在门口注视了自己良久,拖着行李箱,在玄关处换鞋子,轻轻地关门离开。

宋落掀开被窝下床,瞧见客厅的桌上摆着熟悉的早餐,旁边贴着一张纸条。

【牛排和水饺在下面第二格,还有点排骨,这两天记得吃了。红酒在柜子里,玉米汁我拿出来了,你生理期快到了(上个月是20号),不能喝冷的,天气转凉,出门多穿一件衣服。牛奶趁热喝,蓝莓酱明天到,先将就吃芒果黄桃的,吃不惯给我留着。】

眼泪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字迹都变得模模糊糊,而他已经全然猜到,在最后一排,另外写了一排字:【乖,别哭,等我回来。】

她跑到阳台上,朝下面停车的位置望,远远的,瞧见祈霁的身影从楼道里出来,走向草坪边白色的面包车。

在上车前,他忽然回头,抬头望向楼上,似乎是知道自己正在阳台上,伸出手臂挥了挥。

秋末的风吹着脸庞,带着透心的凉意,宋落一直看着那辆面包车消失在视野中。

祈霁清楚她会担心,到机场,到米胜,到酒店,全都发了照片过来,宋落整整一天,什么时候都没有做,坐在飘窗上,静静地等他消息。

米胜和国内有时差,之后的一周里,宋落常常醒来时就能收到他的消息,再过两天,他没有回话了,宋落只能从新闻上得知他的现状。

刚过去那边,祈霁便到了米胜空军基地,深入了解目前反动军和安全部队的关系,随即又报道米胜难民区的现状,物价飞涨,伤残无数,每天靠喝水和捡花草度日。

宋落光是看图片和发回来的视频,都觉得触目惊心,同一片天空之下,有人是这样艰难的生活着。

她没有生在战争年代,不曾经历过这样的苦难,无法感同身受,只觉得心疼到难以呼吸,又有种深深地无力感。

战争的目的,是争夺资源,是抢占领土,是向全世界证明自己的地位。然后,为了满足上层人的心愿,给一个国家所有的平民带来永无止境的苦难。

宋落照常上班,新言社的同事都知道祈霁出发去米胜的消息,比较顾忌她的情绪,如果不是遇到大事,几乎不会跑来烦她,也从不主动提祈霁。

只是宋落依旧无法平复,她像鱼渴望水一样等待祈霁的消息,每天守着手机,时不时的翻看聊天记录。

终于,在十天后,再次收到祈霁的消息。

mymiracle:发张你现在的照片给我。

宋落突然收到这条消息,立马打开摄像头,照了张自拍照,左手比v,撑着下巴,特意弯起唇角微微笑着,发给他。

mymiracle:好像瘦了点。

宋落:没有,开了美颜,自动瘦脸。

祈霁不信,但是他没有追问,只道:连续五天没有梦见过你了。

宋落:可以视频吗?

对话框上面显示正在输入中,可过了许久才发来五个字:马上要出发。

宋落:我在等你。

宋落: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记得,我在家等你。

没有回音。

祈霁偶尔的回复,好像初冬的阳光,带着一丝温意,却在散去后留下刺骨的寒意,如细针般缓缓地扎进心底。

她无力的放下手机,趴在办公桌上,把脑袋埋进去。

尤念念和对面的江依珊同时看向她,而后对视一眼,都有些担忧。

午休结束,喻高儒从主编办公室出来,召集大家,犹犹豫豫的模样,一直不开口,瞥了眼宋落后才道:“那个,社长刚刚说的,我们社需要派两位记者到米胜,协助记者站的工作,我报名了,还需要......”

他后面的话没有讲完,办公室同时响起两道声音。

“我去。”

“我去。”

宋落和刘尹异口同声,而后望了眼彼此。

“主编,让我去,我的经验比刘尹丰富。”

刘尹立马反驳:“不行,宋老师不能去,她......情况特殊。”

原因大家心里都清楚,夫妻已经有一个人在战场了,从人道主义出发,是绝对不会再派宋落过去的。

喻高儒现在回想起当初在江城报道疫情,竟然在祈霁隔离的时候让宋落到一线重症室采访,就非常的后悔和内疚。

宋落知道希望不大,但是一想到如果去米胜,可能会见到祈霁,就不想轻易的妥协。

刚准备再次开口争取,被喻高儒打断:“你不能去。”

他说:“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宋落满肚子的话憋回去了,他得知自己去米胜会分心,压力会更大,爸爸妈妈知道后也要担心忧虑到崩溃。

在家等他回来,是她唯一能做的。

喻高儒劝住宋落后,看向旁边的刘尹。

二十三岁的男生,从业经验只有一年,在勉强能独自处理新闻事件的时候,就直接推到米胜这样随时会有危险的地方吗。

“主编,让我去吧。”他的声音近乎恳求。

“你......”

“好了,都别争了。”殷钧从后面走过来,手落在他们的肩膀上,硬生生挤到中间,“你呢,留下来负责部门的稿子。”

他偏头,“你呢,留下来等老大回家。”

“主编,新言社记性最好有丰富经验的记者殷钧请求外派。”殷钧笑着:“也没有什么高尚的理由,主要是为了赚钱哈。”

宋落看到是殷钧,心里有些触动。

明明是当初说着一个月给我十万块钱都不会去战地的人。

在殷钧和刘尹之间,喻高儒自然是倾向于前者的,“你考虑好了吗?”

“别问了,再问真的后悔了啊。”

喻高儒点头:“好,那从明天开始一起参加培训。”

“没问题。”

“哐当!”

尤念念手边的水杯倒了,打破办公室的宁静,她慌慌张张的扶起来,抽纸擦着桌面。

始终不愿意和殷钧对视。

其他同事都是旁观者清,早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同寻常,只是双方都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

大半个月后,喻高儒和殷钧参加完培训,乘坐专机到达米胜的首都保亚。

刚下飞机,他们就在群里分享了米胜的天气和情况。

殷钧:这边好热,我们已经被送上车了,马上要去安检站,听说可能会有人体炸.弹。

殷钧:活久见!这边酒店房门上有子弹洞眼,而且有些不止一个。

殷钧:怎么办,我突然好想吃荔枝烤鱼,富婆等回来后请我吃烤鱼啊@尤念念

......

后来大概是被喻高儒阻止,又或者是工作实在太忙,殷钧鲜少在群里说话,偶尔有同事主动询问近况,他也是过很久才匆匆回两句话。

宋落又有段时间没有收到祈霁的消息了,只能私聊问喻高儒和殷钧。

直到第三天晚上,她才等到了喻高儒的一句话:小祈目前在安全区域,别担心。

宋落:好,谢谢,注意安全。

京报官方也不再报道关于米胜的新闻,同事总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其实,未知才是最让人恐惧的。

宋落自己待着总爱胡思乱想,宋妈妈打电话让她回家住段时间,她答应了,收拾一个行李箱的衣服,自己开车到小区里面,又自己一步步的搬行李到楼上。

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想到祈霁了,以前都是他开车送自己过来,以前也有他帮忙搬行李箱。

宋落不是自己做不了,她从小就很独立,一个人可以生活的很好,祈霁不在的那两年也过得不错,但现在就是做任何事情都避免不了的想到他。

他离开后,像是把她的灵魂也带走了。

“妈,我来了。”宋落打开房门,把行李箱丢进去,在玄柜处换鞋子。

“诶,洗手准备吃饭了啊。”

宋妈妈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愣了一瞬,看着面前精神和脸色大不如从前的女儿,满是心疼和担忧。

宋落在水槽洗手出来,坐在饭桌上,妈妈给她做了一桌子的菜,不停地念叨着她最近瘦了,脸色有些发黄,要多吃点。

“落落,你又心神不宁。”宋妈妈满脸担忧的看着她。

宋落这才回过神来,重新夹菜,“嗯,吃吧。”

宋妈妈不敢主动提祈霁,怕更刺激她,也不吭声了,默默地低头吃饭,然后洗碗,打扫卫生,洗澡睡觉,连海棠主动往怀里钻,她都兴致勃勃的样子。

就这样重复过了半个月,度过了平安夜,圣诞节,度过了祈霁二十九岁的生日,最后到了跨年夜。

宋妈妈碎碎叨叨的,拉着她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看跨年演唱会。

演唱会的质量办的挺高,宋落专心致志看了一会儿,去浴室洗澡,等快到凌晨的时候,披着外套走进阳台。

这边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五颜六色的灯光秀,高高低低的楼房交错着,和在自己家往外看很不同。

电视里响起主持人的倒数声,站在这边阳台可以听见不远处的钟声。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新的一年到了。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宋落不用打开便知道全是群发或者朋友的祝福,不用打开便知道其中没有她在等的那个人。

她所思所念之人,远在异乡,不知归期。

......

米胜,保亚大酒店。

祈霁听见身后有动静,立马收起手机,转身瞧见房间门口站着位熟人,是英国的记者Dennis,他们三年前在贫民窟报道时认识的。

Dennis主动走过来打招呼:“Hi,Miracle。”

祈霁微微颔首,用英语询问他在外面干什么。

Dennis说:“在找逃出去的办法。”

“找到了吗?”

“没有,门口的守卫不愿意和我聊天。”Dennis无奈的耸耸肩膀,问他:“你刚才在和谁打电话?他们会监听的。”

祈霁想到宋落发来的那张照片,扬唇笑了下:“是我的妻子。”

Dennis对于他结婚的事感到很惊讶,“妻子?你结婚了?我的上帝,这是一个非常棒的消息,她肯定特别漂亮。”

“是的。”

Dennis刚认识祈霁的时候,他还是一位毕业不久的新人记者,听到这个消息异常兴奋,让祈霁把妻子的照片给他看。

祈霁打开了他们的结婚照,Dennis露出惊艳的表情:“她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中国女生!”

“谢谢。”

“我不能理解,有这么一位美丽的太太,你竟然舍得来保亚。”

祈霁的神色并无变化,回答他:“因为我有需要坚守的职责和使命。”

Dennis听到这话更加无奈了,“那么首先,我们必须想办法出酒店。”

他们这些从世界各地赶来的记者都住在保亚大酒店,两天前,安全部队主动朝反动军发起攻击,炸掉了两个居民区,记者们赶到现场拍照、记录,回来后全被限制了人身自由。

安全部队不希望外界知道这场攻击是由他们发起的,他们要将所有的罪责归在反动军身上,以此来向世界、向米胜其他地区的人民证明,自己是正确的。

祈霁那天也去了被炸毁的房屋现场。

下车后,扑面而来的热气中夹着浓浓的血腥味,和烧焦后的腐烂臭味混合,让人有些反胃。

他知道,是死亡的味道。

这不是祈霁第一次亲眼目睹横尸遍地的场景,在贫民窟采访时见过,在保亚的学校里见过,在反动军占领的地区见过,一幕一幕触目惊心的画面像是电影情节。

但他清楚,这些所见所闻全都是现实。

电影情节需要解释前因后果,而现实,不需要。

接近40度的高温下,他感觉有股寒气从脚底往全身蔓延开来,不敢往前迈步。

耳畔充斥着当地居民的哭喊、咆哮,他们在痛斥安全部队,痛斥保亚政.府。

说着会永远保护米胜的安全部队,毫不犹豫的炸死了米胜人民,想用人民的牺牲换取人民的信任。

记者们强忍着涌上心头的不适,架起摄影机,拿起话筒,跨过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祈霁从废墟和尸体旁边走过,和同行的摄影师进入被炸毁的房屋里面,听见不远处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小跑过去,刚蹲下来准备安抚女人,看见了她怀里抱着的孩子。

小男孩安静的躺在女人臂弯里,几厘米的手指完全焦灼,右腿被炸飞,脸上满是肮脏的血迹。

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和摄影师都说不出话,语言在这个时候是那么的脆弱无用。

女人黝黑的脸上满是泪水,她疯狂的喊叫,痛苦、愤怒、失望,像一只无力的野兽在发泄。

祈霁拍下来了这副画面,记录了战争中的一幕缩影。

回到保亚大酒店后便收到通知,之后的采访都会有专人带他们去,理由是为了保护记者的安全。

祈霁联系了京报的社长,把目前的情况向他说明,最后不知道是如何商讨的,这件事交给了新言社。

得知是喻高儒和殷钧来米胜时,祈霁松了口气。

宋落是他的软肋。

也是他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