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空中飘起了细细的小雨,阴雨缠绵,闷得人心里越发压抑和焦虑。
打伞不便于采访和拍照,宋落和祈霁穿上雨衣出门,恰巧碰到了从对面房间出来的尤念念,紧接着,刘尹和殷钧也背着包出来了。
如果是往常,瞧见祈霁大早上从宋落房间出来,免不了会打趣调笑一番,但现在谁都没有这个心情。
“早。”尤念念护目镜后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早。”殷钧关上房门,“你今天去哪里?”
“火车站。”
“你怎么去?”殷钧说:“昨晚江城官方发布的新通知,禁止非疫情防控的机动车出行,我们报备的车辆不能用。”
凌晨发布的通知,大家都没有注意,尤念念诧异的啊了声:“那我......我要走过去?”
“蹭车吧。”
祈霁下意识问:“禁机动车,医生和患者怎么办?”
“通知说每个小区会有指定车辆。”
宋落忽然道了一句,语气很平淡:“指定的车辆够用吗?”
站在电梯外的五个人同时沉默,他们都清楚疑似患者的数量不是小数目。
“调查的时候再问问,总不会让大家徒步上班看病吧。”
“嗯。”
五个人乘坐电梯下楼,酒店门口已经用护杆围起来了,保安手里拿着额温枪,给他们挨个测量体温。
“辛苦了。”
“你们也是。”
雨越下越大,空气中漂浮着潮湿的味道,和消毒水的气味混着,有些难闻。不知是因为下雨,还是禁止机动车,昔日繁华的街道更加冷清。
祈霁不厌其烦的叮嘱:“注意安全。”
大家相视着,点点头。
宋落应了声,戴上雨衣的帽子就往右边走,刚迈出一步,被人反手拎回去了,祈霁的动作引得其他人满脸困惑的看过来。
“没你们的事,走吧。”
三个人很识趣的先行离开,祈霁扣住宋落的手,顺着街道的屋檐慢慢走,“今天还是跟着志愿者?”
“嗯。”宋落想起来了,“哦对,忘记告诉你,那个志愿者的朋友是施冬,他是江城人,春节回来过年,封城没能走。”
祈霁对施冬有印象,接着问:“他现在在做什么?”
“给独居老人,或者需要帮助的朋友送口罩和吃的。”
“大家是通过什么途径找到他的?”
“微博和朋友圈,等这一期报道做出来后,找他帮忙的会多些吧。”
“嗯,但是也会有质疑声。”
祈霁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拉着她闲聊,直到十字路口才停下来,揽入怀里。
“落落。”
“嗯?”
“落落。”
“怎么了?”
祈霁什么话都不说,只喊着她的名字,轻柔的声音响在耳边,试图抚平那颗焦躁不安的心。
雨水落在身上,他们在空无一人的街头静静相拥。
许久后,祈霁将宋落送到约定的地方,施冬和宁哲晗依旧坐在小电瓶车上闲聊着,只不过位置挪到了屋檐下面。
“祈霁哥!”施冬见到他很激动。
他轻轻颔首,算是打招呼,“麻烦你了,每天带着她。”
“哥,你别和我客气。”
宋落坐在小电梯的后座上,放好长腿,像昨天那样抓住施冬的外套,手刚碰到,就听见祈霁咳嗽一声。
施冬立马懂了,把篮子里面的包包背到后面,“姐,你抓我包吧。”
祈霁觉得顺眼多了,叮嘱:“注意安全。”
“哥你也是。”
道过再见后,施冬和宁哲晗往今天的目的地开,宋落回头朝停在原地的那道身影挥手。
施冬扯扯唇角,调侃着:“无论什么时候,哥都不会忘记吃醋的哈。”
宋落的嘴角也忍不住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来,转言问道:“今天去哪里?”
“先给昨天那位老爷爷送箱吃的。”
“好。”
当天晚上,宋落亲自写稿,新言社官方公众号发布关于施冬和宁哲晗的事迹,找他帮忙的市民越来越多。
有些是独居老人的儿女,希望施冬能送些食物过去,有的是疑似患者,托施冬买退烧和止咳药,最多的还是缺口罩的老年人。
宋落送给他们一箱口罩和其他的防护用品,跟了两天后便没有再继续,联系到一位疑似患者,在经过允许后决定去她的家。
很普通的三口之家,女生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在房间里面,发烧呕吐两天,疑似感染。
宋落穿着全套的防护装备,但还是没有进到房间里面,只是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轻声问:“你现在的情况还好吗?”
女生摇摇头,“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我很害怕我也会被感染。”
“不会的,你别这样想。”宋落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觉得难过,苍白无力的鼓励话语。
她从包包里拿出带来的防护用具,“你照顾妈妈的时候穿上吧。”
“谢谢。”
“医院还是住不进去?”
“病人太多,排不到我们。”女生指指手边的药,“只能先靠吃药缓解,看能不能挺过去。”
聊到最后,女生低着脑袋小声抽泣,她不敢大声哭,因为妈妈在房间里面睡觉,不能让妈妈听见,会更难过的。
刚满二十岁的小女孩,花样的年龄,现在却要独自承受万箭穿心般的痛苦。
宋落特别想过去抱抱她,可是现在不行,哪怕只是个最简单的拥抱都不行。
她留下两盒退烧药后,转身出了女孩的家,快到小区门口时,瞧见外面停着辆黑车的面包车,车上贴着“殡仪馆”三个大字。
宋落的眼睛在发酸,想抬手擦擦,又忽然意识到戴了护目镜和防护手套,只好从口袋里拿出餐巾纸,擦擦眼角,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她走出小区时,天空中缓缓落下雨滴,早上出门急,来不及看天气预报,没有带雨伞和雨衣,宋落小跑着到隔壁小卖部的屋檐下躲雨。
这个时节的雨都是一阵阵的,宋落裹紧身上的衣服,想等十几分钟,看会不会变小点。
片刻后,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喊:“记者姐姐。”
宋落侧头望过去,女孩撑着伞朝她的方向跑过来,手里还拿着浅蓝色的雨伞和一个粉红色的袋子。
女孩站在离宋落三米的位置,把伞和袋子放在地上,“姐姐,最近降温了,我给你拿了一件外套,是年前新买的,从来没有穿过,外面的包装我已经消过毒了......”
“谢谢你。”
宋落往前走了两步,女孩立马后退,“你别过来,不要靠近我。”
她闻言停住脚步。
女孩重新撑开雨伞,“姐姐你要注意安全,注意保暖,不要感冒了。”
而后,朝她挥挥手,转身往雨中跑去。
宋落一直看着那道瘦弱的身影,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她走到袋子面前,弯腰拿出里面的外套,包装有股很浓的酒精味,宋落穿着防护服,不能再穿它,她捏了捏那件挂着标牌的厚外套,又放回袋子里。
雨渐渐小了,宋落撑开伞走在街头,看不到人影,马路上也没有任何车辆。
她独自走了很久,进到前面的地下通道里,一进去就听见男人的咳嗽声,宋落想到尤念念昨晚在群里说的“流浪者”,加快脚步到通道里面。
在略微潮湿的地下通道里,铺了一张张箱子拆开的废纸,上面丢着件薄薄的外套和一床棉被。
听到有脚步声,他们都亮着眼睛望过来,宋落对上一个个满含期待的目光,愣了一瞬,而后有些艰难的走过去。
“你们好,我是新言社的......”
“有吃的吗?”男人打断她的话。
宋落打开包包,在里面翻了翻,才发现自己并未带饼干出来,很不好意思地道:“我今天没有带,明天让朋友送两箱过来,可以吗?”
“谢谢。”
宋落想采访他们,但看见眼前的情景,话堵在嗓子里,怎么样都说不出口。
还是男人主动询问:“你是志愿者?”
“我是新言社的记者。”她说:“我想对你进行一个简单的采访,最后会化名报道出去......行吗?”
那男人问:“报道了会有人来帮我吗?”
“也许会。”宋落不敢给出肯定的回答。
“好。”
男人将封城以来自己的遭遇简述一遍,因为没有钱住酒店,只能睡大街,开始下雨后,大街也睡不成,就搬到地下通道里。
宋落转头瞧见他身边的女人,“请问这位是?”
“我老婆。”
宋落注意到她只穿了件薄开衫,冷的微微发抖,连忙想到袋子里的大衣,“阿姨,这是件新衣服,是位女生刚刚给我的。”
她把衣服递过去,阿姨连声道谢:“谢谢,谢谢你。”
宋落站起来,阿姨又说:“小姑娘,我听说最近好多人都确诊了,你在外面跑要注意安全啊。”
“您也是。”
她留下包里剩余的口罩,从通道的另外一边离开,跑到对面的小超市里,买了一袋子的饼干和矿泉水,边往回走边给施冬打电话。
“喂,姐,怎么了?”
“喂,你那边还有自热饭,或者其他可以存储的食物吗?”
“有,好多外省的捐赠,让我帮忙送。”
“安飞路的地下通道里面,有一些无家可归的人......”
宋落话都没有讲完,施冬就懂了她的意思,“好,我明天送两箱自热饭过去。”
“麻烦你了。”
宋落把手机重新装回口袋里,站在地下通道入口处,望见楼梯间出现一缕阳光,再抬头一看,原来是天气放晴了。
来的快,变得也快,这天气真是蛮不讲理。
到酒店附近时,天已经黑了,她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沿着街道慢慢地往前面走,晚间的清风拂过脸颊,倒是生出几分惬意。
突然,有道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他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手套,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来。
宋落走到他面前,问:“你今天去哪里了?”
“跟拍了消杀人员。”祈霁又问她:“你呢?”
“我去了疑似患者家里。”
“走回来的?”
“嗯。”
隔着厚厚的手套,祈霁牵住她的手,有些艰难的紧扣住,“回去休息吧。”
“好。”
刚想朝酒店的方向走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江城加油!!!”
宋落和祈霁同时抬头望向声音来处,小区里家家户户亮起了灯,隐约能瞧见阳台上一道道的身影。
激动,嘶哑,哽咽的声音都在高喊着——
“加油!一定会挺过去的!”
“中国加油!江城加油!”
“加油啊!!!”
“......”
耳畔响起了熟悉的国歌,众人的歌声回荡在漆黑安静的夜空中。
这方天地里渺小的一点,正在与彼此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