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冰屋里静了很久,李陵才开口道,“你认为他就是‘受命者’?”
卫律道:“不错。”
李陵道:“是什么使你认为是他?”
卫律不答,只从火堆中抽出一根一头燃着的柴棒,在地上揿熄了,然后用那烧焦的一端在地上画写起来。
李陵站起来走过去看,只见卫律在地上写道: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
有客南来,绍续成汤。
受命者谁?仲子武王。
起死回生,乃知玄黄。
言旋言归,复我家邦。
北冥其深,见事何广。
冥水汤汤,天命茫茫。
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李陵道:“这是什么?”
卫律道:“这是你们皇帝费尽心机要得到的天机,是古简中关于‘受命者’最直接的记载。我在那边时就已经完全识读出来了,我相信我的老师孔安国也读懂了,但我们都没说。其实,这首诗在现今流传的《诗经》里也有只言片语,但已经被拆散打乱,隐藏在不同的诗中,完全认不出原文了。比如,第一句‘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在今天世传的篇章中,成了描写银河星汉的语句,托物起兴而已。其实,‘维天有汉’,不是天上的河汉,而是指‘受命者’出现的时间……”
李陵道:“汉朝?”
卫律道:“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结果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弯路。‘有客南来,绍续成汤’。客,是指使者。接替成汤大业的,是来自南方的使者。玄鸟族起源北方,商亡后又归于北方。所以,这里说的南方来使,就是中朝使节。为此,我鼓动单于扣押了一批又一批汉使,查看他们中是否真的有‘受命者’。”
李陵道:“这些年你们频繁扣押汉使,就是为了这首诗?!”
卫律道:“怎么了?”
李陵叹道:“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卫律道:“其实我还是没完全猜对,直到你们皇帝突然心血来潮改年号为‘天汉’,我才明白,‘维天有汉’,是指现在天汉年间。过去扣押了那么多人,实在是白费工夫。”
李陵道:“就算如此,这批天汉来使,使团上百人,你怎么能肯定,你要找的‘受命者’就是他?”
卫律道:“其实最初我最怀疑的,是副使张胜,因为你们的这位苏钦使的表现没有一丝一毫符合‘受命者’的特征。他身为正使,却一句胡语都听不懂,对匈奴事务无知至极。我本就对这类尸位素餐的权臣子弟十分厌恶,加上他的父亲就是我过去的长官苏建,我对苏建绝无好感,所以对他便有了双重的憎恶。而张胜精通胡语胡俗,也颇有心计,最碰巧的是,他奉皇帝之命,暗中监视正使,诗中的‘监亦有光’一语,使我疑心张胜就是我所要找的人。说服他归降很容易,我基本没费什么劲,他就投了匈奴。我很满意,又有些疑惑。这期间,出了一个意外:那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正使,居然在我要拘捕他时拔刀自尽!我对他的观感一下就变了。我立刻请来最好的巫医——达乌给他疗伤。他伤势严重,达乌都认为他绝无治愈的可能。因为他那一刀,刺中的是心脏!即使是生命力最顽强的野牛野马,受了这样的重伤也绝无复原的可能。在我执意恳求之下,加上他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没有断绝,达乌才答应试一试。而施术之后,他居然真的苏醒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猛地想起,他在那边原来的官职是‘栘中厩监’,‘监亦有光’同样说得通。他名武,在家中是次子,不正符合‘仲子武王’?从达乌那里,我还得知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排出的淤血里,有亡灵草的成分!亡灵草不是毒药,但有蒙蔽神志、泯灭异能之效,乌尔根家族用这种药物惩罚行为不端的巫师,消减他们的法力!亡灵草是乌尔根家族的秘药,外界绝少有人知道。因此达乌怀疑他跟乌尔根家族有关联,建议我查查他的底细。为此,我不惜动用匈奴付出极大代价潜入长安的密谍,调查了他的过去和他的家人,而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卫律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道:“苏武——你的老朋友,有一半胡人血统。他的生母,是一名胡巫!”
李陵差点跳起来:“不可能!苏太夫人是长陵梁氏,我来前她刚去世,还是我代为送葬的!什么胡巫?你白日见鬼了!”
卫律道:“那不是他生母。你想想,他重睑直鼻,颀长白皙,跟梁氏有哪一点相像?他真正的母亲,是一位极有名的胡巫。这件事,苏建瞒得很成功。苏府只有几个老仆知道这件事,而且口风都很紧。要不是我碰巧在匈奴为王,恐怕也永远没法查出这件尘封多年的往事。而我之所以能查知此事,是因为当年为苏建生下孩子的那个女人,不是一般人,是这百年来乌尔根家族最具神通的达乌——乌尔根·灵珠。呵,真巧,现在救了他的,又是一名达乌。也许冥冥之中,注定了‘受命者’的生命会受到母族的庇佑。”
李陵拼命摇头道:“不!不可能!苏将军生平最反感胡人,怎么会……”
卫律道:“不错,苏建是厌恶匈奴人,那正是与他的这一段经历有关。当年他从军北伐,受伤被俘,沦为奴隶,给他疗伤的正是灵珠达乌。两人在疗伤过程中产生了感情,他伤愈之后,灵珠达乌就嫁给了这个战俘奴隶。此事在匈奴掀起了极大的波澜。乌尔根家族本是草原上一个神秘而高贵的家族,很注意维护血统的纯净,不轻易与外族通婚。达乌更是被视为主宰生死、沟通人神的异人,甚至可以对单于的废立产生影响,在匈奴具有极高的威望。许多达乌终身不婚,如有婚娶,必然慎之又慎。这次,灵珠达乌竟然下嫁一个异族俘虏,许多人都无法理解她的选择。这桩婚事维持的时间果然极短,仅仅两年之后,苏建就带着孩子偷偷逃回了中原,灵珠达乌因为他的背叛,忧愤成疾,郁郁而终。我询问过一位见过苏建的老牧人,他说,苏建和灵珠达乌的感情本来很好,但苏建心里一直深以自己曾经的奴隶地位为耻,而他的妻子在草原上却身份贵重,时常有贵族前来探访求医,这使苏建感到十分压抑。这大概就是他们夫妻裂痕的开始。灵珠达乌对丈夫的自卑一直好言安慰,所以没发生什么大的矛盾,但生下孩子后,他们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苏建按照中原汉家习惯,要孩子从父姓,而灵珠达乌要求孩子从母姓。因为匈奴习俗,贵族常从母姓。乌尔根家族更是重视种姓的保存,尤其是历代达乌,无论男女,子孙都必须姓乌尔根。所以,灵珠达乌别的事能顺从丈夫,唯独这事却不肯依从。在苏建看来,妻子在孩子姓氏上如此要求,就是因为自己地位低微,妻子轻视自己。而灵珠达乌认为丈夫这种说法是污蔑自己,她根本没有轻视丈夫的意思,只是坚持自己一贯的观念。争吵严重伤害了他们的感情,并且完全没有任何缓解的办法。因为孩子的姓氏,在他们看来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结果,在孩子一岁多时,苏建带着孩子偷偷逃跑了。他回到了中原,回到了长安。苏建在中原本有妻室,他身陷匈奴两年,家人日夜悬心,不知他是生是死。他回来时,却带回了一个有着一半胡人血统的孩子,你认为他们会怎么想?会怎样看待那个孩子?少卿,你和苏武交往多年,你不觉得他在那个家里很不得志吗?他的‘母亲’冷淡他,父亲厌恶他。他在那个家里仿佛是一个多余的人。而事实上,他并不比别人差。他所受到的冷遇,只因为他越长越像生母。他的相貌,时时提醒着他父亲,那一段人生中最落魄、最卑微的时光。苏建因为内心的自卑而痛恨儿子。他的心已经被扭曲了,他认定匈奴人都看不起他,把他看做一个靠了女人的庇护而活命的懦夫。这种无理性的疑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减反增。苏建后来任长水校尉,苛虐胡卒,其实正是在用一种畸形的方式寻回自己的自尊。整个事件里,最倒霉的就是他这个儿子。苏建并不爱他的儿子,当初他把儿子带回中原,是为了赢得和灵珠达乌的那场战争。现在再没人能阻止孩子跟他的姓,他赢了。不知是出于内心深处残余的感情,还是对灵珠达乌强大的法力的忌惮,他在孩子的名字里,还是留下了一点孩子生母的痕迹:武——乌尔根的谐音。只是苏建没有想到,他无意中用的这个字,却暗合了真正的原意。乌尔根一词,本就是武庚……”
李陵惊得几乎跳了起来,道:“等等,你、你说什么?武庚?那个商朝王子武庚?”
卫律点头道:“乌尔根这个巫医家族,在匈奴出现的时间,正是在西周平定‘三监之乱’之时。三监之乱中,武庚被诛杀,但有一个王孙在箕子的保护下逃亡到了鬼方,不知所终。后来,周多次讨伐鬼方,就是为了那条漏网之鱼。只是一再劳师远征,却仍旧一无所获。武庚的后人隐藏得实在太成功了。北方本就是他们的母族所在地,商朝称犬戎为‘鬼方’,后世还以为是蔑称,其实,‘鬼’就是‘归’,那里是他们归家的地方。他们果然回归到自己的发源地,潜藏在那里,小心地保留好祖传的异能,耐心地等待着‘受命者’的降临。千年之后,时机来临了。灵珠达乌不是无缘无故对一个战俘奴隶动情的,是来自她内心深处玄鸟族累积了近千年的寻找同族、缔造‘受命者’的冲动,促使她爱上了这个异族男子——其实是同族人:有苏氏妲己的后代!”
“妲己?”听到这个词,李陵只觉得自己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开始怀疑,眼前这个正在对自己说话的人,是不是一个疯子?
卫律平静地道:“妲己是纣王最为宠爱的妾妃。不要去管那些九尾狐之类的野史逸闻,她的名声被败坏,是西周恶意诋毁所致。牧野之战前夕,妲己为纣王生下了一个孩子,因为预料到亡国惨祸即将来临,妲己辗转托人把孩子藏在了民间。为逃避周人追杀,那孩子不再用商王的子姓,而以母家的姓氏‘苏’传世。在商朝灭亡千年之后,冥冥之中同族血脉的召唤,使玄鸟族最重要的两支——有苏氏和武庚王子的血统,最终在一个孩子身上重新合并,这个孩子,就是商朝遗民传说中的‘受命者’!他的姓名,就是父母两族的合称!”
李陵道:“苏妲己……武庚……天!你到底在说什么?不!不!你一定搞错了。我和他交往了十几年,从未见过比他更厌恶巫术的人。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异能……”
卫律道:“十几年?你知道他的童年吗?苏建把儿子身上每一丝生母的影子,都视若仇雠,必欲除之而后快。他将从达乌那里偷走的亡灵草熬制成汤药逼儿子喝。‘受命者’的异能再强大,在他幼年的时候,终究是柔弱的。药物的长期克制,加上人为地打压,使他长大后成了一个对母族的一切闻而却步、对巫术之类深恶痛绝的怪人。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在有些方面极度无知。一条屡遭投石的野狗,见人弯腰就会逃窜;一匹常被鞭笞的烈马,看到人提鞭就会发抖。生灵都有保护自己少受侵害的本能。如果那种卓越的异能只会使他受到伤害,他便会有意地遗忘它,甚至厌恶它。他不但遗忘了自己的异能,甚至连一个普通人的才干也不敢充分展现。自幼动辄得咎的经历,使他只有自甘平庸才能感到安全。我看过那些从长安传过来的密报,心里也多少有点后悔之前对他的那些刻薄嘲笑。我不过在苏建手下受了一年多的罪,尚且感到压抑,而他从幼时起,生活里就无处不在地笼罩了他父亲的阴影。他父亲是二千石高官,可他连一个保护他的亲友都找不到。他无处可逃,这种可怕的日子要忍受到他父亲过世为止。曾有一次苏建发怒几乎要提剑杀了他,起因不过是他出于好奇买了一个胡人用的鹿形配饰,要不是几个门客极力劝阻,他只怕连命都没了。真不知道这几十年的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他那次因为张胜的事拔刀自尽,作出了此生最激烈的举动。现在回想起来,那到底是单纯地为了义不受辱,还是为长期的压抑找到了一个最合于正义的宣泄理由?不过,那一刀恰巧使他在排除淤血的同时疏散了亡灵草的毒性,而濒死的状态激发了一些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东西。他苏醒时,迷迷糊糊用胡语喊了声‘母亲’。那是潜藏在他心里几十年的记忆!从醒过来后,他变得沉默了,他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深邃。我派去服侍他的胡人仆役,不管是哪个部族的,不管说的是什么语言,他都听得懂,能配合那人换药、进食、更衣。仆役告诉我,有时他好像知道他们下一步想要做什么,不等开口,他就会做好准备。他看人的眼神,就像能看穿你,看到骨髓深处去。疗伤期间,我去找过他谈了好几回,我直接把我所知道的关于玄鸟族、关于‘受命者’的一切都坦率地告诉他,我明确对他说,他就是‘受命者’!如果说我过去还不辨玄黄,在他死而复生的奇迹发生之后,就再无疑问了。但他从未承认。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拒绝一件对他明显有益的事?我和他推心置腹地谈过,我恳求过他,盘问过他,甚至拿剑架在他脖子上威胁过他,软的硬的都用过了,他始终不为所动,不是保持沉默,就是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指责我不该叛国。我忍无可忍。如果他永远不承认是‘受命者’,那他对我就毫无意义!我把他关进大窖,七天七夜不给他吃喝;我把他放逐到我的领地放羊,说除非他能让羝羊产乳,否则永远不会释放他;我在最冷的冬季,断绝他的食物,密令任何人不得接济他。我一步步逼迫他,我就不信,他能在生死的极限下依然无动于衷……”
李陵又惊又怒,道:“你怎么能这么做?他得罪你什么了?况且你若认定他是‘受命者’,就该恭敬事之。你这样对待他,如果他真是‘受命者’,就不怕激怒他?”
卫律道:“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他的祖上,有人能呼风唤雨,偷梁换柱,倒曳九牛,绞铁伸钩。他是‘受命者’,他的力量,必然是那个神族最强大的。我期盼他动用他的祖先所赋予他的异能,置我于死地。我愿意用我的生命证明‘受命者’的存在!只要他出手,只要他‘受命者’的身份暴露于天下人面前,那么,不管他是否愿意,他都将成为这个世界的神,从而动摇现世的秩序。那样,我的目的就达到了!这条命对我来说早已没什么意义。我苟活至今,唯一的信念,就是找出‘受命者’,颠覆这个不可救药的时代。诚能见此,我虽死无憾!”
火堆再次渐渐暗淡下去了,李陵向卫律看去。
残余的亮光里,卫律的脸色寒冷如水。
李陵道:“你疯了!”
卫律道:“也许吧。我就是要把他置于必死的绝境中,逼迫他现出真实的一面!但是,令我失望的是,他没有化牝为牡,没有让天雨粟粒地涌醴泉,没有留下任何能证明他是‘受命者’的证据。他只是饥吞毡、渴饮雪,挤在羊群中间取暖,从地底掘取野鼠窖藏的种子充饥。我失败了。我明知他绝非凡人,却抓不住他的任何把柄。他刃没三寸、伤及心脏而不死,可以解释为天赋异禀,体质过于常人;他在大窖时,本来秋高气爽,却突然天降暴雪,使他得以靠雪水和毡毛维持生存,可以说是他意志坚强,天不绝他;这里的隆冬时节,百兽蛰伏,冰天雪地,最有经验的猎人也很难找到猎物,他却知道地下哪里有食物储藏,一挖一个准儿,可以说他运气太好,眼光太准!我对他几乎已经到了痛恨的程度。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宁可忍受这样极度的折辱磨难,也不承认自己其实是一个应该高高在上受万人敬拜的神祇后代!他能起死回生,他能控制气候,他能看见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如果需要,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他有着最正宗、最淳厚的玄鸟族血统,他是天下玄鸟族之王……”
李陵道:“你怎么就断定他会有这样大的能为?即使像你所说,他有那样异乎常人的异能,也无非一个出色的巫师而已。玄鸟族早已随着商朝的灭亡而星散了,就算他真是商王之后,又能做什么呢?”
卫律道:“那是你不了解玄鸟族的潜在势力。玄鸟族亡国但并未灭族。当年周朝还不敢赤裸裸地直接屠杀这样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庞大族群。他们只是被周朝剥夺产业、限制居住。不能持有恒业,便只能做买卖,‘商人’一词也因此而产生。商人地位低下,也是有原因的——最早干这一行的,就是一批亡国遗民。到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玄鸟族人有的被凡人同化了,但也有些人不知不觉中利用残存的异能,重操旧业。后世举凡巫卜星相、阴阳五行者流,做得出色的,大多是血管中流着玄鸟族的血液的。本朝的许负、司马季主、夏侯胜、傅仲孺等人,断吉凶、占祸福,言不虚发,朝野闻名。这样的人,细查起来,十有八九与玄鸟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在匈奴,像乌尔根这类能对匈奴政局产生影响的巫医家族,因为较少与外族通婚,保留了更多的玄鸟族异能。而他是玄鸟族的天然领袖,他的臣民地跨南北、无远弗届,能利用他们特殊的能力,影响到朝野每个角落!想想吧,这天下千千万万玄鸟族后代一旦动员起来,那是何等惊人的力量!他的权力甚至超过汉朝皇帝和匈奴单于!只要愿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建立一个和当年的商一样强大的帝国!这也是皇帝为什么对‘受命者’如此忌惮的原因。他也迫切地想知道‘受命者’的根底,但董仲舒追查到夫余就查不下去了,再往北就超出了皇帝的控制范围。当我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他注意到了我的利用价值。一个胡人,却对中原文化有着深刻的理解能力,行事大胆,不拘成规,他隐约感觉到我可能对他查找‘受命者’有用。回想起来,也许我对李夫人的痴狂苦恋,他也有所觉察。中都官狱中那场刑讯,如果单纯只是为了惩罚我私窥古简,哪怕零刀碎剐,自有酷吏代劳,何必亲沾一身血腥?我分明看到,当我的血肉随着他的鞭梢飞起时,他的眼里有一种泄愤般的快意。这愤怒并非来源于他爱阿妍,而是觊觎他的禁脔,便意味着把他这拥有无上权威的至尊,拉低到和一个卑贱的胡奴同等的位置,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他要利用我,便不能杀我,但又不甘心,所以才要亲眼看到我械手足、曝肌肤、受棒捶,亲手将我摧折到像一条伤痕累累的野狗,才能稍泄心头之愤。后来我叛逃出国,他一方面暴跳如雷,一方面却冷静地将计就计,借我之手深入北方,以图查出真相。他派遣奸细,在我身边安插耳目,我的每一步进展,都有人向他通风报信。虞常是在我身边潜伏时间最长的,当他暴露之后,为了求生临死反扑,企图发动政变杀我,可惜棋慢一着,被我挫败。我杀了虞常,以为身边从此干净了,没想到张胜居然就是接替他的人!张胜用飞鸽传书,把我找到了‘受命者’的消息传回长安。我想,这大概是皇帝最懊恼的一刻——‘受命者’居然就是他自己派出去的使节!他亲手把近在眼前的生平大敌送至远到天边,这令他追悔莫及。为了亡羊补牢,他派你前来诈降,在你出征之时,他便将你全家拘于保宫。很明显,他是防你得知真相临时反悔,以你全家为人质,迫你拼死追回‘受命者’。你不幸成了那枚被选中注定要牺牲的棋子。皇帝不会容忍知道此事真相的任何人存活在这世上。你大功告成之日,便是兔死狗烹之时。你只能选择,是你家人去死,还是你和家人一起死!如果你因此恨我,我也无可奈何,如果你愿意助我,那么,帮我去劝说你这位旧友吧。”
李陵沉默了很久,道:“我不恨你,但我也不想见他。”
卫律道:“为什么?”
李陵道:“我怕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你一个人的臆想。”
卫律道:“你怀疑我是在骗你?”
李陵看着渐渐暗下去的火堆,道:“不,我不认为你是在骗我。我没那么大的价值,值得你丁零王费这么大的劲,从地下编到天上。况且此事之匪夷所思,世所罕有。如果你存心要骗我,完全可以编一个比这可信百倍的故事。但这样惊人的一件事,证据只是一堆没几个人读得懂的古简,几段真假难辨的传说,如果一切只是你出于偏执牵强附会,如果世上根本没有你所说的什么玄鸟族,那么我的所作所为,将无法原谅。他引刀自尽、饮雪吞旃,节操如此,在他面前,什么情非得已,什么为势所迫,都说不出口。我有何面目见故人?”
卫律笑了笑,往火堆上添了几根木柴,道:“烈士贞妇,真是世上最可怕的人。这样的人的存在,使所有死以外的选择,都显得渺小卑微。其实人世间有太多不是一死就可以解脱的困局,大业未成而身死名灭,才是最可憾恨的事。罢了,你对我所说的一切有怀疑的话,我也不勉强你,或者你可以帮我做另一件事。”
李陵道:“什么事?”
卫律道:“寻找玄鸟。”
李陵道:“按照你的说法,玄鸟降世都几千年了,还会存在于这世上?”
卫律道:“玄鸟不是一般的生命,它是一个天上的民族制造出来的,必然具有惊人的力量!不管中原的史籍还是匈奴的传说,从来没有说那神鸟飞回到了天上。所以我相信,它必然还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玄鸟是所有事件的关键,只要找到那来自天庭的神鸟,我们就可以解开关于商王族的许多不解之谜。即使得不到‘受命者’的帮助,我想,只要我能找到玄鸟,利用它的力量,向它在天上的故国发出召唤,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能挡得住那个强大、智慧的神祇族?而那些以真命天子自居、对臣民作威作福的帝王,一旦面临真正的天上来客,会是怎样的心胆俱裂、面如死灰?呵呵,我简直是无比迫切地想要看到那一天。怎么样,少卿有兴趣吗?”
李陵道:“可这天下之大,你要我去哪里找?”
卫律叹道:“这我也不能肯定,所以才要你帮忙。玄鸟极有可能就降落在丁零部。但胡人逐水草而居,丁零部几千年前是否仍在此处,只怕难说得很。从《山海经》中的文字来看,那时的丁零似乎是在北海一带。但北海的范围太大了,到底是东南西北哪一边呢?现在北海周边最大的两个部族是坚昆和丁零,我要了丁零,又帮你要了坚昆。这两地均土地薄瘠,气候严寒,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匈奴贵族都不愿来。我就任丁零王数年,搜索过的属地,三分之一都不到。这里许多地方人烟稀少,地形复杂,或山川陡峭,壁立千仞,或密林千里,莽莽苍苍,几百年都没人去过。你测绘地形很有一手,根据从你那里搜出的那张地图,我就看出来了。听说你当年曾率区区八百骑,深入匈奴两千余里,图绘了详细的居延地形而归。现在,我希望你能把你的才能,用在帮助我寻找玄鸟上。”
李陵道:“那玄鸟的大小、形状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卫律点头道:“问题就在这里。如果《诗经》是正确的,那么它的形状类似一只燕子,这么点大小,又是黑色,找起来几乎是大海捞针。而如果这里一些部族的传说是正确的,则有可能像鹰鹞一类。所以,我现在只能采用不放过一寸土地、一个洞穴、一处岩窟的笨办法,一点点地搜查。这就是我搜索进度缓慢的原因。希望你能想到什么更好的办法。我在丁零有些典籍文献,有空你就过来看看,我们可以一起探讨参详。”
李陵看着那堆慢慢死灰复燃的火堆,道:“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想问件事。”
卫律道:“说吧。”
李陵道:“古简上有没有说汉朝的结局是什么?”
卫律点头道:“有那么几句话:‘时维六七,汉之厄也。孰代汉者?当涂高也。’但这十六个字,我们几个私下里争议很大。像这‘六七’二字,孔安国说是六十七年或六百七十年,但汉朝立国早就超过六十七年了。六百七十年,老实说,我不相信这个政权能维持得如此长久!董仲舒猜可能是某位皇帝的在位时间,到那时可能会发生导致汉朝亡国的事变。可有几个皇帝能长寿到用六十七年的年号?我猜,六七就是六和七,不是年份,是帝系之数,说的就是当今皇帝!他既可以算汉朝第六位皇帝,又可以算第七位。高祖、惠帝之后,吕后专权,前后立少帝恭、少帝弘,然后是文帝、景帝、今上。两位少帝有名无实,故汉朝帝系至今,以名义皇帝计数,是七,以实际统治者计数,是六。但‘当涂高’一词,确实语焉不详,当时我以急智解之,其实心里也没底。一个‘魏’字,范围太广了。也许,等到汉朝灭亡的那一天,我们自然会明白。诗中说‘代汉者’而不是‘亡汉者’,想来那人应该是用禅让或类似的方式承继汉祚。不过,看起来此人不是‘受命者’,也许玄鸟族这一次的统治将不同于过去,会扶植一个傀儡来取代汉朝。”
李陵出神地看着火堆,许久,才道:“也许我们两个都是疯子。汉家天下固若金汤,我们却在北方的一间冰雪小屋里谈论它将如何灭亡。”
卫律道:“固若金汤只是假象。对玄鸟族来说,推翻一个旧王朝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不需要艰难的斩木揭竿、攻城略地、死伤枕藉……因为维持整个国家运转的,终究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如果举国之人都从内心里确信,那真正受了天命的不是坐在龙位上的那个人。世上存在一支真正来自天外的族裔,那么,顷刻间皇帝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朝臣、将帅、士卒、隶役……他一个人也指使不了。人心的归附,就意味着统治权的转移!”
李陵依然看着火堆,一语不发。过了一会儿,道:“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所设想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你真的……成功了,复辟了那个千年之前的王朝,对这个世界来说,到底是福是祸?”
“我想过,”卫律极其干脆地道,“最坏不过是大家都沦为异族的奴隶!”
李陵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率,倒有些意外,道:“那你还……”
卫律道:“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奴隶吗?”
李陵忽然觉得内心深处像有什么东西在崩塌碎裂。
那个人身上好像有一种奇特而邪恶的力量,能轻易地摧毁许多习以为常的概念和想法。李陵喃喃地道:“你、你是一个危险的人……”
卫律笑笑道:“嗬,听起来真耳熟,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我。你说我危险,只因为我讲了真话。说出内心的真实感受,便会被视为危险的异类,你不觉得这样的世道才更危险吗?”
李陵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卫律道:“我是胡人,曾经作为你们的异族在中原生活过,所以在我心里,从来不认为异族天生便是危险的仇敌。是善是恶,要看所作所为。契曾助大禹治水,成汤曾教猎手网开三面,泽及禽兽,以此观之,他们应该对我们是怀有善意的。”
李陵道:“商纣王炮烙忠良,刳剔孕妇,断涉者胫,剖圣贤心,那也是善意?”
卫律道:“那些残暴的冲动,到底是来源于他异族的血统,还是多年人神通婚所引入的我们凡人的恶劣本性?何况他究竟有没有史书中说的那么残暴,尚在未知。焉知那不是周人往他身上泼的污水?”
李陵道:“你认定人性本恶,又凭什么相信神性本善?”
卫律满不在乎地道:“是的,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是拯天下于水火,也许是引狼入室。谁知道呢?我想赌一把!”
李陵道:“赌一把?你、你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陷天下于不可知的巨大危险之中?”
“天下?”卫律打了个哈欠,道,“李少卿,你真高尚得令我吃惊。你现在家毁族倾,身败名裂;满朝文武,落井下石;陇西士子,皆以曾为李氏宾客为耻。一个人的处境到了这个地步,还会挂念什么天下安危祸福?扔开那些扭曲天性的圣贤教导,问问你自己的内心吧——扪心自问,你就真的不曾有过一丝一毫来一场泼天大祸、‘予及汝偕亡’的渴望吗?”
李陵垂下眼帘,沉默了。
卫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回答我的问题:你真的没动过那样的念头?!”
李陵道:“真实的未必是正当的。人若不能克制内心的危险欲望,与禽兽何异?”
“禽兽?”卫律哈哈一笑,“人做的事,比禽兽卑劣的,多了去了。”
李陵道:“那便可以没有底线、不问是非了吗?”
“狗屁是非!”卫律嗤笑一声,将一卷毡毯铺开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往下一躺,悠悠地道,“你倒是告诉我,什么是是,什么是非?他掠尽天下美色,昼夜宣淫,不是罪恶;我爱上他成千上万的女人中的一个,就罪该万死!他倾举国之力,夺数十匹良马,国内饥馑遍地,百姓转死沟渠,是扬国威于异域;我只想凭自己的努力和才华,赢得应有的名位,却换来一次又一次凌辱和践踏!他车骑连绵,舳舻千里,巡幸天下,扰攘地方,是盛世封禅、旷代盛典;我家人使用自己的舟车舆马,奔波谋生,都要被苛政盘剥,家破人亡……你们的史书吹捧高祖废秦苛法、‘约法三章’,受民拥戴而得天下。可得天下之后呢?汉律死罪名目比秦都多!大辟四百九十条,一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决事比一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百姓钳口,动辄得咎,酷吏当道,刀笔杀人。秦朝偶语者弃市,现在腹诽都能杀头……我被谎言欺骗了大半辈子,才知道那些看上去堂皇正义的道德宣教,只是为天真的臣民准备的。那峰巅之上的人,才恰恰最没有道德!”
李陵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卫律将双手枕在脑后,看着雪屋上方,缓缓地道:“其实,你我都是心智健全的人,何必要按照别人制定的准则来裁定是非正误?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内心也能作出正确的判断?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活法:一种是为别人活;一种是为自己活。我曾经和你一样,努力追求所谓的正道,到头来却失去了一切。所以,现在我不会再遵循任何王权道统,我只尊重自己的内心。李陵,我现在告诉你我真实的内心:我从来不担心茫茫宇宙中或许存在一个远超过我们的文明。相反,我们这样一个充满了黑暗和罪恶的世界,若没有一个高于一切的审判者,才是最令人绝望的事!”
卫律说完,便看着冰屋上方,不再开口。
这一刻,天地无声,万籁俱寂,李陵却觉得内心深处惊涛骇浪,地裂山崩,轰轰作响,许久不绝。他坐在渐渐熄灭的火堆旁,看着另一边的卫律。
卫律依然静静地看着屋顶透气孔外的天空,表情出奇平静。不知是否是夜空中依稀的星月之光映照,他的眼里微有些亮光在闪烁。
丁零,卫律王宫。
远远望去,尽管白雪皑皑,覆盖了重檐翘角,但依然看得出来,那宫殿富丽恢弘,形制居然酷似甘泉宫。
而进入室内,李陵才更吃惊地发现,这“宫殿”其实是一间硕大无比的书房!
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卷卷竹简木牍。一张舒适的卧榻靠墙而放,榻上铺着一张颜色斑斓的虎皮,流露出一丝粗犷狂野的气息,榻前是一张宽大的漆绘几案,是中原的样式。案上随意扔着几卷简牍,一套刀笔放在最顺手的地方。几案旁,镏金的十二连枝灯擦得锃亮。角落里一尊博山炉里缓缓散发出西域苏合香的清香,那香味混合着室内竹简的清香,使人觉得清爽振奋。环顾室内,摆设整洁,布局典雅,又不失舒适悠闲,正是文人最喜欢的那种做学问的所在。
尤其令人称奇的是,这宫殿外面看起来高大,里面却不感觉空旷寒冷。走在殿内的青砖地上,脚底居然可感受到一阵阵升腾的热力,感觉无比惬意。
从严酷得有如地狱般的冰天雪地,突然进入这温暖如春的所在,几乎让人疑心是在梦中。
李陵四下打量着,惊叹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卫律漫不经心地道:“我造这宫殿时,命人把殿基抬高了,在下面造了火道,每到冬天,便在火道中生火。做学问本就不是省心的活儿,如果再不让自己的身体舒服点,岂不是太对不住自己了?”
李陵叹道:“那要耗费多少人力,你想过吗?”
卫律伸手一指四周的简牍,道:“得到这些简牍要耗费多少人力,你想过吗?这些简牍,一部分是我凭着记忆抄录下来的天禄、石渠二阁中那些珍本典籍,还有一部分是我遣人从中原秘密搜集而来,运价都远超过这宫室的造价了。有些甚至在中原都是难得的孤本,像那排书架上放的,是从河间献王府中偷来的,那次盗书还使我失去了一个武艺高强的内应。如果室内有明火,一旦火起,损失如何计算?”
李陵一怔,又道:“只为存放简牍,又何必非要造成甘泉宫的样式?你表面上憎恨今上,其实心里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得到那样的一切吧?”
卫律道:“不,我从来不想当皇帝。我起造宫室,只是想证明自己是自由的,我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现在你也一样了。在你的属地,你也可以打造你的王国。穿什么服饰,乘什么舆马,修什么殿阁,完全是你的自由,不用管别人的目光,不用担心谁告发你僭越逾制。少卿,你我都是孤臣孽子,没有人会爱惜你,所以我们只能自己爱惜自己,要学会给自己找快乐也要学会享受!”
李陵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书架旁,开始慢慢翻看挑选那些简牍。
卫律的藏书果然包罗万象,无所不有。李陵在卫律的书房看了足足一天,走时还借走了整整一车简牍。
北海。
一片平静的海湾,深蓝色的海水仿佛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天地之间。
李陵和卫律走在海边的沙地上。
“怎么,找我来什么事?”卫律道,“玄鸟的事有眉目了?”
李陵站住,道:“有一点,不过,只怕不是你喜欢的。”
卫律眉头一挑,道:“哦?什么进展?”
李陵取出一卷极大的帛画,展开铺在地上,四角压上了石子,道:“你自己看吧。”
卫律道:“你发现什么了?”一边说着,一边凝神细看。
只见那是一幅匈奴各部族邑落的分布地图,画得极其详明,一目了然。只是那地图上,又画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鸟类,极是古怪。卫律指着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陵道:“这三年里,我走访了六十多个有神鸟传说的部族,想弄清楚神鸟到底是什么样的。结果发现,真是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天鹅,有的说是鹫鹰,有的说是神鹊,有的说是火燕,还有的说是乌鸦……后来,我把所有的部族传说中的神鸟都画在地图上各部族相应的位置,才发现其中的奥秘。”
卫律恍然道:“你是说,那玄鸟能变幻形体?”
李陵摇头。
卫律猛地又冒出一个念头。
“难道……”卫律皱眉道,“当初来到世间的神鸟,其实不止一只?”
李陵还是摇头。
“神鸟只有一只。”李陵捡起一根树枝,指着那地图道,“但因为神鸟来自遥远的高空,所以从不同的地域看,大小是不同的。大体来说,远离北海的部族,把神鸟的模样都说得很小,说是雀、燕、鹑之类;接近北海的,就说得较大,是鹰、鹫、凫、雁等。尽管部民历年游牧移徙,有一定变动,但大致的方位不会相去太远。毕竟他们各有分地。去除掉那些因为战乱、天灾有过远途迁徙历史的部族,就会发现,这幅玄鸟分布图,玄鸟的体形完全是以北海为中心,向外一层层有规律地变小。”
“天!”卫律以手加额,道,“原来如此。我没找错人,少卿真非常人也。远小近大,我竟然没想到这层!”
李陵道:“我也是画在图上才看出来的。坚昆、丁零一带所说的玄鸟,我没标注上去,因为我无法画出来。我想你也知道,这一带都说玄鸟是只大鹰,而且有着‘铺天盖地的翅膀’。”
卫律道:“对,确实如此……”说到这里,卫律忽然想到了什么,住口不语,脸上露出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复杂神情。
李陵扔下树枝,对着卫律点了点头,道:“你想到了?如果玄鸟真有这么大,你早该发现了。而你至今没有找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你永远不可能找到了。既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里,那么玄鸟的归宿,当以这里的传说最为可靠。丁零、坚昆两地的传说都是一样的:神鹰飞得累了,打了个盹,结果神鹰羽毛里的火掉在了地上,点燃了森林。大火日夜燃烧,将森林里的石头都烧红了。神鹰想用翅膀扑灭火焰,但最终还是扑救不及,最后神鹰在熊熊烈火中死于大海。丁零王,也许你以前所有的猜测都是对的,世上确实存在过这神物,但现在,它已经死在这片大海深处。”
卫律道:“不!就算在海里,我也要找到它!它未必一定在最深处,如果当时它是坠落在沿海,我可以动用我整个丁零部的力量,将它打捞上来!”
李陵叹了口气,道:“我只怕,它恰恰是在北海最深处。”
卫律道:“为什么?”
李陵蹲下来,将地上的沙土堆成一座狭长的山川形状,道:“我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把这北海沿岸的地形全都勘察过了。发现这片海很奇怪,”说着以掌为刀,从中间把那沙山缓缓划开,那沙山便纵向一分为二,“这海形状狭长,两岸耸立着巨大陡峭的高山。再看海底,一般的河湖海洋,总是从边缘向中心逐渐沉降的,而这北海,却是从海边开始就陡然急速下沉!如果把这海底的形状和它两侧的高山放在一起看,就好像一条巨大无比的山脉从中间裂开,一直裂到地底深处,或者说,像是一座大山没有合拢。这样的古怪地形,总让我觉得在哪里听说过。我想起你提过《山海经》,然后就想到一个地名——不周山!”
卫律心头一震,道:“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李陵点头道:“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此书荒唐不羁,毫无价值。直到我亲眼看到这古怪的地形,竟与此书中的记录如此吻合,才相信了你说的话。尽管因为种种原因,书中内容颇多错乱颠倒,但其中许多记录,确实是事有所本的。难怪自古及今那么多学者找遍天下名山,都考证不出这座神秘的大山到底在哪里。因为它根本不是单纯的一座山,而是要山海合一来看!这北海一望无际,我动用了那边带过来的最好的水准尺钜司南,量山测海,计算比例,图绘其形,才发现这‘有山而不合’之形。让我想不通的是,上古堪舆测绘之术不可能比今日更高明,他们为什么能用如此精准的语句描绘出这特殊的地貌呢?”
卫律喃喃地道:“玄鸟!”
李陵道:“你是说……”
卫律道:“这地形是从空中俯瞰看出来的!绘这《山海经》原图的人,一定登上过那玄鸟。”
李陵摇头叹道:“你真是一个什么都敢想的人,我没你那么大胆子,也没你那么好的古文功底,所以,我只拿了淮南王那部《淮南鸿烈》来看。我看你那些书里,《淮南鸿烈》的简册是最新的,像是没动过。你大概嫌淮南王好神仙道术,以为价值不大,连翻都懒得翻。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其实,淮南王虽是为了求仙得道编撰此书,但他手下有很多宾客是有真才实学的,他们编这部书时,也把许多上古天文地理文献做了整理。我就是在那里面看到了关于不周山的一条重要记录,‘有娀在不周北’!”
卫律惊叫起来:“什么?”
李陵道:“有娀果然如你所料,是在北海一带,不过,几千年前它的方位是在北海北部。换句话说,玄鸟极有可能是坠落于北海的北部海域。非常不幸,卫律,那恰好是整个北海最深的地方!我拿我所能找到的最长的绳子系了碇石放下去,都无法探到它的底。”
卫律道:“你用了多长的绳子?”
李陵道:“一船。”
卫律呆住了。
李陵道:“当地人说,这海底有无底洞,那里连鱼都无法生存。我拿笼子装了一尾鱼和碇石一起拴着放下去,提上来的时候,那鱼已肚腹破裂而死,像是被什么强力挤压所致。我明白了,是水太深了,那亿万钧重量的水,足以把任何生命压垮挤扁。”
卫律道:“不,一定有办法的,我一定会找出办法!”
李陵道:“卫律,死心吧。那真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就算你真的得到了那玄鸟,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不觉得这海有些古怪吗?说是海,可水明明是淡的,说是湖泽,那螯虾玄豹之类,又有其他哪个湖泊可见?一次测海时,我无意间捕捞到一条水蛭,正嫌恶心,我手下一名荆楚步卒惊讶地说,这水蛭跟他家乡云梦泽的一样。我不相信。云梦泽距北海,相去何止万里!气候殊异,又绝无水道相通,这水蛭怎么可能移徙至此?但他一口咬定,绝不会弄错。因为他曾在云梦泽中被这东西叮过。说实在的,当时我甚至感到心里有些发寒,这海里的许多东西,都像是生错了地方。玄鸟在海底这么多年,在那无人能到的深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玄鸟到底对这片大海产生过什么作用?有谁知道!”
卫律却咬着牙一笑,道:“玄鸟确实拥有非人间的力量,这正说明我没有找错!李少卿,怎么事情有进展了,你却临阵退缩了?难道你害怕了?难道你对这样一个残酷虚伪的世界还有什么留恋吗?”
李陵道:“我不是留恋于现世,而是恐惧于未来。庄子说的北冥鲲鹏,显然就是来源于玄鸟。庄子好为大言,几千里长的‘鹏之背’也许是夸张了,但一定是有真实的影子的。你要找的,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而我们对它几乎还一无所知。如果你真的误打误撞释放出那种力量,我实在不敢想象,那‘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是怎样一种景象!我不怕死,但我怕无法挽救的毁灭,你明白吗?卫律,我诚心劝你一句,罢手吧。你想想看,同类生命,一旦掌握统治的权力,尚且生杀予夺,擅作威福。如果获得这权力的是没有任何力量能制约的异类,该是怎样血腥残酷的景象?况且扪心自问,你寻找玄鸟族,到底是要为天下的不幸伸张正义,还是为你一人之恩怨把天下人都捆绑在你一人的复仇之剑上?你不能拿一种错误去取代另一种错误。再恶劣的人类的统治,总是有纠正的机会的,而——”
“纠正?”卫律冷哼一声,一挥手道,“我怕我等不到这一天了。这是一个扼绝了一切希望和出路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除了处在九五之尊的那个,没有人能感到安全和幸福。不错,也许我没有资格代表天下所有的不幸向他问罪,也许我个人的坎坷未必件件都是他直接造成的,然而他是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他享受着亿万苍生的供奉和至高无上的尊荣,就该为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所有伤害负责!你说我自私也罢,说我丧心病狂也罢,对我来说,我活着的这个生命,便是整个世界。我闭上眼睛之后,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就不存在了。所以,既然它已经糟到不能再糟,我也不在乎将它孤注一掷!”
李陵目瞪口呆地看着卫律。
眼前这个人,有着绝对冷静的头脑和手起刀落的决绝。然而他那低沉冷酷的声音里,却有着一种不正常的亢奋,那双黑色的眼眸深处,仿佛隐隐燃烧着可怕的火焰。
李陵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你真的是疯了。”李陵道,“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帮你做任何事。知道吗?其实你和你所痛恨的那个人是一样的!”
群山环抱中的一片草场,一群羝羊安静地啃食着青草。空旷的山谷中一片寂静。
李陵和苏武相对而坐,二人之间是丰盛的酒宴。
李陵身上一袭华贵的淡紫色王袍,腰束七宝革带,足蹬一双崭新的高靿牛皮靴,颇有几分王者气度。而坐在他眼前的这位昔日旧友,身着一件简陋的旃裘,破敝得似已不知穿了多少年,腰间插着一根牧羊鞭。多年的牧羊生活,使他脸上颇见风霜之色,头发已发白,然而饮食谈笑,恬淡自若。
酒过三巡,李陵道:“子卿,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真的是‘受命者’?”
苏武放下酒杯,道:“是的。”
李陵道:“怎么现在不再隐瞒了?你就不怕卫律知道吗?”
苏武微微一笑,道:“你会告诉他吗?”
李陵也笑了,提起酒壶为苏武斟着酒道:“我听说‘受命者’是无所不知的。那么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苏武道:“你在想,是不是要多听我说一会儿,再决定是否按下那乾坤阴阳壶的机关?”
李陵的手一颤,当啷一声,精美的镏金凤鸟形酒壶掉在盘碗之间,壶中美酒从凤嘴中汩汩而出,从狼藉的菜肴中流淌到几案上,又滴滴答答落到草地上。
苏武拿起那只酒壶,揭开壶盖,若有所思地看着。
李陵将手移至腰间的剑柄上,喃喃地道:“子卿,不要怪我用这种手段。你和我们不是同类!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
一阵轻微的金属撕裂声中,苏武已用手将那酒壶的铜制外壳像剥树皮一样轻轻揭开,露出里面奇特的构造:壶中有两个胆,壶柄上一个突起正连着双胆通往壶嘴处的一个活动机件。
李陵目瞪口呆。
苏武按了那突起两下,看着里面机件的开合运作,赞叹道:“真是巧夺天工,少卿劳苦。制作这件东西花费的时间,不比你勘察北海来得少吧?”
李陵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发颤:“殷纣能绞铁伸钩,倒曳九牛。你、你果然是他的嫡裔!罢了,你杀了我吧!”
苏武摇头道:“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从想救我,变为想杀我,只因为你刚刚发现,拓拔居次有身孕了。你不想你的孩子生在一个异族主宰的世界里。”
李陵浑身一震,道:“你什么都知道,你、你还看出什么?我的孩子……会怎样?”
苏武道:“孩子很好,放心,是个男孩。你耻用李姓,又不想让自己的骨血用单于的家族姓氏,所以,你们约定以母名为姓。也许是上天对你家族毁灭的补偿,你的后代会子孙兴旺,繁衍成为草原上一个强大的部族,有朝一日,他们会重回中原,征服半壁江山,改名易姓,变夷为夏,实现你内心深处最大的渴望。”
李陵张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你到底有多少异能?你的祖先真的是从天上来的?”
苏武笑了笑,看着远方道:“许多事,都和你们猜想的不一样。这样吧,等你的孩子过完六岁生日,你和卫律一起来,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们。”
李陵道:“为什么要到那个时候?”
苏武站起来,道:“少卿,谢谢你的酒食。”说完,拿起身旁地上的一根竹竿,一手从腰间抽出牧羊鞭,向远处的羊群走去。
李陵觉得他手中拄着的那根竹竿的样子有些眼熟,看了一会儿,才吃惊地想起,那其实是朝廷的节杖,只是上面的节旄已经掉光了。李陵道:“将来你还准备回去?”
苏武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羊群中,挥动着牧羊细鞭,驱赶那些羝羊向另一片草场走去。
李陵大声道:“为什么现在你不能告诉我?是不是你还没准备好?还是你算准了那时是你天命所至的时候?”
苏武没有回头。
李陵呆呆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孤独的身影,忽然觉得那背影竟是如此陌生。
拓拔居次找到山谷,发现了正在发怔的李陵。
“咦?怎么了?”拓拔居次奇怪地道,“你们一顿酒喝这么长时间?他人呢?”
“走了。”李陵叹了口气,又道:“拓拔,帮我做件事,明天送些牛羊衣食给他。”
拓拔居次好奇地道:“为什么不自己送?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李陵看着地上那还残余着些许毒酒的酒壶,怔怔地道:“曾经是。但现在……恐怕不是了。”
拓拔居次偏着头看着李陵:“你们这些汉人,真是奇怪。”
李陵不语,走到拓拔居次身边跪下,伸手轻抚拓拔微微隆起的腹部,又将耳朵贴了上去。
拓拔居次奇怪地道:“咦,干什么?”
李陵静静倾听着,许久,喃喃地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拓拔,你知道你在造就什么吗?”
拓拔居次没听明白李陵在说什么,但看着自己的男人一脸痴迷地倾听着自己腹中胎儿的动静,不由得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忍不住抱着李陵的脸道:“傻瓜,还不会动呢。能听出什么?”
李陵抬起头来,道:“拓拔,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我曾经冷落你那么久,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拓拔居次道:“那天庆功宴上,我看见你一个人孤独地在角落里饮酒,我父亲跟我说过,你打起仗来像头凶狠的豹子,我很奇怪,一头豹子怎么会是那么一副蔫蔫的样子?后来右骨都侯向你挑衅,你懒洋洋地站起来,就那么随意一箭,立刻把他给压了下去。我们草原上的女子都喜欢英雄,当时我就喜欢上你了。你不理我,我知道,是因为你失去了那边的家,我暗暗发誓,你失去一个家,我要在这里给你一个家。我只想让你知道,你不会再孤独。”
李陵的眼睛有些湿润,站起来捧起拓拔的脸吻了吻,道:“谢谢你。但愿他说的都是真的。”
拓拔居次刚走,卫律来了。“你今天本想杀他,可是没成功,对吧。”
李陵道:“你早就知道我想做什么?”
卫律一耸肩,道:“他是我的要犯。你以为你想动他我真会一无所知?这里是我的辖区,看守他的人比他放的那些羊还多。你经过的那几个丁零人的村子,都是我设在这里的岗哨。我让你见到他,只想让你知道,我没有说谎,他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苏子卿了。”
李陵茫然地道:“那么他究竟……是谁?和我们截然不同的异类吗?他会做什么?”
卫律道:“我也不知道。不过,皇帝好像已经知道他还活着,这两年恐怕会有大的战事,先应付燃眉之急吧。你最好现在开始备战,匈奴给你这样的地位爵禄,不可能一直让你闲着。好好想想,你到时何以自处吧!”
征和三年,汉朝遣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七万人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率三万余人出西河,重合侯马通率四万骑出酒泉,奔袭千里,北至燕然。
在这一战中,李陵第一次率军为匈奴出战,军至浚稽山,转战九日,死伤众多。
浚稽山,卫律坐在山顶,看着李陵从蒲奴水撤回的残兵败将,摇头叹息道:“少卿,你这败仗打得真是……咳,离奇啊。”
李陵寒着脸道:“怎么了?我说过我是常胜将军吗?”
卫律道:“这倒没有。不过我记得当年也是在这浚稽山,有人曾以五千敌八万,八天里杀敌上万。今日在同样的地方,以三万精锐之师,对三万远来疲惫之众,九天下来居然让人家杀了个手忙脚乱。沙场名将,败在一个御史大夫手里……啧啧,我只能说,商丘成那草包,运气太好了——他那些士卒来自陇西的太多了。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不肯杀伤自己的同胞,便会使你妻子的族人流血,想想你的孩子吧!你因私废公,何以面对他们?”
李陵冷冷地道:“你要觉得我有异心,只管向单于告发。不过,你为什么教单于不惜一切代价围追堵截李广利?匈奴的打法,向来是利则战,不利则散,从来不以主力对主力打硬仗。你为了逼降一个李广利,夫羊句山设伏佯败,诱敌深入,左贤王、左大将加上单于和你几路大军,合攻他这支汉军主力,两败俱伤,所图者何?你虽战胜,人马死伤远过于我,到底谁更因私废公?”
卫律叹了口气,道:“你看,人是很容易堕落为不择手段的禽兽的。你为了你的同族,不惜伤害你的女人,我为了我的女人,不惜伤害我的同族。”
李陵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道:“不错,你我都是罪孽深重的罪人。”
一面青灰色的镜子,被小心地放在达乌面前。
达乌看了一眼,淡淡地道:“要我做什么?”
卫律道:“帮我跟单于说几句话。”
达乌道:“丁零王还有需要托别人进言的事?要我说什么?”
卫律道:“大阏氏病重,单于必然请你去治病。请你对单于说,大阏氏之病,是因为先单于在天之灵发怒。先单于且鞮侯在时,出兵祭祀,总是发誓要擒住李广利,用他的人头祭旗。如今真的擒住了李广利,为何不但不杀,反而奉若上宾?”
达乌注视着卫律,又看了眼那镜子,道:“你和他的仇深到什么程度?”
卫律一字一句地道:“不共戴天!”
达乌沉默了一会儿,拿起那石镜,闭上眼用手轻轻按在那镜面上,似乎在感受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睁开眼,把镜子向前一推,道:“我可以让他的头颅出现在祭坛上,但我不要这个。这面镜子是宝物,可惜,使用它的人必然会受伤。”
卫律微微一震,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道:“那……你要什么?”
达乌道:“答应我一件事:那个牧羊的囚徒,你别再为难他了。”
卫律心中一动,道:“怎么,达乌,你在同情他?”
达乌道:“我不是同情他,你这样做毫无意义。”
卫律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达乌道:“我知道,在我们的传说中,‘引路者’是神鹰最忠实的子孙,知晓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如果他死了,那些秘密恐怕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卫律盯着达乌,道:“只是为了这个?”
达乌转过身去,背对着卫律,淡淡地道:“我说过,他是我救活的,不想看着他再被你折腾死。那种伤势,能活过来不容易。上天不想让他死,你非要一再锉磨摧折,对你自己也不利。”
“是吗?”卫律若有所思地看着达乌,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可以不再折磨他,但也不能放他。你若怜悯他,到丁零来,帮我照料他、看着他,行吗?需要任何饮食、衣物、器具,直接跟我说,我都会提供。”
达乌猛地回身,黑色面纱后那双幽深的眼睛里,有冷冷的寒光一闪:“你知道你在要求什么?!”
卫律道:“我不敢冒犯达乌,我知道达乌法力高深,心性孤高,向来目无余子。但在这个世界上,他或许是最配得上你的人。你们是一类人,只有你,能真正了解他,也只有他,能真正了解你。他与乌尔根家族渊源极深,况且,就算没有这些,只凭当年那一刀,难道不足以将大多数凡夫俗子比下去吗?”
又是一个天寒地冻的时节,北海上千里冰封。天空中没有一只飞鸟,海面上没有一艘渔船。没有人声,没有岛屿,没有一丝人间的味道。仿佛万物都静止了,甚至连时间也停止了。
海边一处山坳里,三个人围坐在火堆旁,默默地烤着火。
李陵注意到,这次苏武衣裘整洁,鬓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神态依然恬淡如常。
“我想,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要等到这个时候了。”许久,卫律打破了沉默,“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他疯了,查巫蛊查到自己儿子头上。李广利投降时说,皇后、太子都被他杀了,那边已经人人自危,局势动荡。是时候了,帮助我吧,拯救这个国家,也成就你自己的功业,光复成汤天下!”
苏武轻叹一声,道:“卫律,我敬重你的执著。虽然你不是玄鸟族,但仅仅靠那些支离破碎的史料传说,居然能拼合出整件事的大体真相。但是,有两件事,一直以来你都弄错了:第一,‘受命者’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第二,我的祖先,也不是天外来客。”
卫律道:“你们来自天狼星!你的祖先骑乘着神鸟从天而降,圣山石刻上简狄指着天狼星,就证明了这一点。”
苏武道:“简狄从来没有说过,玄鸟来自天狼星,她只是指向天狼星。”
卫律道:“那有什么不一样?!”
苏武长叹一声,道:“卫律,你现在耿耿一念,就是要找到玄鸟族。可是你想过没有,当初玄鸟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世上?”
卫律一怔,道:“我……没想过。”
苏武道:“关于世上第一位玄鸟族人,你又知道多少?”
卫律道:“他叫契,帮助过大禹治水。”
苏武道:“就这些?”
卫律道:“是。”
苏武道:“但是,上古为什么会发生那场离奇的洪水?《尚书》说,‘浩浩怀山襄陵’,水势之大,竟将大地尽数淹没,洪涛之中,昔日的山陵成了一座座岛屿。这是怎样的水势?!鲧治水九年,禹十三年,如此巨量的洪水,竟然持续二十余年不退,这是多么异常的事?!后来治水成功,据说是禹以疏导之法,可疏导总也要有个去处,那些来路不明的大水后来又去了哪里?你看了那么多史料,就从来没有对此发生过疑问?哦,对了,你大概以为,这跟玄鸟族无关。所有与玄鸟族无关的事,都不在你关注之列。你只关心那个神祇族的来龙去脉,你只是盼望着有一个强大的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力量来拯救一切,是吧?”
卫律道:“那场洪水……跟玄鸟族有关?”
苏武叹道:“那场灾难,正是你执著寄望的神祇族带来的。事情的起因,来自很久以后的未来……”
“什么?”卫律大叫一声,有些不敢相信地重复着那个词,“未……来?!”
苏武道:“是的,未来。你没有听错,我也没有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