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了自己的太学生涯。
让我没想到的是,那几位大儒却对我十分冷淡。其中对我态度最恶劣的,正是学问最知名的孔安国。在太学里,他从不回答我的任何提问,我问得多了,甚至还会当众讥笑我。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孔安国是孔府后人,学识渊博,名满天下,而且为人谦恭儒雅,从无那种自命清高的文士架子。在我还是天禄阁一介守卫时,孔安国进出相见,向来态度和蔼,怎么现在我恭恭敬敬以师礼事之,他反而对我如此排斥?
大儒们的态度,也影响了太学里的学生。
这里的博士弟子,都是郡县高官推荐进来的。太学是通向权力中心的捷径,可想而知,能进这里的,不是地方豪强子弟,便是和朝中大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这群非富即贵的纨绔公子中,我这个没背景没来历的胡人成了一个异类。如果我确实对那些学问一窍不通倒又好了,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嘲讽羞辱我了,可偏偏我的基础比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扎实。我是真心喜好这些知识的,学来得心应手,而他们大都是在皇帝表露了尊儒的意向后才硬着头皮来学这些艰涩的上古文化的。这导致他们更加嫉妒和排斥我,自从进太学以来,我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敌意。
一天下午,照例是各人自己温习的时候。师父不在,他们三三两两吵吵嚷嚷,我坐在角落里读着一篇《尚书》,看了一会儿,因为之前在天禄阁看书熬了几次夜,十分困倦,不知不觉趴在几案上打了个盹。
一个博士弟子把一条小蛇放进我领口,我惊跳起来,三下两下扯掉自己的衣服,把蛇抓了出来。他们看着我手忙脚乱的狼狈样,哈哈大笑。
他们不是第一次整我,但这次实在太过分了。
我忍无可忍,抓着那条蛇,一个箭步冲到那恶作剧的博士弟子面前,一把抓住他的下巴,食指和拇指用力捏他的腮帮,他被迫仰面张开嘴,我拎着蛇,慢慢往他嘴里放。他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我那只军营里训练出来的强有力的手。他惊恐地看着眼前那条不断扭动的蛇,躲无可躲,只能慢慢跪了下来。
我冷笑着道:“喜欢玩是吧?”
蛇越来越接近他的嘴了,那博士弟子眼里有了乞求的神色,拼命摇头,可下巴被我捏着,只能轻微摇动,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蛇几乎就快要进入他口中了。我道:“味道不错的,要不要尝尝?”
那博士弟子努力摇头,眼珠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出来了,恐惧写满了他的眼睛。
我道:“好。那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请你真正记住这句话!”
“嗬、嗬。”那博士弟子再次努力点头。
我拎开那条小蛇,松开他的下巴,他惨叫一声,跌跌撞撞逃到一旁,干呕不已,苦着脸不断揉自己的腮帮子。
我拎着那条小蛇走到户牖边,把蛇往远处的草丛里一扔。受阿妍的影响,我不想随便伤害这些没有伤害过我的生物。
当我回转身时,发现周围变得静得出奇,每一个博士弟子都用一种异样的神情看着我。
他们看着我的身体,那神情混合了恐惧、惊讶、嫌恶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低下头,看到了自己裸露的身体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烙印鞭痕。
人群里开始发出窃窃私语。
“他、他是刑徒?”
“犯过什么事?”
“怪不得一手蛮力……”
一个博士弟子躲在人群后面,用不太高但足以让我听得见的声音,极其轻蔑地道:“我叔父是廷尉左监,专审江洋大盗,说不定这小子就是被他打的!呸!”
我走过去拿起地上的衣服,抖了抖上面的尘土,道:“不,是陛下打的。”
立刻,四周的声音一下消失了,轻蔑变成了震惊。
我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扣上带钩,道:“你们在这里刻苦攻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有资格陪君伴驾吧?”说着环顾了他们一眼,忽然恶毒地一笑,道,“不错,努力吧!会有这么一天的。”
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
许久,人群里一个声音怯怯地道:“为了……什么事?”
“因为,”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陛下发现我识字!”
说完,我哈哈大笑,在他们惊愕的表情里扬长而去。
走出讲堂,孔安国站在我面前。
“跟我过来。”孔安国淡淡地道。
孔安国的书房,他坐着,我站在他面前。
孔安国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教你吗?”
我道:“学生愚昧。”
孔安国道:“愚昧?不,是因为你聪明!太聪明了!”
我道:“我不明白先生的意思。”
孔安国道:“‘当涂高’就是魏,多聪明!我哪里还敢教导足下?”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恍然大悟。
但随即又生出一丝疑惑,孔安国不是嫉贤妒能的人,怎么会因为我多了这么句嘴而怀恨在心呢?
但我还是垂首道:“是,学生知错。”他是当世古文造诣最高的学者,得罪了他,我永远别指望看懂那些天书。
“你哪里会错?”孔安国冷笑一声,道,“对得不能再对了!天下魏氏有多少?魏地百姓有多少?你厉害,为你一句话,陛下差点要杀尽天下魏氏!什么叫一言丧邦?我算见识了!”
我一愕,道:“什么?陛下要……杀尽天下魏氏?为什么?”
孔安国道:“那句话前面写的什么你知道吗?!‘孰代汉者?当涂高也。’这种事也是能用来炫耀你那点小聪明的?!”
我一下子呆住了。
孔安国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宁可被陛下骂愚蠢也不告诉他答案?你当朝中所有大儒都是傻瓜,就你一个聪明人?一知半解,自作聪明!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唇舌才打消了陛下的杀心?!”
一时间,我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结结巴巴地道:“怎么、怎么会这样?只、只不过是一句诗而已……”
孔安国冷笑道:“一句诗?那不是普通的诗,是谶诗!你不是读书多吗?你不知道,周宣王曾为了一句‘檿弧箕箙,实亡周国’,在国中到处捕杀携带山桑弓和箕草箭袋的人吗?你不知道,秦始皇曾为了一句‘亡秦者胡’,发兵三十万北伐匈奴吗?这段时间陛下为什么频繁巡幸河东?就是去探查那一带魏姓势力到底有多大!那是魏国故地,魏氏宗族人数最多的地方。诛魏密旨都已经拟好了!要不是我以本朝薄太后母家也姓魏,力谏陛下,此时三河一带早已血流成河!”
我张口结舌。
周宣王,秦始皇,那些事我都读到过,可从未想过这些会和现实有什么联系。一直以来,史书中那些事在我的想象里都只是一个个遥远的故事而已。
孔安国道:“你以为历史只是历史,对吧?其实历史便是现实!帝王为了自己江山的安全,是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的!你读那么多书,只是为了好玩吗?”
我怔怔地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孔安国看了我一会儿,眼中的严厉渐渐淡去,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也看到了,你吃了不少苦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不该苛求你。只是经历了那么多,你也该明白,这古简是祸水,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不教你,正是为你好。从明天起,你向陛下请辞吧,就说太难了,学不会。被他骂无能,总比有朝一日死得不明不白好。”
我道:“先生,这古简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先生莫非已经知道了?”
孔安国摇头道:“不要再问了,卫律,这真的是为你好。知道当年董仲舒为什么差点被下狱处死吗……唉,知道得太多,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我知道你文武双全,不管干什么早晚都会有成就的。这古简是我们的祖先留给我们的,是福是祸,只能由我们自己承担。你是胡人,不要卷进这祸水里来了。”
我从孔安国的目光里,看出了一丝真诚的爱惜的意味,心中一阵感动,但还是坚持道:“不,先生,您不能代我作出决定。我想要知道真相。如果先生不肯告诉我,那么我会自己努力去学、去看,直到看懂为止!”
孔安国看着我,许久,终于长叹一声,道:“你知道这批古简的来历吗?”
我道:“是鲁恭王扩建宫室,拆毁孔府一堵旧墙时发现的。”
孔安国点点头,道:“不错,但在这之前呢?到底这批竹简是谁放进去的?放进去的目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道:“不知道。”
孔安国道:“好吧,下面,我会告诉你一些事,你听完之后,好好想想再回答我,到底要不要学这古文。”
被拆的那片屋舍,据我祖上传说,是孔子生前住过的卧室。那房屋被拆时,我就站在外面看着,眼睁睁看着那间旧居被一点点拆毁,心里百感交集。拆到最后、也是最结实的一堵墙时,意外发生了:那墙中竟喷涌出一股清水!
在场所有人都吓呆了,接着,那墙中又隐隐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人群立刻惊叫着四散逃开。我被惊恐的人群推搡得站不稳脚跟。可我听着那声音,心里却咯噔了一下,那是音乐!我听得出其中的金石丝竹之声,而且那音乐有点耳熟!正要细细分辨,鲁恭王的人马已闻讯赶来,将那里严密地封锁起来。随着王府卫队进入,音乐很快就消失了。
在场所有人都受到了严密的盘查。问到我时,我承认自己是孔府的人。一名长史听到,立刻走过来,问我以前这里是否闹过鬼?
我摇摇头,说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不过那音乐我倒像是听过的,记得是一首古曲。
站在一旁的鲁恭王大感兴趣,忙插上来道:“是什么曲子?”
我知道,鲁恭王对声色犬马都颇有研究。我想了一会儿,终于记起,答道:“那是我先祖孔子临终前所作的《泰山》。歌词只有三句: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此曲在外界早已失传,我只是碰巧对孔府古乐有所研究,才听出来的。”
听我说完,鲁恭王向那倒塌的屋宇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正在这时,他手下向他禀报:在夹墙里发现了大批残断古简,看样子年代很久了。并且,在场的人中,有一名王府的门客在闹鬼时失踪了。
鲁恭王往地上啐了一口,扫兴地道:“晦气!”
再后来,朝廷听到了点风声,下诏问鲁恭王是怎么一回事。鲁恭王得了那些竹简,手下文士没一个看得懂,现在见朝廷问起,又听说我对古文有研究,就找了我去。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一种很古老的文字,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识读得出的,只大致看得出是一些儒家经典,有《论语》、《礼记》、《孝经》等,但另有些内容似与当今流传的颇有不同。鲁恭王把这些情况如实禀报朝廷,不久,朝廷就派人来索取这批竹简,还把我也召入长安。
在天禄阁中,我潜心研究这批古简,很快,我就发现,这批古简不是同一个时期写就的。其中有一批最古老的,从用语和体例上看,极像是《诗经》,可内容又远不止现世所流传的那些,其中有许多我从未见过的、匪夷所思的内容。因为简牍多有残损,加上字形太古,我能看懂的,不过十之三四。而仅就我能看懂的片言只字,串联起来,内容便已惊世骇俗。我明白了,这批古简,就是孔子本人所藏!而这古简中最难辨识的部分,是来自比孔子还要古老的时代!世传先圣孔子曾删《诗》三千为三百,我一直以为那是夸张的说法,以为孔子只是将古籍进行整理,删去了一些繁琐无用的章节,留下其中的重要经典。可看到这批古简,我才明白,孔子所删,不但不是无用的部分,而恰恰是最重要的部分。孔子删了它们,是因为这部分内容太危险了,如果流传于世,会成为祸乱之源!
这批古简,写的是“天命”!
孔子说:我五十而知天命。
世人皆以为孔子是形容自己看破世情,了解了自己的命运,又有几人知道,那是指真正的、不必做任何附会引申的天命呢?
孔子是个对古文献抱有浓厚兴趣的人,单氏取周之乱时,他在混乱中得到了一批洛邑流失出来的上古典籍。古籍中的文字,是最古老的蝌蚪文,在孔子的时代,这种文字已少有人知。孔子因为博闻好学,酷爱研究古器古籍,日夜研读,才慢慢读懂了那些文字,却总觉得内容有些不知所云。直到他五十岁时,才猛然理解了这些文献的真实含义。
这是一部预言诗集!
预言在成为现实之前,都是无法为人所理解的,只有等到预言实现,人们才会恍然大悟,明白那些词句所指究竟是什么。就像“檿弧箕服,实亡周国”,就像“亡秦者胡”……
当孔子发现,一些这个时代里发生的大事,居然在这部古老的王室秘典中早有记录,那种震惊顿时颠覆了他毕生的信仰。
在那之后,一向远离怪力乱神的孔子,狂热地投身于对易理的研究,以至手不释卷、韦编三绝。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孔子的治学方向会在晚年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其实,那只是因为,孔子从这古籍中看到了天命——这世界真的存在一种早已预设、无法改变的命数。汤武革命也罢,王室衰微也罢,诸侯争霸也罢,乃至未来很久以后的无数苍生的辗转生死,竟然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被预定了。世间任何牺牲、杀戮、权势、学问……都不可能改变这定数,因为这种种追求苦斗本身,也都在天命的设定之内。唯一能稍稍触及天命的,只有周文王创设的那部神秘的《易经》。
孔子窥破了这世界的真相,却不能将这真相宣告天下。
当真正的天命出现时,谁是最不愿意看到的人?是那些自称代表了天命的人!
不管哪朝的统治者,都希望臣民百姓相信,自己是受命于天来统治万民,而且可以千世万世,传于无穷。
托言天命,本来是一种再安全不过的谎言。因为没人可以对质,没人可以揭穿,怎么说都可以。但现在,真实的天命的存在,严重地威胁了那些编造的神话。
叶公并不喜欢真龙,天子也不喜欢真正的天命。统治者绝不会允许出现比他们的世俗权力更权威的存在,所以,他们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掩盖天命,甚至扑灭天命!
孔子不想让真相在自己手中中断,他要把这古简传下去,直到一个真相再也无法被掩盖的时代。
他把那些典籍整理了之后,和当时盛行的《礼记》、《尚书》等经典混在一起,砌进一堵墙中。同时也把自己在古文字上的学识传授给了子孙。
我小的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的精力,学习一种早已失传的死文字。现在才明白,这正是孔子的苦心所在。他把解开古简之谜的钥匙,堂而皇之地交给孔府后人,一代代传递下去。
孔子的藏书躲过了暴秦的苛政,也躲过了乱世的烽火,却躲不过太平盛世强权的骚扰,真相泄露了。
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揭示天命的时代。在这个时代,谁知晓了天命,就等于陷自身于死地。
我有意对今上说,古简可能是孔子九世孙孔鲋所藏,是为避秦始皇焚书之祸。今上将信将疑,他看出了其中蹊跷:始皇焚书,距今不过百年,怎么文字的变化竟会大到完全不能辨认?他对我不再完全信任,从各地召来一些有名望的儒者,入朝参与研读这些古简。孔府的古文字之学虽是家传绝学,但因为儒家的影响力,在外界也有所流传。所以,虽然我谨慎地控制着古简识读的进度,有意避开古简中最敏感的内容,但还是有一些急功近利的儒生,将自己识读出来的片段呈报给了今上。
就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已经使今上震惊了。在这诗集中,多次提到了“受命者”一词,此人是与生俱来秉受了天命而生的。似乎只有这个被称为“受命者”的异人,才能超脱于兴亡周期的噩梦。
陛下愤怒了。
他不肯相信那些颠覆了常识的故事,他不肯相信这世上会有人比他更真实地拥有天命的支持。
还记得今上的求贤诏吗?知道他为什么下这样的诏旨吗?
他在问求治之道,问为什么上古帝王能轻而易举使天下大治,而今天的帝王劳神费力却依然效果甚微。
那么多应诏上书的人里,只有董仲舒隐约看出了今上的真意。他是个聪明人。他从诏书忧心忡忡的字句里,看出了今上对天命的担忧,对统治凭据的焦虑。
于是,他上了《天人三策》,他的观点是天人感应。帝王受命于天来对世间进行统治,上天会以祥瑞和灾异来昭示对错是非,只要修德,便能顺应天命。
他的策文打动了陛下。
董仲舒用“修德”代替了天授,顺利地解决了天命的来源问题。
今上对他刮目相看,召他入朝参研这批古简。
董仲舒的所长是《春秋》,不是《诗》、《书》和古文,但多少懂一点。看了这批古简,他对商朝的来源发生了兴趣。天命一词,最早就来源于商朝祖先契的诞生传说,所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并且这批古简本身,从文字形状来看,也极似商末遗民留下来的。
随着研究的深入,董仲舒渐渐开始怀疑,商王族的来源有问题。
他是个务实的人,从先商屡迁的记载下手,一点一滴挖掘,甚至连降汉的朝鲜王子都询问了,居然考证出商祖先所居的“蕃”、“砥石”、“东都”等皆在东北。
因为他发现,肃慎、夫余、朝鲜等东北夷都不约而同有关于女子浴于水边、食鸟卵而生子的故事。那些故事和简狄生契的故事惊人地相似。由此,他认定,商王族很可能不是中原族裔,而是从东北迁徙而来的!
他把自己的考证向上面做了禀报,听完他的结论,陛下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下旨在辽东设高庙!
董仲舒完全不能接受这种做法。本朝高祖起于沛县,举世皆知,却把高祖庙设到了遥远的辽东,这不是自欺欺人吗?董仲舒很现实,他的观点是天命的取得在于德行,他不赞成伪造证据迎合那些谶纬图录。
巧合的是,不久,一场大火焚毁了新建的高帝庙。董仲舒把他的不满抒发在一篇文章里,认为这是上天对这一不合礼制的行为的惩罚。用迁庙的手段给自己的统治加上符合天命的证明,骗得了自己,骗不了上天。
要命的是,他的文章被主父偃看到了,主父偃正嫉妒他平步青云,便把这篇文章偷去上奏陛下。
陛下大发雷霆,董仲舒一度被下狱论罪,几乎被处死。在那之后,他才明白,许多事,是不能知道得太清楚的。从那以后,他一心研究他的《春秋》,绝口不提任何与天命有关的话题。
好了,卫律,现在你还想跟我学这古简上的文字吗?
孔安国所说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可不知为何,我却相信他。
也许因为孔安国不像是会编造一个弥天大谎的人;也许因为这个故事恰好完美地解释了中原史书里许多难以解释的疑点;也许还因为,相信这样一个遥远的离奇故事,可以使现实中许多本来极令人痛苦的事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从那以后,我便真正开始向孔安国学古文。他教给我的,远比他在太学教的那些深奥得多、难懂得多。我这时才意识到,上古文字是一门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的学问。太学里那些令博士弟子们深感头痛的六书八体之类,和真正的古文字知识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虽然内容艰深,但我进步神速,超出了孔安国的预料。但很快,他就明白了,那是因为我脑中没有一个固化的中原文字的概念。我自幼跟着父亲经商游历,从西域到朝鲜,从画在羊皮上到刻在木棍上的各种符号文字,我都接触过。所以,文字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个交流记事的工具,不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概念。而学习古文字最关键的,正在于能抛却固有的观念,像一个一片空白的赤子一样接受一切。
我越学越深入。
私底下,孔安国对我有问必答,严格而耐心,是个真正的良师,但只要有外人在场,他立刻恢复一脸冷淡。我知道,他是在保护我。即使我已经陷得这么深,他还是希望能尽量使我免祸。
我很感激他,如饥似渴地学着他教给我的那些知识。
孔安国治学严谨、思想开明,在他面前,什么大胆的想法都能提出来探讨,唯有在商朝源流方面,他不准我多作涉猎。他不想我重蹈董仲舒的覆辙。
然而学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董仲舒的猜测不无道理。
有一次,我对孔安国说,上古商朝的语言里,确实有东北诸夷的影子。我在那边的秽貊族收购皮毛时,发现秽貊人说话有个特点,就是不会卷舌,比如“诸”字,在他们读起来就像“多”。而在《诗经》、《尚书》中,涉及先商的篇章,时常出现“多方”、“多士”、“多子”这一类词汇,用多少之多来解释,总觉得很勉强。但若当“诸”字看,便非常通顺了,不正是后世的“诸侯”、“诸士”、“诸子”吗?!
孔安国听着,慢慢皱起了眉头,道:“你想说什么?”
“董仲舒的思路没错。”我指着几案上那些简牍道,“《尚书》中存留至今的商朝文诰都晦涩艰深,用语遣词大异于今人,我曾对此大惑不解。但如果商王族是从北方南下的,就很容易解释了: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外来族裔,他们的异族口音和中原正音混杂在一起,所以才造就了这种叫人似懂非懂、古怪难解的语言!”
孔安国道:“就凭一个字,你就怀疑商朝是一个异族人建立的朝代?”
我道:“不止这个!商朝国都多称为‘亳’,有什么南亳、北亳、西亳之属。而秽貊一带就把家室呼作‘博’,商王族分明是沿袭了他们故地的语言习惯!商纣王曾娶鬼侯之女,可见鬼方与商有着非同寻常的密切关系。武王伐纣时,飞廉奉纣王之命出使北方,会不会就是为大难临头的商王族寻找一条退路?还有,伯夷避居北海,箕子远走朝鲜,天下那么大,他们为什么唯独选择北方?因为那里有他们的同族,还是因为那里是他们的发源地……”
孔安国沉下脸来,道:“卫律,我再告诉你一遍,董仲舒那条路子,你别碰!我教你古文字,是让你识读经典,不是教你离经叛道的!”
我道:“不是我离经叛道,经书本身也有记录!《诗》云‘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可见商朝先祖的势力确实曾远及海外。我们不能拿今日中原与四夷的关系去想象上古。中原与北方戎狄的敌对,始于周朝。什么‘戎狄是应’、‘薄伐猃狁’,也许正是为了追击商朝逃往北方的残余力量……”
孔安国怒道:“卫律!我叫你停下来,你听到没有?!”
我道:“他们说的话和我们完全不同,写的字和我们完全不同,我们凭什么就认定,商朝就是一个属于中原人的朝代?凭什么就确信,商汤盘庚是华夏之人?简狄是有娀氏女,‘有娀’,就是有戎,又名为狄。单从名字上就可以证明,商朝祖先和戎狄有莫大的关联……”
孔安国忍无可忍,抓过一把竹尺,道:“你、你伸手!”
我看着他气得浑身发抖的样子,却反而有些好笑。当初在中都官诏狱,鞭扑千余,烧铁钳灼,尚且不惧,他这样居然就想叫我听话?拿我当庠序的童子了吗?真是个温良得可爱的君子。
我满不在乎地伸出手,道:“我敬重先生的学问,所以先生责罚,律不敢辞。但先生不也在求取真相?我只不过比先生走得更进一步,先生何以就如此动怒?”
孔安国一把抓住我的手,道:“你知道再进一步是什么?是悬崖你也往下跳?!”
我道:“我只知道学无止境,不知道学问还有什么悬崖!”
“你——”孔安国咬咬牙举起竹尺,却迟迟没落下来。他注视着我腕上那被镣铐勒出的旧伤痕,眼中掠过一丝不忍。终于,他叹了口气,放下竹尺,道,“罢了,也许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诧道:“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孔安国道:“你来太学的第一天,从你提的那些问题,我就看出你是他们中天分最高的。我爱惜你的才华。现在这个时代,能沉得下心来学这枯燥艰深的古文字的人太少了。从我的私心,当然希望我的学问能得其人而传之。但另一方面,我感觉到你心里有些很危险的东西——我不知道你究竟要做什么。卫律,”孔安国注视着我的眼睛,用一种真诚的声音道,“我希望你能让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孔安国的话让我有些不安。
我勉强笑了笑,垂下眼帘,道:“原来先生是拿还没发生的事情责我。先生多虑了,学生不过是想一探究竟罢了,如果因此使先生不快,学生遵命就是。”
孔安国叹了口气,道:“但愿你说的是真话。”
诏狱的酷刑没有使我感到畏惧,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敦厚长者,却让我有些不敢面对。他没有动我一根指头,但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在鞭挞我的内心。
然而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心志。
我已下定决心,要解开这孔府古简之谜。我有一种感觉,这孔府古简的背后,还隐藏着很多惊心动魄的秘密,一旦解开,也许能使这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渴望变化!
孔安国的担心是正确的。
此时的我,再也不是那个乍入长安眼花缭乱的天真少年,我痛恨那些虚伪自大的礼仪文教,我愿意为颠覆这个肮脏的文明作出全部努力!
一天,我从孔安国那里回来,因为想到石渠阁借几册书,匆匆埋头赶路,结果,在宫门外被一架迎面而来的马车蹭了一下,幸好我手疾眼快,及时闪身一让,没受什么伤,只是手里的简牍被带落了一地。
“咦,这不是卫兄吗?”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地道。
我抬起头,看到了李延年。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早听外界说,自从阿妍被封为夫人,他们兄弟就张扬起来,尤其是李延年,升任协律都尉,配二千石印绶,进出宫廷,目中无人,俨然以国戚自居。此时一见,果然锦衣华服,趾高气扬,身后跟了一队随从。
我不想和这个得志的浅薄小人说话,只行了个礼,称了声:“都尉大人。”便蹲下去捡拾自己的竹简。
“听说你现在改行了?”李延年却好像对我很感兴趣,跳下马车,故意挡在我面前,道,“在跟孔安国学蝌蚪文?”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戏谑的味道。我不想得罪他,只淡淡地道:“是。上命差遣而已。”
李延年歪着头看着我,道:“有人告诉我,那玩意儿挺深的,许多博士弟子都搞不懂,你倒挺有悟性,可孔安国偏就不待见你,是吧?”
我一语不发。
李延年挥手让他的随从们站到远处,然后凑近我,用一种压低了的得意的声音道:“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世上的人本就该各司其职,痴心妄想只会自寻烦恼。如何?你看你,这两年在干些什么?你又得到了什么?诏狱的滋味好过吗?清醒清醒吧,小子!有些东西不是你努力就能得到的。”
我平静地道:“多谢大人教训。”
李延年弯下腰捡起一卷竹简,翻了翻看看,忽地一笑,道:“放着你好好的生意不做,来受这份罪,何必呢?看看,钻研这鬼画符有用吗?”
我看着李延年手中的古文竹简,又抬眼看了看他,淡淡一笑,道:“大人,拿倒了。”
李延年被我的微笑刺痛了,把竹简往地上一摔,逼近了我,用一种威胁的声音道:“你想干什么我都知道——不过我警告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否则……”说着,他一脚踩在竹简上,竹简被他碾得咯吱咯吱响。
“放心,”我打断李延年的话,道,“我不会再见她。现在使她陷于危险之中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兄弟。”
李延年道:“你说什么?”
我道:“外面都说,你们李家家奴的架子比一千石官员的还大,你当陛下是聋子吗?”
李延年脸色一变,扬手抽了我一记耳光。
我没躲。
“区区一个坐罪被免的郎官,敢来教训我?”李延年骂道,“我李家的排场,是陛下钦赐的!”
“那是因为陛下正贪恋阿妍的美色!”我平静地道,“哪一天他的兴致退了,你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李延年挥手又要往我脸上抽,我伸手用两根手指叼住他的手腕,微一运劲,李延年就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张养尊处优的白净面孔立刻变得毫无血色。
我道:“让你一次,是看在阿妍的面上。现在许多人都为了这个原因让着你们兄弟,不要没有自知之明!如果你们不知收敛,继续这样作威作福,就是陷阿妍于危险之中。”
我手中加了一分力气,李延年脸色煞白,用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臂膀拼命往外拔。
我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道:“今上多疑猜忌,给他生过孩子的,早晚都会被处死!你明知如此,为了你们的荣华富贵,还是要把阿妍送到这种地方来。为了阿妍,我恨不得杀了你!然而也正是为了阿妍,我不能杀你——但我警告你,如果她受到任何伤害,我卫律绝不会坐视不管!”
说罢,我手一松,李延年一个趔趄跌出去好几步,扶着手腕龇牙咧嘴直甩,气急败坏地叫道:“来人!给我拿下……”
他的站在远处的随从这才反应过来,应声扑上来,七手八脚把我按倒在地。
李延年提脚往我身上狠狠踢来,骂道:“妈的!在太岁爷头上动起土来了!”
一阵拳打脚踢。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等李延年走后,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埃,擦掉嘴角的鲜血,看着那群人消失在宫门外。
黄昏,我独坐在沧池边,吹着用芦叶卷成的哨子。
忽然,有人在我身后叹了口气,道:“已经有一个人不快乐了,何必再多一个人呢?”
我回过头去——是随太医。
“你刚才说什么?”我问,“她不快乐吗?”
随太医道:“你希望她快乐还是不快乐?”
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太医道:“你希望她幸福,对她来说,她的不快乐来自心有所思,可你又不希望她忘了你,所以你很矛盾,是吧?”
我拾起一颗石子掷进池水:“我只希望她快乐。如果忘了我能使她快活起来,我愿意尽一切努力使她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随太医微微一笑,道:“你骗得了任何人,骗不了自己。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在追随她,她进宫,你也进宫。你看守天禄阁,跟那几个大儒学古文,都是在给自己找个继续留在她身边的借口。你真的对那些老掉牙的学问感兴趣吗?”
我冷冷地道:“人各有志,你怎么知道我不感兴趣?”
随太医走到我身边坐下,低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我听她忧郁时吹胡笳,来来去去也总是这个调子。我是为你着想,旁观者清,你一直走在悬崖边上,可你自己还不知道。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所爱,更何况君王?你是聪明人,以你的才华,本该有个好前程,不要自误误人。”
我转过脸来,看着随太医,道:“是李家让你来说这些话的?”
随太医道:“这也是我的意思。我奉事宫中多年,那些耐不住寂寞与外头私通的见得多了,从没一个有好下场。我知道,你怨恨李氏兄弟献妹邀宠,拆散了你和李夫人。可是在这个时代,美色最终都是要按权力分配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延年把妹妹献给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难道不是最合适的安排吗?我也知道,你是有胆量带她远走高飞的。可是,浪迹天涯、隐名埋姓、布衣蔬食、荆钗布裙,对夫人来说公平吗?一个那么完美的女人,难道不该得到一个更显赫的人生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是你们的想法。有人问过阿妍吗?她有选择的自由吗?”
“选择的自由?”随太医笑了,“这是我听过的最稀奇的话。就算当初她如愿跟了你,如果哪一天她被什么权贵看上,你能保护她吗?”
我道:“你没听明白我的话。在你们眼里,女人只能是权力盛宴上被瓜分的战利品吗?她们自己的意志呢?”
随太医注视了我一会儿,道:“好吧,你听说过本朝王太后的故事吗?”
我摇摇头。
随太医悠悠地道:“那是一段奇闻,宫里许多上年纪的老人都听说过。王太后在侍奉先帝前,原也是有夫家的,嫁的是长陵金家,夫妻恩爱,都已经生了一个女儿了。后来她母亲给她算了个命,说她该当大富大贵,于是将她强抢回去,送进了太子宫。结果太子很宠爱她,连生三女一男,那男孩就是今上。生子为帝,母仪天下,你说,王太后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当年她那姓金的丈夫,和先帝比起来,谁能给她更多?她母亲所做的,到底是爱她,还是害她?”
我的心慢慢地滑进了一个冰窟。
随太医注视着我表情的变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好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回去好好想想吧。你和夫人都太年轻,以为感情比什么都重要。老夫是过来人,看得多了。人生一世,真正活在感情里会有几年?”
随太医走了,我还怔怔地坐在池边。
难道我内心里一直不肯放弃这段感情,其实是在拖累阿妍?
难道我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在自我欺骗?
那些远离现实的古文古简,真的能拯救我的人生吗?
沙洲上,几只鸥鸟正在觅食。我忽然很羡慕这些可以自由地来去于天地之间的生灵。
几乎世上所有的生物都是自由的,唯有人生活在牢笼之中。
皇帝忽然给了我一个奇怪的任命,他升我为未央宫骑郎,任命我为使节,出使匈奴。
这是一个殊荣,但我不明白怎么会轮到我。据说,匈奴单于刚刚去世,因为时局微妙,朝廷需要一个了解胡地习俗的人去吊唁。
我虽是胡人,但郎官里也有其他熟悉匈奴的人。
后来我听说,这件事里延年兄弟替我说过一些话。也许他们是想用这种办法,使我远离阿妍吧。
我去了匈奴。
事实上,我虽是胡人,但在匈奴待过的时间不及在中原的十分之一。匈奴,在我的内心深处,早已退化为一个遥远而陌生的童年之梦。
汉服儒冠,娴熟的汉宫礼仪,一口流利的长安汉话,我全身上下早已看不出一丝胡人的影子。当我的匈奴向导用胡语和同伴们谈笑风生,我麻木地骑在马上,恍若未闻。这世上再新奇有趣的事都与我无关了。
他们以为我和过去那些使节一样,不过是个来自宫廷不懂胡语的郎官,索性当着我的面毫无顾忌地嘲笑我的身上那股汉儒的酸腐味。
说也罢,笑也罢,我都充耳不闻。
我的内心充满失落。
随太医的话,使我从一直以来给自己制造的迷梦中惊醒过来。
我深深地鄙视自己。
我自以为爱阿妍,可事实上我的爱一钱不值。我既无力救拔她于重重深宫,也无法给予她应得的一切,执著于这样一份感情,到底是爱,还是自私?
阿妍分明是太善良了,不忍道破真相,我又怎能因为她的善良而继续厚颜无耻地以爱之名伤害她?
罢了,走吧,走吧。就让我放逐天涯海角、蛮荒绝域,或者能赎我罪孽之万一。
我浑浑噩噩地越过瀚海沙漠,来到单于庭。
刚即位的乌师庐单于根本不接见我,直接就下令把我关押起来。看押我的那些匈奴人以为我不识胡语,相互私下谈论,让我得知了事情的惊人原委:
皇帝在派我为使时还另派了一个使团到右贤王处吊唁,而赴右贤王处吊唁的使团所携带的礼品规格和数量和我的一模一样!
右贤王是前任单于的同母弟,时任单于的叔父,势大兵雄,本就颇受单于的忌惮。当此人心未定之时,朝廷此举,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我心中大惊。朝廷要行离间之计,就是准备好了牺牲此行的使节!
我警告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否则……
李延年恶狠狠的话语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闭上眼睛,喟然长叹。
怪不得李广利这段时间突然对匈奴事务感兴趣了,三天两头往那些将军的府邸跑。
多么精彩的借刀杀人之计!我真是轻看了这对貌似肤浅无知的兄弟。
一旦威胁到他们的荣华富贵,他们那只知道名利的头脑也会制造出最周密、最有效的计划。
半年多的逃亡,单于庭匈奴人的追捕,沙漠中断水断粮、草原上遭遇饿狼……这其间所经历的种种艰险困苦,远非一两句话所能描述。我九死一生,才得以逃回汉朝。
而当我回国时,我得知了一个消息:阿妍过世了!
这个消息,对我如同晴天霹雳。
我惊呆了。
上天为什么如此残忍?跟我开这么一个天大的玩笑?
从匈奴到汉朝,这一路上,多少次穷途绝境,万无生理,只因再见阿妍一眼这个念头的支撑,我千方百计挣扎求生,才得以逃出一条生路。万没想到,我活着回来了,她却永远离我而去了。
不!我不相信!
我发疯一样找到随太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抽剑架在他颈间,怒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救她?你不是神医吗?”
随太医看着我疯狂的样子,结结巴巴地道:“不、不关我的事,是……李大人他们逼我,说,如有危险先保孩子……”
我惊道:“阿妍难产?”
随太医心惊胆战地看着颈间的剑刃,道:“是,夫人阵痛两天两夜还生不下来,稳婆换了五六个,我、我还开了药帮她,可、可实在没办法……卫君,我已经尽了全力,减少对夫人的伤害。我也希望母子无恙,可夫人本来就体质弱,又是头胎……”
我心痛如绞。
两天两夜生产的痛苦,对我那柔弱如水的阿妍,是多么可怕的酷刑!当她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我却在千里之外,没能为她分担那漫长而剧烈的痛苦,没能抚慰她对死亡的恐惧。
天哪!我早该料到这一天的。
为了取悦人主,李延年强迫阿妍从小就束腰,以保持体形。乐府那些束过腰的舞姬,日后大多会遭遇难产。阿妍对他们来说,本来就只是博取荣华富贵的一件工具,一个是皇子外甥,一个是后妃妹子,谁更能保障他们的长远富贵?他们当然选择保孩子不保大人!而我对李延年说过,绝不会坐视阿妍陷入危险!所以,阿妍有身之日,就是我下黄泉之时!
我颤声道:“阿妍……她……就这么走了?”
随太医叹道:“夫人产后失血过多,脉象虚弱,我立刻给夫人开了药调理,好好将养的话,还是可能复原的。可自从那边传来消息,说单于尽诛汉使,她便不再服药。我开的药,她都偷偷倒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就算扁鹊再世也救不了。你、你别激动,真的不关我事……”
我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你是说,阿妍她、她是自己……”
随太医偷眼看了我一眼,小心地道:“夫人走得很安详。我也没想到夫人的死志如此坚定。也许、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唉,想不到世上真的有重视感情超过一切的女子……”
如果我知道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会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你……
手一松,长剑落地,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随太医松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有件事……说出来也许能让你好受点。夫人去世后,陛下找了个方士为她招魂。听说施术之时,果然见到了夫人,且夫人容颜不异于平时。生死之事,谁知道呢。卫君,你还是……节哀吧……”
我在长安西北找到阿妍的坟茔,避开守墓官吏,远远地大哭了一场。
那长眠在黄土下的女子啊,当年她在乐府翩翩起舞,像一株娇弱的兰花在风中轻颤着开放,我暗暗发誓今生要保护她周全,不让她受半点伤害。然而造化弄人,恰恰是我的感情,给她造成了最大的伤害,直到她孤独地长眠于地下。在黑暗的永巷里,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伸出双手要挽留什么,却只是抓在了无尽的虚空里。现在我再次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伸出双手,依然挽留不了什么。
我空负一身武艺、满腹文章,却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那种痛楚,锥心刺骨,何以复加!
我哭得精疲力竭,才踉踉跄跄地回家,却发现我的家早已是一片废墟。
原来,在我出使期间,李广利唆使乡里无赖向朝廷“告缗”。一夜之间,我家倾家荡产,家产、奴婢、田宅尽皆没官,老父活活气死,家人四散逃亡。
我心里的最后一丝支撑崩塌了。
朝廷的“告缗”制度,我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噩梦会落到自己头上。
朝廷向来重农抑商,商人冒着亏本的风险,千里转运,流通货物,调剂有无,却被朝廷视作不事生产、坐致千金,因此课税极重。自今上即位,边境多事,开支浩繁,针对商家的苛捐杂税更是无孔不入。钱二千一算,轺车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行商坐贾,车船是商人谋生的必需工具,犹如农夫必需的耕犁,学者必需的刀笔。这样征税就意味着,如果你遵守法纪,拼死拼活都只是在为朝廷的税吏干。商人雨雪阻路、货物毁损、途中遇劫、倾家荡产,朝廷不会伸出丝毫援手,而你冒着种种风险所获的盈利,朝廷却绝不会忘了分一杯羹。如果停止贩运,又只能眼看着奔波劳碌一生而得来的财产逐渐减少,坐吃山空。总之,你几乎找不到一个办法来保全自己来之不易的财产。所以,算缗从来没有人愿意如实缴纳。违法是找死,守法是等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皇帝任用杨可推行“告缗”,利用最赤贫的民众对财富的渴望,鼓励检举,瓜分富室。一时之间,杨可告缗遍天下,告发者络绎于途,投机取巧的乡间无赖一夜暴富,胼手胝足的辛苦创业者倾家荡产。朝廷获利亿万,府库充盈,修上林苑,凿昆明池,建柏梁台,一座座壮丽宫室树立起来的背后,是天下中人以上人家,大多破产,民间不事蓄积,无心创业,百业凋敝,物价腾贵。
我站在家园的废墟上,明白自己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
只有当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才会知道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多么脆弱。不管曾经有过怎样的雄心壮志,怎样的文才武略,无非都和蝼蚁一般,随时可能被权力碾压得粉碎。
我潜入李府,李广利已高升贰师将军,到西域逞威风去了,我只找到了李延年。
当时李延年正在内室,失魂落魄地坐在他的琴前,一手撑着下巴,两眼发直。看得出,那琴已经很久没动过了,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李延年看见我,吃了一惊。
“你、你还活着?”他结结巴巴地道。
“是啊。”我说,“真是遗憾,让你们失望了吧?”
这时,李延年做了一个让我吃惊的举动。他不逃不躲,居然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道:“卫兄,求你帮帮我。我妹妹她、她怕是阴魂不散了……”
我愕然道:“你说什么?”
李延年哭丧着脸道:“陛下叫人给她招魂,我妹妹不知跟陛下说了什么,陛下把招魂的方士都杀了灭口,还、还叫人用朱砂画了她的像,不知道想干什么。照这样下去,我们、我们李家迟早要出事……”
我看着李延年,此时的他,脸色灰暗,神情憔悴,全没了往日的威风。我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不久以前还不可一世的暴发户。
我冷笑道:“直到现在,你所关心的,还是你自己的祸福!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一次阿妍所受到的伤害?!人若死而有灵,她必然知道一切了,你居然还指望她显灵,在陛下面前替你们兄弟美言!哈!”
李延年急忙拉着我的衣服下摆,道:“不,不!阿妍她、她不会恨我的,她知道,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她临终前还托陛下善待我们兄弟的。卫兄,我知道你恨我,可、可阿妍心里一直有你,这是天大的危险。你被捕下狱那天,阿妍竟然不避嫌疑为你求情,请陛下看在你曾救过她一命的份儿上,放你一条生路!这、这要换了个人,陛下早就疑心大起,两人都会被碎尸万段。可那次陛下居然真的没杀你。陛下实在是太爱她了。越这样,我越害怕。你一天不死,我们李家就一天不得安宁。我、我只是自保,不是存心要害你,真的……”
我的心再次被撕裂。
阿妍哪,阿妍,你到底有多少牺牲是我所不知道的?我自以为是在为了你而辗转煎熬,自以为是苍天佑我大难不死,却不知道是你在抵押你的生命,换取了我的生存。
我仰起头,不让泪水流出来。
李延年道:“好歹、好歹你爱过我妹妹,就看在阿妍的面儿上,帮帮我吧!”
我咽下一口泪,长出了一口气,道:“要我怎么帮?”
李延年拖着我的衣服,急急地道:“听说那方士招魂的法器是面镜子,陛下把镜子藏在柏梁台上,我可以设法让那里的守卫离开一小会儿。你、你身手那么好,天禄阁密室都能进,八成也能进那里。求求你,帮我劝劝她,让她好好地走吧。阿妍一直爱着你,她、她会听你的……”
我看着李延年,只觉得这个人可鄙又可怜。我用了极大的毅力,才克制住对这个无耻小人的厌恶,扯回自己的衣角,道:“今晚子时,你调开柏梁台守卫。”说罢,便转身离去。
这个人不值得我杀,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李延年在我身后絮絮地道:“我知道,她是真的爱着你的。她曾为你剪过一缕头发,不知藏在哪里了,我搜过,没找到,一定是给了你了……”
深夜,柏梁台上北风呼啸,我拿到了那面石镜。
石镜背后铭刻着八个奇形怪状的文字,那是一种极其古怪,但又是我无比熟悉的文字——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和这种古文字打交道。
这正是孔府古简上的那种文字!
看到这石镜的瞬间,孔府古简上那许多曾经让我难以索解的、毫无头绪的片段章节,忽然一齐清晰了起来,仿佛一道雪亮的雷电劈开漆黑的天幕,照亮了无数错综复杂的谜团。
那无数不解之谜,都起源于一起离奇的事件: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一直以来,史家都以为玄鸟生商只是先民们编造的神话。事实上,欺骗与伪造是今人的惯技。上古小国寡民,人心淳朴,那首诗,是先民们对一起奇异事件的真实记录:商王族的祖先,是乘着黑色的大鸟从天而降的!
崇信鬼神的上古百姓,比今天的人更能接受各种奇事。所以,契和他的后人在世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默默地繁衍扩张,终于在成汤时征服了天下。
玄鸟族拥有得天独厚的天赋,他们能未卜先知、起死回生、呼风唤雨、遣神役鬼。
商汤刚刚灭夏时,人们对于这个出身离奇的陌生族裔尚心存疑虑。这时,一场空前的旱灾发生了。长达七年,滴雨不下,百姓濒临绝境。商汤展示了他作为一个伟大巫师的神奇法力,他亲自作法,祈来了一场浩大的甘霖,挽救了所有子民。这是比武力征服更有力的手段,人们死心塌地地归顺了他的统治。
玄鸟族顺利地统治了这个世界长达六百多年,远远超过夏和西周。他们的君主本身就是法力最高强的巫师,所以,他们在这个世界如鱼得水、难逢敌手。如果不是商纣王那极端的暴虐,也许他们能统治更久。
即使是武王伐纣胜利之后,依然对这个曾经无敌于天下的前朝极为忌惮。慑于前朝在民间的巨大影响,周朝不得不在百姓面前对一些德高望重的商朝贵族表示尊重:释箕子之囚,表商容之闾,封比干之墓,还把商朝遗民封给纣的儿子武庚。
一场“三监之乱”用了三年的时间才得以平定,只此一端,便可见玄鸟族的影响力。
三监之乱,是玄鸟族残余势力的最后一次反扑。变乱之后,商朝王族只剩下为人小心谨慎的微子,作为周朝宽待前朝的象征保留了下来,封于宋国。
到这时,周才开始毫不掩饰地对商朝文化下手:商朝的典籍被毁弃,历史被篡改,语言和文字被禁止使用……
然而,正是在周朝费尽心机要从历史上彻底抹去这个朝代时,民间出现了“受命者”的传说。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是第一次受天命。商朝灭亡,并不意味着玄鸟族气数已尽。在久远的未来,在玄鸟族人中,终会有人再次承受天命。他是玄鸟族的嫡系后代,他有着比成汤更强大的、甚至接近玄鸟族始祖的异能!
玄鸟族人把包括这个大秘密在内的许多预言,编进歌谣,暗中传唱,彼此鼓舞。典籍文字可以被毁,但口耳相传的歌谣很难被彻底禁绝。
这些歌谣语义含混、用词隐晦,高度警惕的周王室无法明白这些商遗民在唱什么,他们只能把这些诗句记载下来,存放在王室密档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散居民间的商遗民在周强力的同化政策下,终于慢慢遗忘了他们祖先的一切。而周的王室中人,也渐渐淡忘了洛邑守藏室里那些蒙尘已久的危险文献。
孔子,是宋微子的后代,他好学、上进,孜孜不倦地寻求真理。他为当时世道的乱象感到焦虑,希望从上古三代的文献中找到药方,医治这个混乱无序的时代。他猜想那遥远的时代一定有一套完美的典章制度,所以才能如此统一和强大。
战乱使周王室许多珍藏的文献流散了出来,包括那些失传了的玄鸟族预言诗。孔子很感兴趣。
努力钻研,加上潜藏在血管深处的玄鸟族的直觉,使孔子读懂了这些诗句。
他被真相震惊了。
他的祖先,竟然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真是一件无比讽刺的事。孔子曾比谁都重视华夷之辨,如今,自己却属于一个比夷狄还要遥远的族裔。
孔子看出了自己祖先的惊人秘密,也看到了危险。
天下只能有一个真命天子,如果商是受了天命的,那将置周家于何地呢?在来自上天的玄鸟族面前,人世所有的统治者都只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僭主。
孔子决定,将这批古简继续珍藏下去。
在真正的“受命者”出现以前,揭开真相只会招来大患。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足以使所有拥有玄鸟血统的后人被赶尽杀绝!
孔子将古简砌进墙中,为防不知深浅的后世发现者将古简当作废物丢弃,孔子连同一件祖传珍宝——一面从微子时代就传下来的商朝古镜和古简放在一起。
在这段时间,他还编写了《诗经》,把线索留在了这公开传世的经典中。孔子为人,最重视等级秩序,却偏偏在他亲自编定的这部《诗经》里,将俚俗的民间歌谣《国风》居前,贵族士人的《大雅》、《小雅》居中,贵为宗庙清音的《颂》反而居末。在三颂的顺序上,又将《周颂》排在《商颂》之前。这些看似不可理解的错误,正是孔子煞费苦心之处。
他既怕藏书被统治者发现,又怕留下的线索不够多而使这天大的秘密真的被遗忘。《诗经》这明显错位的编排,总有一天会启人疑窦。只要人们把目光放到那本该排在诗集第一首的诗歌上时,就接近真相了。
《商颂·玄鸟》,是所有秘密的开端。
幸运的是,经过漫长的岁月,古简终于被发现了,具有神奇法力的商朝古镜也随之显灵。
不幸的是,石镜显灵的过程被一个胆大包天的方士打断了,这个人就是少翁。
少翁就是那名失踪的鲁恭王门客。他不是被鬼神吓跑的,恰恰相反,他是在场的所有人里最镇静、最有心计的那个。他一眼就看出石镜是“闹鬼”的关键所在,并在那极度混乱的一刻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偷走石镜!
少翁赌赢了。
“闹鬼”也是一种本钱,如果使用得当,可以换来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少翁也赌输了,替谁招魂也不能替皇帝招魂!
帝王的权威,就在于生杀予夺,在于对人的生命的最终控制。
可现在,却存在着这么一种力量,一种不为你我所知的力量。这种力量使死亡也无法叫人形神俱灭!
想想看,对皇帝来说,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作为帝王,他控制了活人的世界,可现在,却有人能控制死人的世界。
如果这面石镜和古简的存在泄露出去了,会发生什么?
皇帝不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不再握有天下臣民的生死权限,严刑峻法的威慑将荡然无存。于是,过去被死亡的恐惧压制着的一切野心、蠢动、不满、愤怒……会在一夜之间爆发。
当如此可怕的威胁出现在皇帝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杀了奉他的旨意行事的少翁,并用朱砂魇镇阿妍!权力是他的第一生命,他或者也爱阿妍,但更爱皇权。
那一夜,柏梁台上寒风彻骨,我的心里却燃烧着一把烈火。我俯瞰着暗夜下连绵起伏的万间宫阙,把石镜紧紧贴在心口,轻声道:“妍,我们走,一起走!我要带你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我放火烧了柏梁台。
站在长安城外,回望着远处熊熊燃烧着的柏梁台,我放声大笑。
长安,我曾经梦寐以求的圣地。
谁能想得到,这堂皇俨然的文明背后,充斥着的是如此卑劣、如此阴险、如此肮脏的东西。
长安,你欺骗了我全部的梦想,毁灭了我生命中所有的美好。
我从怀中拿出一枚浅黄色的佩帏,佩帏上的燕子在冬夜凄清的月光映照下,隐隐泛着少女的青丝的光泽。
我不能给你什么,只能给你这个了。在汉话里,燕妍同音。在胡语中,燕子就是吉祥鸟。无论在胡在汉,我都望你日后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深深地吻了吻那展翅欲飞的燕子,吻着我的阿妍的发丝,喃喃地道:“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眼泪在我心里汹涌奔腾,但却流不出一滴。
从现在起,在我的生命里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竭尽全力,甚至不择手段地去找到那个神秘的玄鸟族,找到真正的“受命者”,借助无所不能的玄鸟族的力量,将一切全都推翻重来!
我收起佩帏,圈转马头,义无反顾地向北方而去——皇帝必然会倾尽他所有的权力,来阻止真相扩散。要和这个世界上权力最大的人斗,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帮助他最大的敌人。
我日夜兼程赶往边境,利用尚未缴还的官传符节叩关出塞,来到匈奴——这个我曾经千方百计要逃离的地方。
不出我所料,皇帝在第一时间派郎中令徐自为率军北上,沿边境筑起千里坚城,严密盘查所有往来于胡汉之间的人员。
我只要哪怕晚一天到达边境,便很可能出不了关。
我侥幸逃出生天,却无法保住我流散在中原的家人,他们遭到了缉捕,后来我母弟叔伯子侄三十余口全部被杀。
其实,从我发现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石镜和古简的存在,能证明神祇族的存在、天命的存在!能摧毁当今统治者所有关于受命于天统治万民的无耻谎言!我既已知悉这个天大的秘密,还有什么回头路可走?!
我义无反顾地投靠了匈奴单于,为他出谋划策,对付汉朝。
我在李延年府时,看到过一份关于受降城修筑进度的密报。李家的手伸得太长了,几乎所有有利可图的工程,他们都要插上一手。李家兄弟的贪婪给我提供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情报:朝廷秘密联络匈奴左大都尉,准备里应外合,进攻单于。为此,朝廷不惜重金修筑了受降城。
那一年,正值匈奴遭遇空前的雪灾,冻死牛羊几十万头,实力大损。如果不是我,也许汉朝真的已经里应外合,灭了这个心头大患。
我助单于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还使赵破奴两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我赢得了单于极度的信任和重视。他要封我为王,并让我自己挑选封地。这是破天荒的恩遇。
我要了丁零。
单于十分诧异。那是一片很久以前就被匈奴征服的土地,因为偏远寒冷,一直以来都没有匈奴贵族愿意去。他诚恳地建议我换个水草丰美的地方,他说,我可以选除了单于庭以外的任何地方做驻牧地。
但我坚持选择丁零。
单于有些无法理解。他封我为丁零王,但对我说,如果后悔,可以随时提出,他会为我调换。
后悔?
我当然不会后悔。丁零是我精心的选择。
董仲舒找到了商王族在东北留下的迁徙足迹,朝鲜来自秽貊,秽貊来自夫余,夫余来自北夷,那么北夷呢?他们是哪个民族?他们居住在哪里?
董仲舒查到这里,就查不下去了。但我注意到,东北诸夷都相信,他们死后魂灵会回到辽东西北数千里的一个地方,那里是他们祖先的所在地。
那里是匈奴地域。
董仲舒不能查下去,但我能。
我顺着这个方向继续追查,发现这一带有浑庚、屈射、丁零、坚昆、薪犁等部。我到处探听,求教各部的巫师,询问当地的老人,然后把范围缩小到北海一带。
阿妍曾对我说,在他们白狄的传说里,北海神之女曾在燕子的帮助下,与情人远走高飞。这故事显然有玄鸟传说的影子。我相信,在北海一带能找到更多关于玄鸟族的线索。
我在天禄阁看过《山海经》一书,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有大玄之山。有玄丘之民……有钉灵之国,其民从膝以下有毛,马蹄善走。”
当我看到这段文字时,立刻被其中的“玄鸟”二字牢牢吸引住了。那段时间,我手不释卷,天天在琢磨这部书。孔安国发现后,还严厉地教训了我一顿。他以为我是出于猎奇之心,沉溺于那些毫无意义的志怪文字。
孔安国和董仲舒一样,都是严谨的学者,不屑去看那些无可稽考的齐东野语,其实,答案有时就藏在这些看似荒谬的传说中。《山海经》最早只是地图,出于夏禹之时,乃是大禹治水成功之后,图绘天下地形,以便划分疆域、确定贡赋用的。图中许多奇兽异人,本是夏禹所做的关于当地部族的标记。后人根据图画用文字表述,但知描摹形状,却已不知那形状本身的含义。到后来图画失传,仅剩文字,读来更是不知所云了,世间遂以为此书只是一部毫无实际价值的猎奇之作。我是一个对中原文明充满好奇的异族人,没那么多成见,反而从中看出了许多可信的细节。
书中的“钉灵之国”,不正是丁零吗?匈奴丁零国正是在北海边。因为气候严寒,当地部民出行以兽皮裹腿足御寒。当年大禹在图画上如实地画下这装束,却被后来的书写者误看作长了双马腿,以至留下了什么“从膝以下有毛,马蹄善走”这样荒谬的文字。
这段《山海经》提到“玄丘之民”,而相传简狄遇到玄鸟时,正与女伴沐浴于一个叫“玄丘水”的地方。
巧合得不能再巧合了!
我请封丁零之后,果然在北海发现,这海里有种大鱼,豹首鱼身,灰黑色,看模样极有可能就是书上说的“玄豹”。
丁零一带的部民极其崇拜鹰神,出行、婚姻、丧葬,都要祭拜鹰神。但见有鹰高飞,便以为吉兆。当地部民传说,上古洪水滔天,天庭派神鹰拯救世人,和一女子结合,诞下世间第一位“珊蛮”,能呼风唤雨、起死回生,通晓古往今来所有事情,是天下巫师的祖先。显然,鹰就是燕的变形。在匈奴,几乎每个部族都说巫师是某一种鸟类的后代,有说鹰隼的,有说燕雀的。
在诸胡传说中,最具神通的鹰神后代被称为“引路者”,含义不明。我认为,胡人传说中的“引路者”,极有可能就是古简中的“受命者”。这“引路者”能够引领他的族裔找到那条通往天庭的通道!
我越发投入地去寻找“受命者”。我利用权力,遣人从中原搜集了众多史籍文献,废寝忘食地钻研,加上在这里探听到的种种传说故事,互相印证,去伪存真,终于渐渐拼凑出完整的玄鸟故事:
简狄,从名字就可以看出,她是狄人。
狄,古称“狄历”,就是丁零的古音。简,本意是挑选。她是狄历部落选出来,进贡给中原帝喾的妾妃。
简狄在远行之前,和两名女伴在家乡神圣的“玄丘水”沐浴净身。正是在这即将离开故土、远嫁中原的最后一个日子里,神秘的玄鸟从天而降。
没有人知道,玄鸟为什么在这个世界的万千众生中选择了简狄。或许作为精心挑选出来为帝王准备的美女,简狄的身体和容貌拥有孕育完美后代的条件。或许是淳朴简单的戎狄民族,比起当时已经初具文明的华夏族,更能容纳异族的血脉。也有可能没那么复杂,玄鸟选择简狄,不过是因为简狄是它来到这个世界所遇到的第一个女子。
玄鸟对她做了什么,现在很难推断,也许真像传说的那样,简狄吞食了一枚鸟蛋,或者类似鸟蛋的物体,导致她莫名其妙地怀上了身孕。
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件事对简狄来说,是一场灭顶之灾。
她只是一个单纯而天真的少女,根本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当她进入中原宫廷后,秘密终于守不住了。日益隆起的腹部,理所当然使她遭到最严厉的盘问审讯。
这个少女关于神鸟的供述令审讯者半信半疑。
他们追问神鸟的来历,简狄指向茫茫星空。
那个方向是天狼星!
孩子最终还是顺利生下来了,但不姓姬,赐姓子,以示食鸟卵而生。
帝喾宽恕了这个得到神灵眷顾的女子。
中原王朝不愿承认,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神物居然降落在北方夷狄之地,而不是中原。所以,他们故意贬低玄鸟的来历,把“天狼”说成“天狗”。
而简狄的家乡,因为连文字都还没有,只能用图画记录史实。石匠把简狄所说的离奇故事刻在高高的岩壁之上:简狄手托玄鸟蛋,向人描述玄鸟来自天狼星的事实。
然而,岩画是无法发出声音的。在漫长的岁月中,它最终被居心叵测的中原人曲解为荒唐的“犬戎”故事。
鸟蛋成了蚕茧,天狼成了天狗……
现在,我所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来自天狼星的神族的嫡裔,那个“受命者”——或者说是“引路者”,然后奉他的旗号,集合起一支拥有神力的大军,摧毁这个肮脏的世界,建立一个全新的、纯净的、由神祇族统治的世界!
怎么样,愿意帮助我吗?李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