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知道,我本不是中原人氏。
我是一个胡商之子,但自幼对汉朝的学问倾慕不已。在那时的我看来,汉家的典章制度、音律辞章都是最完美的,而我所属的族裔在这些方面是那么落后、无知、蒙昧,让我羞于承认。我衣汉服、说汉话、书汉字,我对儒道诸子经典的熟习,甚至超过了汉朝的许多学子。我把自己的匈奴名字都改了,我给自己取了个汉名:卫律。
中原所有的事物中,我最爱的,是它的音律。
那一年,我随父亲经商,来到长安,听说朝廷新设乐府,便去偷听乐府的弦歌乐舞。司马相如的《辞赋》,李延年的《新声曲》,天下第一。只有在长安,才有这样的耳福。
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那美妙的弦乐的诱惑,攀上乐府墙外的一株大树,向里看去。透过层层绿荫,我看见了那个女子——阿妍,我一生的挚爱。
她翩翩起舞,轻盈得叫人不敢相信,宛如一株兰花在风中轻颤着开放。我从没想到,一个人竟然可以仅仅用肢体的动作造就如此令人震撼的效果。
她的哥哥李延年,在一旁为她鼓琴伴奏。老实说,她那位二哥也是少有的俊秀人物,否则后来也不会成为皇帝所宠幸的嬖臣。但此刻我的目光完全被阿妍吸引住了,根本注意不到其他人。
如今回想起来,她那时才十六岁,纤瘦娉婷,不是一般人所认为的美人,但我能感觉到她那种难以言表的魅力。也许那吸引力来自她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漆黑的瞳孔,宛如一对清水中的黑宝石,尤其是她的目光,专注、澄澈,又微带着一些忧郁,不像这年纪的女孩子所该有的,却有一种别样的动人心魄的美。我被她眉目间那副独特的神情深深地吸引了。
也许我是最早发现阿妍的美的人。几年以后,当她长高了,脸庞变得圆润,体态也更婀娜了,许多人才惊艳于她的美。而在我心目中,她最美的一刻,永远是乐府中那个习舞的纤弱少女。
我开始想方设法接近她。
我鼓动父亲经销乐器,三天两头往乐府跑。实际掌管乐府的就是李延年。得知我是胡人,李延年很有兴趣地问我有没有胡人乐器,后来,他订购了一批制作精良的胡笳和羌笛。
送货时,我看到阿妍正在不远处练舞。借着试音色,我用胡笳吹了一支短曲。那是一支辽远放旷的牧歌。浸润中原文化多年,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家乡的风土了。不知为何,那天我却选择了用故乡的音乐向阿妍传达心意。
也许因为我对阿妍太在意了,唯恐过于直白的表达遭到拒绝,似乎借着那种异域音乐的生疏感,才能掩饰感情的畏怯。
后来那几天,我时常听到阿妍轻轻哼着那曲调。我心中狂喜。
我把那笔生意赚到的钱买了重礼,酬谢李延年和乐府上下人等。一来二去,我成了乐府的常客,和阿妍也有了接触。而接触之后,我发现自己更疯狂地爱上了她。
阿妍意态温婉,举止娴静,心思细腻,体察入微,处处体恤他人。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女。我行商千里,所接触过的年轻女子,边远山乡的,无知粗鄙;郑、卫之类小地方的,浅薄浮华;京畿女郎虽然明丽慧黠,可骄横傲慢,不可与语。偶尔也见过温柔敦厚的,那样的女子又多出于诗书礼乐之家,对我这个胡商之子,彬彬有礼间,总能让人感到一种“非我族类”的淡漠和疏远。
唯有和阿妍交往,我不会感到任何压力。听她说话,慢声细语,娓娓道来,温柔而和顺。她怜贫惜弱,爱护一切生灵。甚至李延年嫌树上的蝉鸣扰了乐府排演新曲,她都舍不得打掉,宁可劝说哥哥换个地方排演。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养成那种性情。她出身歌舞世家,父母兄弟都是舞倡歌伎。她大哥广利野心勃勃,二哥延年善于钻营,还有个三弟小名叫季的,更是个酒色之徒。她和这个家族的任何人都不一样。歌舞之余,我常常见她静默深思,与她交谈,才发现她有许多想法,洞彻世态,深邃明远,超出了她的年龄和身份。她从不以自己的见识才情自矜,待任何人都谦和温文,不卑不亢。
我越和她接触,就越是爱慕她,甚至敬仰她。她是我的女神,是我在这个浮华的世界里所能感受到的最清新的一缕芳香。在她身上,我真正感受到了中原古书中所描述的那种典雅温柔,一种有着久远底蕴的气度。
阿妍的卓越舞技渐渐传播了出去,李延年开始带着她出入于一些权贵府邸献艺。
一次,几个恶少企图对刚从一家侯府出来的阿妍不轨,我碰巧路过,和那几个恶少狠狠地打了一架。赶来的李延年看到了这场景,从那以后,我成了李家的座上宾。
那是我此生最愉快的一段时光。我三天两头和阿妍在乐府或李家见面,我买各种精巧细致的玩意儿给她,她和一般女子不同,对脂粉布帛不感兴趣,我便亲手做了各种乐器给她,看得出,她很喜欢。尤其是一个胡笳,我巧妙地把一个“妍”字刻在上面,她十分爱惜,闲来时常吹着玩。
但是,就在我和阿妍的交往达到最热烈、最密切的时候,情况慢慢发生了变化,李家兄弟渐渐对我疏远起来,随后,不知何故,阿妍对我的态度也变得冷淡。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乐府的一名老乐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私下里把我拉到一边。
“年轻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他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道,“听我一句话,别想了。李家这个妹子,怕是要找个大主顾的。”
他告诉我,李家兄弟不是那种打算过一辈子歌舞生涯的人。阿妍身段柔韧,纤腰修足,是天生的习舞好材料,又生具一股出尘脱俗的气质。这些年李延年对阿妍精心打磨,着实费了不少心思。近年来阿妍颜色渐开,舞技臻于化境。李延年正在极力疏通平阳公主方面,想把妹妹送进公主府。平阳公主因皇帝、皇后、大将军几方面的关系,府中常年宾客如云。座中人物,尽皆勋臣贵戚、公卿王侯。李延年打算请公主出面,寻机将阿妍推介给某位大贵人。
“人家满门富贵,都在这上头呢。”那老乐工道,“你说,他们的妹子,是一般人能问津的吗?”
想起近来阿妍那沉默郁悒的神情,我能感觉到,那不是阿妍的本意,她并不渴求富贵,然而她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不怪李家兄弟恃为奇货,阿妍本就是一颗罕有的明珠,他们又在她身上下了那么大的本钱。
我该怎么办?我只是一个逐利的胡商之子。夷狄之人,四业之末,双重卑微,怎配采撷这颗举世无双的明珠?
我不甘心就此放弃。回去后,我开始寻觅出仕的途径。
现在开始,也许已经晚了。但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不会放弃。我能指望的,是这个国家伟大的唯才是举的传统以及自己引以为豪的才学和能力。
我早就听说,这是和以往任何朝代都不同的一个朝代。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由来自民间的力量建立的王朝!
你也许不会想到,我最初对汉家文化发生兴趣,就是因为我听说这个王朝的建立者是一个亭长!
我从传说中得知,他“约法三章”、“秋毫无犯”的事迹,从史书中看到,他的臣下居然包括贩缯吹箫屠狗之流。
我爱这个有史以来第一个不是凭着高贵的血统,而是依靠民众的拥戴建立的政权。我相信,在这个属于民众的国家里,每一个平民子弟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他应有的地位和尊荣。狱掾主吏、屠狗贩缯者都能成为将相重臣,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
当今天子用人不拘出身,文有家室寒微的公孙弘、主父偃,武有起于奴仆的大将军卫青。种种事实都激励着我相信,生在这样一个伟大的王朝,生在这样一个伟大的盛世,凭着自己的努力,总有一天,我会获得采撷那颗明珠的资格!
然而,当我真的开始试探入仕之途时,才发现自己离那一天有多么遥远。
这个国家表面上尊儒尚文,骨子里用的却是前朝法家那一套。平民要入仕,正统的道路就是刀笔起家。年满十七岁,品行端正,经乡官推荐,官府考试,能背写出九千字的东西,便可捞个小吏当当。
问题是,谁来裁定一个人的品行是否端正?这种制度与生俱来就带着难以修正的缺陷。
大名鼎鼎的开国元勋韩信,据说年轻时曾被定为“无行”,以致不得推择为吏。那是前朝的事,但本朝其实也是如此。
况且就算做上了小吏,没背景没靠山也毫无意义。誊公文,编名册,催赋税,捕盗贼,一年年熬资历,熬上几十年,如果有幸还没被繁重无聊的文牍工作折磨发疯,也没有犯任何过失,也许就能被推荐到长安,在某个三公九卿的府衙中当个员吏掾属,成为令乡里羡慕的京官。而这也就是他们的极限了。似乎总有一层无形的隔板挡在这些来自底层的小吏的头顶,不管如何努力,不管怎样优秀。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终生官不过令丞,俸不过六百石,永远无法进入这个国家真正的权力圈。
我在长安东郊见过一个被人戏称为“求仕村”的地方。那里汇聚着无数来自全国的优秀年轻人,他们和我一样,雄心勃勃,对自己的才华充满自信。他们夜以继日地书写着各种辞赋策论,向皇帝投递,渴望重演公孙弘、主父偃、司马相如的幸运。然而,常常是年复一年,渐渐锉平了进取的锐气,销蚀了满腹的才华,耗尽钱财却一无所获,失望地回到故乡。还有少数人,或者不死心,或者不甘心,或者因为无颜回乡面对家人,在长安一年年混下去,乃至落魄到混迹于关东流民中,蓬头垢面,乞食街头。
我大惑不解。
怎么会这样?
朝廷大肆向外宣扬的“求贤诏”是怎么一回事?公孙弘、主父偃、卫青……那些神话般的不次拔擢又是怎么回事?
我仔细打听观察。以前,我忙于做生意,所接触者,是这个国家庞大、繁华的外表。现在,随着我深入了解,一个新的、完全不同于过去外界传说的汉朝呈现在我眼前。
是的,皇帝确实求贤若渴,但是,并不是每一个自认为有才能的布衣百姓都可以直接呈书皇帝,展现自己的才能,表达自己的主张。“贤良”、“文学”,是要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举荐的。没有高官举荐的投书献赋,事实上根本递不到皇帝面前。公孙弘是凭菑川方面的举荐,主父偃的成功与卫青出力有关。至于卫青,人们只看到他从奴隶到将军的罕见际遇,却往往忘了他有一个好姐姐——卫子夫。
如果卫青没有一个在侍衣轩里把皇帝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姐姐,如果公孙弘不是与淄川官场关系密切,如果主父偃没有搭上卫大将军这根线……他们的命运会怎么样?
求仕村那些怀才不遇的潦倒士子大概就是答案。
不止一次,我在那里看到,一些鹑衣百结的穷汉,走着走着,一跤跌倒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没有谁会知道,那倒毙街头的饿殍,也曾是满腹诗书的才子俊秀,在那茫然失色的眼里,也曾洋溢着治国平天下的热情。一道冠冕堂皇的“求贤诏”,使他们将整个青春乃至生命都赔进了这场无望的赌局,却不知道幸运之门其实永远不会对他们打开。
我陷入了极大的矛盾。我知道这个国家的历史,当年陈涉首义,号令天下,最振奋人心的一句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每阅史至此,我都为之心潮澎湃,向往不已。
然而数十年过去了,陈涉振聋发聩的呼声渐去渐远,当年反秦的各路义军被慢慢淡化遗忘,仿佛暴秦是高祖一支独力推翻的。布衣卿相的后人们又形成了新的世卿世禄,他们满坑满谷,将仕进之途填塞得容不下任何异类。他们用事实告诫痴心妄想的寒门子弟:乱世结束了,今日的吹箫屠狗之辈,再也休想成就布衣卿相的美梦!
历史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既然如此,当初那场尸积如山的战争到底意义何在?当年的逐鹿天下,又是为谁逐鹿?
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多年的追求和信仰是错的。我告诉自己,那些完美的道德信念没有错,那些先进的纲纪伦常没有错,只是现在的朝廷偏离了先王之道。
我无法改变朝廷的施政之道,所以,我只有一个办法:投军!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几乎一切向上的通道,都被权贵子弟们占据了,唯一没被彻底堵死的,只有从军一途。近年来战事频繁,这是一条要用生命来换取荣誉的道路,这代价对那些权贵子弟来说太高了,他们通常是不愿意用自己娇贵的生命来冒险的——尽管在军中,与平民子弟比起来,他们升迁的速度快了十倍不止,而在阵前伤亡的可能不到寒家子弟的十分之一。
京师诸军,能接纳胡人参军的本就不多,而且大多数已经招满,只有一支还在招人,那就是长水军营。
长水营没招满人,是因为长水校尉苏建是一个特殊的人。
苏建是一名出色的将领,但对待胡卒极其苛刻。有人说,他曾因胡人赵信的背叛,输了一场大仗,从将军贬为庶人。也有人说,那场败仗,是因为他中了胡巫的巫术。总之,那件事给他的打击极大,后来因大将军卫青助力,才得以重新被起用。他出掌长水营以来,招募胡卒,聪明识字的一概不要,只选一字不识的粗人。他认定胡人都有反骨,聪明识字的,将来窃取军政密件,投效蛮夷,为祸更烈,愚笨一点的至少无甚大害。平时操演训练,他就像跟胡人有仇,挑剔严苛,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
所以,在他手下干,太聪明和太笨的,都没有好日子过。笨拙木讷的,会因为无法及时领会命令而受惩罚;聪明机智的,他又戒备猜忌,甚至会找借口行军法杀掉。
在这样的背景下,每年长水营的兵源都不足。
然而也正因为这份苛刻,他训练出来的胡骑是最受朝廷信任的,立功的机会也多。防守要塞、拱卫京畿,到处可以看到长水胡骑的身影。
我不顾家人的反对,去了长水。
我没有选择。
为了阿妍,我愿意做任何事,包括抛却自己对文章诗赋的爱好,和一群目不识丁的武夫一起流血挥汗,枕戈执戟。
在投军前,我又一次去了李家。我找了个机会,背着延年兄弟,快速而低声地对阿妍说:“三年,等我三年!”
阿妍正在绣什么东西,她低着头,手好像微微停了一下,又好像没有。
当李广利送我出门时,阿妍抱着我的缎面翻毛披风跟了出来。
“公子,”她轻声道,“你忘了你的东西。”
李广利警惕地看着阿妍和我,我平静地伸手接过,点点头:“多谢。”
厚厚的披风下,似乎多了点什么东西。我握在手里。
走出很远后,我才拿出那东西。
一股淡淡的清香飘了出来。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佩帏,以浅黄色丝帛做成,上面用黑色的丝线绣着一只姿态优美的燕子。
燕子!
汉人称为信期绣!
我欣喜若狂。
她答应了!她会等我的!
我顺利地投入了长水军。
在长水营中,我小心地掩盖自己的才智,克制着自己对文字的兴趣。我伪装得很好,没有人识破我。
至于校尉苏建,确实像外界所说的,对待胡人严厉苛酷,稍有小过,辄施重罚。以我的敏捷机智,都不能幸免。我的颊上至今留着一道伤痕,那是苏校尉一次发怒时,用马鞭给我留下的纪念。然而和我后来的遭遇比起来,他简直可谓仁慈之至了。
在长水军中,我干得比谁都努力。我本来对骑射弓马毫无兴趣,我爱的是音律和文字,但到后来,我的骑射功夫竟然比军中所有士卒都出色。
苏建开始注意到我,他发现我与别人有些不同。
他对我的那种永不停息的勤奋很疑惑,不明白我如此刻苦的动力何在。他观察我,旁敲侧击地探询我,但每次都被我机智地躲过去了。
我有些警觉,我见过那些聪明而有进取心的胡人在这个军营里的下场。
在这期间,我又收到了阿妍不知用什么法子,辗转托人送来的一枚精致的玉韘。和现今市面上那种做成佩饰的中看不中用的玉韘不同,那是一种很古老的样式,简单而粗犷,是真的可以戴在指上引弓控弦的。那使我兴奋了很长一段时间。显然,这是阿妍支持我投军的表示。
第二年初夏,长水练兵比武的时候,皇帝来了。这是很罕见的。
那段时间,皇帝有意表现对夷夏子民一视同仁。
这是一个好兆头,我心里想。虽然作为进长水营才一年的新人,我没有资格参加比武选拔,但一想到能亲眼见到皇帝——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我就感到莫大的兴奋。
那是一个十分燠热的日子,那种日子里,顶盔贯甲是十足地受罪。一天下来,盔甲里的衣衫能拧出一瓢水。别人都被这天气弄得没精打采,只有我的心情丝毫不受影响。
那个未央宫的主人,那个统治着这个世界上最广袤的土地、最多的人口、最高的山川和最宽广的河流的君王,是怎样一个英武睿智的人物呢?我激动而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御驾终于到了。队伍很长,宦官宫人,侍卫随从,排出足有两里路。
许多士卒情不自禁地偷偷向队伍中那些装点华丽的乘舆窥望,那大概是宫眷所乘坐的。早就听人说了,皇帝好女色,不论到哪里出巡,总会有一群美人随驾。只有我一动不动,目不斜视。
皇帝从他的金根车里出来,我有些紧张地遥望着他,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男人。我离他很远,看不清他的面庞,但那些令人目眩的服饰,玉藻邃延,黼黻文绣,在夏日阳光的反射下熠熠生光。我熟读典章,知道那每一缕纹饰,都蕴含着无穷的寓意,每一个细节,都透射出古老文明的光辉。我知道它们象征着威严,象征着仁义,象征着天地运行的规律,象征着世间最完美的道德。我激动得难以言表。
苏建上前晋见、行礼,他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苏校尉陪他上了点将台。
我看着那个遥远的身影,心里一阵颤抖。
他就是这个国家的化身,就是这个文明的极致吗?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他的赏识,成为这个伟大国家的最出色的武将!
苏校尉挥动令旗,下令开始演武。
阵法、剑术、骑射、角力……
演武场上马蹄起落,尘土飞扬,连天空都显得有些暗了。
不!不是尘土,是云。
我看了眼天上,乌云遮住了太阳。一阵东南风吹来,带来了暴雨的气息。
我有些沮丧。千盼万盼,难得的一次机会,就要让一场大雨给毁了?
天越来越阴沉,风也越来越大。忽然,一阵裹挟着尘土的大风刮来。我当风而立,被遮天蔽日的尘土迷得几乎睁不开眼。
等我睁开眼睛时,目光无意中落到将台旁一架宫眷乘坐的车辇上。那锦缎帘幕被风吹得飘飞起来,现在正轻轻往下落。就在这帘幕将落未落的短暂瞬间,我看到了里面的乘坐者。
阿妍!
我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阿妍!
那个我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人,竟然出现在御辇中!她成了皇帝的人!
我头脑里轰的一声。
她背叛了我!而我还在她的默默期许下卖力奋斗!
她是什么时候进宫的?她为什么不等我?
难道本来就是我在自作多情?
可、可那佩帏和玉韘呢?她为什么要给我?要给我那些虚假的暗示?!
我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从山巅忽然抛到谷底。
世上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吗?我在这里拼命努力,只是为了给那个夺去了我最心爱的女人的人卖命?!
无数混乱的念头同一时间在我脑海里炸开来,我只想做点什么疯狂的事情来结束这一切。
这是一个噩梦,我对自己说。
我要结束这个噩梦!
我的手无意识地伸向腰间的箭壶。
然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刺杀皇帝?杀了阿妍,然后自杀?
正在此时,轰隆一声,天上猛地响起一个惊雷。
世上的事往往如此。如果那雷再早一会儿,或晚一会儿,后来的一切将完全是另一个样子。然而雷偏偏在那时响了,于是,你、我、阿妍、皇帝乃至帝国千千万万人的命运,从此被彻底改变了。
伴随着雷声,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校场上的队伍因这意外的变故微微有些骚动起来。
咴咴一声长嘶,御驾车队中有马受惊了。旋即,一架马车冲出队伍。
阿妍!是阿妍的!
驭者猝不及防,不但没有拉住马缰,反而被甩到地上。
没有人驾驭,惊马拖着马车在演武场横冲直撞,疯狂地乱跑,所到之处,人群慌不迭地避让。惊马的力量是可怕的,就算铜筋铁骨,被这样一匹疯狂的牲畜踩上,也必然筋断骨折。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抽出佩刀,迎着那马车冲去。
“危险!”
“卫兄,快让开!”同袍们惊叫道。
我恍若未闻。转眼间,那两匹高头大马,已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冲了过来,慌乱惊叫的人群纷纷散开。马车经过我身边时,我侧身一让,一手捞起拖在地上的缰绳,紧赶几步,挥刀向那乘舆与马匹之间的皮靷劈去。一刀下去,皮靷被砍断了一根,但马跑得实在太快了,我一下就被拖倒在地上了。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
我看得见马蹄在我身旁翻飞起落,听得见巨大的车轮在我身后轰轰作响,这一刻,只要稍一松劲,我就会在瞬间被践踏成一摊肉泥。
所以,虽然身体被半拖在地上摔打颠簸,剧痛不已,我却始终死死抓住缰绳不放。
地上的沙砾、石块迅速磨破了我的衣衫皮肉,越来越密集的雨点砸在我脸上身上。我根本无法看清周围的情况,但我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拖得越久,越危险,一旦遇上障碍,随时会车毁人亡。我强忍着疼痛,将佩刀放到口中衔着,伸手攀住车辕,奋身一跃,跳上马车。在剧烈的颠簸中,我拿出衔在口中的佩刀,终于割断了马车的全部皮靷。
摆脱了束缚的两匹马各自跑开去,马车余势未尽,仍向前冲了一段后才停下来。我艰难地坐起身来,这才感到浑身火烧火燎般的剧痛。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打在我身上,雨水混着血水,湿透了我的衣衫。我回过身一把掀开车帷,大声道:“阿妍!为什么!”
与此同时,轰隆隆一声巨响,一个响雷从头上滚过,湮没了我的声音。雪亮的电光映照下,是车中阿妍那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她颤抖着伸出手,道:“律……”似乎想探查我的伤势。
我叫道:“不……”随之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很久以后,我才醒来,发现正躺在自己的营帐中。
一名医官正在旁边调制草药。
“你运气不错。”那医官回头看了我一眼,道,“知道你救了谁吗?新近宠冠后宫的李夫人!”
李夫人?宠冠后宫?我转过头闭上眼睛。
“我本来是为李夫人诊脉的,今天看完后,夫人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陛下就让我来给你看看。知道吗,”那医官走到我身边,坐下道,“我从来只侍奉内廷皇室,不为外臣诊治。也就是说,陛下很看重你。”
我懒得理他。
“小子,别以为所有人都是瞎子。”那医官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
我道:“看出来什么?”
“没有人比医者更了解人体忍受痛苦的极限。”那医官一边给我伤口清理换药,一边道,“你光是肋骨就断了三根,全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皮肉,那已经不能用忠诚来解释了。”
我眼皮倏地一跳,双眼睁开,转过头来,盯着那医官道:“你什么意思?”
“况且你还是胡人!”那医官换完药,清洗着满手的血污,继续道,“为了一个异族君王的宠姬,至于吗?”
我强撑着坐起来,忍着伤口的剧痛,咄咄逼人地望向他道:“那么你认为我是为了什么?”
那医官取过一方丝巾,将手擦干,慢条斯理地道:“能叫一个人玩命到这种程度,只有两种可能,爱到极致和恨到极致。你属于哪一种?”
我慢慢将手伸到枕下,摸到了我平时放在那里的短剑,一下抽出,直指那医官的咽喉,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医官神色不变,道:“敝姓随,太医令随但。”
我道:“你想干什么?”
“很简单,帮你。”随太医镇定地道,“一个医术高明的太医,在宫里是有着许多便利的,可以做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比如,你想再见到她吗?”
我盯着随太医的眼睛,道:“为什么帮我?”
随太医微微一笑,用两根手指捻住剑尖,轻轻移开,道:“此番你立下救驾大功,前程不可限量,我想交个大有前途的朋友。”
我道:“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随太医哈哈一笑,道:“你很聪明,真是一点就透。很好,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不过放心,我所求并不过奢,只是在你方便时,为我从宫里带样东西出来。”
我道:“你在宫里都得不到,我在宫外又怎能给你拿到?”
随太医道:“我说了,等你方便的时候,不用急。只有在你力所能及时,在下才会要求。”
我道:“好,如果我能力所及,一定为你办到。”
随太医像是有些意外,道:“你不问我到底要你拿什么?”
我道:“什么都可以。”
随太医点点头,微笑道:“不错,你连命都不要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也许叫你去盗窃武库,你也会答应吧?”
我闭上眼睛,道:“帮我与李夫人见一面。”
随太医满意地笑了起来:“不出我所料。小子,真不知该说你有胆色还是有色胆。不过,老夫诚心劝你一句,舞倡歌伎,学得顶尖技艺,本来就是要待价而沽的。想开点,李夫人是国色,寻常人得之,本就是祸非福。”
一个月后,我伤势逐渐痊愈,皇帝果然召我进宫,任命我为郎中,负责守卫天禄阁。
仅仅一个月前,这样一份职司,还是我梦寐以求的好差事。不是因为工作清闲、俸禄优厚,而是因为我早就听说,天禄阁是宫中两大藏书阁之一,里面藏着我生平最向往、最敬仰的知识学问。可现在,我对此没有丝毫兴致。
我知道我该谢恩的,但我实在打不起精神。
我的一切追求和梦想,都在车帘被风掀开的那一瞬间化为乌有了。
皇帝似乎看出我对新的任命兴味索然。
“怎么,”皇帝指着满室的简牍,道,“你不喜欢这里?”
我木然地道:“微臣不敢。”
皇帝道:“知道天下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想进这个地方吗?”
我道:“臣本来就不是读书人!”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态度极为不敬。
这段时间,我已被一些好心的同僚私底下暗示,当今皇帝为人刻薄,很难伺候,进宫后千万小心,不要触忤上意。我几乎已经准备好为自己的不敬付出代价了。
没想到,皇帝却丝毫不以为忤,微笑着挥了挥手道:“没关系,干久了就习惯了。”
皇帝那宽宏大量的笑容中,甚至有一丝满意的味道。
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卒,被他施恩超擢,不但不知感恩,甚至还心怀怨望,他居然还会满意?为什么?
可我不想知道。
就这样,天禄阁,当年萧何所造的,与石渠阁并列的两大藏书阁之一,从那时起,就成了我的辖地。
我统领一队卫士,但既不隶属于郎中令,也不属于卫尉,而直接听命于皇帝。天禄阁的钥匙,也只有我和皇帝有。
为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我每天按时当值,既不巴结也不懈怠地干着我的职事,寡言少语,跟谁都不交朋友。
天禄阁的简牍,陈旧居多,既无军政密件,又无人口簿籍,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极重的陈年霉味,有些简牍残旧得看起来不知有几百年了。就是这么个堆破烂的地方,派驻的卫士却是石渠阁的两倍。
为什么?我还是不想知道。
皇帝好洁净,衣履稍有污损,都会对侍从大发雷霆,然而每到这里,常常捧着那些陈旧朽烂的简牍,手不释卷,一看就是半天,看完还常常发呆。
为什么?我也从来没问过。
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现在只关心什么时候能见到阿妍,问个明白。
在随太医的安排下,我终于在永巷一个黑暗的角落再次见到了阿妍。
阿妍一见我,就急切地道:“律,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道:“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告诉我原因!”
阿妍道:“我听说陛下叫你看守天禄阁,是这样吗?律,千万小心,别……”
我抓住阿妍的肩头,道:“告诉我,为什么不等我?”
阿妍看着我,眼中慢慢盈满了泪水。
“是你……拒绝了我!”她颤声道,眼中掠过一丝痛苦之色,“而你居然问我为什么不等你?”
“什么?”我呆住了,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你再说一遍!”
阿妍轻声道:“你拒绝了我!一再地拒绝我!难道还要我厚颜来祈求你的爱?!”
“什么?”我叫道,“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
阿妍伸出手来,拿起我腰间那枚佩帏,轻轻抚摸着那上面的飞燕刺绣:“你不是胡人吗?你难道不知道,在胡人的传说里,燕子曾经帮助安格女神摆脱父亲北海神的禁锢,与情人远走高飞?”
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在胸前重重捶打了一下,我的心脏一时被震得几乎停止了跳动。
“你说……燕子就是……”我颤声道,“你愿意?”
“你以为呢?”阿妍的手又移到我的右手,抚摸着我拇指上的那枚玉韘,道,“那么这个呢?你难道不知道,在胡人的习俗里,一个女子将引弓控弦的玉韘戴在一个男人指上,就是把她的全部生命都交托给了这个人?”
我脑中轰轰作响,仿佛千万匹烈马在里面奔腾踩踏。
“我不知道,”我喃喃地道,“真的不知道……”
阿妍道:“你不知道?你那么聪明,你连乐府的编钟高半个音都听得出来,连《上林赋》那么典雅的辞章都知道其中每一个字词的含意,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自己族裔最明了、最浅显的表白。”
一阵天旋地转。
是的,我知道一个哪怕最生僻的汉字的读法,却不知道在我的故乡,燕子就是帮助情人私奔的使者,而玉韘就是定情的信物。
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把我的族裔的历史和风俗彻底抛弃了。
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阿妍鼓起勇气,一次次向我表达自己的心意,而我居然茫然无知,任她承受被弃绝的羞辱和绝望!
我心如刀绞,抓着自己的头发道:“我……我……不知道。我……我一直想真正融入中原。我怕你因为我是胡人……”
阿妍抚着我右手的手忽然有些僵硬。“胡人?”她道,“你就这么厌恶自己的族属?”
我低下头道:“我……”
阿妍忽然笑了起来,我惊愕地抬起头来。
阿妍用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怪表情笑着,笑完后,才无比悲凉地道:“律,知道吗,我也有胡人的血统。我的祖先是中山白狄!”
什么?!
阿妍道:“我第一次对你产生好感,就是在听到你用胡笳吹起那首胡曲时。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远祖游牧过的草原。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一起,在那样一片辽阔的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牧马放羊。”
啊,我在干什么?!
我犯了什么样的错误?!
这么多年来我究竟干了些什么?!
为了拥有自己的幸福,我费尽心机,努力清洗着身上的胡人血液,要将自己漂染成一个纯粹的汉家子民,结果反而失去了自己最大的幸福。这就是我因背叛自己的族裔而受到的惩罚吗?
“阿妍,原谅我,原谅我……”我一遍遍地重复道。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看着拇指上温润的玉韘,我忽然感到那玉韘像烈火一样灼热起来。
啊,我希望这真的是一把烈火,烧了我,烧了这个世界,让一切从头开始!
我深吸一口气,道:“是的,我该死。我该死一千遍、一万遍来赎罪。阿妍,让我带你走吧,让我们离开这里……”
“走?”阿妍悲伤地一笑,“你不觉得现在说这话太迟了吗?当你三天两头借故到乐府来找我时,你不带我走;当你以胡笳向我传情时,你不带我走;当你从那帮恶少手中把我救出来时,你不带我走;当我偷偷把佩帏交给你的时候,你不带我走;当我费尽心力避开哥哥们的盯视把玉韘传递给你的时候,你不带我走。现在,我属于这个帝国最有权势的人,而你在他的手下为臣,你说要带我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况且我现在身系李家满门的生死祸福,你还能带走我全家吗?”
我呻吟了一声,周围的世界仿佛都向我坍陷下来,我被那巨大的压力压得慢慢坐倒在地。
阿妍把那枚佩帏放在我手里,又握住我的手,凄然一笑,道:“罢了,一切都是命。律,我不能给你什么,只能给你这个了。在汉话里,燕与妍同音。在胡语中,燕子就是吉祥鸟。无论在胡在汉,我都望你日后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颤抖着手抚摸着那只燕子。
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的余生,还有什么吉祥?还有什么如意?
我颤声道:“阿妍,你……现在……过得好吗?”
阿妍垂下眼帘,道:“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他的年龄足可以做我的父亲,然而他是皇帝,你觉得我好还是不好?”
“阿妍,是我……害了你。”我伸出手,想要抱住我可怜的阿妍。
阿妍轻轻推开我的手,道:“就当一切从未发生过吧。你现在非常危险,律,千万不能让陛下知道你识字!记住,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啊!”
我缩回手,抱着自己的脑袋蹲了下去。
“律,你说话啊。”阿妍抓住我的双臂,摇撼着道,“你听到没有?”
我抬起头来,茫然道:“听到什么?”
阿妍急急地道:“别让陛下知道你识字!”
我木然地道:“为什么?”
阿妍道:“我不知道。天禄阁里有些东西,陛下不想让别人看到。曾经有个侍卫企图偷看那里的东西,被陛下杀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找一个不识字又忠实可靠的人,来为他看守天禄阁。你来自长水营,陛下必然以为你不识字,见你身手又好,所以才任命你做守卫。如果他发现你看得懂,你会有性命之忧的!记住了吗?”
“是吗?”我懒懒地笑了笑,道,“阿妍,谢谢你还挂念我这条微不足道的生命。”
阿妍看着我,眼中掠过一丝焦虑。她看出了我颓唐的笑容背后隐藏着的东西。
“律,不要这样!”阿妍抓起我的手握住,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即使你我已没有未来,但依然要活在当下。宫中人心险恶,未来不管遇到怎样的困苦艰危,律,记着我希望你活下去!如果、如果我知道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会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你……”
阿妍擦拭着眼泪消失在长长的永巷尽头,我向她的背影伸出手去,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是抓在无尽的虚空里。
随太医见到我,笑嘻嘻地道:“如何?老夫答应你的事已经办到了,你答应老夫的事,能否办到呢?”
我意兴萧索地道:“要我拿什么东西?”
随太医道:“一些简牍。”
简牍?我心里一阵厌恶,冷冷地道:“什么简牍?”
随太医却犹豫起来,道:“我不是很……清楚。”
我道:“你要什么书,自己都不清楚?”
随太医踌躇了一下,道:“是这样,你听说过……鲁恭王献书吗?”
鲁恭王献书?
我有些意外。多年前,鲁恭王为扩建宫室,挖坏了孔府墙壁,结果奇事发生了。那墙中居然发出悠扬的古丝竹之声,在场工匠吓得逃走的逃走,下跪的下跪,乱作一团。后来鲁恭王闻讯亲自到场,结果发现在那堵墙中,居然埋藏着大量古旧简牍。那时朝廷推尊儒术,鼓励天下献书,这批古简就被悉数送往长安,藏于密室。
难道随太医说的就是那批书?一个太医,怎么会对这种老儒们的破烂儿感兴趣?
我道:“就是孔府夹墙里的那些书?”
随太医道:“不错。陛下命董仲舒、孔安国等几位大儒考订,据说,那些字都是先秦古文,极难辨识。他们参考伏生所传的书经,解读出《尚书》、《礼记》、《论语》、《孝经》等篇章,但还有一部分简牍,字体更为古旧,可能是上古蝌蚪字。就已经解读出的片言只字,内容与现今所传之儒家经典大相径庭,难以索解。陛下将之密藏于天禄阁中,禁止常人接近。”
我道:“你要这简牍做什么?”
随太医道:“我猜那可能是一部医书!”
我一怔,道:“医书?”
随太医点点头,道:“我听说,关于这部书,有些大儒从那些勉强辨识出的片断中,推测书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谁若能破解这秘密,或可有起死回生之能。我在猜,那些大儒之所以无法破译,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思路一开始就走错了——那简牍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儒家经典,而是一部医书!相传上古有些神医,有起死者肉白骨之能,也许那批古简就是记载着这一类知识。因为是医书,从儒学的角度来看,自然不明所以,说不定我这个医者,倒有可能看得懂。可惜陛下将那些简牍看得太紧了,除了那几名他最亲信的大儒,谁也无法接触。可是身为医者,知道有这么一部奇书存在,焉能不为之动心?医家的宗旨是救死扶伤,这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如果我有幸破解此书奥秘,将来得以解救无数生命,也有足下的一份功劳嘛。而且我只是借来看看,看完就还给你。你如今执掌天禄阁,拿些书出来,再悄悄放回去,谁也不会知道,没有任何风险。”
没有任何风险?
曾经有个侍卫企图偷看那里的东西,被陛下杀了。
我心里冷笑了一下,道:“我不怕风险,问题是你都不知道书中写的什么,在下只字不识,岂非更难找寻?”
随太医微微一笑,道:“你不识字?”忽然一把抓起我的右手,“这是一双不识字之人的手?”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指间那结实的刀笔硬茧出卖了我!
“放心,”随太医松开我的手,微笑道,“我是医者,别人是不会这么仔细的。而且,我有办法帮你磨掉这些笔茧,遮上这个漏洞。至于你说不知道此书内容,这么一部无人能识的天书,不是反而更容易找到?找你看不懂的文字就是。另外,陛下对这些简牍也很感兴趣,你可以看看陛下每次入阁常看的简牍里,有没有这么一些东西。”
我注视着随太医,道:“你早就知道我会被陛下选中入值天禄阁?”
随太医得意地笑道:“不,我只是赌了一把。今上正在物色合适的人选,那次破例亲临长水,本就是为了挑人。你奋不顾身救了他的宠姬,这比校场比武选出来的还要令他满意。很幸运,我赌对了。”
随太医提到的“天书”,确实不难找。
天禄阁深处有间密室,室内堆放着数百卷简牍,极其残旧,有些甚至已朽断霉烂,难以卒读,可皇帝偏偏对这些简牍异常重视,每来天禄阁,几乎都会入室翻阅,而且一看就是半天。
每次皇帝看这批竹简,都不让任何人站在他近旁侍奉。我也只是有几次站在数丈开外的地方,看见皇帝像捧着珍贵异常的珠宝似的,捧着那些残旧不堪的竹简,坐在案边,一篇篇细看,还常常从书架上取些其他文章简牍对照参研,往往苦思冥想半天,似乎不得要领,又轻轻叹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偶尔皇帝会召一两个大儒来天禄阁,进入密室一起参研那些古简。每当此时,他会屏退一切从人,包括我。
若在以前,见这种异状,我必然大感兴趣。可任职天禄阁以来,我因为阿妍的事心灰意懒,情绪低落,除了必要的巡视整理,我从不主动入阁。就是随皇帝进入密室,我也只是奉命守卫,从不关心他在看什么书。
我现在关心的,也只是如何才能窃取到这些简牍,而简牍究竟有何特异珍贵之处,我并不关心。于我而言,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任何奇珍异宝能打动我。
密室的锁是考工室的工匠精心打造的,构造复杂,分量沉重,不是一般人可以开得了的,钥匙只有皇帝一个人有。若强行撬凿,必然会发出很大的响声,外面也可听到。
一天,皇帝召孔安国到天禄阁,屏退他人,我在门口守着。等了半天,忽然听到室内砰的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被重重砸在地上。我吃了一惊,唯恐出什么意外,忙推门而入,只见孔安国正跪在地上,前面是一册被砸坏的古简,皇帝怒喝道:“不知道不知道!除了不知道,你还会说什么?!是不是鲁恭王拆了你们孔府几间旧宅,你就怨恨到这种程度?用这种方式来报复?”
孔安国叩首道:“臣不敢,陛下息怒。先君藏书,本为留待后人得之,臣岂敢有所怨于恭王?这些古简的文字确实古旧艰深,臣所知有限,陛下不妨先将这些古简封存起来,留待后世。将来或有博古硕儒,能解开其中奥秘……”
皇帝更怒:“留待后世?现世都解不开,后世反而能解开?你拿这话去骗三岁小儿!”
孔安国看着地上,一语不发。
皇帝恶狠狠地盯着孔安国,室内一时只听得到皇帝粗重的呼吸声。
我小心地走过去,收起地上的乱简,目光迅速从那简上扫过,只见那简上尽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异常古怪的文字。我不露声色,将竹简收拾好,放在皇帝身前的几案上。皇帝看也没看我一眼,只是不耐烦地向我挥了挥手,我躬身退出。
皇帝勉强沉了沉气,又对孔安国道:“你是孔家后代,又精通古文,将来的学者再有智慧,能比你更有条件来识读这古简的内容吗?你能看懂多少,就说多少。董仲舒说这三个字像是‘当涂高’。你觉得呢?这‘当涂高’到底是谁?”
孔安国道:“‘当涂’者,当道也。可能是说那当道掌权之人姓高吧……”
皇帝怒喝道:“放屁!这么简单还要你来解……”
他们后来的对话,因为我已退出密室,听不太清了。
一个月后,我将一批简牍放到随太医面前。
随太医欣喜万分,一把抓起其中一卷,打开来贪婪地看着,看了一会儿,点头叹道:“难怪那些大儒费尽心血也不明所以,这文字果然古怪。等我一下,待我誊录一份后再还给你。”
我道:“不用了,这份就是副本。”
随太医道:“你说什么?”
我道:“我不能把原件拿出来,陛下这段时间经常要取阅。我分几次看了回去抄下来的。放心,我不会抄错一个字。”
随太医吃惊地道:“你是说,你看了默记在心里,然后回去再写下来?”
我道:“是。”
随太医道:“这些字你都看得懂?”
我道:“不,这种文字我从未见过。”
随太医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拎起手中那册简牍在我面前一抖,道:“就这份,你能不能现在再写一遍?”
我微微一笑,道:“你怕我随便乱涂点东西来蒙你?”说罢便在几案旁坐下,拿过一卷空白简牍,提起笔来便写。
一卷很快就写完了,我交给随太医,道:“要不要再默写一卷?要的话快说,我还要回宫当值。”
随太医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拿起手里那份简牍,对照着我现写的这份,逐字逐句地看。看完后,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此前真的没见过这种文字?”
我好笑地道:“孔府出土这批竹简,难道还先给我过目一遍吗?”
随太医看着我,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几万个从没见过的古文字,只凭强记,能将形状、顺序全都记下来,你……唉,你要不是胡人,只怕取功名富贵如探囊取物。”
我将笔一扔,站起来道:“功名富贵有什么用?”
随太医道:“年轻人,失去的就不要再多想了,珍惜你所拥有的吧,奢求注定得不到的,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我道:“那么你呢?你又在追求什么?前面那个被处死的侍卫,就是被你收买了想去偷这书的吧?你说的这‘医书’,未能医人倒先杀人,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的。”
随太医眯起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点头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那些没头脑的寻常武夫可比的。不过,你说的你那前任,我没有逼他,是他自己愿意的。他私通宫人,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是我给那宫人施针用药,悄悄引产,救了他二人的性命。他还我一条命,也不算亏——何况他还没得手。”
我道:“我有点不明白,你身为太医令,人称‘神医’,名利禄位皆有,还要这种东西干什么?”
随太医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道:“神医?我治愈过成百上千人,却救不了自己的儿子。他痈发于背,已经快不行了。我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就是治不好。我曾精研过一篇铭刻在古器上的《黄帝内经》,对古文字略知一二,听说这古简提到过什么起死回生的事,人到了这一步,真的假的都要试一试了。”
说到这里,随太医那双一贯精明的眼中,浮起了一层忧郁。这倒使我对这个城府颇深的太医有了一种新的印象。
密室里,我抚摸着那一卷卷年深日久的古简,一时竟有些舍不得离去。一个月的识读强记,使我对这些记录着怪异文字的简牍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情。
虽然我看不懂那些文字,但就像随太医说的,人若在现实中遭遇巨大的困厄苦痛,便往往会寄希望于一些神秘莫测的东西。似乎那种超出理性的神秘力量的存在,使人世间种种障碍险阻显得不那么绝对无法逾越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为什么这批孔府古简,如今却被传得神乎其神?
我随意打开一册古简,看着上面那一个个状如虫兽的文字,陷入了迷茫。这些形状怪异的文字所记录的,真的是儒家的文章吗?
儒家的经典,大多我都读过,无外乎仁义和复古。在我看来,那些观念多少有些迂腐。先秦诸子,我最感兴趣的,是庄周。我喜欢他文章的汪洋恣肆、譬喻大胆。境界之高、眼界之广,和儒家那些说教比起来,真不可以道里计。
况且儒学还是一门曾中断过的学问。秦始皇焚书坑儒,儒学在中原大地一度绝迹。直到秦亡汉兴,才有一些老儒凭着自己的记忆,向后生晚辈传授经典,却因口音、记忆等各种问题,产生了讹错分歧。
我不明白,一个鼓吹仁义和等级秩序的学说,有什么可令统治者不安的?竟至于要用杀人烧书的极端手段灭绝之?
今上独尊儒术,鼓励献书,民间献书之风大起,各地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儒学古书,那多是当年焚书令下后,一些儒生冒死藏在墙中地下的。百年变迁,许多简牍已散乱脱落,面目全非,加上其中又有许多是秦始皇统一文字之前的简牍,那些已失传的奇形怪状的六国文字,不但没能解开人们的疑惑,反而使那些古老的经典更加云山雾罩,众说纷纭。譬如《诗经》便有申培公、辕固生、韩太傅三家;《春秋》有胡毋生、董仲舒等;《尚书》有伏生、孔安国等。这些大儒,或凭记忆,或依古籍,各自传授自己所认定的“真本”,莫衷一是。我也不明白,这些章句之争有什么意义。
这一批孔府藏书,当初又是孔家哪一位学者、为了什么藏起来的呢?其间到底隐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为什么从皇帝到太医,都把它们看得无比要紧……
“你看够了没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是皇帝的声音!
剑尖抵在我后心。
长水军营严酷训练出来的身手,使我有把握在弹指间迅疾回身夺下他的剑,将他击倒制住。可之后呢?
深宫禁地,数万甲士,即使我挟持了他,也未必逃得出去。就算侥幸逃出宫,不管杀他,还是放他,最终我都难逃一死。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也是最危险的人质,挟持他的最好结果,不过就是玉石俱焚。
犯上作乱,挟持天子,一旦被生擒,我必然会被以最痛苦的方式处死。
我不怕痛苦,也不怕死亡,但我确定现在就要走死路吗?选择死,便再不会有回头路可走,而选择生,总可以有第二次选择死的自由……
所有这一切权衡判断,其实都只在我一闪念间。事实上,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极其冷静地作出了决定。我的手暗一运劲,悄悄捏断了手中那册木牍的编绳,同时转身跪下,将那散开的简牍举过头顶,道:“陛下息怒,臣只是见这简牍的编绳断了,想——”
话音还未落地,皇帝一脚把我狠狠踹翻,喝道:“来人!拿下!”
中都官狱一间秘密刑室里。
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我慢慢睁开肿胀的眼睛,看着自己身上的鲜血混合着冷水,顺着身体滴滴答答往下淌,在脚下慢慢形成一个血洼。
铁链哗啦作响,狱卒把我从刑架上放下,又被粗暴地一把按跪在一根铸有尖刺的跪链上。没等我从膝上的剧痛中反应过来,膝弯、脚踝、双臂、手腕已被牢牢地固定住,我只能这样跪在铁链上,丝毫不能动弹。
“抬头。”皇帝冷冷地道。
我抬起湿淋淋的头。
拷打至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开口。
“现在,”他满意地看着我血淋淋的几乎已无容刑之处的身体,道,“你可以说了吧?”
我佯装恐惧地颤声道:“陛下……要微臣……说什么?”
我不是一个容易被肉体的疼痛击垮的人,但我希望皇帝认为我是。
既然准备求生,我便要尽一切努力使皇帝认为我只是一个无害的小人物。
尽管我知道,活下去的可能,连十分之一都不会有。更有可能的,是我在忍受了无边的痛苦之后,依然被处死。前车可鉴,在我之前的那个侍卫,只是试图偷看,还没看到,就被处死了。我却是多次偷进那间密室,如入无人之境,里面的藏书对我已全都不是秘密了,我还能指望活着走出这里?
但是,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不会放弃。
未来不管遇到怎样的困苦艰危,律,记着我希望你活下去!
皇帝缓步走到食案边——那里有侍从给他准备好的精美膳食,他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小口,挥手让所有人离开,才道:“说吧,你看懂了多少?”
我道:“微臣不、不识字。那册竹简散开了,微臣只是……”
皇帝抬手将那杯中的残酒往我身上一泼。此时我身上遍体鳞伤,甚至连一片完整的指甲都没有,烈酒淋在身上任何一处,都仿佛沸油泼上去一般。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烈酒浇在伤口上的疼痛和刑具制造的疼痛是不同的。鞭子撕开我的肌肤,一次只是痛一下,而这烈酒泼进绽开的皮肉,就像把疼痛猛地放大数倍,并且绵绵不绝,无休无止。
“不知死活的东西!”皇帝怒喝道,“到现在还在装!我几次命你传递简牍给我,你没一次倒拿的!”
烈火焚烧般的剧痛中,我的心却一下凉到了底。
在他面前,我已刻意不去看那些文字,可多年积淀下来的习惯动作,还是无意间暴露了我的秘密。
“说,”皇帝从樽中舀了一勺酒,搁在我肩上,道,“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温热的烈酒散发出阵阵浓烈的香气,缭绕在我口鼻之间。我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
“没、没有人指使。”我垂下头道,“臣、臣是胡人,想讨个……前程,光宗耀祖。苏校尉不喜欢识字的胡人,实在……不是有意欺瞒陛下。”
“光宗耀祖?”皇帝手中的酒勺一倾,“那么你进密室看那些古简呢?也是为了光宗耀祖?”
那满满一勺烈酒从肩头淌到我背后,仿佛一条毒辣的火舌一路舔去。我啊的一声大叫,眼前像突然炸开万点金星。那种钻心刻骨的剧痛,使我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拼命张着嘴呼吸,背后像万针攒刺一般,每一寸翻开的肌肉,都在叫嚣着、燃烧着。
我喘息好久,才道:“陛下……恕罪。微臣只是……见陛下如此珍而重之,心生好奇,想看看……到底是什么……”
又是一勺烈酒。
“好奇?”皇帝狂怒地道,“因为好奇你就欺君罔上?因为好奇你就监守自盗?朕一开始就跟你说清楚了,擅入密室者死!你没听见吗?你耳朵聋了吗?从一开始,你就在欺骗朕!朕查了,你在颍川郡考过掾史,九千字一字不差,是那批人里文字最好的!要不是他们发现你有‘市籍’,只怕现在一个郡的词讼文书都归你管!不识字?!呸!你拿朕当痴叟蠢汉……”
皇帝怒喝一句,便往我身上泼上一勺酒。
我从没想到,皇帝居然是刑讯的好手,如此轻松简单的动作,便给我制造出铺天盖地的痛苦。到后来,我已经听不清皇帝在喝骂什么了,那凌厉而持续的疼痛已使我几乎丧失神志、视听皆废。我痛恨人间竟会有美酒这种东西,能长时间给人施加这烈火焚身般的痛苦却又让人死不了,我宁可是被真实的火焰吞噬,至少可以死得痛快点。
剧烈的挣扎中,我的手腕被磨得皮破肉烂。跪链上的尖刺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关节,以致此后每到雨雪前夕,我的双膝就会剧痛难忍,任何药物都无法缓解。
但不管头脑里怎样混乱昏沉,我始终咬定,自己只是出于好奇偷看简牍——我不能招出随太医,否则他必然把阿妍拖进来陪葬!
那一夜,血腥味混合着御酒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刑室中,久久不能散去。那种奇特的气味,我终生无法忘却。
皇帝将一樽酒全数倾泻完后,歇了一会儿,又问是谁给的我钥匙。
我的嗓子已有些嘶哑,强忍着全身伤口深处传来的一阵阵抽搐的余痛,好半天,才道:“什、什么……钥匙?”
皇帝反手重重抽了我一耳光,吼道:“密室的钥匙,只有尚方的工匠能打造,朕的又没丢,你哪来的钥匙?说,谁给你的?!”
我咽下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道:“没、没有人给微臣钥匙。微臣只是……把锁换了。”
“什么?”皇帝有些没听懂,“你说什么?”
我强忍着全身疼痛,断断续续地解释了自己偷梁换柱的整个过程:
皇帝每次打开密室后,都把锁钥随手放在几案上,临走再拿起来锁上。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在外面找锁匠仿造了一把外形酷似的锁钥。那天他为“当涂高”的事对孔安国发火,我进去把地上的简牍拾起来放上几案,趁他震怒分神,把那副锁钥换了。
皇帝听完后,倒抽了一口冷气,道:“你是说,你把锁和钥匙一起换了?”
我点点头。
皇帝立刻解下腰间那把密钥,仔细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我。
“事实上,”皇帝缓缓地道,“这段时间,朕一直在用你的钥匙,开你的锁?”
我道:“是、是的。”
皇帝呆了半晌,点点头道:“不错,好计谋。谁教你的?”
我道:“没、没有……人教,是……微臣……自己想出来的。”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隔了一会儿,道:“在朕面前玩花样,你是第一个,也是最成功的一个。好,很好。”皇帝说着,手捻着那只空酒杯,慢慢转动着。
尽管当时我浑身上下都处在巨大的疼痛中,但神志依然保持着清醒。
该知道的他都已经知道了,他在斟酌如何处置我。
决定我生死的那一刻到了,我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狂跳。有生以来头一次,我切切实实地感到死亡离我如此之近。
如果我知道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会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你。
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
猛然间,一个念头从我心中冲出,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脱口而出道:“那个人……不姓高,姓魏!”
皇帝全身一震,一把抓住我的肩头,道:“你说什么?”
我强忍着剧痛,道:“‘当涂高’是指……魏。如果……姓高,何必、何必加‘当涂’二字?当于路途之上的……最高的物体,只有魏阙。所以微臣想,那、那个人不是姓魏,就是……与‘魏’字有……极大的关系!”
皇帝喃喃自语道:“魏,姓魏……”过了一会儿,忽然盯着我,道,“那些古简,你到底看懂了多少?”
我道:“那些字……微臣从来没见过,看不太懂,只是陛下和孔先生他们谈论时……听了一些……”
皇帝凝视了我很久,然后便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给我松绑,清理伤口。我已经无法行走,他们把我架出刑室,安置在一个清静的地方养伤。
一个月后,当我的刑伤愈合得差不多时,皇帝来看我。
他对我说,从现在开始,我不必偷偷摸摸地看那些古简了,想什么时候看都行。我甚至可以先到太学跟孔安国他们学古文,再来研读这些古简。
只有一点,我必须把读懂的部分随时誊录出来上交给他。
从那天起,我就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成为少数几个孔壁古简识读工作的参与者之一,而且是其中唯一一个不是儒者出身的人。
皇帝是不会轻易宽恕人的人,他饶我不死,也许只是因为这古简对他太重要了,我对“当涂高”那种猜字谜式的揣测,使他觉得让一个不拘泥于儒家成见的外行参与进来,或许能有意外的收获。也许是他早就对原来那种以一二文人秘密研究的方式感到厌倦,我偷入密室的手段,使他觉得我比那些中规中矩的学者更有可能打开新的思路……
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反正对我没有坏处。我捡回一条命,并且从此以后,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太学里,聆听那些我素来敬仰的学者们授课。
这算是因祸得福吗?
我不能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