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45

今天是夏日最漫长的一天。在爪族的许多国家,今天都是重要的节日。木女王的王国也会庆祝这个节日,但它是在那将近七个十日的极昼的中途到来的,这几个十日向来代表了无休无止(而且通常带着喜悦)的活动。阳光会带来难以止歇的热情,只有彻底的精疲力竭才能加以纠正。人类孩子和爪族都在不眠不休地工作,只在太阳垂到最低时才会放缓一点点速度——换做其他季节,头顶早已是群星闪耀的夜空。现在,日头低垂时常常有聚会,孩子们虽然疲惫,但也会翩翩起舞。

在这最漫长的一天,拉芙娜也在日暮时分选择小憩。她从“纵横二号”的私人出入口走出,绕过凶杀草地的西侧边缘。这条路本该让她离开正在聚会的孩子们的视线,但这一次,她却不得不从摆弄着滑翔机——那是斯库鲁皮罗新近制造出来的——的孩子和爪族们身边走过。她满怀敬畏地伫立片刻,浑然忘记了自己为何这么晚出门。欧文·维林径直跑向悬崖边缘。他跳出悬崖,展开滑翔翼。拉芙娜突然间惊恐莫名。的确,这架滑翔翼是“纵横二号”综合了一千个文明的历史、为爪族世界做了最优化之后的设计——但那个奇妙的装置上连半点自动化成分都没有!它很可能会出现故障,然后坠落,而她已经看够了从空中落下的身躯了……但滑翔翼运作正常。滑翔机平稳下滑,直飞向前。欧文作为这架飞行器的头脑,驾着它飞向一片浅滩,寻找着上升气流,然后在气流之间爬升,直到高过了起飞点,就像坐着反重力飘浮垫那样在空中翱翔。

地面的孩子们之中传来一声叹息,或许是想起了他们失落的遗产。然后所有人都欢呼起来,他们之中的爪族则抱怨连连,只因他们无法参与这场冒险。这太危险了,拉芙娜心想。有人转过身,看到她正站在那儿。换做一年前,拉芙娜肯定会阻止他们,而孩子们也会知道它的危险,大家都会因此困窘和恼怒,心情不快。可在她归来之后,情况更糟糕了:他们会温驯地服从她!所以当孩子们看到她并朝她挥手时,拉芙娜只是挥手回应……没过多久,另一架滑翔机便飞向了海面上空。拉芙娜站在人群边缘,看着滑翔机起飞。她看到空中共有五架,正沿着山崖或是在高处来往盘旋。这种飞行器恐怕永远派不上实际用处。但飞行员不同。一切取决于其他科技的发展能有多快。

拉芙娜又看了好几分钟,然后离开人群,继续向前走去。兴奋的尖叫声在她身后渐渐消失。前方,阳光在秘岛海峡的北部显得格外耀眼。岛屿本身也在周围明亮的水面投下依稀的轮廓。她脚下这条路带她绕到飞船山的西北侧,通向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

人类孩子和爪族的公墓。她这次归来后只到过这里一次,那次是为了悼念艾德维·维林和诺拉森多一家。自从遇见内维尔的那个充满背叛的雨夜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独自来过这儿。旁人肯定会觉得那一晚已经让我对这儿失去了一切迷恋。好吧,她学会的教训就是,如果她再在这里撞见什么人,应当非常认真地揣摩这是否巧合才对。

而且说真的,这次她并非出于绝望才来这里。最近一切都很顺利。这个冬天,斯库鲁皮罗的冷谷实验室应该就能制造出第一批微处理器。等这些投入大老板的生产线之后,科技就可以遍布世界,文明已近在眼前。

就连杰弗里也过得不错。他和阿姆迪正与经过再组合的螺旋牙线共事,一起建造货车公路。木女王和剜刀都可以确定,杰弗里并没有充当内维尔的探子。看起来,他留在王国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拉芙娜走在这片柔软的苔藓地里的成排墓碑之间。在悼念仪式上,她注意到了几块新墓碑,不只是艾德维和诺拉森多一家的。美人儿·奥恩里卡和垃圾桶·佩里的墓前放着鲜花。人类孩子们,至少是留在王国的人类孩子们,开始习惯这种古老的缅怀方式了。不过,他们之间对此仍存在争议。

今天——今晚——她也有个想要缅怀的人。范的墓石,那块形状不规则的巨大岩石就位于海岬边,也就是墓地的尽头。她可以在它的北侧坐上一会儿,背靠在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岩石上。

她绕过巨石——突然间与八颗爪族的脑袋迎面遇到。

“噢!你好啊,阿姆迪。”

“嗨,拉芙娜!真巧啊。”

那个组合占据了岩石北侧的所有平坦处。阿姆迪的体重恢复了大半,如今他的两个组件的脑袋上还戴着潇洒的眼罩。他看到她的时候并不惊讶。事实上,他在四十米开外应该就听见她的脚步声了。

阿姆迪挪动身子,让出她人类的屁股能坐下的空间来。

等拉芙娜坐下以后,他说:“你是来这儿跟范聊天的?”他的语气并无讽刺之意。

拉芙娜点点头。没错。她低头看向阿姆迪最近处的组件,他这会儿已经凑近了不少。“那你在这儿做什么,阿姆迪?”

“噢,我现在也经常来这儿了。你知道,坐在这里思考。”阿姆迪爱上独自沉思的感觉了?他的变化这么大吗?最近的那个组件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然后抬头看着她,“我是说真的!好吧,今天我还有个理由。我在等待某个人。”

她用手梳理着他柔软的皮毛,“我就这么容易猜透吗?”这么说完全不是巧合。

阿姆迪耸耸肩,“你是靠得住的那种人。”

“可你为什么要等我?”

“噢,”他淘气地说,“我可没说你是我在等的人啊。”但他也没有否认。

他们就这么坐在那儿,享受着阳光的温暖,看着它从海峡那边反射而来的光辉。这儿真的很平静,虽然身边到处都是阿姆迪组件的感觉还是不太一样。阿姆迪的另一个组件也把脑袋伸到她膝盖上。她抚摸着他的头,也摸到了皮毛之下的可怕伤疤——从喉咙一直延伸到接近前震膜的地方。又是维恩戴西欧斯的杰作。“别担心,”阿姆迪说,“都痊愈了,好得跟新的一样。”

“嗯。”但他那两只眼睛除外:这可不像其他的伤口、或是拉芙娜折断的面骨那么容易治好。

眼下,海上一条小船都没有,更北方的乡村景色也被强光所遮掩。拉芙娜和阿姆迪简直就像世上仅有的生命一般。

更正。孩子们的一架滑翔机出现在南方空中。它捕捉到了某股强大的气流,如今爬升到了高处,正围绕着飞船山渐渐下降。而它转向返回的那个瞬间,仿佛定格在了空中一般。

阿姆迪用一只鼻子朝飞行器的方向点了点,“你知道的,我们需要无线电斗篷还有一个原因。单独的共生体组件比人类要小多了。它可以顺利地飞翔,让其他组件留在地面——或驾驶其他滑翔机!”

他这话打破了沉思的气氛,拉芙娜不禁笑了起来,“我记得我的承诺,阿姆迪,你会得到属于你自己的无线电斗篷的。斯库鲁皮罗正在制作第二套斗篷,但你知道其中的麻烦。维恩戴西欧斯为了创造能够使用斗篷的组合,做出了非常残酷的事。”

“可剜刀就能直接用斗篷啊。”阿姆迪说。那已是十一年前发生在飞船山之战期间的事。阿姆迪从还是幼崽时起——那还是拉芙娜遇见他之前的事——就对无线电斗篷充满狂热。她记得他无休无止地哀求她的允许,就为了穿上无线电斗篷。而今天的他,口气成熟了不少:“我们会想出办法的。等着瞧吧,拉芙娜。无线电斗篷会让我们爪族组合近乎神明!”

“唔。”阿姆迪的问题在于,他对于真正的神明知之甚少。

阿姆迪自得其乐地笑起来,“就算我们做不到,大老板也可以的。你知道的,无线电先生现在是他最重视的顾问——不算约翰娜的话。”

“嗨,约翰娜是我们这边的人。”

“‘顾问’,‘朋友’,随便啦。重点在于,无线电先生是大老板最青睐的爪族顾问。他对斗篷的热情甚至超过我。他觉得只要培育方式恰当,就算是十体——甚至十二体——都可以拥有条理清晰的思想。”

十二体。就像大老板那个“共生体中的共生体”的标志。“在这儿,心智还有其他方面的限制,阿姆迪。你们没办法超越最聪明的人类太多,除非是在超限界。”

“嗯,好吧,你说得对。不过,无线电组合运用头脑的方式将令人惊讶。无线电先生就已经很聪明了。他恢复了八体。你知不知道,他找到了乌特的替代者?”

他提问时侧过头看她,显得不愿提及,并难以置信。

“是里特洛?”拉芙娜说,“它能用乌特的斗篷了?”

阿姆迪点点头。他的笑容有点不自然。

“噢,真好!我是说,我知道它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阿姆迪。不过它当时是走投无路。它不是有意伤害你的。”

“噢,它绝对是有意要伤害我!它曾想拆散我的组合。我怕死它了。不过没错,它当时走投无路。一部分的我很想念它,但全部的我都为它的离开松了口气。要知道,它成了无线电先生的关键组件,它让他更聪明,也更善于表达了——无线电先生到这儿来的时候,我跟他聊过。既然里特洛已经不再到处发情……噢,无线电先生是个相当不错的家伙。里特洛和无线电的故事可以写成一部爪族爱情小说了……我是说,如果我有兴趣写爱情小说的话。当然了,我没这种兴趣。”

拉芙娜上下打量着他。或许他真是来这儿平复心境的,“那你自己的问题呢,阿姆迪?”

“情况已经……有所改善。所有组件都同时出生让我太像人类了。我不知道你们两腿人是怎么面对死亡的。共生体面对的那种死亡已经够可怕了。”阿姆迪沉默了片刻,大部分脑袋都垂下去,“里特洛让我明白,我没法永远维持自我。”他抬起头看着她,“我也从维恩戴西欧斯那里学会了不少东西。我明白,死亡相比起其他麻烦来,或许根本微不足道。愚弄他并不难,但自从他挖出我的眼睛以后……找回继续实施计划的勇气比我所能想象的一切还要艰难。”

阿姆迪这番话说得很轻,也很严肃。拉芙娜发现他的所有组件都在看她,感觉就像突然拉开了一道窗帘。阿姆迪去地狱走了一遭,然后又回来了。这种事可能发生在任何先是运气很差、然后又转运的人身上——但阿姆迪的归来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在维恩戴西欧斯手下的那段可怕时光,他内心的那个孩子变得更加深沉、平静而又强大。

拉芙娜点点头,摸了摸他,“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阿姆迪勒拉尼法尼?”

阿姆迪转开目光,而她发现,他敞开心扉的那个瞬间已经过去。他蠕动了几下,然后说:“你、我和杰弗里有过一段好时光,不是吗?”

好吧,阿姆迪,于是她答道:“你是说我们没有疲于奔命、杰弗里和我也没有互相为敌的那段时间?”

“对。我绝不会与你为敌,而且杰弗里……噢,你知道杰弗里爱你,对不对?”

“你们两个小的时候都爱我,阿姆迪。”

“我是说现在,拉芙娜。”

我就担心你提这个呢。现在轮到她低下头,困窘地看着地面了,“噢,阿姆迪,我——”

阿姆迪在她身边绷紧了身子。最靠近她面孔的那个组件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嘘,”阿姆迪耳语道,“我听到有人过来了。”

当然了,拉芙娜没听到什么声音。他们下方的山坡处没有人影。就连那架滑翔机也飞出了视野,把天空留给鸟儿和低垂的太阳。她轻轻摸了摸阿姆迪,表示“知道了”,然后背靠在岩石上。

的确,有人正从南边的小路过来,就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应该只有一个人类。

拉芙娜和阿姆迪又静坐了三十秒。脚步声一路延伸到范的墓碑西侧——但那位来访者并没有到他们这边来。

是杰弗里·奥尔森多,他顺着小路走到坐落于海岬边的那两块墓碑前。他和约翰娜为他们的父母挑选了那里。就像范·纽文一样,斯佳娜和阿恩·奥尔森多也对抗过瘟疫。所以杰弗里,你究竟相信什么,又否认什么呢?

杰弗里跪倒在墓碑之间,两只手各按在一块墓碑上,注视着璀璨的海面。良久,他晃了晃身子,就像一个刚刚醒来或是突然想到有约要赴的人。他站起来,转过身——看到阿姆迪和拉芙娜正坐在范的墓石上,看着他。

“嗨,杰弗里!”阿姆迪说。他摆动几只鼻子,代表犹豫不决地挥手。

杰弗里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过来。他停在距离岩石三米的地方,瞪着他们俩。“她怎么在这儿,阿姆迪?”他口气单调,带着愤怒。

“只是巧合罢了,对吧?”共生体看着拉芙娜,想要得到她的确证。

“你是这么跟我说的,阿姆迪。”她瞥了眼共生体的组件四下张望的脑袋。现在的阿姆迪给她的感觉就像个早熟的少年。好吧,他的确是个名副其实的早熟少年。

杰弗里可没什么好气。他靠近离拉芙娜最远的那个阿姆迪,“是你建议在这儿碰头的。你挑选的时间。我提早了半个钟头过来,却发现你——还有、还有她——”他朝拉芙娜那边看了一眼,“在等着我。”

“对不起,杰弗里!”阿姆迪像小孩子那样抬高了嗓门,“我只是不能忍受你,我是说我们——”他颤抖了片刻,然后突然换了种声音。现在的他听起来有点像是在马戏团时的那个表演家,“我们应该谈谈。我是说真的。”拉芙娜上方的那个组件挪到一旁,原本把头枕在拉芙娜膝盖上的那个爬了上去,填补了空缺,与此同时,另一个组件拍了拍拉芙娜身边空出来的位置,“好了,你不妨坐下来,我们好好向彼此解释一下。”

这番话在说到“解释”的时候有点走调,因为杰弗里抓住了拍着空位的那个组件,把它推到拉芙娜身边。

“哎哟,抱歉。”阿姆迪转头对拉芙娜说。

她见过他们俩这样推搡打闹,就算是从热带回来以后也不例外,但眼下杰弗里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如果他用这种程度的力道去推搡像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这么高大魁梧的陌生组合,多半会有性命危险。

“好吧,我们谈谈。”杰弗里坐了下来。

这会儿,有一个阿姆迪的组件夹在他和拉芙娜中间,其余的组件围在他们身边。从整体看来,阿姆迪似乎有点惊慌失措。他的几个组件互相打量了一会儿,然后万分小心地碰了碰杰弗里,再偷偷靠近这位老友。见杰弗里没有反应,阿姆迪又用他的表演家口气说起话来,音量也降低了不少,变成了亲密的呜呜颤音:“好吧,我坦白。虽然这只是个巧合,但我还是稍微在幕后推动了一点点。我相当肯定拉芙娜会在太阳低垂时到这儿来。就算她不会,我也会想别的办法让我们聚在一起。我们三个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不是吗?我不希望让拉芙娜觉得杰弗里和我要潜逃——”

“什么?”拉芙娜问。

“阿姆迪,我发誓,你没这个权力——”

“你们两个要离开,杰弗里?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们要留在王国呢。”

杰弗里没有直视她的目光,或许是因为他正忙着瞪视阿姆迪的不同组件呢,“我们没要潜逃。阿姆迪在耍你呢。”

“我没有!”

杰弗里终于看向拉芙娜,“也许这看起来像是又一次背叛,但我已经跟木女王和剜刀谈过了,呃,就在今天下午。你和约翰娜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不过我真的不想跟你们争论这件事。”然后他又对阿姆迪说,“你怎能这样对我?”

“你们要去最佳计划聚居地?”她说。天人啊,我恨死这个名字了。

杰弗里点点头,“但跟你想得不一样。我在这儿也没什么好处。这里没有人真正信任我。你——”

“我信任你。”拉芙娜说。只要你还留在这儿。“你为什么要去那里,杰弗里?”

杰弗里犹豫片刻,然后说:“好吧。你记不记得我们在路上时,你建议我去寻找关于瘟疫的可靠证据。可在这儿都过了十年,我又能找到什么呢?现在……我想我有了机会。毕里从登陆舱里偷走了些设备,那些愚蠢如我无法辨认的设备。我了解毕里。现在我甚至也了解内维尔。如果能看着他们,看他们拿那台设备做什么——我就能想办法弄清自己该做的事了。”

“这简直——”太疯狂了,“太没道理了,杰弗里。自从你救了我的命以后,内维尔更没有信任你的理由了。”

“这点我还在想办法。维恩戴西欧斯不在了。切提拉蒂弗尔和他那伙人也不在了。除了大老板的人之外,王国外没有人知道你和我关系如何。而且,大老板会很乐意为我编个故事,再告诉内维尔的。”

“啊?”

“我让阿姆迪统计了上次无线电先生来这里时的全部细节。”

阿姆迪缩了缩身子。这下换拉芙娜对他怒目而视了。“不会有事的,拉芙娜。”他说。

杰弗里点点头,完全沉浸在疯狂的间谍计划里,“内维尔不会信任我们,不过我们会成为他绝佳的宣传筹码——我、我会说些对他有利的话。他会留下我们的。而我们还有隐秘的汇报方法。阿姆迪有一套斯库鲁皮罗制造的新型无线电斗篷的样品,他正在练习使用呢。阿姆迪会成为木女王派驻到质疑者那边的大使。”

哈!她的目光扫过阿姆迪,“说真的,你觉得杰弗里的计划如何?”

阿姆迪的目光——所有组件的目光——都很坚定,“我想这是最适合我们做的事,而且计划也是我们一起制订的。”他说。

“噢。”看来她是阻止不了了。她靠向岩石,想起了他们那段无穷无尽的徒劳争执。她的暗示最终引发了这次极度危险的行动,又或是——她的目光移上杰弗里的面孔,因为她记起了杰弗里关于内维尔和灾难研究组的誓言,“噢,杰弗里——”

杰弗里摇摇头,“你明白这次碰头为什么没有意义了吧?”

阿姆迪的所有组件从四面八方看着他们。拉芙娜和杰弗里之间的那个他抬起鼻子,对着他们俩,目光来回移动。然后它扭动挣脱,跳到了地上。拉芙娜身后的那个组件则推挤着她,就像一只温柔的手把她推向杰弗里。上方的一个组件飞快地拍拍杰弗里的头。“把你不肯说的说出来!”阿姆迪要求道,他换上了成人的嗓音,还带着命令的意味。然后突然间,那个组合便四散溜走了。

杰弗里恼火地摇摇头,他看起来和拉芙娜同样惊讶。他沉默了大约十秒钟,目光看向他处。最后他转过脸看向拉芙娜。等他开口时,语气显得硬邦邦的:“你还觉得我只有八岁大,是不是?”

“啊?”

“你觉得我只是个没用的小男孩,却拥有致命的虚假信仰。”

“杰弗里!我——”

他咧嘴笑了笑,“噢,我已经不小了,而且我正在审视自己的信仰,可——”他的笑容远去,目光也变得直率而愤怒,“过去的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我的愚蠢差点害得你被杀。”

拉芙娜震惊得说不出话。她犹豫地摇了摇头。

杰弗里话语未停:“在糟糕的环境下,我近距离观察了你七个十日。我了解了许多从未了解的事,那些事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瞧,无论你对于瘟疫的看法是对是错,你从头到尾都是你过去总是提起的那种公主……而且相比起来,我的确是个没用的孩子。”

杰弗里顿了顿,别过脸去。不知怎的,拉芙娜不觉得他在等待她的回答——谢天谢地,因为她根本不知该回答什么才好。

他的目光转回到她身上,“可你知道,我是斯佳娜和阿恩的儿子。而且就像大老板不停提醒我的那样,我也是约翰娜的兄弟。总有一天,你会对我另眼相看的。”

然后,杰弗里换了种方式来结束他们的对话:他用双臂包围了她,拉过她的身子,给了她一个彻底而又强硬的吻。

杰弗里和阿姆迪离开之后,拉芙娜仍坐在巨石上。说到底,她到这里来是为了思考最重要的事:接下来的一千年。而现在,还要加上过去的五分钟。

天空太过明媚,只有低垂的太阳,看不见任何星辰。没关系。拉芙娜在“纵横二号”的舰桥上时,记下了某个特别的方位。即便在这里,即使没有头冠,她也能指出那个方位:那就是三十光年之外,瘟疫舰队最有可能存在的位置。迄今为止,只发生过一次界区震荡,而那是第二年时的事了。上天保佑,我还有杰弗里,还有爪族,还有准备的时间。在爬行界这里,我们拥有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