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二十四个小时中,为确保沟通效率,萨姆诺什克语被搁置一旁。木女王说,爪族语中存在能够表现这一局面的语言:那是一段真假音变换的和音,代表充满剧变的多事之秋——既可能带来彻底的毁灭,也可能劫后余生,抑或是大获全胜。对拉芙娜而言,这段时间意味着应付纷至沓来的问题与决策,基本没什么机会小憩、进餐,或让莉丝·阿尔明利用“纵横二号”诊疗室的设备为她体检。“你现在脱水,空腹,而且全身都是未愈合的伤口。食物、休息和诊疗室的设备能轻松让你复原。‘纵横二号’发现你有脑震荡的迹象。只要你别太拼命工作,问题应该不大,但恐怕诊疗室没法矫正你这个毛病。”莉丝爽朗地笑道,“话又说回来,我打赌我可以接好并修复你折断的鼻子和面骨!只需几个小时,之后你只要小心护理——”
拉芙娜连忙制止她。她可没时间做什么整容手术——
第二天,飞船将她从午后小憩中唤醒。她竟感觉精力充沛!与剩余人类孩子的第一次全体会议十五分钟后就要开始了。离开指挥甲板时,她还在回顾私人日志和“纵横二号”收到的最新消息。飞船追踪到大老板在冰牙山脉东方的某个哨站降落了——是去补充给养——而后,飞艇再度升空,一路向南。在家乡这边,斯库鲁皮罗正乘坐他的小型飞艇——领地仅存的飞行器——去监视内维尔的旅行队。
拉芙娜采取的最初几项行动之一,就是清查“纵横二号”所遭受的人为破坏与物品遗失。她不着痕迹地移除了范的激光炮上的功率增幅装置:一想到软件失灵可能导致新堡镇被夷为平地,她就不寒而栗。另一方面,她没有费心关注内维尔留下的内部装潢。于是,步入新集会所的瞬间,她才发觉那里已面目全非。内维尔鼓吹民主期间所营造出的友善氛围早已烟消云散。游戏设备不复存在,空余下一两处计算机接口。内维尔独断专横地把飞船的设备通通拆光,为的是设立她在前一天发现的监控系统。墙纸也换成了全新风格——星际景观。这片景色位于银道面之中,但非常遥远,位于深渊的边缘,或许属于超限下界。那正是斯特劳姆超限实验室的景色。
有座讲台坐落于苍茫星际之间,后方则是内维尔的豪华座椅,几乎与他为拉芙娜打造的王座一样让人过目难忘。拉芙娜犹豫不决地走向讲台,却没有就座。她看到有人微笑,有人向她打招呼,但席间气氛并不愉悦。
今天,会议厅有二十名共生体列席,人类孩子的数量却仅有大约七十人。孩子们注视她的面孔——然后移开——的方式有些奇怪。是厌恶吗?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塌糊涂:不过他们肯定会慢慢适应的。共生体们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她发现剜刀和木女王都在席间。啊!杰弗里也在,他避开众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
拉芙娜说:“我们都需要比往常更充分地交流。考虑到当前数据接口的状态——”她伸出手臂示意全场,“——那可能会有些困难。我希望能确保你们每个人都知道我在做什么,知道‘纵横二号’看到了什么。我、我也想听听你们在做什么,想知道是什么在困扰你们。”
她发现温达·拉森多已经站起身来,举起了手。吉丝克·吉丝克森多也跳了起来,“我想谈谈内维尔的事!我们昨天失去了半数人类同胞。”
“他们自己想走的。谢天谢地。”拉芙娜没看见说话的是谁,但这句评论一针见血。整个大厅的孩子们都在点头赞同。
“对!”爱斯芭·拉特比高声说,“我们应当追击大老板那家伙才对。他拐走了我的妹妹!”还有艾德维、提莫、阿姆迪、行脚、螺旋牙线和……赞同声和争执声此起彼伏。拉芙娜顿时感到茫然无措——就像以前和这些孩子打交道的时候一样。
她犹豫地举起手,想要让他们安静下来,然后——
众人纷纷停口不语。
我是怎么做到的?拉芙娜自己反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听着,诸位,我有几条关于这些问题的消息。不过拜托你们,让我们一步一步来。温达,你好像是第一个提问的吧?”
“是的,呃,多谢。这有点跑题,不过我认为很重要。约翰娜前往飞船山之前,我和她谈过。”全场再次寂静无声,“她告诉了我几件我们需要知道的事,也告诉了我几件攸关荣誉、不得不做的事。首先就是,木筏上没有什么‘热带恐怖分子’。那不是炸弹:那些人是被‘纵横二号’的激光炮杀死的。”
“我们猜到了。”欧文平淡的语气中暗藏怒火。
维尔姆·林登朝拉芙娜挥挥手,“可你能证明,对吧?‘纵横二号’一定留下了记录。”
“对。”只要软件的潜在故障不发作,她就能查出内维尔试图掩盖的全部小动作,“我会提取出记录,不过,内维尔恐怕会说记录是伪造的。”
温达做了个表示轻蔑的手势,“约翰娜的主要观点是,我们欠那些热带爪族一个人情。它们可能不具有人类或共生体那样的头脑,不过她说,营救她是热带爪族自身的决定,而且为了救她,它们做出了牺牲。她请求——实际上她用的是‘敦促’这个词——我们善待它们,如果它们有回家的意愿,就要帮助它们返回家园。”
木女王的几个组件抬起脑袋,全都望向拉芙娜,“我可以说句话吗?”她问。
“当然,请随意。”
“我早就将大部分热带难民转移到了旧大使馆。十只木筏的乘员数量超出了以往任何一次海难。将大使馆做适当扩建的话可能会耗资甚巨……但我依然乐意这么做。部分原因是,它们是无辜的——”说着,她朝温达颔首致意,“——另一部分原因是,如果我们虐待大老板的臣民,就会让行脚以及其他大老板手中的人质处境更加危险。”
拉芙娜点头,“谢谢你,木女王。还有别的吗,温达?”
“哦!有的。南端地区有点货物贮存方面的小麻烦。至少内维尔没对木筏运载的货物撒谎。”
“哦,是啊,”有人说,“大老板为和谈送来的礼物。”
“好吧,不管你们怎么称呼它,总之这批货物不是垃圾。里面大概有十五吨纺织品。”温达面露焦虑之色,“它们的质量和我们所能生产的一样高。还有其他货物,我们在逐箱核对。到目前为止,已经清点出九百零五台语音频段无线电。”
如果能目睹此刻大厅中众人瞠目结舌的表情,大老板应该会大为欣喜。温达耸耸肩,“好了,我要汇报的就这么多。”然后她坐了下来。
众人逐个发言。大多数孩子似乎觉察到,大老板对他们来说已遥不可及,并且变成了一种新的问题。而质疑者迁移的问题则截然不同。吉丝克说:“质疑者一直存在,但内维尔却利用了他们的愚蠢。我的罗尔夫是个好人,不然我也不会嫁给他。可不管内维尔鼓吹什么,他都深信不疑。我们几乎每晚都因此争吵,尤其是在拉芙娜失踪以后。现在他把我的孩子带走了,我想把孩子要回来!”
人群窃窃私语,表达赞同,不仅是吉丝克的家人,几乎所有人都有这种经历。
拉芙娜瞥了一眼杰弗里。杰弗里也是个好人。但光凭这点解决不了问题。
“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爬回来的。”温达·拉森多的语气没有了以往的和蔼,“大多数质疑者对于在这里生活根本就没花过心思,让他们在荒野求生简直是个笑话!”
“问题不在这里!”吉丝克抬高嗓门,“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认清内维尔究竟有多么邪恶。说不定他是个极端的疯子,一旦自己失势就要把追随者带入绝境,然后杀掉他们!我要我的孩子们回来!现在就要!”
会议又持续了半个钟头,然后是拉芙娜与木女王及数名孩子的单独对话。但杰弗里没有参加,他在会议结束后就离开了会场。
斯库鲁皮罗的无线电无法接通,但“纵横二号”显示飞艇与斯库鲁皮罗本人安然无恙。他一小时内就能返回。也许他能对吉丝克令人不安的假设给出些正面或是反面的意见。拉芙娜离开众人,准备去小睡一会儿。
她回到设在指挥甲板旁边的老房间后,不禁为自己这次会议上取得的成功而惊讶。自从长大后——甚至长大前也是——孩子们从未像今天下午这样唯她马首是瞻。也许他们把她看成勇闯地狱而又安然返回的女英雄。哈。真该告诉他们,她自己发挥的作用是多么微不足道。可孩子们看到她伤痕累累的面孔时,眼神不自然的避让依旧使她略感不安。如果那并不意味着厌恶呢?如果那意味着孩子们将她的伤痕视为无私牺牲的证明,她又该如何?同情与敬佩的魔力将助她一臂之力。换成内维尔处于当前情境,他肯定会尽己所能去利用这一优势。她掂量了一会儿这个想法,竭力想要抵御睡魔。也许她的确是个傻瓜,但——“呼叫飞船!”
“什么事,拉芙娜?”
“请转告莉丝·阿尔明,我要做面部修复手术。”
然后她睡着了。
斯库鲁皮罗这场航行的结果并没有支持吉丝克最消极的猜想。也许最终,内维尔会变得与吉丝克的设想同样疯狂,但质疑者的旅行队装备精良,而且准备万全。考虑到他们偷走的各类设备,说“装备精良”也算不上出人意料。至于准备万全——和毕里·伊格瓦脱不开干系。记录显示,毕里在指挥甲板上花费了大量时间进行策划。他识别出了登陆舱中的部分设备——被拉芙娜误认为垃圾的那些——并得出结论,它们尚能发挥有限的作用。这解释了新堡镇地牢中发生的诡异盗窃案。至于他们在登陆舱中放的火——看来内维尔和毕里确实相信反制措施的威力——细节早已湮没在难以辨认的损毁记录当中,看起来似乎是由系统崩溃引起的,而非人为加密。也许她最终能理清这团乱麻,不过目前,她仍把精力放在尝试联络大老板以及破解轨道飞行器上。
与此同时,内维尔也在窥探“纵横二号”。首席质疑者——这是她对他最客气的称呼——掌握了大多数通信设备,外加接入轨道飞行器的权限。拉芙娜有意留下了质疑者的用户账号,只是在其中设下了陷阱。内维尔四处窥探着安全漏洞,想要留下内维尔式的宣传标语。这些徒劳的破解企图给拉芙娜提供了大量信息。
木女王派出探子打出休战旗,跟在质疑者队伍后面。它们得到了友好的接待,并获准与所有成员交谈。他们甚至劝服了六个人返回城镇。
但拉芙娜漫步在新堡街头时,发现到处都是空屋,人烟寥落。质疑者们带走了几乎半数人类,而且尚有一小部分人类孩子正启程离去,想要追上大部队。
五天后,内维尔的这支旅行队到达了目的地:在东北方超过一百公里外的一处温泉洞穴群。木女王认出了那个地方。她告诉拉芙娜,自己在大约一个世纪前去过那里,并且至今仍认为该处十分危险,不适宜定居。
那里在斯库鲁皮罗飞艇的巡察范围之外。又过了三天,唯一的消息就是内维尔的语音演讲以及他的数名追随者发出的喜讯。他在描绘未来的美好蓝图。信号经由轨道飞行器送达后,拉芙娜在集会所播放了视频。
拉芙娜和木女王都出席了首次播放,一同到场的还有几乎所有剩余的人类孩子,以及他们的爪族挚友。
内维尔的最佳计划定居地靠近幽涧河谷的一处悬谷。它位于冰牙山脉地带,刚好位于木女王的领地之外。爪族的猎户-农夫们并不喜欢那些高地,不过内维尔相当乐观。事实上,第一段视频显示,他就站在幽涧谷中段附近。“对人类的独立与发展来说,这是一块理想的土地。一年后再来看吧。这里会被我们新种的绿色牧草覆盖,这片绿茵将一直伸展到诺德休斯冰川之下。”
“祝你好运,混球!”大厅里的某人吼道,“你们在这儿的时候根本啥都种不活。”
视角颠簸着从冰川方向移开,一路扫过河水,转向北方山谷的绝壁。数名爪族发出惊奇的赞叹。欧文说:“嘿,快看!他们肯定是因为那个才挑了这地方!”
从摄像镜头的位置,他们看见了某些东西,那些会被选择正常路线经过幽涧谷的旅行者忽略的东西:侧面那座山谷的灰黑岩壁上的一条竖直裂隙。
“那是什么,居然有二十米高?”某人问。
内维尔友善的声音从实况转播的画面后传来:“——显而易见,爪族根本没意识到,这里的温泉支撑着整个洞穴群。这确实是人类的发现。”他又迈入镜头,“幸运的是,发现它的考察队更重视人类本身的利益。杰弗里·奥尔森多直接对我做了汇报。”
大厅炸开了锅。“那个狗娘养的!”“他当他的‘伟大探险家’的时候,一直在为内维尔卖命!”
拉芙娜已经确认过了:杰弗里不在场。
视频中,内维尔举起双手,简直就像清楚他的发言会引发骚动一般,“我明白,我明白。这或许算不上纯粹的人类发现。杰弗里身边有阿姆迪勒拉尼法尼陪同。与爪族和睦共处将会是我们的持续政策。我们希望与木女王交好。我们已经与热带的大老板建立了友谊。”
有人愤怒地大笑起来,“嘿,别忘了你的已故好友维恩戴西欧斯!”“十天前他还是‘东海岸的大老板’呢。”
内维尔继续道:“但朋友们,现在是你们做出道德判断的时候了。长久以来,我们都在听取误入歧途的人类与爪族的建议。真正向往和平的人类,都能在最佳计划定居地找到自己的栖身之处。我们没必要为末日浩劫做无休止的准备,那是拉芙娜·伯格森多强加在你们与木女王领地的爪族身上的枷锁。我们曾经年少无知,曾经渴求更多知识。拉芙娜、木女王和剜刀拯救了年幼的我们——这些在他们引发的大屠杀中幸存的流亡者。我们欠他们很多。不过同时,我们也亏欠自己的父母。在超限实验室,他们为人类所能承担的最崇高的事业英勇献身。我们绝不能被拉芙娜怂恿,落入万劫不复的仇恨深渊。”
“老掉牙了!”吉丝克道,“我们都录下来了。”
拉芙娜听见欧文接话:“我相信内维尔用不了多久就会拥有自己的录音机。”
“另外,没人知道在超限实验室究竟发生了什么。”拉芙娜视野之外的另一个人这样说道。
“我们就连十年前的近太空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住口!”
内维尔的声音骤然响起,会场里只剩下轻声的议论。“我希望,会有更多人认真推敲事实,这样一来,你们的眼界才会超脱过往所谓的忠诚,然后你们和你们的朋友——包括你们的爪族挚友!——会来到此处,加入我们斯特劳姆人的最后堡垒。任何内心坦诚的人都会受到欢迎,不论你们是否赞同我们的做法——快来吧!不论持有何种反对意见,人类两个派系间的和平才是重中之重。整个人类族群也许只剩下我们了。事实上,十年前的那场星际大屠杀之后,整个飞跃上界可能也只剩下了我们。”
此时,内维尔又开始沿坡登山,一路走向“堡垒”的入口。他的手下飞奔出来,欢声笑语地前来迎接他。被熟悉脸孔簇拥的内维尔转过身,面向镜头,“即使分隔两地,即使我们政见不一……也让我们合作求生吧。王国的你们享有取之不尽的资源,你们有‘纵横二号’,还有新城堡的宝藏。这些是我们飞跃界的祖先们一脉相承的遗产。让我们携起手来,善用它们。”
第一段视频让孩子们整个下午都争论不休。而第二段和第三段视频也大同小异。到接收第四段视频时,拉芙娜选择待在舰桥上,观察孩子们的反应。集会所中人群稀落,视频可以在任何时候重播。剩下的观众大都是想要一睹亲友音容笑貌的悲伤孩子。
内维尔的第四段视频不太一样。
影像起始于洞窟之内,质疑者的一栋新建筑。他们在不借助“纵横二号”科技的前提下施工,不过这时,拉芙娜发现质疑者们动用了从斯特劳姆登陆舱中夺取的设备。那个登陆舱的确不是垃圾——她只是一直没弄明白它的操作界面而已!在人造光源的照耀下,洞窟显得温暖干燥。三幢“共建之家”——内维尔对它们的称呼——已然竣工。到处摞满了刨削过的规整木材,随时能进行下一批房屋的建造。木料与木工手艺一定是大老板通过德库托蒙提供的。内维尔和他仅存的盟友竟慢慢步入了正轨。
“纵横二号”集会所中仅存的孩子正用他们的新无线电对别人转述影像内容。等人流在集会所逐渐密集起来,内维尔已经结束了关于最佳计划定居地的奇妙之处的导览性宣传,再次老调重弹。一如往常,他身边堆满了笑脸。不过这次,拉芙娜没有多加留意——她几乎能把剩下的演说背下来。肯定是这么说的:“即使我们政见不一……也让我们合作求生吧。王国的你们享有取之不尽的资源。最佳计划中的我们,拥有从热带到长湖共和国再到东海岸的爪族的友情。我们可以与曾经的可怕敌人大老板和平共处。只要赢得他的信任与友情,我们就能确保让他释放被拘禁的所有人。释放——”
拉芙娜的眼睛猛地盯住屏幕。她听到观众席上的人群倒吸凉气,然后议论纷纷。
“——是无条件的。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们让大老板明确知道——不像拉芙娜与木女王——我们最佳计划定居地的住民对他没有恶意。”内维尔略作停顿。他周围的质疑者们开始欢呼。而在“纵横二号”的观众席上,人类孩子们也在欢呼,但声音要零落得多。
“我们期望,”内维尔继续道,“最近才摆脱了思想桎梏的同胞们,能够选择到最佳计划定居。”他再度停顿,让众人咀嚼这句话的深意,“不过我们也认识到,拉芙娜的助手们的极端行为,会让我们努力争取到的友情付诸东流。”他脸色一沉——内维尔在公众面前少见地现出了怒容,“别误会。我们不会拿这些孩子的自由做交易。我们不会强迫任何人返回拉芙娜、木女王和剜刀身边。但我们欢迎来自王国的和平团体。任何人都会受到欢迎。你们将获准随意接触任何得到释放的孩子。你们可以自行决定是否来探望这些获释的孩子与爪族。”
拉芙娜看见爱斯芭·拉特比哭成了泪人儿。她并不是唯一一个正在哭泣的人。拉芙娜跑出舰桥,直奔集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