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33

大老板宫殿的位置或许出乎拉芙娜的预料,但其富丽堂皇的程度却完全符合她的想象:广厦,穹顶,尖塔。很不幸,她和杰弗里上午的剩余时间都只能待在宫殿低处的外围地带,甚至连里特洛也兴高采烈地乘着爪力车被送到了更体面的地方去。那个爪族枪手引导拉芙娜和杰弗里走向一道二十米宽的阶梯——随即转到侧方遮阳篷的阴影中。数名共生体给他们拿来了食物(红薯!)和某种淡啤酒。于是他们就地坐下,远眺停机坪的飞艇与远端类似兵营的建筑群。最终,飞艇缓缓驶入机库,但兵营建筑附近人员的诡秘出入依然没有结束。云层消散,阳光普照,温度显著攀升,即使在遮阳篷底下也不好过。杰弗里踱到爪族枪手所允许的活动范围的边缘,到处打量,并向爪族枪手及偶尔路过的仆从提出抗议,尽管他们好像谁也不会说萨姆诺什克语。最后,他走回来,和拉芙娜一样垂头丧气。“你没事吧?”他问。

“嗯。”这一幕仿佛公主时代再现,而她的童年幻想也再次遭到重击。

“我认为这是某种心理战术。”杰弗里说。

“他们想要消磨我们的意志?”

“也许吧。”他环顾四周,“你知道,倘若近看,这里的不少东西都和王家身份不相匹配。我看到了霉斑和水渍。撇开热带群落不谈,北方爪族不在这里定居是有相当理由的。也许维恩戴西欧斯和大老板搬到这里是出于软弱。也许他们这会儿还在布置家具呢,”他用大拇指朝宫殿大门比画了一下,“忙着给那些摆出来看的陈设抛光上蜡。”

唔。拉芙娜遥望机场彼端。机库大门已关闭,附近也没有人员活动。神秘营房旁的偌大土地上只有一两名共生体,或许正在景观池中垂钓。这颗星球上人口最稠密的地区居然会存在这种空旷环境,某些人的势力真不小。

直到下午,他们才被带入大老板的宫殿。是的,它的内部也气派非常。不论她看向何方,都能发现奔忙劳碌的共生体的身影,他们的大部分组件都长着北方爪族的厚重毛皮。拉芙娜和杰弗里跟着领路的共生体穿过一间铺设了巨大地毯的房间,向上攀登,又穿过数间墙上悬挂着隔音帘的略小的屋子。她也发现了杰弗里之前提到的瑕疵:空气中有轻微的霉味,地毯上偶尔会有一两处水痕。不过,在四壁之上、当头高悬的穹顶几乎像凌空飘浮一般。大老板和他的人从王国的设计中剽窃了不少创意,而且至少间接抄袭过“纵横二号”的设计。

走完四段楼梯后,拉芙娜甚至觉得,到这里来还不如回到宫外的遮阳篷下去。

这些位于高处的房间都不大。向导打开门,露出一条短走廊。在门廊对面,一名共生体站在另一扇大门旁。这名共生体的组件都披着斗篷,北方人才会在盛夏打扮成这样——在这里,这身服装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爪族枪手晃了晃手里的步枪,催促他们朝前走,此时,身后的大门关上了。

关门声宛如内室房门开启的信号,这几乎就像空气闸门一样。就在一股冷风沿门吹出的瞬间,他们迈步上前,踏入一个室温大概不超过25摄氏度的房间。她吃惊得绊了一个趔趄——温度的剧变既让她感到轻松,也有些不适。杰弗里扶着她走向摆在屋内王座前的长椅。这里应该是会客室一类的地方。

阳光穿透污浊的窗玻璃泼洒进来。离开飞艇后,他们第一次有机会望向东方。一座第二等大小的金字塔高高矗立在那里。如果说第一等的金字塔是巍峨高山,那么,第二等金字塔仅仅相当于山麓小丘。

对于王宫觐见厅来说,这种窗外景色很有些不协调,拉芙娜不得不强行将注意力从窗外转移回来。高背王座一字排列在正前方。有个较小的平台——为单体准备的?——设在附近。这些位置都是空的,但房间里有人:右端有一名七体正坐在一排较为低矮的王座之上,他的右方数米处还有另一个热带爪族。最初她以为那是神赐,不过它不是,尽管它只求光鲜、不讲搭配的着装品位与她在王国见过的神赐如出一辙。

第一名共生体对爪族枪手咕咕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用萨姆诺什克语道:“你认不出我了,对不对?”他的两个组件长着热带爪族的斑驳皮毛,“听了声音还认不出?”

维恩戴西欧斯。至少,在跟那个纯净亲王交涉时,通过泽克传达的就是这个声音。

杰弗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阿姆迪和螺旋牙线在哪儿?”

共生体的脸上荡开一抹笑容,“他们正在我的寓所作客。他们很配合我的调查,没什么可怕的。如果你们同样合作,便不用害怕了。”他一边对他俩讲话,一边点头,“很快,你们就会荣幸地见到大老板了。”

热带爪族突兀地加入对话:“我确定我们会在彼此合作的基础上相得益彰。”他的语声爽朗,毫无胁迫的意味——这家伙是从哪儿学会这么一口地道的萨姆诺什克语的?

这时,爪族枪手陡然立正,吹奏迎驾礼乐,拉芙娜也把那个问题抛到脑后。一会儿,王座之后,足有几个共生体宽的双扇大门分左右洞开。一个披着无线电斗篷的单体阔步走出。它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他们几乎可以确定它不是泽克。这个生物朝王座旁边那个较矮的座椅走去。就在单体入座的同时,一名魁梧的八体走了进来。

拉芙娜见过不少多组件共生体——阿姆迪也有八个——但眼前的组件中竟有数个比行脚的疤癞还要壮硕,尽管外表没那么强悍。共生体穿着丝缎斗篷,朴素优雅,唯一的缺憾就是有一两件斗篷上沾染了污渍。拉芙娜看着八体落座,其视线执拗地定格在自己与杰弗里身上。这就是过去几年间位于他们的各种麻烦之核心的共生体。究竟是怎样的生物才能做到既与维恩戴西欧斯合谋,又在这么多年中一直没有丢掉性命呢?

爪族枪手的吹奏戛然而止,维恩戴西欧斯不失时机地开口道:“向伟大的——”

王座后传出愤怒的尖鸣,另一个身影踏入了觐见厅。如大老板一般多组件的共生体会养育幼崽吗?不,那是里特洛——一如既往地聒噪。它拖来一条长凳,拉芙娜则猜测它的叫声大概意味着“我在这儿也能派上用场”。里特洛拖曳凳子走过地毯,靠向大老板的王座。它将凳子放在离大老板近得出奇的地方,然后爬了上去,四下张望。通常从爪族的单体身上是看不出神态表情的,但不知为何,里特洛却显得有些……自鸣得意。

拉芙娜又把目光转向大老板: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和杰弗里。这个共生体稍待了片刻,等维恩戴西欧斯和里特洛都安静下来,他最后开口时,用的是他们通过无线电先生早已听过的格丽惊恐的嗓音,而且充满不协调感,“我为此刻已经等得太久了。”他转换到爪族语说了几句,接着又换回萨姆诺什克语,“维恩戴西欧斯,哪一个是被你的傀儡废黜的领导人?”

“是体型较小的那个,先生。拉芙娜·伯格森多。她负责管理王国的研发程序。”

大老板发出爪族特有的轻笑,“啊,没错。机械操作员。”他指向杰弗里,“这个大个子呢?他真的是……”

维恩戴西欧斯用爪族语作答。拉芙娜只听出“约翰娜”这个名字被加在连接词上。

杰弗里一定是听懂了,“是,我是约翰娜的兄弟。”他说。

大老板向前探身,所有组件的目光都集中在杰弗里身上,足有十秒,而维恩戴西欧斯乘机从旁进言,敦促大老板采取……某种行动。最终,大老板摇摇头,恼怒地表示否决。他的部分组件看着拉芙娜,其中一个却注意着里特洛,“你们两个人类本应当在七个十天前被带到这里,结果你们谋杀了维恩戴西欧斯最优秀的助手。你们谋杀了瑞玛斯里特洛菲尔的多数组件。然后,你们又长途跋涉,几乎成功返回了你们宝贵的飞船。你们究竟是利用了魔法般的科技,还是确实比我的朋友维恩戴西欧斯所宣称的更为可怕?”

杰弗里面色阴沉,“都不是,而且你满嘴谎言。我们——”

拉芙娜打断道:“里特洛是怎么说的?”

被问及的单体愤然注视着维恩戴西欧斯。维恩戴西欧斯以同样愤怒的目光回敬。拉芙娜觉得,里特洛可能是维恩戴西欧斯无法慑服的少数生物之一。

大老板伸手,对单体轻唤几声。里特洛抬头看向他时,他说:“可怜的里特洛。我在这次会议前尝试过问它。它很健谈,但不太聪明。它不大可能回忆起其余的组件是怎么死去的。”

维恩戴西欧斯咯咯地说了句话。

“讲人类的语言,”大老板道,“我想让他们俩明白我们在说什么。”

“遵命,先生。我刚刚说,我们终究会查清这两个人类做了什么。毕竟,我还可以去讯问他们的仆人。”

八体轻蔑地挥挥手,“不管你们人类是怎么逃走的,都只能表明你们心虚。而且,你们根本是白费工夫。”

杰弗里说:“不逃走的话,现在我们已经死了。”

“胡说八道!”维恩戴西欧斯说,“大老板阁下发起此次远征的目的就是让拉芙娜明白,合作是她唯一的出路。”

拉芙娜忽然觉得,此次牵涉的谋杀和阴谋远比想象中深得多。她碰了碰杰弗里的胳膊。把奥尔森多家的脾气压下来,好吗?他很快坐回长凳上,似乎领会了她无声的话语。

她望向大老板,“你说我们都是白费工夫。那你现在想把我们怎么样?”

“我不想把约翰娜的兄弟怎么样,”或许大老板没发现,他说话时正在搔扒王座扶手,“但至于你……我必须让你明白,如果违抗我的意志,违抗——”他看了眼维恩戴西欧斯,“——你的傀儡叫什么名字来着?”

“内维尔·斯托赫特,大人。”

“嗯。违抗我和内维尔的意志就等同于自取灭亡。你和木女王必须接受结盟要求——啊,可你还不知道这些事情,对不对?”

拉芙娜勉强笑笑,“如你所言,我们一直联系不上。可我合作与否有什么重要的?”

“众多两腿人依然效忠于你。你可能掌握着能够帮助我们统治两腿人的技术知识。另外,你多少还能左右木女王的决定。”

我敢说木女王依然在位,而内维尔被逼到了绝境。内维尔处境堪忧,因此最终把他与境外盟友的联系公开化了。拉芙娜努力坐得更挺拔些,表现出对这个世界尚有影响力的样子,“我并无不敬之意,先生,但你打算如何说服我?”

大老板的几个组件面面相觑,显得大惑不解,“飞行途中你难道没向窗户外面看过吗?”

“我看了。我们看见了绵延数百公里的混沌景象,此后看到了你设在混沌中心的这块居留地。我们难道错过了某种秘密武器吗?”

“我想秘密武器就是我。”声音从大厅另一端传来,来自那个身披光鲜斗篷的热带爪族,“用术语表述的话,应该说我是秘密武器的代表。我是热带群落的恩赐。”

“神赐?”拉芙娜说,“我们在北方遇见了另一个你。”

“你们在北方谋杀了另一个他。”大老板说。

她身旁的杰弗里气得直摇头。谎言与真相如同乱麻,究竟该如何梳理?

热带版的神赐专注地望着他们。“别费心否认谋杀,”他轻巧地说,“那个神赐的部分组件逃脱了,逃脱的数量足够告诉我们他是如何留下另一部分尝试谈判的。我们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挥手中止了话题,“这并不十分重要。我们这些恩赐总是来来去去,仿佛城市广场上的一丛食用植物,不过,我们的重要性举世皆知。”共生体起身离席,绕过其他人,接近两名人类。那名爪族枪手只得给他让出空间。

走到他们身边的热带爪族因了解人类而表现自若——或者说是因为它不担心失去自我意识。不论如何,他都没有表现出大老板或维恩戴西欧斯那样咄咄逼人的态度。“你的周围都是我们的秘密武器。热带群落。”他对窗外如高山般耸立的金字塔做了个手势。

“而你就是神明的代言人?”杰弗里的语气难掩讥讽。

神赐昂起一颗脑袋,“哦,不是。或者说只是间接的。不过在傍晚之前,热带群落就会清楚这里发生过的一切。”这个生物又指向室外的金字塔,“你们肯定看到聚集的爪族了吧?”

拉芙娜透过制作粗糙的平板玻璃望去。阳光几乎笔直地照射下来,在大金字塔的金色表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杰弗里的声音柔和且好奇:“那些影子,拉芙娜——我想它们是爪族群落。”在最近的一座金字塔表面,单独的组件依稀可见。而在大金字塔上,数以千计的爪族杂色斑驳,不断向上爬升。这一幕比行脚说过的最离奇的热带群落故事还要让人难以相信。

“过目难忘吧?”大老板说,“我就是这种感觉,而让我印象深刻可不容易。”

拉芙娜远远扭开了头。“……是的,”她说,“不过这又怎么能成为秘密武器?我知道热带群落至少与北方文明的历史同样悠久,但热带地区除了作为南北交通的阻碍之外毫无重要之处。热带群落不可能比单独的组合或人类更聪明。”在爬行界没这种可能。飞跃界有的是群体智能生物,但即便他们也不过是愚蠢的享乐主义者。情况在超限界才会有所改观——在那里,足够大型的群体智慧生物正是飞升天人的众多途径之一。

“哈哈!”大老板的声音仿佛婴儿快活的尖笑声,“他们在质疑你们热带群落的神性。”

神赐坐在地毯上,笑道:“你也质疑过群落的神性,大老板。”围着斑斓斗篷的共生体扭了扭身子。它斑秃的皮毛上有大块裸露的皮肤,衣衫褴褛。拉芙娜不禁在想,它在大老板的空调下肯定非常不舒服。

神赐做作地继续说道:“实际上,关于热带群落,我所能记得的只有无尽的充实感。我真为你们这些无法与之呼应的北方人感到惋惜。我更为人类惋惜,因为即使你们希望成为它的一部分,也绝对做不到。你们两人与他们都为人类犯下的谋杀罪行寝食难安。”此时,它略微停顿片刻,“不过,恐怕无情的事实就摆在面前,拉芙娜·伯格森多关于我们的看法是对的。热带群落并不比单独一名共生体更有智慧。但这里有空间和时间——如此一来,群落就会和共生体几乎一样聪明。有时候,群落的恩赐——那些和我一样的同胞——智力会维持得较为长久。这是一种牺牲,因为我也会暂时降格成和你们一样。

“是的,没错,作为整体的群落可能并不拥有被你们称之为智慧的东西,但得知宇宙真相的幸福也远不是你们短暂的存在所能比拟的。”神赐沉默半晌,大部分组件都凝望着窗外的金字塔——做出一副深思的模样。然后他突然再次开口:“我刚刚想到,你们两个人类可以用普通共生体难以效仿的方式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大老板向前倾身,“他们能做到哪些我做不到的?”

“噢,先生,”神赐答道,“你可以去体验群落,但你的组件恐怕再也无法恢复成你如此珍视的组合。另一方面,”他夸张地挥了挥脚掌,“这两名人类可以与爪族群一起攀登。他们或许能亲眼目睹热带群落的顶峰,目睹无数个体伫立在歌声之中,抵达即使是我也会丧失意识的核心。他们的意识能够存留——这样的事实也说明,唉,他们再也无法趋向完善——之后,可以把这次经历报告给我们!”

维恩戴西欧斯振奋起来,“我认为这个主意好极了!”

大老板的几个组件的脑袋都凑在一起,显然是在郑重考虑这个建议,“我想这没有你们说得那么简单。几年前,我派瑞玛斯里特洛菲尔造了一辆完全封闭且高度隔音的货车,这辆货车能从内部驱动。这个点子比你们说得简单,而且无需借助人类——当然,爪力车爬不上金字塔。即使如此,这个计划还是以失败告终:瑞玛斯里特洛菲尔离开居留地不到二十米,暴民就把他的爪力车给掀翻了。”大老板观察里特洛,但单体正一心一意地梳理爪子,“要不是我们之前把缆绳系在货车上,及时把货车拽了回来,暴徒们早就抓住了他,他也会因此断送性命。”

“啊,可想想看他失去的乐趣吧!”神赐仿佛也深陷于推销自身理念的乐趣中,“我认为,群落很可能只想释放被判断为遭到禁锢的组件。我知道,你们北方人之间关于群落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恐怖故事,可老实说,除了领地之争与偶尔发生的金字塔献祭,群落极少杀害外来的爪族个体。对于人类而言,这里可能更安全,因为你们没有思想声,无法挑起争端。”

“唔。”大老板轻哼道。拉芙娜从他对科技的好奇心上窥到了斯库鲁皮罗的影子:在思考可行的实验时,周围的一切都会变得无足轻重。“但这些两腿人难道不会被当成尸体或者入侵的动物被处理掉吗?”

“哦,不。我不认为会发生那种事。”神赐轻快地挥了挥手,“事实上我敢打赌,在热带群落的核心,没有任何人类会受到伤害。”

拉芙娜瞥了维恩戴西欧斯一眼。她发现,前者位于大老板视野外的组件脸上划过一丝笑容。这么说,维恩戴西欧斯知道神赐说了谎话。神赐与维恩戴西欧斯正默契地把她和杰弗里推向大老板的献祭台。神赐并没有维恩戴西欧斯那种凌人的煞气,不过或许那正说明他是两者中更危险的那个。

神赐犹自滔滔不绝,毫不理会维恩戴西欧斯脸上诡谲的笑容,“说真的,我简直希望自己能变成人类。这样,我就能攀上顶端,在彼端见识到一切——并在那之后依然能保有意识,将其铭记于心!或者尚有高于思想声的某种存在。不管怎样,你们都能一窥究竟!”

拉芙娜抬起一只手,“不,我想还是算了。”她注意到杰弗里也郑重地点了点头,“以后或许可以。”等我们不再身为囚犯,不再面对拷问与死亡的威胁时再说,“总之,我认为你们的观点是,热带群落是大老板的秘密武器。”

“噢!原来你们只想知道大致情况而已。”听上去,共生体因无法将他们送上通往献祭的远足而懊丧不已。

“关于信仰的讨论到此为止。”大老板说,“你说的这些大致情况就很重要。我们坐在这个舒适凉爽的地方,周围则是自我意识的雷区。以安全的居留地为依托,我才能和热带群落进行交易。他们的数量与我天生的才干结合起来,赋予了我在这个世界无可匹敌的权力。”他朝沉默地坐在长凳上、身披无线电斗篷的爪族挥了挥手,“凭借无线电网络,我可以监控十倍于你们王国面积的集市。我的工厂生产的商品,要比世界上其他所有制造业加起来的还多。我敢说,你们已经亲眼看到过一部分了。我的存在谁都无法掩盖。我的发明正在改变整个——”

里特洛之前的沉默有违它的一贯作风。现在它总算唧唧喳喳地抱怨了一句。

杰弗里凑到拉芙娜耳畔,“里特洛说大老板吹过头了!”

大老板的几个组件朝单体扭过头,咕咕地柔声告诉它“保持安静”。里特洛咯咯抗议的语调与待在营火边时几乎一致,不过,它还是老实地靠回了椅背。

一时之间,大老板稍显尴尬。“它还完整时,是个不错的员工。”他说。他前后环顾自己的组件,好像在重整思路,“内维尔·斯托赫特了解情况。不到十天前,他和我宣布了彼此的同盟关系。但即便如此,如果你认同我的力量,在新的统治体系下,我依然会给你留个位置。”

“我衷心期待被你说服,先生。”拉芙娜道。可能吗?我在他看来还有影响力?“我们一直以来都为你的功绩而感慨,虽然我们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共生体扬扬得意,“嘻嘻,那你可听好喽。今天下午我会带你们参观我的工厂。把看到的东西乘以一千,你们就会了解你们的敌人今天的实力;乘以一百万,就会了解你们的敌人明天会具有的实力。你可以成为有点价值的合作伙伴。”

“感激不尽。”她想知道,她的推荐人究竟是谁,“这涉及信赖问题,不过——”

“你没有谈条件的余地,人类。”

“不过,问题是被你带走的三名年轻人类。”

坐在大厅另一边的维恩戴西欧斯说:“两个人类都会毫发无伤地交还给你。”

杰弗里怒吼道:“两个?你这混账杀人犯!劫持行动中被杀的爪族又怎么算?”

“我没杀过谁,”维恩戴西欧斯淡然答道,“我手下的共生体也没杀人。当然,内维尔·斯托赫特的所作所为我们无法保证。”

大老板几个组件的脑袋纷纷在杰弗里与维恩戴西欧斯之间反复转移视线。“对,”他说,“人类并不真正在乎共生体的性命。可鄙的蛆虫……记住,我不喜欢你们两腿人这个种族,不过我早就发现,交易能促成任何人之间的合作。”他的数个脑袋一齐朝向杰弗里,“几乎任何人。”

杰弗里摇头,“喂!至少告诉我们谁还活——”

大老板挪动身子,“你竟敢对我提要求,约翰娜的兄弟杰弗里?”他所盗用的格丽的声音陡然拔高,变成了不似人类的嘶鸣,“弑兄仇人约翰娜的兄弟杰弗里!”

杰弗里猛地站起,不过在恍然大悟后,他的怒火似乎顿时消失无踪,“兄弟?天人在上,你是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的兄弟?”

大老板的组件聚集成群,扑向杰弗里。也许救了杰弗里一命的正是坐在他周围的神赐。后者惊叫一声,几个组件遽然奔向四周,正巧挡住了大老板的攻击,同时也把杰弗里撞回到长凳上。

拉芙娜侧身伏下,想利用长凳挡住冲击。她感到大老板的两个组件撞在她身上,然后瞥见另外的组件冲过长凳底部,挥爪袭来。就在局面大乱时,一旁的爪族枪手却瞻前顾后,举枪犹豫不决——是害怕打中大老板吗?

“慢着!住手!停!”她大喊道,事实上,骚乱的确中止了。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两秒,不然的话她就没可能再喊叫了。大老板的组件将她围在中心,但他的下巴没有咬合。他有四个组件正在长凳另一端,把杰弗里从地上举了起来,摁在拉芙娜背后的长凳上。他们的爪子刺入杰弗里的衣服,扎出斑斑血点,还有两个组件的嘴就在杰弗里的喉咙边。

而杰弗里自己则一动不动地坐着。拉芙娜想起他年幼时曾如何与阿姆迪打闹。有时候,他们的嬉戏会失去控制,杰弗里在那时学会了最安全的应对方法就是顺从地待着。当前,这显然是正确的策略。

大老板牢牢地抓着他。八体的嗡鸣、嘶声与尖叫在室内回荡,而那些显然不是萨姆诺什克语,也不是爪族语。最终,他重重推了杰弗里一把,从其身边退开。八个组件继续瞪了杰弗里一会儿,然后擦了擦嘴里流出的唾沫。最后,他将几颗脑袋转向不知所措的爪族枪手,咯咯发话。拉芙娜听出那是祈使句,还听到“牢房”这个词。

看来今天不能去工厂参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