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地图显示,沿路三十公里远处有座小镇。走其他路线的话,还有更近的镇子,但这一座最有希望给他们提供充足的口粮。从那儿开始,他们就得悄然前进,一边侦察木女王的边境要塞的位置,一边寻找最安全的路线。
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场演出,剧情的真正高潮也就在前方。但在此之前……
拉芙娜坐在货车上。名义上是她在驾驶,但这实际上很可能不全是她的功劳:从群星上下来的拉芙娜应付不了一组四头驮猪。它们的协同一致很可能应归功于残存的螺旋牙线,后者几乎总是在牲畜们身边转悠,驱赶着它们前进。
杰弗里和阿姆迪结伴走着,比以往更落后些,他们的身影几乎消失在晨雾之中。那个八体紧紧聚成一团,通常来说,共生体只有在身处群体或难以听清声音的环境中,以及需要奋力思考时才会做出这样的姿势。这场雾不足以让他这么做。自从昨天半夜组合崩溃之后,阿姆迪就一直这个样子,闷闷不乐,沉默寡言,只跟他的人类挚友轻声交谈。
拉芙娜试探性地甩了甩缰绳,好让驮猪们知道她并没有睡着。她瞟向车顶的同伴,“里特洛,这就是你吗,组合破坏者?”
里特洛抬头望向拉芙娜。从单体的姿态上很难看出什么表情,不过这家伙似乎听懂了些许。它是在笑话我吗?这天清早,他们把里特洛的皮绳绑在驾驶座后面的货物护栏上。把它弄上去可费了一番工夫。它似乎觉得,经过昨晚的胡闹之后,它就获得了某种特别的地位。他们刚上路时,它嘶嘶的抱怨声持续了好几分钟。然后它坐了下来,几乎一言不发,还频频地回头朝阿姆迪的方向看去。每当这时,拉芙娜就会感觉到驾驶座的木头上传来嗡嗡震颤的感觉,或许是里特洛用超声波高声宣示爱意的副作用。
拉芙娜继续着她单方面的谈话:“你要知道,在人类看来,无论是否出于需要,破坏其他人的关系都是非常糟糕的事情。”
“非常糟糕的事情,非常糟糕的事情。”里特洛把那句话重复了好几遍。接着,它的目光又转回到了它不道德行为的目标上去。
把里特洛叫做“组合破坏者”并不只是种修辞手法。可怜的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太庞大了,没法再接受其他组件。至少他是这么声称的,杰弗里也认同这一点。阿姆迪恐怕连保留自己组合生育的幼崽都做不到,接受不相关的成年组件必然会分裂这个八体。那三个迷恋里特洛的男性组件会分裂出去。阿姆迪说还有个女性组件也在动摇。不管怎么说,这都意味着阿姆迪的末日。
螺旋牙线突然对拉芙娜喊了一声什么,她骤然被拉回现实。驮猪们发出受惊的叫声,带着货车冲向路旁的树丛。螺旋牙线丢下那些动物,绕到货车后面。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总之,杰弗里和阿姆迪也跑了过来。
拉芙娜挣扎着想要拉紧缰绳。水沟和深深的淤泥隐藏在灌木丛下。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绷紧双腿,用上全部的力气拉住缰绳。“来帮帮我!”随后她听到了那个声音。蒸汽感应引擎的嗡嗡声从前方雾中传来。是斯库鲁皮罗的飞艇!那艘飞行器仍隐没于雾中,但它越来越近了。
阿姆迪和杰弗里从货车一侧飞奔而来。“拉芙娜,我们得远离路面才行。”杰弗里轻声地对她说。里特洛开始高声抱怨。阿姆迪对那个单体嘶嘶叫道:“安静点!”令人惊讶的是,它真的安静了下来。
于是现在,拉芙娜拉着缰绳,而螺旋牙线、杰弗里和阿姆迪则将驮猪们带进树丛里。幸运的是,那些牲畜本来也想往那边去。他们只需对付那条水沟就好了。
与此同时,蒸汽引擎的声音也愈加响亮。那是救援还是内维尔的爪牙呢?她暂时把问题搁置一旁,专心去对付侧倾的货车。她并没有放松缰绳,但她清晰地意识到,货车随时都可能翻倒,将她压得粉身碎骨。
接着,车子前轮滚出了水沟边缘,她也坐回位置上。枝叶拂过车身。她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把趴在车顶上的里特洛救了下来。他们在不断刮擦车厢的枝条之下蜷缩成一团。
“抱歉,”这是杰弗里的声音,“我没想到轮子陷得这么深。”
“我们没事。”拉芙娜推开又湿又重的树叶。它们足以挡住视线。她沿着驾驶座旁边的阶梯走了下去。她身后的里特洛又抱怨起来。那个单体的声音仍旧轻柔,却逐渐响亮起来。“好吧,你也可以跟来。”拉芙娜解开货车上的皮绳。里特洛立刻爬上她的肩膀,然后跳到地上。
片刻之后,拉芙娜站在了及踝深的污泥里。她从货车旁退开,抬头看向上方。飞艇蒸汽引擎的嗡嗡声仍在接近,但有雾气和森林的遮蔽,她什么也看不到。
“阿姆迪!”杰弗里的声音轻微得如同耳语,“把组件分散出去,瞧瞧情况,听听声音。”
但阿姆迪却把脑袋聚在一起,对里特洛低声嘶吼。“有这家伙在附近,我就没法动,”他说,“它会挤进我的组合来的。”
好吧……拉芙娜沿着货车来时的路线走了回去。如果那艘飞艇有真正的监测设备,躲在货车后也只是浪费时间;但如果没有的话,她或许能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多了解些情况。她在水沟旁走着,躲在最为茂密的那片灌木丛中,抬头寻找着能看到天空的位置。
有个东西飞快地穿过灌木丛,围在她身旁——是三个,不,全部四个螺旋牙线。其中一个咬住她的裤子,将她拉向他刚刚发现的一处灌木丛的开口。拉芙娜改用双手和膝盖前进,跟着来到道路边缘。没错。前方是个完美的窥视地点。
滋——拉芙娜听到蒸汽感应引擎从头上仅仅几米处掠过,以并不比人类奔跑更快的速度向南方飞去。她挪到灌木丛的开口处,小心翼翼地向外打量,刚好看到……“俯视之眼二号”的轮廓遁入黑暗之中,只留下尾部喷出的雾状泡沫。天人在上!早一秒的话,她说不定就能看到熟悉的面孔了。在她旁边,螺旋牙线的两个脑袋也探了出来。她屏息静气了好一会儿,仔细听着飞艇的声响,判断是否有掉头回来的任何迹象:他们的货车移动留下的踪迹或许会被飞艇上的人发现。
不管是好是坏,引擎的声音还是渐渐远去,消失在南方了。他们在滴水的灌木丛里俯身躲了好几分钟,但最终就连螺旋牙线似乎也觉得飞艇不会回来了。他们脚步沉重地回到货车那边,其他人也都满腹疑问。
“我们离得太远,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阿姆迪说,“你们呢?”
“你没跟他们打招呼,”杰弗里道,“是内维尔的人吗?”
“我没看到。抱歉。或许是我太过小心了。”或许我应该直冲到路上去。质疑者们没几个愿意去费神操纵那么原始的飞行器,所以船上肯定有斯库鲁皮罗手下的船员。
阿姆迪和螺旋牙线正在咯咯地交流着。里特洛又很不客气地站在了八体身边的近处,给他们的对话加入了杂音。突然间,阿姆迪转向了这个不速之客,对它又是尖叫又是啮咬,“把她捆起来!我再也不要对她客客气气的了!”
单体蹦跳着逃到所有人都碰不到的地方,发出即使在拉芙娜听来也是嘲笑的声音。有本事就来抓我啊!
杰弗里弯下腰,捡起了脚边那根皮绳,皮绳另一头拴在单体身上。他扯了一下皮绳,吸引了里特洛的注意力。这家伙睁大眼睛怒视着杰弗里,然后开始绕着阿姆迪转圈,想要用皮绳绊倒那个共生体。只可惜这并不是马戏团表演。杰弗里和阿姆迪很快就制伏了它,然后不顾它的乱抓乱咬和乱叫,爬上阶梯,把它拴在了货车顶上原本拴它的位置。
“好吧。”阿姆迪说着,对里特洛的抱怨声充耳不闻,“拉芙娜观察飞艇时,螺旋牙线听到了一些声音。他说有爪族在上面。”
杰弗里正顺着阶梯下到一半,听到这话他停下脚步,思索起来,“他听到了思想声?”
“没,距离太远,而且空气太潮湿了。不过他听到了爪族语。”
“我倒是什么都没听到,”拉芙娜说,“不过这也不奇怪。他有没有认出谁的声音来?他们在说什么?”
螺旋牙线摇晃着脑袋,听着他们的对话。然后,他用萨姆诺什克语答道:“没意义。没有词儿。就是那声音两腿人发不出来。”
拉芙娜在他身边坐下,“那你有没有听到人类的声音?”
螺旋牙线思考了一会儿,“没。”接着,他又咯咯地解释了几句。
“他说,就算飞艇上有人类,在他能听清的两分多钟里也一句话没说。”
拉芙娜努力不让自己露出苦笑,“或许我应该跟他们打声招呼。”
“他们会回来的,拉芙娜。”
“也许吧。但他们也可能会一直搜寻南边。不管怎样……现在都改变不了什么了。”
那个早上,阿姆迪和螺旋牙线两次声称他们听到了飞艇的声音。两个共生体在路的两边分散开来,努力聆听着背景声音。然而,他们唯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飞艇还在南边很远的地方。
不过现在,他们还有最后一场演出要准备。雾气渐渐被迷蒙细雨所取代,杰弗里和拉芙娜也爬进货车里去准备演出服和道具。螺旋牙线驱赶驮猪,和阿姆迪轮流坐在货车顶上——唯一的区别是当阿姆迪在车顶上时,里特洛会被赶下去,拴在货车后面跟着走。
阿姆迪的大多数组件似乎都在担心演出后该怎么办,如何离开镇子,然后又该如何抵达王国边境。
拉芙娜擦拭着提灯,笑了起来,“嘿,阿姆迪,如果换做十天前,我们恐怕只会听到你多么害怕登台。”
阿姆迪小男孩似的声音从敞开的窗口飘了进来:“噢,我现在还是怯场。不过现在它已经是个可解问题了,就像复杂程度不高的数学题那样。”他沉默了一两秒,“里特洛是另一个问题。如果能一直离它远点,我想我就能保持完整。只要我能保持完整,怯场就不算什么。”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说道,“我想谢谢你给我勇气,拉芙娜。我在绞车顶部时差点就放弃了。”
我说了什么?哦,对。“我、我只是说了实话,阿姆迪。铁大人为了自己的目的创造了你。但在绞车底部,你证明了自己不只是别人的创造物。”
“不,我不是指你说了什么,而是你做过什么,又在做些什么。你只是一个人,还受了这么多折磨。在绞车顶部时,你连站都站不稳,可你还是继续前进……所以我也会坚持下去。”
听到阿姆迪的话,杰弗里猛地抬起头。他是恼怒,还是惊讶?“总之小心点,阿姆迪。”
当他们接近目的地时,才发现想要侦察又不引起注意是不可能的。就算在镇子的最南边,农田间的小路上依然挤满了货车和共生体。
“他们说是来看两腿人表演的。”和几个陌生人聊天之后,阿姆迪报告道。
杰弗里掀开他们先前挂在乘客车厢窗户上的帘子,向外看去,“这排场比我们以往碰到的都大。一定有人在组织。”
拉芙娜掀开窗帘,探出身子。他们前面的那辆货车上刷着五颜六色的油漆。在其中一个雨篷下,她看见了印着随处可见的“十二体”标志的帆布包裹。包裹上有个小标签,说明里面的东西是“上好的斗篷”。车夫的两个组件回望向她这边。那家伙轻轻地欢呼一声,向她挥了挥手。她挥手回应,“大概只是因为我们太有名了。你觉得呢,阿姆迪?”
八体的声音从窗户下面传来:“听他们说,当地的亲王在今天早些时候派出信使,宣布今天是个特殊的节日,因为‘活生生的神话——两腿人’将会到来。他们认为那和天上那个大家伙有关——他们听说过飞艇。好了,我应该到前面去,跟能和咱们做生意的人聊聊天。”
拉芙娜和杰弗里交换了一个眼神。通常来说,他们会在镇外停下,等几个当地地主和他们做一笔生意——那通常会花上一整天。阿姆迪的计划会省下这些时间,但这样一来,他们这边就只能指望螺旋牙线那靠不住的交涉技巧了。这会儿,后者正好在货车顶上,也显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阿姆迪,去吧。”
杰弗里看了看他们周围一动不动的车流,“好吧,阿姆迪。但别惹麻烦。”
“不会的。一场表演,按约定付款。然后,我们明早就能离开这儿啦。”
“当心点。”拉芙娜说。她对他的鼓励可能有点过了头。
“嘿,没有里特洛,我就不会有事!”阿姆迪已经跑到他们的货车前面,冲着视野里少数几个官方模样的组合中的一个大喊起来。
这儿或许只是座边境村镇,但规模绝对不小。阿姆迪回来时已摸清了路线,领他们来到镇广场边上的一顶大帐篷里。“当地首领管这里叫做‘文明极北之端’。”阿姆迪大笑,“木女王肯定不会觉得好笑!”
拉芙娜在他们的货车旁边逛,看着镇中心的风景。这儿有许多雕像,也有木女王的——拉芙娜还是第一次在爪族世界看到英雄人物的雕塑。每件雕塑作品分别刻画了某个摆出堂皇姿态的组件,它爬到其他组件的背上,挥舞长剑与盾牌。按照阿姆迪的说法,这些雕像代表的都是本地首领,“纯净亲王”。拥有这头衔的人跟旅店店主可不一样:纯净亲王是在一座白漆石料砌成的巨大城堡里发号施令的,这座城堡就坐落在小镇北面的一片高地上。它令人印象深刻,直到你注意到它的大部分只是白漆涂抹的岩床,只有最顶部才有一座相对小得多的建筑物。阿姆迪耸耸肩,“除了大老板的贸易活动让他赚到的大笔财富之外,我想这家伙的头衔根本就是假的。我看到的大部分建筑物都是新建的。我打赌在十年前,这个‘极北之端’不过是一座小村子。”
杰弗里四下看了看,点点头,“而且我们知道,这儿在五十年前是无人居住的荒地。”
“纯净亲王自称是正统的世袭统治者,历史可追溯至传奇时代。”
“唔,”杰弗里说,“我们在下海岸的某些王国早就见识过这种谎话了,他们都以木女王为榜样。”
不过,如今的极北镇是繁华所在。整个广场上,木匠们正为今晚的演出搭建看台——剩下的每一处空地都被街边小贩占满了。那个拥有“上好斗篷”的家伙正向爬上长凳的爪族们兜售。许多颗脑袋在打量着人类所在的这顶光线昏暗的大帐篷。
阿姆迪的一部分站在帐篷入口处,向观众们用力挥手,但他同时在对里面说话:“这儿看起来就像是南端市场的缩小版,对吧?”他让所有组件回到大帐篷里,开始换上切提拉蒂弗尔闪闪发亮的制服,“不过,我们去过了那么多地方,只有这儿的居民真正害怕管事的人。”尽管阿姆迪用了多少有些不吉利的字眼,但他的口气还是很开心。也许是因为螺旋牙线把里特洛拴在了驮猪边,远在他思想声的范围之外。
“你觉得他会赖账?”拉芙娜说。
“嗯。”阿姆迪说着,摆弄起新披风来。他还没有穿上假爪子:那是演出开始前的最后一道工序。“他比我们逃离切提拉蒂弗尔魔爪之后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坏得多。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给他看了大老板给我们的安全通行文件。你们知道飞艇昨晚是怎么绕着这儿飞的吗?嗯,我告诉他木女王也在保护我们。”
“他怎么说?”
“他想要一笑置之,但我看得出来他吓了一跳。”阿姆迪抬头看着拉芙娜和杰弗里,似乎头一回注意到他们担忧的表情,“不必担心。如果他知道大老板在追咱们,咱们早就被关起来了。我觉得,只要我们能让他继续保持顾虑,就不会有事的。”
这场表演是他们迄今为止最精彩的。热情的观众是成功的原因之一,有关奇妙的两腿人马戏团的传闻在这里流传得最久;而另一部分原因——令人出奇愉快的那部分原因——则在于,所有的表演者(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包括里特洛)都达到了合作无间的程度。
开场仍是笨拙得可笑的螺旋牙线追赶里特洛。每次螺旋牙线抓着皮绳的组件靠近,里特洛就会飞快跑开,有时嘲笑似的站在螺旋牙线的其他组件身边,有时则沿着看台飞奔,对着近处的观众胡言乱语。跑到第二圈时,里特洛找到了一条通往当地统治者私人席位的仆从用阶梯,单组件宽。里特洛在王家包厢上面蹦蹦跳跳,嘴里滔滔不绝。
杰弗里靠向拉芙娜。他们仍站在人群看不到的地方。“瞧那政客似的腔调,”他露齿而笑,“里特洛就像个来访的君王。我想它是在说,只要亲王能满足它的……请求?或者要求?它什么都可以赏赐给他。”
拉芙娜没被逗乐,“我只希望它不要害我们被吊死。”
“好吧,是有这种可能。”
人群爆发出大笑,但或许是紧张的大笑。亲王的私人包厢像穿戴盔甲似的裹着厚重的吸音被。卫兵和仆人围着包厢站立,包厢内部昏暗得就像洞窟一样。这位亲王也许确实纯净无瑕,但没有散发出亲切的光芒。里特洛似乎没有察觉,而它的胆大妄为赢得了奖赏。拉芙娜看见三颗珠光宝气的脑袋出现在落日余晖中,其他组件的头依然藏在阴影里。亲王用低沉的声音答复,然后,里特洛沾沾自喜地胡说了一通。这回爪族群的笑声似乎自然了些,因为纯净亲王本人也在迎合观众们。拉芙娜发现他讽刺地低头行礼。除了里特洛之外的所有人都能看到,螺旋牙线正咬着皮绳,蹑手蹑脚地走上它身后的台阶。
当螺旋牙线扑上去、把那胆大妄为的单体拉下阶梯时,人群发出的笑声越发响亮。螺旋牙线再一次步履蹒跚地在广场上绕行,不时朝这边或者那边低头行礼。里特洛一路都被拖着走,还大声地抱怨个没完。拉芙娜做了份备忘,打算之后给它检查割伤和淤伤。这是当地传统的幽默,但拉芙娜·伯格森多不会用这种借口来为自己开脱。
接着,螺旋牙线快步返回马戏团帐篷,里特洛跑在他前面。跑进暗处之后,它发出一声粗鲁的尖叫,扑向阿姆迪。那个八体退开了,而它随即发出单体特有的大笑声。
“该死的家伙!”阿姆迪低声咒骂。他戴上最后一只木爪子,昂首阔步走了出去。天空阴云密布,因此使用提灯并无风险。光圈追随着卓越超凡的阿姆迪的脚步,来到中央舞台上。闪耀汇聚的光线是由杰弗里和阿姆迪先前装在大帐篷顶上的发光元件合成的。对于前科技时代的生物(比如这些观众)来说,这种将光源与光线分离的技术就像魔术一般。阿姆迪总是会小心翼翼地告诉别人,没有特别的知识,这些装置就全然无用。这话和事实很相近,迄今为止,只有扮演傻瓜时的螺旋牙线才会去偷那些灯,而且每次的剧情都一样:他偷走的提灯其实只是驮猪肉的馅饼而已。
表演的高潮依然是“聪明单体”的表演。先是杰弗里的杂耍,然后是拉芙娜的绳子戏法,最后是一段编造出来的拼写测验,只为让那些认为智慧并不只是杂耍和结绳的家伙印象深刻。和平常一样,杰弗里得到了最多的关注,不过,拉芙娜的表演也加入了一段简单的套索把戏。她沿广场走,聚光灯和阿姆迪的高声解说与她如影随形。她走到离第一排的爪族足够近的地方,让他们感受她大脑的寂静无声,看她那双令人叹为观止的灵活的手动作。就像平常一样,第一次观看这种表演的观众们瞪大了眼睛,混合了惊讶、不安和好奇的情绪。
然后,拉芙娜来到纯净亲王的包厢前。包厢下面的守卫个个目光警惕。他们抬起头,纷纷用嘴巴拉开了十字弓。套索并没有飞向他们。拉芙娜退后几步,为包厢中的亲王表演起来。那三颗戴着王冠的脑袋向前伸来,过了片刻,另一个组件的脑袋也探了出来,它肩膀上还趴着一只幼崽。这个爪族在说话,是赞赏?也许不是。其中一个组件回头看向包厢中的黑暗。她几乎可以肯定,还有另一个爪族在里面。谁能与亲王如此亲近?
她踮起脚尖,想要更好地看进黑暗中。如果那里面是个人类呢?带着这个想法,她失去了平衡和对套索的控制。她跌跌撞撞地跳了一圈,努力想让这看起来是表演的一环。
“你还好吗?”杰弗里的喊叫穿过了广场。
“我很好!”她不敢说出真相。也许飞艇上没有人类,是因为内维尔的匪徒已经着陆了——而他们现在就在这里!
拉芙娜舞动着离开亲王的包厢,但她完全心不在焉。她又有好几次被绳索绊倒,甚至搞砸了阿姆迪的一些拼写提问。
最后,谢天谢地,阿姆迪转到了压轴戏,假装临时起意地邀请观众下来跟来自天空彼端的奇异生物进行“爪子对触须”的接触。纯净亲王在包厢里说了些什么,然后爪族就排起队来。这儿的观众比他们之前遇到的任何一群都更有秩序,也许是街边那些全副武装的守卫的作用。这儿的守卫也的确比他们之前见过的都要多。纯净亲王的收入来源更像是通过收税而非买卖。
杰弗里穿过广场来到拉芙娜身边。每次表演中的“抚摸异兽”环节,他们总是在一起。今晚……拉芙娜抓住他的手臂。他靠近了一些,把头贴到她耳边,“出什么事了?”他用几近耳语的声音问,不知怎的,他好像猜到了他们应该提防被人偷听。
拉芙娜将嘴唇靠近他的耳朵,用尽可能小的声音说:“仔细看着亲王的包厢。你看到深处有什么了吗?”
“哦。”杰弗里并没马上抬头。他们手挽着手回到广场中央,回到阿姆迪身边和“迎宾队伍”的起点。途中,杰弗里漫不经心地回头望向看台,越过人群看向亲王的包厢。“亲王还在那儿,”他用随意的口气说,“我希望他也能过来参加抚摸异兽环节。”之后的那句话说得很轻,“我没看见有别的东西在。”
随后,他们便被接连不断的来宾与问候声所淹没。想要和他们“交谈”的共生体前所未有地多,他们不断地重复着拉芙娜的萨姆诺什克语。在这么靠北的地区,他们也许听过关于王国的传闻,就算纯净亲王还没跟人类做生意,他也很快就要这么做了。拉芙娜眺望着这群爪族,压抑住一声叹息:就算禁止再次入场,今晚也会跟绞车底部的那次演出同样漫长。
也许并非如此——亲王的守卫吹响了军号。
阿姆迪抬头看了看王家包厢,“纯净亲王宣布公演结束。他准备赏光和我们私下会面。”已付了款的共生体可以继续会面,但守卫催促他们小跑着经过人类们身边,再也没有什么长谈了。拉芙娜发现,不止一颗脑袋紧张兮兮地看着亲王的包厢。
她发现,杰弗里在皇家包厢里的爪族看不到的地方对阿姆迪比了个手势。阿姆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挥手示意螺旋牙线把里特洛带到远处,“它别想让我在亲王面前出丑。”阿姆迪在空出的场地上散开组件,专心致志地看着纯净亲王一个组件接一个组件地走下他的私人阶梯。
杰弗里绷紧身体站在拉芙娜身边。他也注视着亲王,打量那些组件。从这个位置,他们比站在包厢的正前方更能清楚地看见包厢内部的景象。而当纯净亲王的最后一个组件走下阶梯后,就再也没什么阻挡在他们和藏身其中的神秘人物之间了。
“那里面没有跟人类一样高的生物。”杰弗里的低语声传来。
没错,不过那里还是有些什么,而且此刻,它的一部分移出了阴影。她依然看不清楚,不过那看起来像是一个单体。与亲王的部下们不同,这个家伙的斗篷颜色非常深。而且,它没有跟随亲王走下阶梯。
拉芙娜瞥了杰弗里一眼,他对她微一耸肩。如果那个单体自始至终都在包厢里,对亲王来说,恐怕很难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表演上。“也许是风俗不同?”他轻声说,“或者这个亲王就是有些个人的怪癖。”
亲王穿行于广场上时,最后一个平民也被清了出去。看台上空无一人,不过,有些共生体始终成群结队地挤在广场周围的街上,临近自己和其他组合都不感到难受的极限;另外一些则从面向广场的小窗里往下看。观众数目依旧众多,只是气氛略微压抑了些,好像是在假装自己根本不存在一样。拉芙娜注意到阿姆迪悄悄操作着照明设施,以确保光圈追随着亲王穿过广场。这原本看起来像是一种荣耀,但也提醒了那个家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纯净亲王的装束自然不是平民能比拟的。他的帽子和夹克由上百条貂皮缝制而成。拉芙娜曾在王国见过这种毛皮,不过,那只是用来制作绑腿和单帽。毛皮在处理过程中会出现一种白色,被爪族珍视为纯净的象征——可惜在人类眼中,它看上去更像是某种黯淡而肮脏的深褐色。
亲王走向前来时,两个守卫共生体也围住了阿姆迪和人类,阿姆迪的组件被迫紧贴在一起。不过,没有守卫接近杰弗里和拉芙娜——这是留给那位独裁者的特权。纯净亲王走到离他们不过数米的地方,在照明灯中眯起了眼睛。这个生物由五体组成,大部分都超重,只有那个幼体除外。它躲在其他组件后面,在它们的尾巴后面露出圆溜溜的眼睛。四个成年组件坐了一会儿,头部上下摆动,拉芙娜将其解读为自大的微笑。和他们今晚的某些观众不同,亲王不能完全克服对两足生物的不安,因此,他只派自己的两个成员走近杰弗里,然后是拉芙娜。这两个组件摩挲着人类的腿,品尝他们服装布料的味道,撤退时,那两个组件还同时猛推了拉芙娜一下。杰弗里扶住了她。
阿姆迪发出了一声“嘿别这样!”的和音。
亲王咯咯地回应了一句。这个独裁者开口时,阿姆迪也开始了翻译。他为亲王选择的声音既谄媚又狡诈:“无意冒犯,马戏团主。我得说,这些摇摇欲坠的生物简直连靠它们的脚站稳都办不到。”亲王派出的那两个组件仍旧在拉芙娜和杰弗里身边打转,但刚好保持在他们的手臂够不着的地方。
阿姆迪吸了口气,设法让自己看上去愤怒到忽略了身边那些全副武装的守卫的模样。他的爪族语回答也辅以萨姆诺什克语的翻译,“我们是诚实的表演者,先生。我们的表演不是已经让您有利可图了吗?”阿姆迪探出一颗脑袋,意味深长地指向亲王的收费员装进一辆辆手推车的钱袋。
纯净亲王轻笑了一声,阿姆迪都懒得把它转译为人类的哼声。他继续发出咯咯声,而阿姆迪的翻译是:“当然。我的人民非常喜欢,而且他们付钱很爽快。但你们已经占据了我的中心广场好些个钟头,阻塞了全部交通。这儿是个贸易市镇,我的马戏团朋友。我们不能忽视那些商人受到的损失。”
阿姆迪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一时间风度全无。其间,亲王仍在喋喋不休。阿姆迪的同步翻译匆匆赶上:“所以,对于这里牵涉的附加费用,你们想必不会感到惊讶吧。”
“呃,也许我们可以拿出我们商量好的酬劳的一部分来弥补这些损失。”
“好,很好!”阿姆迪译出的纯净亲王的声音变得甚至更加自大。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下,阿姆迪仍然自得地嘲讽着这个恶棍,“我相信我们可以一起想出解决的办法。法律毕竟——是我订的嘛。我们可以在明晚继续谈谈这个问题。”
“明晚?可我的大人,您应该还记得,今晚我们的表演全都是为了支付我们旅途的补给费用,我们明天天亮前就要起程。”
“哦,我恐怕那将是不可能的了。你们太有价值了,可不能让你们就这样趁着夜色溜走。”
阿姆迪踌躇片刻。他该怎么办?在帐篷里面,里特洛开始尖叫。不是共生体发出的那种刺耳的集中式音波,但它的声音却比任何人类的喊叫声还要响亮。它绷紧皮绳,口中高声发号施令。那些话大都是在声援它的马戏团成员伙伴,或者是“抓贼!”和“抓住他们!”
阿姆迪左顾右盼起来。平民们开始离开宽阔的街道,其中一些还撞进了其他组合中,拼命争夺着雨篷下和门口的小小空间。一颗颗脑袋抬了起来,望向南方的天空。
阿姆迪的组件分散开来,实际上已经入侵了那两个守卫组合的空间。沉默片刻后,他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我已经给您看过我的安全通行文件了,大人。”
纯净亲王发出不屑的叫声,如果他知道他们是逃犯,安全通行文件就没用了。
但阿姆迪继续说道:“我还告诉过你,我也在木女王的保护之下。那个国度也许看起来离这儿很远——但昨晚你听到的响彻你领地的声响,就来自木女王的魔法飞行器。我提到我们受到木女王保护时,你笑了。我暗示你,她的飞艇可能会回来找我们,你也笑了。现在,请重新考虑。”然后,阿姆迪闭上嘴,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无比精彩的表演。
事实上,纯净亲王并没有立刻回答。他露出了和阿姆迪同样傲慢的笑容。随后他的组件也分散开来,在地面上占的面积几乎增加了一倍。在那一刻,他们俩看起来就像两个骗子,正在比赛谁更擅长虚张声势。但随后拉芙娜发现,那两个组合都望向了夜空,与广场周围的共生体们看的是同一个方向。阿姆迪和纯净亲王分散开来,是为了仔细聆听。
拉芙娜和杰弗里转过身,和其他人一起抬头看去。入夜已有一小时。天空阴云密布,不见星光。现在……即使是半聋的人类耳朵,也能听到飞艇蒸汽发动机的声响。
天人在上,但愿不是内维尔。
阿姆迪和亲王仍在继续摆出自大的架势,笑嘻嘻地看着对方。但纯净亲王的守卫们却扣紧了身上的铠甲:也许他们并不像他们的主子那样充满信心。
滋——那声音和今早一样接近,但他们这次没有错过它的弦外之音。“那边一共有两艘飞艇。”阿姆迪用他小男孩似的嗓音说道。
声音化为了实质的形象,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飞行器从南侧的道路上滑翔而过,轻轻地降落在广场上。这儿有足够的空间供斯库鲁皮罗的飞艇降落,但船舷上的共生体仍然伸出杆子推动飞行器降落在空地的边缘。八个组件——两个共生体——匆匆忙忙地跑下来,嘴里咬着系泊缆。他们绕着广场跑了一圈,将飞艇的缆绳拴在纯洁亲王的塑像上。
阿姆迪又调整起灯光:数个光圈照射在飞艇的艇身上。他们面对着飞艇的正面,但拉芙娜所看到的却是“纵横二号”的设计,修改自无数拥有陆地的行星的飞行器,又为爪族世界做了优化。
“它太小了,不可能是——”阿姆迪开口想说,可亲王的大笑声打断了他的话。有个单体沿着广场的边缘走向飞艇。在那一瞬间,拉芙娜还以为里特洛逃出来了。但那个生物比里特洛的个头大很多,而且穿着黑色斗篷。它是从亲王的包厢里钻出来的。阿姆迪让光圈照向下方,追随着那个奔跑的生物,直到它消失在从飞行器上走下的船员之间。那短暂的照明足以让拉芙娜看到那黑色的斗篷反射出的金色闪光。
这种光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布料会有。看起来被偷走的无线电斗篷并没有就此失去下落,而且还——
飞艇落地后,发动机逐渐平静下来,但充斥四周的嘈杂声不减反增。她看向南侧道路上空的那团黑影,第二架飞行器比第一架还要大一些,它椭圆形的艇身几乎填满了建筑之间的全部空隙。阿姆迪调整灯光照了上去,这头庞然大物的模样展露出来。
拉芙娜发现,今早螺旋牙线的话恐怕是正确的,他们头顶的飞行器确实没有人类成员。内维尔那伙人多半仍在距此两百公里的飞船山上的新堡里。木女王以及那些可能来拯救他们的人恐怕也一样。阿姆迪的灯光照亮了第二架飞艇的艇首窗户周围的图案,那是代表这个世界的圆盘,周围环绕着一个仿若神明的十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