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弗里和拉芙娜又睡在了猪厩里。不过其他方面的条件改善了不少。阿姆迪说服了那些人,让他们相信人类没法组成神明一般的组合,但他们的确是种惊人的生物,天生就是聪明的单体。杰弗里和拉芙娜在大摇大摆地离开绞车平台时,听出了他们所说的“行尸”这个词。这种概念在人类到来前就已有之,指的是能够思考却不会发出思想声的生物。显然,这给阿姆迪即将到来的演出增加了巨大的吸引力。
旅店的猪厩天花板很高,光线昏暗,而且臭的程度只算中等。就像旅店的其他部分那样,它离悬崖底部那片致命的乱石堆有相当的距离。
“经过昨晚的事以后,我连这个都快感觉不到了。”杰弗里说着,晃了晃手腕上的驮猪用脚镣。自阿姆迪和旅店员工离开之后,杰弗里把阁楼和底楼停放的几辆货车都检查了一遍,“就目前而言,我想我们的安全程度就跟逃亡之前一样。”
“是啊。”拉芙娜大口咀嚼着最后一只红薯——不过这回是盛在木头托盘里的,跟当地爪族自己吃的时候一样,“幸好我们有这样一名友善的看守。”
“看守”是阿姆迪向他们的新东道主介绍螺旋牙线时给出的身份。这个用词有些夸大其词了。残存的螺旋牙线只要能坐在大门边上,透过木门板上的节孔看着外面就心满意足了。他一点儿也不在乎杰弗里的四处探险。不过当地人在附近时,他居然也装得像模像样,还甩鞭子吓唬杰弗里和拉芙娜。
杰弗里离开猪厩,在离那个残存组合一米远的地方蹲坐下来,“你的组合现在好多了吧?”
螺旋牙线没有动鞭子。过了一会儿,他上下晃了晃脑袋,然后咯咯地发出几个和音。
“哇哦。他好像能听懂你的萨姆诺什克语!”
“对。他说的基本上是‘我很好’的意思,不过看起来是在回答我的问题。”杰弗里伸出手,拍了拍最近处那个组件的肩膀,“这种事时有发生,你知道的。有个拥有重要天赋的组件被杀了,他的其他部分会慢慢学习来补充空缺。他也许没法变得很聪明,但……”
拉芙娜看了看那组合身上晕染开来的伪装,“但我们都知道,他是由几个非常聪明的部分组合起来的。”
“呃。对。”
整个下午,他们都能听到外面传来货车和爪族的动静。透过节孔,他们能看到墙那边的两个组合。这墙究竟是为了把好奇的人挡在外面,还是把僵尸关在里面呢?总之,杰弗里和拉芙娜还有时间把自己收拾干净,并思考该进行怎样的两腿人表演。里特洛从阁楼走了下来,不顾螺旋牙线明显的威胁,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它大部分的抱怨似乎都是因为被关在这儿,可等到真正的守卫在午后打开门进来送水时,拉芙娜发现那个单体就离大门远远的了。也许它正在节约重要的惹祸才能,以便将来能用在阿姆迪身上——也没准儿它有某种程度上的野兽直觉:在某些爪族文化体系里,所有爪族都可以将流浪的单体视为猎物,进行谋杀、强暴或强行组成暂时的奴隶组合。
送水之后的一个钟头,螺旋牙线突然站了起来。里特洛惊叫一声,匆忙逃往阁楼,可螺旋牙线的注意力只是放在猪厩墙壁上的节孔而已。他示意杰弗里和拉芙娜退后。
这会儿,拉芙娜也能听到好几个共生体在朝这边走来,还一边发出咯咯叫声。有个小男孩的声音盖过了那片嘈杂:“嘿杰弗里。嘿拉芙娜。表现得无害一点儿!”
然后猪厩的门滑向一侧。除开一整天都待在门口的那两个家伙之外,还有另外三个组合,其中一个是阿姆迪。他们各自聚成一团,悠闲地走进门来——这是彼此陌生的爪族之间的正常举止。其中一名访客是个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的六体,组件的块头跟阿姆迪一样大。
阿姆迪摆摆手,示意螺旋牙线退开,给访客们留出位置。他跟那些陌生人说着话,言语间不无夸大其词。与此同时,他又用萨姆诺什克语说:“这个六体就是店主。他想在演出前看看你们。他对两腿人的整个概念都很着迷,不过我想他也有点害怕。如果我们能让他相信你们没有危险,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杰弗里说:“你可以命令我走上前,阿姆迪。然后再让那家伙靠近来看。”
“好。不过你得表现得温顺些才行。”
阿姆迪跟其他组合交换了几阵咯咯叫声。他们每一个的语速都比平时的爪族要慢。哈。拉芙娜突然意识到,阿姆迪自己跟这些家伙也有语言沟通方面的问题。结果就是所有爪族的用词都经过了可观的简化。他们不再堆砌过多辞藻,而且经常重复使用某些词语。阿姆迪向他们一再保证,没有限制这些人类行动的必要。他忽然朝杰弗里挥了挥手。杰弗里走出阴影,在离最近的那个阿姆迪只有几厘米的地方站定。然后他跪了下来。这下他的脸几乎跟最高大的那些组件的眼部齐平,“这样够温驯了吧?”
阿姆迪朝旅店主人昂起头,“我也想不到还能怎样更温驯了。”他对店主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然后他后退几步,朝那个六体摆摆手,示意他走过去。
拉芙娜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她几乎没见过对人类很陌生的爪族,而且就算见到了,他们通常也没有加害之意。而在此时此地,杰弗里的面前却是个危险的陌生人。
店主早先的自大不见了。他瞪大了眼睛,几个他的组件摆弄起了驮篮里的颚斧。光是想象靠近杰弗里这件事显然就让他失去了镇定。但片刻之后,那个共生体似乎想起周围还有其他爪族看着。他把身子挺得直了些,并且——感谢天人——不再摆弄那些斧子了。他对其他爪族说了些自信的话,然后慢慢地从旁接近杰弗里。这会儿,他正像爪族(某些爪族——不包括螺旋牙线)试图驯服驮猪时那样发出安抚声。
杰弗里坐在脚后跟上,没费力气去盯着那些正包围上来的组件。
店主最靠近的组件早已进入了杰弗里的可触范围之内——突然间,那家伙似乎也明白了这一点。它停下脚步,舔舔嘴唇,然后伸出一只鼻子,碰了碰杰弗里的肩膀。杰弗里回以微笑,牙齿都没露。那个六体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拍打着杰弗里的背脊,几乎像拍打驮猪一样用力。与此同时,他大部分的组件都转向大门的方向,还高声和其他组合说起话来。
阿姆迪帮忙翻译了一下:“他说的是‘瞧啊,它就跟我知道的一样温驯’。”
那家伙对着另一头的众爪族咧嘴大笑起来。如果他们有摄像头,他肯定会要求其他爪族拍下他胜利的一幕。
“现在他要我证明你跟共生体一样聪明。”阿姆迪对店主咯咯地叫了几声,“我告诉他,这就得等到我们今晚的盛大演出了。”
那个六体不耐烦地喷起鼻息。两个他的组件把杰弗里的衬衫从裤子里扯了出来,检视着它的质地。拉芙娜还以为那家伙想要找碴儿,可随后,卓越超凡的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凑近了些,对他夸夸其谈了一番。要不是拉芙娜认识了阿姆迪十年之久,她肯定也会被他吓着的。当然了,店主对此印象深刻。他又居高临下地捶打了杰弗里几下,同时又偷偷地尝试撕裂他的衬衫一角——不过随后便退开了。
店主和阿姆迪大师又亲切地聊了一会儿。整场对话算不上太轻松,因为店主几乎自始至终盯着杰弗里,还有两颗脑袋对准拉芙娜——他最后终于注意到了藏身于阴影中的她。但他不再坚持了。事实上,他似乎彻底陷入了深思。他问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还需要些什么。阿姆迪的回答中提到了隐私,还有……啊,玩具?
在门外的光线中,已经聚集起了一群当地爪族,他们互相靠得那么近,甚至开始推推搡搡起来。他们离得太近,又太过紧密,拉芙娜都能感觉到思想声的嗡嗡震颤。店主走出猪厩,飞快地对人群说了几句。拉芙娜听到表示“今晚的盛大演出”的和音出现了好几次。
待人群散去,店主的助手们便推着装满彩色小球和斗篷的独轮手推车到来。助手们又搬来了两堆这种令人费解的装置,然后和阿姆迪协力关上了门。
猪厩里又只剩下他们几个,他们的守卫应该也会把看热闹的爪族挡在外头。卓越超凡的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秘密排演可以开始了。
阿姆迪打开了杰弗里和拉芙娜的脚镣。他和杰弗里点燃了几盏罩式提灯,挂在独轮小车上方。拉芙娜已经在那堆“玩具”里面翻找起来。里面有彩色小球、四条鞭子、斗篷,还有木头做的尖爪。这些还只是第一辆手推车里的东西。她抬起头看着阿姆迪,“杰弗里和我一直在想象这场盛大演出会是什么样子。”
卓越超凡的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瘫坐下来,“我也一样!”
就像往常那样,阿姆迪非常缺乏信心。然而,他心中其实已有了计划的雏形。让店主拿来那些小玩意儿是有原因的。“这是上次经过的马戏团留下的。”阿姆迪说。
杰弗里捡起一颗彩球,丢向最近的柱子。小球飞弹起来——它的材质一定是热带乳胶。在这儿,这样的东西应该不便宜。
“为什么马戏团要把这些东西留下?”拉芙娜问。
“噢,唔,他们破产了。店主是这么告诉我的。这些抵押品已经过了赎回期限。”阿姆迪紧张兮兮地看了看拉芙娜和杰弗里,“也许这些表演道具对爪族剧团没什么用,但你们表演的一切都会显得新颖而神奇。我想我们可以模仿一下来过王国的那些马戏团。我——我会介绍你们,然后你们再出来玩些杂耍,或许可以再系几个绳结……”他的话声越来越小,最后化作紧张的沉默。
杰弗里又丢了一颗球,然后瞥了阿姆迪一眼,“你比我的想法超前了好多光年……但无论我们做什么,你觉得等表演结束以后,店主还会放我们走吗?”
“我——也许吧。我能看出他多么想偷走你和拉芙娜。如果他猜到大老板正在找你们,就会立刻逮住你们的。但我想我已经说服了他,现在他相信我们处在大老板的保护之下。如果我们的表演够精彩,我觉得他应该会履行承诺。他会给我们马戏团的货车、那些供给品,还有一半的入场费。”
拉芙娜还有一个难题,“这场表演是在室外吗,阿姆迪?”
“是的,这间旅店后面有一处竞技场。在绞车平台上看不到它。怎么——”
“我知道这地方不在切提拉蒂弗尔的地图上,但既然内维尔把轨道飞行器挪到了东面——”
“噢,对!”阿姆迪说,“这一点我考虑到了。它窥探不到那儿。我是说,除非他再次移动轨道飞行器的位置。”
拉芙娜突然觉得这场对话真愚蠢。他们其实并无选择余地。于是她大声道:“那么就让我们给那位店主好好表演一次。听起来比摆弄飞箭树和压杀灌木简单多了。”
这话让杰弗里虚弱地笑了笑。拉芙娜能看出他在强打精神。“这是当然。而且我十二岁的时候可是很擅长杂耍的。”
拉芙娜对他回以微笑。这些她都记得。在那几个十日里,小杰弗里让人恼火的程度与日俱增,他乱丢豆子袋,还拿手杖四处挥舞。甚至因为阿姆迪轻松学会了杂耍,杰弗里和他的关系还紧张了一阵子。
“好了,”她说,“我们已经收拾过自己的行头了。你这套衣服也还算完好,阿姆迪。你只需打起精神来就好。你是卓越超凡的阿姆迪。除了杂耍,还有什么能让你证明自己呢?”
“打绳结?你行吗,拉芙娜?”阿姆迪从一辆手推车里抽出绳索。
“当然了,”怎么也比爪族单体表现得好,“可滑稽场面要怎么办呢?”这可是马戏团在王国内表演时的重要环节。
阿姆迪的眼睛闪过一道光。“我也在考虑这个。”三个他正在摆弄一根束带,用它做起了绳圈,“有那么个单体总让我看起来像个傻瓜。也许我该把情况倒转过来——”
他们说话时,里特洛就在阿姆迪身边打转,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它此刻已深入了阿姆迪的私人空间。五个他突然转向里特洛,协同一致地发动袭击,用三个不同的绳圈同时套住那个单体的脖子、前腿和后腿。阿姆迪把里特洛拽倒在地时,它发出一阵愤怒的尖叫。阁楼上传来螺旋牙线的大笑。
阿姆迪退后几步,仍旧紧拉着那几个绳圈,“我说到哪儿了?”他说,“噢,对。里特洛也需要一套戏服。”两个他的组件走到远处那辆手推车旁边,拿出一个圆锥形的皮项圈。项圈在他的组件手中传递,最后,站在里特洛身边的组件把项圈系在了它的脖子上。
里特洛扭动身子,下巴一开一合。它的嘶嘶声响得刺耳。锥形的项圈卡在她脑袋前方,遮去了大半视野。她的尖叫声微弱下来,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助。
阿姆迪注意到了拉芙娜的表情,“我没有伤害它的意思,真的。这是小丑单体的标准戏服。难道不是吗,杰弗里?”
“呃,对。”但杰弗里依然一脸惊讶。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很少会做出这种挑衅的举动。相比大多数共生体而言,这个八体更同情那些受压迫者。
“很好!现在该涂上小丑油彩了。”他将两根染色棒递给拉芙娜,“我来告诉你该怎样画。别碰到它的眼睛或者震膜,它就不会有事。”
拉芙娜怀疑地看了看那两根木棒。为了方便咬住,握柄经过特意加宽。阿姆迪有很多空闲的组件,完全可以自己做这件事。
“去吧,拉芙娜。思想声让我不舒服,即使只是来自单体。我不想再站到里特洛身边了。”
“好吧。”拉芙娜跪在那只动物身旁,伸出手轻轻地沿她的背脊抚摸,就像孩子们对待他们的爪族挚友那样。里特洛尖叫起来,伸爪子想要抓她,但还是渐渐地安静下来了。
“现在先在肩膀和腰腿部的震膜附近画粉色大圆圈……”
整个过程大约用了十五分钟,杰弗里帮忙涂了其他颜色,到最后,里特洛被打扮得比拉芙娜以前见到过的组件——包括神赐——都要漂亮。
完工之后,阿姆迪把绳子系在里特洛项圈上的一只挂钩上,然后再把绳圈弄松了些。里特洛平静了片刻,才飞快地跑过猪厩,前去稻草上阳光最明媚的角落。这个单体不断地打着转儿,徒劳地想看清他们对它的身体做了些什么。最后,这可怜的家伙弄得绳子全都纠缠在一起,绊倒了自己。
“看到了吗?”阿姆迪说,虽然他的口气里并没有太多热情,“观众会认为这令人捧腹。”他将一只鼻子向上指了指,“螺旋牙线就觉得好笑极了。”
事实上,螺旋牙线正快活得摇头晃脑呢。当阿姆迪唱出一连串表示“该你了”的和音,又示意对方下到底楼来,螺旋牙线才停了下来。
他的几乎每一颗脑袋都收了回去,消失在视野里。拉芙娜听到了愠怒的咯咯声。阿姆迪回以一句欢快的话。三个他的组件拿起那些染色棒,剩下的组件则抬起头,对螺旋牙线比画起来。
那个残体的组件一个接一个地走下楼梯,跛子在最后。这个四体集结在楼梯底部,瞪着阿姆迪。
拉芙娜和杰弗里交换了一个眼神,杰弗里说:“当心,阿姆迪。别忘记那是什么人。”
“我……我没忘记。我不会强迫他做什么的。”阿姆迪走向猪厩另一头,挽具就挂在那里。那个角落舒适温暖,空间足以让两个共生体进行私人对话。不久,螺旋牙线狐疑地跟了进去。他们两个消失在挽具的搁架后面。轻微的交谈声传来。“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杰弗里说。半分钟过去了,没有争执的声音。最响亮的声音也不过是驮猪们的躁动声和里特洛对着自己的嘶嘶叫声。
外面渐渐嘈杂起来。拉芙娜分辨出那是娱乐表演时常见的那种呼哧呼哧的乐声。
螺旋牙线和阿姆迪停止了排演。阿姆迪在猪厩里快步走着,将所有人集合到一起,再把必要的道具全部放上一辆手推车。螺旋牙线向门口靠去。他已经擦掉了弄花的伪装——这样的伪装在离木女王的王国这么远的地方根本毫无意义,现在他的皮毛上面涂着黑白格纹图案。他用皮绳牵着里特洛。螺旋牙线看起来不太愉快,但那也许是里特洛的错。拉芙娜走了过去,想鼓励一下那个共生体。螺旋牙线抬头望向她,说出了自从组件死去那晚之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萨姆诺什克语:“我们会让他们大笑。瞧着吧。”他的一个组件轻轻地碰了碰她。
外头有个共生体用力拍门,还发出响亮的咯咯声。
“他们准备好了,伙计们!”阿姆迪说,“拉芙娜,请到我左边来。”杰弗里已经站到了八体的另一边,准备就绪。“别担心。别担心。我会给你很多很多提示。我们会表现得很棒的!”。
门开了,音乐也换成了快节奏的曲子。螺旋牙线蹒跚着走在日光下,里特洛不情不愿地走在他身旁。在离乐手们很远的地方(先前那种呼哧呼哧的乐声是守卫发出来的),拉芙娜看到一群相互之间留出礼貌间隔的爪族,跟今早看到的那群家伙截然不同。
螺旋牙线仍然步履蹒跚,现在他装作另外一边的脚也瘸了的样子。他拉皮绳的那两个组件靠得很近,仿佛听力刚刚受过损伤。自从化妆成黑白格图案之后,他就在练习这种步子。里特洛也许没有表演什么,但它顽固地给它的“主人”添乱的样子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螺旋牙线的演技:傻瓜和傻瓜的宠物。这真是中世纪特有的残酷笑话,而共生体们的大笑声甚至盖过了音乐。
阿姆迪也走到日光下,站在两个人类身旁。爪族们的笑声回荡着,惊奇的叫声不绝于耳。那两名守卫走上前来为他们开路。其中一名守卫拖着那辆独轮车,就像拖着一辆小小的货车。
“跟着那些守卫走就好,”阿姆迪说,“店主告诉过我,他们是付费顾客,付了双倍费用来这儿看我们,并且还会再去看我们演出。”
守卫们沿着石板小路向旅店走去。四处都停着货车,甚至在那座伫立于瀑布的巨响和水雾中的绞车平台旁也有。
还有更多共生体在旅馆的门廊那里看着,但此时守卫们已绕过了旅馆,领着排成长队的表演者和出了大价钱的顾客,来到拉芙娜在爪族世界所见过的最大的一座圆形露天竞技场里。
阿姆迪的剧团在竞技场边缘的雨篷下稍事歇息,也避开了观众们的视线。
店主走到竞技场中央。此处的石板铺成复杂的式样,但到处都有像是飞溅上去的暗色斑点,而且那并非设计图案的一部分。是因为动物献祭吗?
店主开始高谈阔论。但他只讲了几秒钟,看台高处就传来吼声,随即,四面八方的爪族都吟唱起来。阿姆迪有几颗脑袋暴露在观众的视线中,但他其他的组件都蜷缩在地,“嘿!他们在喊的是:‘我们付了钱,我们不要听你说!’”
在竞技场上,店主猛地抬起脑袋,做了个厌恶的姿势,然后跺着脚走进了他位于正面看台的包厢里。
“这是不是表示我们要上场了?”拉芙娜说。
那个八体把身子趴得更低了。
“阿姆迪?”杰弗里在另一边哄着他,“你到目前为止都做得很好啊。上吧!”
“我、我、我准备的时间还不够。我——”
爪族群的吟唱声越来越响亮。有个组合往雨篷上丢了只烂红薯,一小块碎片掉到了螺旋牙线身上。他发出作呕的声音,松开了里特洛的皮绳。那单体跑进开阔的场地里,今天早些时候的警惕全被它抛到了脑后。它奔跑时绕着大圈,自始至终高声咯咯叫着。它停了下来,一时间人立而起,然后因为项圈/遮眼布的遮蔽而看不清地面,倒在地上。它连忙跳起,兀自大叫不止。它在吹嘘着什么,不过内容当然荒谬至极。但说来也怪,它说话的口气像极了店主先前那滔滔不绝的样子。
爪族群的齐声吟唱变成了大笑。
里特洛犹豫起来,面露困惑之色。它前后蹦跳,要求人们认真看待。见其他爪族反而笑得更欢,它便扑向最近处的阶梯看台——然后被螺旋牙线的皮绳拉住了。它冲向另一边,用力拖曳皮绳。在此期间,拉芙娜注意到螺旋牙线又惊又喜地上下摆动起来脑袋。他瞥了眼阿姆迪,然后——他仍在观众们的视线之外——故意放开了皮绳。
在竞技场里,可怜的里特洛差点再次摔倒在地。然后它站稳了身子,跑向看台边缘,一路拖着长得要命的皮绳。
螺旋牙线跌跌撞撞地走进观众们的视野之中,他的组件身上满是方格图案,而且两边的腿脚都一瘸一拐的。他追赶着那个单体的皮绳,却出人意料地一再追丢。最后,他的四个组件同时摔倒在石板地上,也把皮绳压在了身下某处。他站起身,四张嘴巴紧紧地咬住皮绳,得意扬扬地鞠了一躬,自己也开始夸夸其谈。但傻瓜的宠物可不肯配合:里特洛绕着那个四体跑了一圈又一圈,越跑越快,越跑越近,空余的皮绳也越来越短。
终于,螺旋牙线自己被皮绳绊倒了。他蹒跚地走了几步,喋喋不休地咒骂着。观众们反而觉得更好笑了。又一堆烂蔬菜丢了下来,但这只是比较粗鲁的喝彩方式而已。其中一块蔬菜砸中了螺旋牙线的肩膀之一,为他的方格花纹更添色彩。里特洛似乎想要大笑,但它也有自己的蔬菜要躲,而且没能躲避成功。
螺旋牙线装作十分慌张的样子,然后,他的所有组件都转向阿姆迪和其他人藏身的地方。就连拉芙娜也能看出他在模仿戏剧里的造型。他那句用爪族语说出的恳求,意思大概是:“主人!主人!出来吧!”
阿姆迪这回骑虎难下了。他发出由衷的低声呜咽……然后跑进竞技场里。
笑声变成了欢呼,烂菜之雨也减小了许多。拉芙娜从没见过阿姆迪的步子如此充满自信,走在中央的那几个他还高昂着头。如果他是人类的话,肯定会高举着双臂去迎接观众的喝彩。
杰弗里走到阿姆迪空出的位置上,脸上挂着惊讶的笑。
“他在说什么?”拉芙娜问。
“太快了我有点听不清。他在承诺某些事——”
考虑到当地口音的差异,阿姆迪可能对观众说得太快了点儿——但这或许反倒增添了他的魅力。阿姆迪大大方方地朝螺旋牙线和里特洛挥手。那两个家伙离开竞技场时还很入戏——虽然拉芙娜相信真正表演的只有其中一个。螺旋牙线钻进雨篷下面,把里特洛拴在一根木头支柱上。他同时笑着并咕哝着——还不时尝试擦掉皮毛上的蔬菜汁。他看着拉芙娜和杰弗里,笑容有点坏,好像是在说:“下面就轮到你们了!”
“杰弗里!拉芙娜!”阿姆迪的人类声音响起的同时,他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爪族语,“我这就要邀请你们出来了。杰弗里到我这边来,拉芙娜待在思想声范围之外,好吗?”这些基本上跟他们在猪厩里商量的计划一样。
“好!”杰弗里大喊着回答。
云团随即短暂地分开,阿姆迪站在午后的阳光下,斗篷上的小珠闪闪发光,涂过油彩的靴子就像纯银的尖爪一般。那两个没穿华丽服装的组件站在中间某处,但拉芙娜看不到。
阿姆迪抬头看看阳光,吃了一惊。然后他大声地说:“非常好!”他在致辞的同时也做起了同步翻译,“我要向诸位引见来自世界北方的奇迹,来自天空彼端的生物,能够无声思考的物种,作为单体能够正常思考的存在。那就是……两腿人!”四个他的组件猛地抬起脑袋,另外四个转过身,指向藏身在雨篷下的拉芙娜和杰弗里。天哪,那个八体居然还发出喇叭的乐声。
“你觉得这是在给我们提示吗?”杰弗里说。
“呃,大概吧。”拉芙娜说着,她自己也出现了怯场症状。
他们走出雨篷,挺直身子,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就像他们钻出猪厩时一样,观众们几乎彻底沉默下来。杰弗里和拉芙娜转过身,面对面站着,同时举起双臂来炫耀他们的双手。拉芙娜的目光扫过人群,留意着那些投掷蔬菜的家伙。这种看台跟木女王在旧首都的集会所很像,但要大上许多。每一层看台几乎都建造在下面那层的正上方,那些“座位”也大多以吸收声音的衬垫和高级包厢的墙壁分隔开。短暂的阳光已经消散,大看台重新笼罩在深幽的昏暗之中。很难判断看台上究竟有多少爪族:他们相互之间贴得那么近,近到她从未见过的地步。到处都是爪族脑袋,几乎全部都在看着下面这两个人类。
然后,她和杰弗里又面对着面了。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袖子,“真想不到我们会到这儿来。”
杰弗里的神情由紧张转为微笑,“我打赌你也没想到我的杂耍技巧能让我们保住性命。”他抓住她的手,握了一瞬间便分开,然后拉芙娜退到了竞技场边缘处。
阿姆迪围在杰弗里身边,继续长篇大论。他没有继续翻译下去,不过拉芙娜听出了“长着五条触须的爪子”这个和音。他走向放在竞技场中央附近的独轮车,将三个彩球丢向杰弗里。
杰弗里开始时很小心,只是同时抛接着三个小球。然后他把球抛得越来越高,接住的位置也越来越低,动作灵活熟练起来。阿姆迪丢出了第四个小球。他们在猪厩里演练的时候倒是一切顺利——可这会儿杰弗里有些忙乱,他试了好几次才保持四个小球同时抛接。拉芙娜扫视着看台。没有爪族再抛下什么腐烂的红薯,只有咔哒咔哒同声喝彩的响动。对爪族们来说,那个奇形怪状、走路摇摇晃晃的单体居然能玩得了杂耍,这已经足够令他们印象深刻了。
杰弗里的表演中最受欢迎的那部分要归功于表演快结束时的一点点好运气:第二层看台上有个坚持不懈的粗鲁组合朝杰弗里丢了一只红薯。杰弗里没有被打中,反而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算上红薯,他同时抛接起了五个物体!
“把它丢回去!”阿姆迪说,然后,他冲着看台那边高声警告了一句。杰弗里把另外几个彩球放回地上,然后站在那里,注视着看台。在层云密布的黄昏时分,爪族看不太清周围的景物,片刻之后,杰弗里后退一步,投出了一个慢速高飞球——正好砸在那个共生体丢出红薯的组件身上。
拉芙娜屏住了呼吸。她不知道这样的侮辱对这些生物而言意味着什么。不过每个爪族都在笑。那个家伙四下看了看,就连它的脑袋也愉快地上下晃动着。它还准备丢别的蔬菜,于是在另外几次尝试之后——并且换上了更结实的红薯——共生体和两腿人玩起了接球游戏。
在更多观众参与之前,卓越超凡的阿姆迪便挥手示意杰弗里离开竞技场——然后朝拉芙娜比了个手势。她的首次商业演出就要开始了。
哎呀,系绳结作为压轴戏可算不上精彩。就算用了店主提供的粗大绳索,观众们也看不清细节,尤其是在光线逐渐昏暗的此时。从另一方面来说,它不会考验她的平衡感——也不会有爪族朝她投掷烂红薯。她高高举起自己的最新作品,目光扫过看台。掌声算不上热烈,但她能感觉到某种带有深意的严肃目光。或许她没能证明自己超出单体的智慧,但她最终证明了两腿人要比任何一个肢体健全的爪族更加灵巧。
总之,她的表演并没有像杰弗里持续得那么久。阿姆迪开始准备收尾,他向螺旋牙线挥挥手,示意他再来一段喜剧表演。但就在螺旋牙线解开里特洛绳索的同时,店主从正面看台的私人包厢大步走出。他咯咯的叫声带着明显的弦外之音。他在提出某种要求,口气非常礼貌。他的话引来了观众们的大声喝彩。
阿姆迪在震惊中犹豫起来。杰弗里则缓缓走进竞技场。
“怎么了?怎么了?”拉芙娜连声问道。
杰弗里给了她一个怪异的微笑,“我想,我们的东道主希望让他选中的少数几位观众到看台下面来……呃……抚摸我们。”
阿姆迪将注意力转回到拉芙娜和杰弗里身上,他的举止突然失去了卓越超凡的气度,“非常正确。这些共生体之前都没见过人类。就算有,也是作为敌人……你们怎么看?”现在,他的每个组件都看向了拉芙娜。杰弗里也一样。
“我——”她向看台上的爪族群看去。目前,绝大多数的爪族都明显很友好。我们明天离开时,这份友好将大有裨益。自从她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以来,就总是在做这种可怕的赌博。“告诉他们‘可以’,阿姆迪。”
“好吧。”阿姆迪表示同意,然后用很慢的语速说了一句简单的话。接着,他面对杰弗里和拉芙娜说:“我告诉他们,每次只能下来一个。店主的守卫们会在附近,确保没人敢耍花样。”
第一级的爪族们拥入场地,准备享受他们的特权,近距离接触这些僵尸。店主安排他的守卫们去指挥那些前来的顾客——顺便也多收了一笔钱。
阿姆迪站在两个人类身后,而螺旋牙线带着里特洛走了出来,站在拉芙娜右侧。里特洛又在喋喋不休地吹嘘自己——但见螺旋牙线把它拉近,作势要咬,它便把声音压低了些。
这批“选中的少数几位”顾客中的头一个通过了守卫。这个五体兴致勃勃地快步走来,然后放慢步子,甚至还后退了一点儿。五颗脑袋同时抬起仰望,又同时被杰弗里的高度所震慑。那顾客身后传来抱怨他拖延的声音——但他不打算就这么回去。
杰弗里单膝跪地,伸出一只手,示意对方走上前来。
阿姆迪紧张地扭了扭身子,“这位可不是店主,你用不着非冒险不可。”
“没关系的,阿姆迪。这就像我们去长湖共和国的初次远行那样。”杰弗里的肢体动作甚为放松,但声音还是透着些紧张。
五个脑袋花了差不多一分钟时间,分别打量杰弗里的衣服,用柔软的嘴唇衔住他的手指,然后跟阿姆迪聊了几句。“他赞美了我,说我把你训练得很好,杰弗里。”阿姆迪说着,经过那名顾客身边,向拉芙娜走去。
有些观众所做的和头一个差不多。另一些则回头看着躲在远处的朋友们,好像在说“看看我,离这头怪兽多近啊!”很多爪族试图跟杰弗里以及阿姆迪交谈,他们重复着人类说的词语,观察着他的反应。
暮色渐渐深沉,表演场地的几个角落都点上了灯。火烧得很旺——即使对爪族来说也是明亮的光芒。顾客们陆续前来。有一些甚至花时间去赞美螺旋牙线的演技。拉芙娜很好奇,他体内的那个铁先生会不会厌恶这种真诚的赞美。但不管怎么说,那个残体看上去很愉快。里特洛不太理解他们的对话,但她显然把自己当做迎宾队列里的重要一员。
只有很少很少的几个顾客凑过来做了阿姆迪一直担心的事。有个共生体撞了杰弗里一下。听到阿姆迪的抱怨,那个家伙似乎表达了歉意,然后经过阿姆迪,向拉芙娜走去。那是个七体,但却瘦弱畸形。如果往这家伙脸上化个方格妆,他完全可以扮演螺旋牙线的那个角色,只是手法要更卑劣些。他在拉芙娜身边绕来绕去,发黄的眼眸和爪族生物的嘴都对准了她。阿姆迪仔细打量着他,翻译出了那个生物的话,“他在对每个人说,就算靠得这么近,你也发不出任何思想声。”见拉芙娜仍然缄默不语,他便发出一阵尖厉的叫声,意思是“有生命”(或是“没有生命”)——然后重重撞上了她的膝盖。
拉芙娜摔倒在地,但还没等那家伙再做什么,杰弗里和阿姆迪便赶到她左边,螺旋牙线则出现在她右侧,他们一起抓住了那个陌生爪族。一时间,那几个组件都被掷了出去。拉芙娜挣扎着站起来。那个袭击者的组合分散了,于是没法正常思考。那些组件头昏眼花地环顾四周,然后逃向表演场地的边缘,又一起跑回去,消失在看台中间的一个开口里。
“够了!”杰弗里喊道,“该散场了!”他向拉芙娜伸出手,温柔地说,“你还好吧?”
“我很好,我——”她并没有受伤,只是受到了惊吓。
阿姆迪还在和人群旁边的店主交谈。那位大人物正站在收钱的守卫们身边。阿姆迪的话使得他慌乱地手足挥舞起来。爪族们也纷纷抗议。噩梦般的景象浮现于拉芙娜的脑海。
阿姆迪说:“店主说如果我们能多待一会儿的话,我们想要怎样的好处都没问题。”
“我们只能留下了。”拉芙娜说。
阿姆迪将四个组件的头高高抬起,响亮的咯咯声盖过了所有人声。“我再重复一遍店主对我们的承诺,”他说,“我要说,我们乐意合作,但我们希望所有人都保证遵守诺言。”
店主点着脑袋表示同意。拉芙娜看出了他如此热情的原因:他的守卫们背上的驮篮里堆满了战利品。这家伙今晚发大财了。
杰弗里也点点头,但毫无热情,“好吧,你是对的。我们得撑过这一会儿。”他转身走向闹剧发生之前正和他聊天的那个组件。他们的交流起初还有些不自然,但现在,所有人都在留意爱惹祸的那些家伙。人流和现金流都恢复了正常。
拉芙娜不太清楚他们在那儿待到了多晚。共生体们不停地拥入场地。她注意到偶尔有共生体对她投来挑衅的一瞥,但没再做出粗野的动作。至于其他……她现在开始明白,约翰娜和杰弗里还有其他参与探险的孩子们为什么喜爱前往王国之外的危险远足了。大多数陌生的爪族,一旦克服了对人类最初的不安之后,似乎就会迷上能与显然具有智慧的单体近距离打交道的体验。夜色渐渐深沉,照明的火点燃了一次又一次,而越来越多的共生体开始尝试重复她和杰弗里说过的话。还有些已经参观过的共生体,发现店主不允许他们再次排队参观,便流连于竞技场边缘,对那些靠近的顾客高声提出建议。
他们之中也许有敌人和怪物,但也会有下一代人类孩子潜在的爪族挚友。
装满干豆子或塑料小球的袋子,一般被用做玩具或杂耍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