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25

“迂回绕过去。”阿姆迪的建议说起来比做起来容易。迂回路线开始时,他们悄悄前进了一整夜,距离切提拉蒂弗尔地图上那个凶险的“X”记号又接近了几公里。他们冒着瓢泼大雨在湍急的浅滩处涉水过河。等到平安过河之后,拉芙娜决定看在天气的份儿上振作一些。暴风雨也许能保护她不被敌人侦察到。乌云(也许)意味着内维尔的轨道飞行器看不到他们。而雨水也赶走了昨天享受着温暖日晒的蚊虫大军。

阿姆迪在地图上找到的那条小径最终应能带他们越过山口,到达另一处裂谷。这座“狂野封邑”是地质活动较少的裂谷之一,但它的名字却显得极其无知可笑。它的上一次大范围喷发大约发生在一千年以前。之后,爪族们冒着各种天灾的威胁慢慢迁入了这个地区。两百年前,裂谷北端的一次喷发使得木女王在那里的殖民地成员全部窒息而死,连一个组件都没剩下。木女王对此耿耿于怀,她再也没有回过那里。

但与其他选择相比,拉芙娜和她的伙伴们完全可以接受地质方面的风险。

他们爬出山谷时,风势渐长,头顶的山崖上方电闪雷鸣。雨还没落下,但他们脚下的道路十分狭窄,嘈杂的声响也让驮猪紧张起来。

大约半小时后,她发现闪电不知怎的触发了提灯——放在中间那辆马车的那些——的防盗警报。警报光线透过箱柜的缝隙照射出来。这并没有让驮猪们更加紧张,但却很让拉芙娜——以及驾驶着她后面那辆货车的阿姆迪——分心。

“好多灯光啊,”他对她说,“嗯,他们在调整光线!看到你货车边上的彩虹没?”

“我看到了。别担心,阿姆迪。暴风雨过去以后,它应该就会停了。”除非内维尔聪明到在这个时候用轨道飞行器窥探情况——但即使那样,也只能得到一丁点儿有用的信息,“一直看路就好了。”不过,考虑到阿姆迪的眼睛数量,这个建议还是留给她自己比较适合。

警报又持续了一两分钟,然后便停止了。狂风最后终于止歇,闪电也消退无踪。雨继续下,有时还夹杂着细密的冰屑,甚至让她看不清驮猪双耳的前方。然后会有一两分钟时间,她可以看到裂谷的大半景色,而暴风雨看起来更像一阵飘舞的雾气。他们如今的海拔远高于谷底森林。再见了压杀灌木,再见了飞箭树和挺拔的班纳木。高处的树丛更为茂密,相互缠绕,树旁的雪堆也在雨中慢慢融化。

在她身边的阿姆迪组件之一坐了下来,面露痛苦之色:大雨濡湿了它的思想声。她只希望货车后面的那些组件足以保证货车的安全。在道路的某几段,路面的一侧就是悬崖峭壁,另一侧则是模糊的雾气。等倾盆雨势减缓,她惊恐地发现,如果自己驾驶的驮猪走偏了方向,她将会坠下多高。

螺旋牙线仍在近旁,大部分都位于杰弗里的货车前方。昨晚,在找出地图之后,这个残体就再没起过什么作用。当阿姆迪向他解释向东绕道的计划、并询问被发现的可能性时,这个残体只是站在旁边,把所有脑袋转向不同方向,这与耸肩具有相同的讽刺效果。但今天,这个共生体真的帮了他们大忙。当道路消失不见或者似乎出现岔路时,螺旋牙线就会在那边爬上爬下地打探。然后,他会回到他们的视野中,领他们继续前行。有好几次,他们不得不下车清空前方的石头才得以前进,但他们仍在一点一点地向着东方、向着高处前进。

此时此刻,螺旋牙线正朝最后面那辆货车走去。在她身旁的阿姆迪组件扭过身子去瞧。“我想,他是在检查备用的驮猪。”他说。空闲的那几头牲畜都跟在第三辆货车后面,用一根短绳子牵引着。

螺旋牙线经过时,她低头看去。那个瘸腿组件一如既往地影响了整个组合的步态,但……她已经很熟悉这个组合的模样了。两个组件的脑袋上有完全相同的白色斑纹,所以它们肯定是同一窝出生的。其中一个就是被她弄断了腿的可怜家伙,瘸腿让她每次都能认出它来,可此时,它那块白斑的边缘已经晕染开来,看起来就像是……用了便宜的染发剂。

哈?神秘的事儿还嫌不够多吗?这个想法飞快地从她脑海中掠过,而她的驮猪随即向坡下滑了半米——于是,她的所有注意力都转回了应有的地方:活过这一天。

雨一直下到黄昏时分,不过他们也经过了最难走的那段山路。他们这支小小的车队驶过高山草地边缘。要不是因为阴天,轨道飞行器的摄像机恐怕已经发现他们了。杰弗里哄骗驮猪们又走了几公里路,最后在一座悬崖边上停下来。根据阿姆迪的判断,就算在阳光明媚的白天,那儿也能遮挡轨道飞行器的视线。

“除非内维尔再次调整它的方位。”拉芙娜说。

“对,”那个八体紧张地望向天空,“我得好好思考一下。今天我的注意力有点太分散了。”

螺旋牙线又在爬上爬下,也许是在确认哪里有岩石坠落的危险。他回来以后,又绕到前面,去给他们指示货车应该停靠的位置。

这儿除了拉芙娜之外的每个人都有很多粗活要做,尽管雨下个不停,他们还是很快为驮猪添了草料。螺旋牙线生起营火,然后他们坐下,开始进食。

“就算煮过,这玩意儿也难吃得要死。”杰弗里说。

“腌肉更难吃。”阿姆迪说。

“哈,”拉芙娜说,“那么好消息是,我们的食物快吃完了。”

螺旋牙线没有参与闲谈,他只是冷冷地咀嚼着食物。他成了残废,而且只剩下四个组件,或许已经没法进行平常的那种爪族狩猎了。她注意到,他仍然警觉地留意着其中一头驮猪,也就是他们一直拴在阿姆迪货车后的那头差不多跛了脚的牲畜。螺旋牙线和杰弗里之前给那头驮猪检查过前脚爪,取出了一块嵌进去的石头。这头生物明天也许可以干点儿活,但它很聪明,足以意识到这些肉食动物主人虎视眈眈的目光。这会儿,在螺旋牙线的视野中,它表现得很不安。

“噢,我觉得我们这条近道已经走到一半了。”阿姆迪说。

拉芙娜想起他们在地图上看到了什么:前方的那座山谷里,分散着许多聚居地。“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停下来休息,再交换些食物。”

阿姆迪说:“我们在那边遇到的爪族多半从没见过人类。”

拉芙娜的目光从阿姆迪转到杰弗里身上,“你认为它们也许会立刻袭击我们,就像铁先生杀死你父母那样?”

杰弗里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然后摇了摇头,“铁先生是以前的剜刀制造的疯狂共生体,它的阴险残忍远超过正常爪族。”

“它们肯定跟铁先生不同,”阿姆迪说,“但还是有很多不太乐观的可能性。我很肯定狂野封邑的居民们听说过人类,但——”

“那好吧,”拉芙娜说,“也许我和杰弗里都先藏起来比较好。你和螺旋牙线可以假装是结伴的旅人。如有必要,我们可以用提灯跟他们交换东西,或许别的东西也可以。要蒙混过去并不难,伙计们。但问题是,接下来呢?我们必须尽快赶回去,而且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情况下——直到我们希望有人注意到为止。”

杰弗里弯下腰去,用手抓了抓自己乱如茅草的头发。他突然又坐直身子,“我敢打赌,要是约翰娜和行脚还在附近的话,我们早就获救了。内维尔对付的肯定不止是你,拉芙娜。到最后我们没准儿还得去营救其他人。”

“这可以交给我,杰弗里,”拉芙娜说,“只要让我回到‘纵横二号’上。”

他满脸诧异地看着她,“你这么轻松就能接管飞船?那你还让内维尔把你赶下台?”

拉芙娜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你是不是觉得我真是个傻瓜?”

杰弗里的目光转向别处。她不知道他这是生气,还是在表示蔑视——但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口气变得温柔起来:“算上内维尔,一共有三个敌人在寻找我们。我们手里的证据表明,他们之间并没有达到公开对抗的地步,但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各自的目的。或许大老板只想把我们送进动物园去。维恩戴西欧斯主要的兴趣是在假装把我们送去大老板那儿的途中悄无声息地干掉我们——至少干掉你。我想内维尔只想把你赶走而已。只要你不在,他就能独自掌控‘纵横二号’了。”他回望向她,“无论如何,到目前为止,这三股势力一定都已知道我们逃离的事实。如果我们尝试发信求助,那么他们之中的某一个就会找到我们。我们无处藏身。最佳方案正如你所说的那样:翻过这几座山,穿过狂野封邑然后回家,并且……并且把你弄回到‘纵横二号’上去。”

阿姆迪发出一阵号啕声,但并不是在反驳,而是闷闷不乐,“我还得负责跟那些陌生人打交道!”

杰弗里道:“你知道的,螺旋牙线也许已经恢复了一部分爪族语能力,阿姆迪。”

“也许吧,”阿姆迪说着,语气中有了希望,“他以前总是——”

“可螺旋牙线在哪儿呢?”拉芙娜问。在他们这次谈话的过程中,那个残存的组合不知走去了哪儿。

杰弗里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这个动作和他片刻前的乐观迥然不同,“我想他是听腻了。我不太确定他对这次的计划了解多少。但愿他能尽好哨兵的职责。”

拉芙娜说:“他在隐瞒什么?他究竟还藏了多少秘密?”

阿姆迪犹豫地笑出声来,“噢,你是指老螺旋牙线啊。遭到杀害的事实影响了他的自我形象。他梳理毛发开始不仔细了……”他的话声越来越小。他偏过几颗脑袋,和杰弗里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在决定该怎么告诉她。

最后,杰弗里开口道:“这个故事还是你自己讲吧,阿姆迪。”

那爪族示意他们再靠近一些,一直到她与杰弗里并肩而坐,阿姆迪的两个组件靠在他们的膝盖上。如果换做小时候的阿姆迪,这样的姿势还是挺舒服的。“实际上这是两个秘密。请不要责怪我,拉芙娜,我……我曾经是剜刀的学徒,好吧,从很久以前就是了。”

她腿上的那个组件将脖子扭过来看向她,黑眼睛睁得很大,“这事跟内维尔没关系。我们没有背叛任何人,虽然你——尤其是木女王——也许并不这么想。”

“是啊,所以别追问阿姆迪了,拉芙娜。我们都有各自的秘密。”

拉芙娜点点头,压制住笑意,“阿姆迪,我也知道些关于剜刀的事情。他曾答应要给你某种医疗上的帮助,对吗?”

阿姆迪发出一阵吱吱声,所有脑袋都抬了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回头再告诉你,”拉芙娜说,“这是我唯一知道的秘密,当初我还并不相信。”

“好吧,但你是对的。”阿姆迪垂下了每一颗脑袋,“我知道我的问题是太懦弱。你们人类很勇敢,你们长久地与死亡相伴。就像你们,我的所有部分都是一同出生的,可我却这么……害怕死亡。”

拉芙娜轻轻抚摸着靠在她腿上的那个组件,“我不认为这是懦弱,”她只是好奇剜刀到底对阿姆迪承诺了什么,“但你要告诉我螺旋牙线的事情。”她说。

“噢,当然可以。关于他的伪装!”阿姆迪的口气里又有了些精神,“在帮助螺旋牙线这件事上,我做得更成功些。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骄傲,虽然木女王也许会把这种行为称为背叛。但我知道剜刀-泰娜瑟克特基本上是个好人。”

杰弗里轻轻拍了拍他腿上的组件,“你是故意逗弄拉芙娜吧?说重点!”

“不,不是的!我只是在想应该怎么说。”他把身子贴得更近,同时扫了眼黑暗的四周。又开始下雨了,但在无风的夜晚雨下得非常轻柔。“我说剜刀-泰娜瑟克特基本上是好人,并不是在玩弄修辞手法。三个它来自于他谋杀的那个学校老师。她现在控制着局势,只不过整个共生体对此的理解不太一样。”

“我知道,”拉芙娜说,“剜刀曾经拿这事开过玩笑,只是他狡猾地暗示这都是谎言。”

“噢,这不是谎言,”这话带着阿姆迪平时所没有的粗暴,“那个白耳朵尖是关键角色,不过所有那三个组件都出了力。”

“这我也知道。”拉芙娜说。

阿姆迪的话语带上了一丝淘气,“我打赌你不知道那三个组件都生过幼崽。”

“什么?”就算她的监控系统再烂,也应该能发现这一点。除非——“是不是剜刀在北方失踪的那时候?”

“对。”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木女王大发雷霆,差点跟剔割主义的残党开战,“这么说,剜刀-泰娜瑟克特想在泰娜瑟克特的旧组件死去时,用自己的幼崽作为补充?”

“是的,但并没有成功。剜刀找了各式各样的培育幼崽的借口,不过都可以归结为一个事实:老剜刀剩下的组件有能力拒绝幼崽的加入……于是,他把其中一个给了坏家伙,而我帮他安置另外两个。”

拉芙娜看着雨中的黑夜。如果这个故事还有下文的话,她应该能够猜得到另外那两个幼崽的下场,“阿姆迪,螺旋牙线其余的组件又是哪儿来的?”

“我和杰弗里这儿。我们把那两只幼崽偷偷藏进了残体收容所——就是铁先生被囚禁的那个地方。”

“哈。我猜恰好是在铁先生‘自杀’以前。”

“对,”阿姆迪说,“总之,剜刀说服了卡伦弗雷特,让他去愚弄包括木女王在内的所有人。”

“是的,”杰弗里说,“我一直都想知道剜刀是怎么骗过卡伦弗雷特的。”

“这我不在乎,”阿姆迪说,“铁先生是个怪物,但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却——在我看来——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不管怎么说,整件事情都按照剜刀和卡伦弗雷特的计划顺利进行。铁先生剩下的部分已经疯了,疯狂的一部分原因在于,铁先生总是想向老剜刀证明自己成了某个真正有价值的人。等他不再尝试杀死泰娜瑟克特的两只幼崽之后,他们就和他实现了完美的契合。这个组合的一部分看起来仍然很像原本的铁先生,所以,他需要用颜料涂抹毛皮来作为伪装。”

螺旋牙线的狡猾和杀戮欲拯救了他们所有人,他的耐心照看也同样帮助她度过了最初心智全无的那几天。他从前真的是那个让凶杀草地得名的共生体吗?这样的赎罪方式可不是人类所能做到的,至少在这儿不可能。

好一会儿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雨声和余烬的噼啪声。最后,拉芙娜开口道:“那昨晚被杀的是他的哪一个部分?铁先生现在占了组件的一半,还是四分之三呢?”

“呃,嗯。”阿姆迪的口气有点愉快得过了头,“别担心。你知道人格是不能以百分比来计算的。铁先生占了剩下组件的四分之三,但作为整体,他的灵魂早就改过自新了。”

他们讨论的对象整整几个钟头都没现身,不过阿姆迪说他可以听到他在营地周围巡逻的声音。“他觉得我们都算不上像样的哨兵,”阿姆迪说,“我敢打赌,他打算睡觉时也围着我们。”

他们把驮猪安置在尽可能舒适的山腰避风处,那儿比任何地方都要干燥。至于他们自己的就寝条件:其中一口箱子里有防水面料的斗篷,也有杰弗里和拉芙娜之前穿的那种衣服。

他们换了衣服,然后,阿姆迪和杰弗里铺开防水斗篷。他俩蜷缩成一团,就像他们在前往南方的冰冷夜晚里所做的那样。

“你可以和我们躺在一起,拉芙娜。”阿姆迪说着,腾出一些空间来。

杰弗里犹豫起来,然后说:“这样也好。我们也需要取暖。”

前一晚他们还没有遇到这样的问题,那时,他们只是在货车上短暂地打了几个盹儿而已。

“没错。”她在杰弗里身后躺下,让阿姆迪簇拥在她身旁。自从他们长大以后,她就没有拥抱过他们了。现在……她伸出手臂去抱住杰弗里的时候,显得格外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