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里·伊格瓦是内维尔的灾难研究组的二号人物。私下里,毕里把自己看做整个组织的头脑,把内维尔看做巧舌如簧的嘴。因此,毕里总是为自己分配到的粗活数量而惊讶。比方说,总得有人去做“纵横二号”的维护工作。这艘飞船是全世界的力量核心,也是周边许多光年以内的最高科技系统。如果失去对“纵横二号”的控制权,灾研组不出几天就会失势。然后那些叛徒、无知者和爱狗派(指与爪族关系良好的人类)就会上位。更可能的情况是,本地领主会杀死所有的人类,或许也包括爱狗派。即使在木女王仰赖“纵横二号”的时候,她也是个致命的威胁。
无论是谁负责维护,都必须拥有飞船的管理员权限。内维尔非常明智地把这项权力留给了自己和毕里·伊格瓦。所以不用说,毕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到这里来,“做世界的主人”。
毕里切换着不同摄像机的视角,窥探着木女王和斯库鲁皮罗自以为私密的每一处场所。要是过程不这么无聊就更好了。毫无疑问,“纵横二号”是毕里见过的最蠢笨的自动化系统。在飞跃上界,连某些核糖体接口都比这艘飞船聪明。身处万物顶峰的感觉却只是提醒了毕里,他们如今的处境是多么悲惨。他几乎能了解那些爱狗派选择入乡随俗的原因。如果想拿“纵横二号”做点什么的话,就必须手动操作才行。这艘飞船无法进行策略性思考,更别提做战略计划。所有工作都必须经由内维尔之手,其中大部分也需要经过毕里。这艘飞船实在太蠢了,像加侬·乔肯路德这种真正的天才根本不屑于使用。如果放任飞船采用默认设置去处理事务,那么各种各样的可怕麻烦都会接踵而至。
这就是毕里想念拉芙娜·伯格森多的原因。天人啊,那个斯坚德拉凯人简直是个颅骨倾斜的尼安德特人。的确,她看起来像是人类,但只要跟她说上几分钟话,你就会明白你是在试图和猴子沟通。另一方面,她的局限也令她与“纵横二号”完美契合。毕里记得她曾在这里花费几千个小时去研究那些乏味单调的细节,也使得这个小小的殖民地得以存在。该死,现在轮到他去适应“纵横二号”了。可惜的是,这个人实在太危险了。
毕里拿出记事本,翻看他整理的最佳计划。他们只需坐在这儿,根据最近的监控影像得出最简单的结论而已。约翰娜·奥尔森多和那个叫行脚的爪族显然不必再监视了。这个事实就像伯格森多的失踪一样,对木女王的实力造成了极大削弱,但仍然有许多事需要收尾。
必须找回加侬。不幸的是,“俯视之眼二号”的操纵难度相当大,毕竟,它是在技术兴起时代之前诞生的机器。“纵横二号”也失去了加侬远征队的踪迹!毕里把轨道飞行器移向东边,试图找到更好的搜寻视角。但到目前为止他一无所获。
内维尔与木女王的敌人有过通话,对方声称拉芙娜·伯格森多已经死去或是即将死去。好吧,如果非这样不可的话,也没办法。但尽管拉芙娜失踪了,木女王还是想方设法争取到了更多孩子的支持。如果他们要求再次选举,如果内维尔这回没法用他那张巧舌如簧的嘴来取得胜利——好吧,内维尔说过(只对毕里一个人说过),也许他们应该用“纵横二号”来对付自己的同班同学。在内维尔的设想里,这样只会死几个人,然后就能实现暂时的专制。另外,他还说,专制是这颗星球最自然的政治体制。也许是这样吧,但内维尔现在变得太残忍了:现在他已经给飞船的激光炮装设了威力增幅器。我们要保护人类种族。如果我们想要返回超限界,就需要每个人的努力。毕里正在研究另一个对付木女王的计划,那个计划不会伤害任何人类孩子,无论他们效忠于什么人——它还会让灾难研究组处在有余力反击的位置上。他所要做的,只是把计划整理得足够条理清晰,以便说服内维尔而已。
毕里强迫自己的头脑去梳理那些应该由“纵横二号”来处理的无数细节。人类究竟是怎样从爬行界编程领域的黑暗时代幸存下来的……
等他再次注意到时间的时候,已经接近黎明。他今天算是熬了通宵了。他还必须再待上一个小时。当然,这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了。每当你要求“纵横二号”去做些新奇却很简单的事时,你通常会看到它新奇又愚蠢的解答。起先,最近的这次异常看起来只是又一堆程序漏洞而已:三百万条中间码就这么崩塌融合为了几个毕里认不出的潦草文字。那个所谓的“结果窗口”开始滚动简单的萨姆诺什克语句。起初,他觉得这些只不过是毫无用处的回溯信息而已,就是每次系统声称毕里犯了错误时都会冒出来的那种。
有什么东西对他闪烁着友善的绿光。是资源监控软件发出的警告。他使用这个软件是为了监视伯格森多之流私自挪用资源的情况。既然她和瑞斯特林都不在了,那么捣鬼的就肯定是别的什么人。欧文·维林?欧文正逐渐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不过,他不是那种会耍阴谋的家伙。等等。系统资源的使用率已经,呃,超过了百分之一。毕里一时间想不通这代表了什么——当然了,“纵横二号”也并没有启发他。现在使用率已经达到了应有的一万倍!也许“纵横二号”发现了某种出错的新法子。在接下来的五秒钟里,使用率已经达到了七百万倍。然后他发现用户列表里有……毕里·伊格瓦的名字。
有人在耍我。而且不是同学之间的那种戏弄。他疯狂地寻找着可能性。他能关掉这玩意儿吗?那种绿色的系统资源警报——他以前从没见过。他向帮助功能求助,居然也得到了相应的答复:
资源监控记录显示,飞船已升级至标准处理元件。飞船正以零级状态处理你的设计工作,其性能为爬行界应急处理器的一千万倍。为使系统有更理想的表现,你应当考虑请求不确定性扩展。
“见鬼。”他轻呼道。这只意味着一件事:巨大的黑暗已经退却,爪族世界不再处于爬行界之中。他身旁的墙壁闪动光芒,带着原本的任务苏醒过来。其中一些任务恐怕已有十年之久,在范·纽文完成杀戮的同时就已搁置。飞船直接结束了其中大部分任务:它确认这些已经不再必要了。毕里的视野中掠过几个任务。他劳心劳力构建的设计程序经过了重写,融合了“纵横二号”的技术资料库,而那个资料库如今仿佛在自行运转一般。
毕里盯着进程看了好几秒,几乎动弹不得。显示的数据大都让人无法理解,但他认出了它的推理模式。这是飞跃中界的自动化系统,或许是“纵横二号”曾经有过的最高性能。毕里惊讶地发现泪水涌出了眼眶:如此简单的系统居然能带来如此巨大的愉悦。这下肯定好用多了。他挥手唤出一个界面,却没觉得它变得友好。该死。也许他们抢救“纵横二号”可用物资的行为毁掉了这方面的功能。又或许这艘飞船本来就没达到那种程度的性能。他身子前倾,注视着推理模式。那也没关系。他能看出基本的模式来自飞跃界。实景图像应该有望实现,虽然需要自然界的物质作为来源。他的目光从一个进程转向另一个进程,不断提出问题,思索着答案和后果。大部分的思考仍然需要在他的脑内进行,不过在十年后的今天,他已经相当擅长这一点了。
他突然间领悟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它显然是拉芙娜·伯格森多留下的礼物:正是那几个简单的窗口指示他一直该看什么地方。那个婊子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对“纵横二号”进行了设置,让它运行某个软件以监测相关的物理法则。但刚才所发生的变化远比程序所能探测的极限还要巨大许多倍。变化太过巨大,以至于“纵横二号”重启了标准的自动化系统。
他将其他方案推到一旁,要求系统给出更多细节和解释……好吧,伯格森多用过地震来比喻界区分野的变动。毕里的唇角泛出微笑。这话能否说得通,取决于实验模型的概率分布状况。这样说来,哈!或许更合适的比喻应该是结束睡眠状态才对。这次变动开始于一百秒钟之前,但界区分野上升的速度之快,令“纵横二号”仅仅过了十秒便恢复到了标准模式的自动化。之后一分钟内的性能提升势头趋于平稳,现在的物理法则已经达到了飞跃中界水平。一艘像样的太空飞船——也包括“纵横二号”,如果他们没把它掏空的话——可以达到每小时几十光年的飞行速度。在宇宙的这个区域,这一点甚至更胜范·纽文到来之前。这也就意味着……
救援不再是几个世纪以后的事了。从前,希望是如此渺茫,伯格森多的那个混账脑袋甚至把它视为威胁。她一直宣称救援舰队在三十光年以外。如今,在爪族世界上,界区物理特性仍在改善之中。如果界区分野提高了三十光年会怎么样?
毕里将监测程序调整来调整去,试图察看近处的星际空间的情况。“纵横二号”已经够聪明了,应该能帮得上忙。噢。他的几条命令分别得到了解释。唯一可用的界区探测器位于飞船上。如果这艘飞船有个稍远些的工作站——就算只是在一光年之外也好——就能得出合理的推论了。
毕里挥手关闭异议窗口,强迫系统根据历史数据进行推断。得到的结果闪动着表示“极度不确定”的淡紫色光芒。系统在警告毕里。尽管如此……窗口上显示出一支十来艘太空船组成的舰队,正在以超光速行驶。救援者们位于距离此处的三十光年高处,紫色的推测数据表示虚拟速度是每小时五十光年。救援者的到来用不着几个世纪,甚至用不了几年。按这样的速度,他们会在一小时内抵达。
飞船仪器所显示的数据表明,空间变动已趋于平稳。这不重要!过了今天,这次流放就会成为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有了运作正常的超光速引擎,救援者们可以把他们不断带往更高处的界区,最终抵达超限界。在那里,像加侬和杰弗里这样的太空考古学家(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完全毁掉杰弗里这方面的潜能的话)可以重建超限实验室,完成他们父母和整个斯特劳姆文明圈的梦想。
要不了一个钟头,他们就可以跟这个磨蚀灵魂的困境说拜拜了。
啊?在紫色的显示窗口上,舰队的推测速度已跌落到每小时三十光年。很好,但那本来就只是推测数据而已。“纵横二号”的监测设备仍然表明——毕里来回扫视着几个显示窗口:在这颗星球上,数据融合几乎是不可能的。飞船的监测设备显示,当地的物理特性正在衰退。此时此地,超光速引擎的最大可能速度是每小时十五光年。而后,舰队的推测速度又跌落到每小时十二光年。
那又怎样呢?救援也许还要等一个小时,或是一天。或是一整个十日。但令人焦虑的寒冷还是不断从毕里的身体内涌出。也许范·纽文造成的界区波动并不是什么“疾病造成的昏睡”。也许拉芙娜·伯格森多的比喻是对的。
物理特性每况愈下。本地估测速度为……每年五光年。不,不,不!紫色的舰队已经到了二十光年之外,如果是飞跃上界,这点儿距离可以直接用空间跃迁通过。
每年两光年。运作警报四下响起。“纵横二号”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下已经无法维持正常标准的计算能力。毕里挥挥手,命令它尝试计算。
随后毕里才意识到,在飞跃界的自动化设备接近机能极限的时候,对其下达命令是很不明智的。监测软件的估测值达到了每年一光年——他身边的显示窗口纷纷重新格式化,或者干脆直接崩溃。飞船上的照明亮起,但毕里知道,他和整个爪族世界再次坠入了幽深的黑暗之中。
他在程序的废墟中坐了一会儿,震惊得无法动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根据一个幸存下来的时钟窗口来看,是193秒——救赎曾近在咫尺。如今它又突然被抽离。他真想放声痛哭。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去审视受损状况。这三分钟之内,“纵横二号”进行的实际计算量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多。他的计划有了结果——如今增加了利用现存设备的技术细节,还有供内维尔选择的政治手段。还有这次界区变动本身的记录。或许他们能以此推断接下来可能出现的状况。还有……还有数据在持续受损!飞船刚才在以标准处理器运作,直到爬行界径直笼罩上来的那一刻。向后备计算程序的转变很成功,但将数据转译为被动(或者说愚蠢)格式的过程中断了。智能程度下降之后,就连物理数据本身也在消失。剩下的那些数据,甚至是被动格式化的那些,都需要立刻进行手动备份。
毕里身体前倾,开始向“纵横二号”发号施令。别惊慌。他曾经历过很多次这种情况。别错过任何一个步骤,别犯错。别惊慌。如果内维尔和欧文还有梅多在线上,他们一起努力,就能拯救几乎全部数据。是啊,可狗儿们是怎么说的来着?“如果愿望是鸡蛙,我们就永远不会饿肚子了”?那些狗儿知道自己世界的极限,虽然它们并不明白:它们自己就是极限所在。
毕里成功保住了他的计划程序中的绝大部分数据。从开头那部分来看,它似乎很不错,足以帮助他说服内维尔,他的“最佳计划”是可行的。不幸的是,他不清楚重新格式化之后还能剩下多少细节。而且在他抢救最佳计划数据时,监测软件的显示窗口传来焦煳味,这是数据损失的典型表示方法。见鬼,我可没法同时忙这么多事儿!他匆匆浏览着伯格森多的笔记。那种程序的构造本身很简单,连最早期的人类应该也能看懂。程序本身是不会轻易损坏的。但紫色的分析数据和监测软件的大致时域都消失不见了。
他迅速运行修复软件,并且重启程序。在此期间,他小心翼翼地整理好了他的“最佳计划”的打印稿。到最后,他做了那件内维尔肯定希望他最先做的事情——
“飞船,给我用安全线路接通内维尔。”这会儿,毕里已经彻底变回了穴居人。他甚至还记得确认线路安全。这意味着这次通话会直接接入内维尔的头戴式显示装置,或者接通内维尔公寓的电话。
可惜的是,头戴式显示装置只剩下了一个,而且内维尔跟拉芙娜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免使用。将近十秒钟过去了,接着,有个女声回答:“喂?”
“呃,嗨,塔米。我能和内维尔讲话吗?”
“嗨,毕里。内维尔去了新城堡——你知道的,他准备对木女王的密谋提出强烈抗议。他让我留守在他的答录机这里。所以,你要留什么口信吗?”她的声音中透着不快。塔米并不是约翰娜·奥尔森多,但她在很多方面也很令人不舒服。毕里不太明白内维尔看上了她哪一点。
“不了,没什么事,我会在会场那里找到他的。谢了,塔米。”
毕里盯着监测软件的显示窗口又看了一会儿。它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噪音。爬行界很可能回到了他们头顶许多光年的地方。改变这一点只需要几秒钟……或者几年。而且他必须立刻告知内维尔。不过,毕里又花了几分钟去确认没有其他异常,也没有什么设备会在下一次界区上升/下降时烧坏输出口。
他匆匆离开指挥甲板,走进大会议厅。他惊讶地发现那儿空空荡荡的。内维尔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每一个人去新城堡参加这次集会,甚至包括最顽固的爱狗派人士。或许这些人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既然伯格森多和约翰娜都不在了,他们想要得到拯救,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内维尔和灾研组。
他步出门外,走进冰冷的空气中。还好没什么风,也算不上特别冷。他走回相对比较温暖的入口处,系上了上衣纽扣。他站到那儿时,清晨的第一缕光线照到了高处的山腰上,照亮了女王大道两侧的公寓,再照到新堡镇的每一座屋顶上。远处是新城堡的穹顶——登陆舱就在穹顶之下。
又是宇宙最深处的一个平凡到极点的清晨,这都要感谢范·纽文以及跟着登陆舱一起降落的那些霉菌。毕里知道那些关于范·纽文抬高爬行界、太阳为之失色与爪族疯狂舞蹈的故事。而在这个早上的界区提升中,毕里看不到这些故事的任何证据。他更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注意到某件事的人。它对于宇宙也并非是多么巨大的变化,只是向着自然平衡略微趋近了一些而已。
毕里开始向新城堡慢慢走去时,一部分气馁的感觉也渐渐消失。救赎在最后一刻离他远去,但依然留下了一个信息:拯救正在路上,而且只会早来,不会迟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