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23

约翰娜·奥尔森多漫步在这只奇怪的筏子上,看着她的旅伴们。她自己可不会航海,但她坐过王国的海轮。常见的设计外形之一是多体船:一种将单组合大小的小艇以网状连接起来的舰船,以便单个组合保持自己的身份认知。有时,多体船的结构中也会包含中心船体,以便贮存大型货物。那儿的空间会很大,足够让相当数量的组合舒舒服服地待在一起。

但哪怕是最大的北方多体船,依然要比这支十船舰队中的筏子小。约翰娜很想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筏子是怎么做到不散架的。每只筏子都配有桅杆和船桨,但并没有共生体在操纵。在她这只筏子上,热带爪族们来回转悠,组成小队用力拉着一个看起来像是舵柄的东西,另外一些爬上了索具(有时还会掉进海里!)。上方传来的短促尖叫和吱吱喳喳声可能是在指示方向,但下面的热带爪族大都置若罔闻。

这些筏子肯定会接连沉没,或许最好的结局就是搁浅在某处遥远的岸边,就像那些飞船山下被反复地冲上岩石的遇难船。

第二天,她找到了聚集在帆桁处的临时准共生体之一:它们正试着把帆布拖来拖去。这些爪族不全是毛发稀疏的热带爪族,其中有些长着肮脏破烂的深色皮毛,在这样炎热的气候下一定很不舒服,但看起来确实很像北方爪族。

“嗨,约翰娜,嗨,嗨。”一个五组件集群全体注视着她,用清晰的萨姆诺什克语对她说。当约翰娜在它们边上坐下时,这个准组合围住了她,五个小脑袋上下晃动,向她致以友好的问候。

“我们在往北方开,我想。”它说。那大概只是随口乱讲的胡话,因为它们实际上在向西航行。大陆的海岸就在北面几千米的地方,但如果它们向西航行足够远,绕过大陆的西南角,就可以抵达王国北边了。约翰娜更仔细地看了看那五颗脑袋,离她最近的那个在后脑勺上有一块白色的星状斑点。她不太可能记住这些年来见过的所有残体,但这一个……她伸出手去,“小家伙!”

“嘿,有些也许是,有些。”它说。哇哦。以狗舍的标准来说,小家伙恐怕算是个失败品,但它在从和弦的残体收容所的那场大逃亡中幸存下来,还来到了热带群落。这几年,也有别的爪族完成过这样的壮举,但在热带群落的数百万爪族当中,这样的爪族不过几百。维恩戴西欧斯把约翰娜逼入热带群落后,当凶狠的爪族群将她击倒在地时,那一幕以及她身体的陌生感一定几乎以音速传遍了整座城市。而在城市的各个地方,那些还记得她的爪族一定收到了这个信息,随即请求放过她。刚好赶上。

这个准组合又和她在一起待了一会儿,然后就和其他爪族进行了重组。其中一些去了另一根桅杆旁,而另一些融入了更大的群体,去哄骗海鸟下来做它们的午餐。

现在,她这边筏子上的所有爪族似乎都能认出她了。她再没有遭遇过敌意。不过,热带群落仍然是喜怒无常的。出海后的第五天夜里,发生了一场致命的骚乱。约翰娜盘坐在木筏上,聆听着爪族临死时的尖叫。接下来的那个白天,她看到了留在筏子边缘木料上的暗色污渍。我希望它们不是为我而争斗。或许不是吧。比较温和的打斗很少见,但她还是在白天碰见了一两次,一群爪族分成几派相互对峙。她看不出任何搏斗的动机,显然不是由于食物或性欲——这儿似乎也没有能持久存在的小派系。单体不比狗儿更聪明,但这个群落似乎传承着必须与周遭战斗的类似文化基因的东西。很快,她就学会了辨别爪族们最具危害的情绪和最疯狂的规矩。比如,如果她打算打开堆放得到处都是、在筏子中间部分堆得最高的储藏箱时,她就一定会碰到麻烦。这种反应可能来自于筏子住民遗留下来的流浪者基因,也可能有更加古怪的原因。每只箱子的木质边缘都烙有圆形灼痕,有点像北方佬的巫术符记。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之没有爪族会去摆弄货物。

约翰娜只好每天花费几个小时来研究这群热带爪族。它们和残体收容所里的同类不同,在收容所里,共生体之间乱交或随意用思想声通话都等同于变态,管理者会尽全力去禁止这种行为。而在这里,变态行为被视为一种游戏。不过,这些单体很少会做出真正的蠢事,比如往筏子的雨水贮存池里撒尿之类。事实上,它们拥有一定的水手技能,而且它们在潜水捕鱼时显得相当协调一致。最后一点对约翰娜来说是件好事,尽管她恐怕没法一直靠吃生鱼过活。

大多数联系紧密的共生体不喜欢游泳,它们不能忍受思想声被水妨碍的感觉,但热带群落的成员可不会这么拘谨。在水中,它们会飞快地游来游去,就好像它们是天生的海洋生物一样。这群爪族中有一部分几乎一直待在水里,但某种比爪族大很多的黑白相间的动物游过附近时除外。孩子们管这些动物叫鲸鱼,热带爪族和北方爪族都极度害怕这些动物。

鲸鱼肯定很吵闹而且相当蠢,因为爪族似乎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安全地回到水中。到了第四天,约翰娜也开始和爪族们一起游泳。在接下来的那个十日里,她参观了所有其他的筏子。每只筏子上的爪族都和她自己筏子上的那些差不多。最后,她跟所有“船员”都熟悉起来。

在每只筏子上,她最终都会与爪族交流同样的问题:“我们这是去哪里?”答案则总是类似于“我们往北去”、“我们跟你走”或者“这条大河真好玩!”几种。

她最终回到了最初那只筏子,一部分原因是小家伙在那里,但也是因为她决定把那当做舰队的旗舰。当然啦,这只筏子也是最大的。它的桅杆附近还有一片开阔地:这片空间被带抽屉的橱柜围了出来——这些橱柜没有打上货物烙印,不过也几乎都是空的。如果她没劫持这支舰队的话,这些抽屉里也许会装有属于真正的船员的各类物品。

最初两个十日阴雨连绵,筏子的一边是外海,另一边是海岸线上的丛林。筏子以匀速保持着基本向西的航线。约翰娜做了些计算——这不是她第一次为了拉芙娜曾强迫她学习手算技巧而心怀感激了——推算出它们很快就会转过西南海角。这支舰队可能确实正朝着木女王的王国航行。我真的那么善于劝诱别人吗?又或者这支舰队本就想去北方,而我仅仅是让它们提前启程而已?

约翰娜有的是时间去思考,或许比她一辈子的空余时间都多。大部分思考都只是在毫无意义地原地打转,但其中一些可能会救她的命。

内维尔的邪恶已经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换个角度思考,她明白了许多事。早在很久以前,他就背叛了拉芙娜,并一直在散布谎言。她想起他始终在劝说行脚和她绕开热带地区。这几年来,他们一直在搜寻大老板,搜遍了每一个地方。或许这次内维尔做得太过头了。木女王——当然还有拉芙娜——都知道这段飞往热带的旅程。这下即使是内维尔的三寸不烂之舌也没法将事实掩盖太久了。

头一回理清整件事的逻辑时,约翰娜的精神为之一振——持续了大约三秒钟,直到她突然想通了其中的种种暗示。在内维尔造成行脚和约翰娜坠机的那天晚上,他还谋杀了谁?如果她回到故乡,还有哪个同伴会是活着的呢?

会有同伴的。我必须得足够聪明,才能回到家并找到他们。为此她花了不少时间去思考内维尔说过的一切,并且以每个字都是谎言作为前提。由此可以得出许许多多的推论:内维尔说轨道飞行器的影像装置只能勉强算是水平传感器,且只有一千米级别的分辨率。如果不是这样呢?她想起了轨道飞行器,她和杰弗里是仅有的见过它内部的人类孩子。她也记得妈妈说过,它里面已经没剩下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因此,内维尔的论断似乎可信——但这样说来,一厘米级别的分辨率不也同样有可能吗?不幸的是,仅仅假设内维尔满口谎言并不会让她发现确凿的真相!

她第一次想通这点还是出海的第一天,到现在,天空已少有晴朗的时候,即使有,也都是在夜晚。她曾抬起头,看向雨水和阴沉的天色,然后得出结论:内维尔的“水平传感器”很可能无法穿透云团,否则她也不太可能有机会坐在这儿思考了。即使天空放晴,轨道飞行器的监视设备在夜间的分辨率也不太可能达到一米以上的级别,也可能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出海的第二十天后,天空开始时常放晴,夜间的繁星也清晰可见。筏子正向北方航行,约翰娜几乎能肯定他们已绕过海角。白天,约翰娜要么留在帆下,要么就坐在她用筏子中央那堆杂物建起的小屋中。到了晚上,她会小心翼翼地往外窥视。轨道飞行器犹如明亮的星辰,高挂在东南方的天幕上,自内维尔接管之后,它的位置就比原先偏东了许多。他会怎样向木女王解释呢?他还有必要向她解释吗?他究竟在替维恩戴西欧斯与大老板做什么?她有许多问题,却无法得出答案。好消息是,如果内维尔在找她,那他肯定找错地方了!她对于暴露在天空下开始不那么担忧了。

大概再有三十天,这些筏子便会抵达木女王的旧首都。约翰娜和她朋友的生死或许全都取决于她能多快弄清王国如今的状况。

她为可能发生的种种状况烦恼了好一阵,可她能影响事情走向的手段却少得可怜。关于舰队原本的目的地,她需要线索。她需要察看那些货物究竟是什么。

要怎样才能征得这群热带爪族的允许呢?

迄今为止,约翰娜已经走遍了所有筏子。尽管每只筏子都充斥着热带爪族特有的混乱,但它们却和她在王国见到的那些遇难木筏不同。某个能连贯思考的生物向它们传授过某种独特的工艺技巧。船桅、船柱和船索与木女王那边的船只很相似。货箱统一且整齐,完全无法让她将之与热带群落的作风联系起来。也正因为有了时间去研究它们,约翰娜发现,箱子侧面的那些灼痕正是大老板的“共生体中的共生体”标志。

撇开那些货箱,热带爪族们非常欢迎约翰娜的陪伴。她时常能帮上它们的忙:用她这双巧手还有那把锋利耐用的小刀。在许多方面,热带群落远比联系紧密的共生体有趣。这群生物总是厮混在一起,像小孩子那样打架和玩乐——如果抛开它们的间歇性狂躁与禁止触碰箱子的规矩的话。

有时,它们会放下手头的重要工作,跑去玩弹性球——看起来,它除了作为热带爪族的玩具之外别无他用(这种球可以浮于水面,但这些热带爪族每天都会弄丢好几个)。

另一些时候,特别是夜里,爪族们会群聚在筏子上的最高处。水面上其他筏子上的爪族也是如此。它们会齐声咆哮,发出嘶嘶声,有时也会高唱多年前在王国偷听来的斯特劳姆歌曲的片段。到黎明时分,大部分爪族都会下来,换用比较安静的方式打发时间。有些会跳下筏子去抓鱼。约翰娜现在有大把时间,可以尝试一些小实验。尽管她之前在共生体、单体以及残体间度过了近十年时间,但她的行为都在狗舍管理员的监管下,且不能超出北方爪族所能接受的程度。

她有了很多奇异的新发现。热带群落与普通共生体之间的差异就像共生体与人类之间的差异一样巨大。约翰娜在筏子的高处给自己找了个阴凉地方。站在那儿,整只筏子上的爪族都看得见她。当她朝爪族们喊话时,其中一些会转过头来听,这部分爪族懂萨姆诺什克语,于是,整个群落都能大致明白她的意思。当然,这并不是某种超级智能,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智能。群落的智慧在某些方面和普通的狗差不多,而在优化局部搜索方面,则比任何共生体或人类都要出色。如果约翰娜向群落发问:“玩具球在哪儿?”几秒钟内,筏子上所有的玩具球都会被找出来并抛向空中,即使是她前一天事先仔细藏起来的也不例外。而且,就她目力所及,相隔数百米远的临近两只筏子上也有无数黄色小球同时被抛起来!

嗯,群落在优化局部搜索上有着奇迹般的优势,但它们丝毫没有全局观。它们只会各自搜索自己那块地方,不能站在全局角度将结果联系起来。它们就像个缺少统计功能的蔓延式思维玩具。这种局限存在于它们的方方面面,既限制了它们的创意,也令它们的捕鱼活动收效不佳。

约翰娜得出这个结论后,花了将近十天时间才教会所有筏子上的热带群落协作捕鱼。爪族们并不总是愿意和她玩耍。舰队已转向北航行,气温逐渐下降,海水也越来越冷,风暴则更加致命。即使对爪族而言,跳进这样的冷水中去抓鱼也不舒服。愠怒阴沉的情绪弥漫在群落间,但约翰娜还是逐步取得了进展。终于,有些临时的组合会在看见鱼群时爬上桅杆,吼出零碎的爪族语或萨姆诺什克语作为指示。再后来,群落中的临时操帆手们也最终加入了协作,舰队成员们每天只要花一部分游泳时间去抓鱼,就能喂饱全体。

虽然给个人记功的理念几乎超出了热带群落的理解范围,但约翰娜还是倾向于认为,在她取得了这项成就之后,爪族们更加信任她了。现在它们确实更努力地去理解约翰娜的意图,并更迅速地按照她希望的去做——至少它们自己认为是约翰娜所希望的。约翰娜觉得,自己或许已经可以安全地打开大老板的那些货箱了。

通过一系列小心翼翼的试探,约翰娜认识到,那些货箱设计得相当结实,无法轻易打开。光靠她的小刀是搞不定的,不过,她已经在桅杆附近某个带抽屉的橱柜里找到了一根钢制撬棍。这东西很像北方爪族使用的杠杆工具。只要有这根撬棍,再加上一点时间,约翰娜就能撬开一只货箱。

某天早晨的风暴中,在爪族们意识到必须捆牢自己才能保证安全以前,绞肉机般的风暴已经夺走了数条爪族的生命。风暴过后,约翰娜注意到中央货堆上的一只箱子有部分滑脱了出来。像往常一样,热带群落试着阻止它进一步下滑,努力的结果就是一大堆横七竖八的绳索以及许多用不同方式打的死结。约翰娜发现,这只货箱的木头镶板裂了一道缝,黑色的焦油——或许是防水用的?——正汩汩地从缝里冒出来。

约翰娜看着爪族们乱哄哄地挤在箱子周围跳来蹦去,似乎比平日里更加不知所措。如果是其他时候,它们可能会注意到箱子上的裂缝,但今天显然没有。约翰娜耐心等到爪族群散开才开始行动。它们中的大部分挤在筏子背风处一张“偷来的”船帆下取暖。寒冷的天气对热带爪族的影响最大,但大家全都不好过。抱歉,伙计们,要不是我说服你们劫持了这舰队……

现在,筏子这一边几乎看不到任何爪族,这状况还真是前所未有。约翰娜抓起撬棍,爬到破损的货箱旁边。“就是修补修补。”她说。筏子上所有爪族应该都能听见她的话,约翰娜希望那些听得懂萨姆诺什克语的爪族能哄住整个热带群落,好为自己提供些许保护。她将撬棍插进开裂的镶板,然后犹豫了片刻。木头裂开的声响有可能会带来她的末日。

约翰娜没有得到机会验证这个可能性,因为就在她犹豫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低音喇叭般的声音。约翰娜扭头望去。天人啊!正爬在另一只筏子的索具上的爪族发现了她!那爪族或许原本只是在找鱼群,但现在它正盯着约翰娜——然后拉响了警报!

几秒内,她这边的群落就冲了回来,围着她嘶叫起来。约翰娜跪了下来,把头歪向一边,伸出双手。这是人类对爪族表示“没有威胁之意”的最好做法了。

爪族们嘴巴开开合合,杀气毕露地扑了过来。但后面的那些爪族并没有往里推挤。周围的爪族都在尝试组成思考集群。只是眼下,群落中充斥着太多愤怒和混乱,根本办不到这一点:那些准组合只坚持了几秒钟,就开始相互叫嚷,想要以此压倒对方。

约翰娜背靠在破损的货箱上。她希望让自己的姿势看起来像在保护它。实际上,表现得最凶恶的那几只爪族后退了一点,而人类能够听见的咆哮声也变小了。她环视四周,试着找到一个可以作为中介的集群。不,现在的它们根本没有集群可言。好吧。她只好对着面前的整个热带群落说话。“请听我说,”约翰娜说,“我们正向北去,没错吧?”

爪族们努力理解时的思想声震颤强烈得她都能感觉到。最后,群落中传出了一个萨姆诺什克语单词。“对。”然后是零零碎碎的其他词语,听起来就像回声:“去王国。”“去家。”“去老家。”

约翰娜上下晃动脑袋,这是单体表示点头的姿势,“我能帮忙,但我需要知道更多。”

爪族们仍在犹豫,思想声的震颤变得越来越强烈。这真是天赐良机。但热带群落并没有给各自留出空间,而是拖着脚步来回走。几秒钟后,另一声萨姆诺什克语传来:“相信你。”

约翰娜浏览了破损的货箱,也许得以一窥维恩戴西欧斯主子的计划。在热带爪族们安静而紧张的注视中,她撬开了木箱盖子,拉开柏油覆盖的防水层……随后,黄色的玩具球如瀑布般倾泻到木筏上。爪族们忘我地抓着、拍着球,又将其中大部分都带回到约翰娜的位置。

很好!初现端倪的玩具球短缺问题解决了!黄球之后是一面整齐的砖墙,但触感很软。她用撬棍撬开那块紧紧卡在里面的楔形物,然后把剩下的东西拨了出来。当她认出那些货物时,立刻后退了一步,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爪族们继续玩了几秒钟的球,但是,约翰娜看到理解仿如涟漪扩散开来。货箱里几乎装满了厚实的夹克斗篷。下一秒,整个热带群落就都忘记了黄色球,冲向温暖的希望。

箱子里并没有足够的斗篷。于是,周围爆发了一阵推挤和争抢,但没有哪个爪族死掉。很快,撬开更多大老板货箱的想法占了上风。约翰娜带头用撬棒打开箱子。它们找到了更多外套,另一只箱子里则几乎都是玩具球,还有一大堆封好的熏肉。于是,爪族们一心一意地洗劫起货物来。约翰娜决定不再继续打开箱子,以免货物损坏。她把自己裹进两件斗篷里,回到她舒适的小窝里去回想先前的发现:这么说,顶层货物是某些计划长途航行的家伙存放的补给。大老板的真正货物会在更下面吗?或许她在真正的船员以及主要货物上船之前就把舰队给偷走了。

整只筏子上,爪族们摆弄着它们的新衣服,或是试穿,或是用来搭小帐篷。与此同时,它们也在熏肉周围转来转去。她从没见过爪族对冰冷的死肉有这样的热爱——好吧,毕竟这些不是鱼。

大群吵吵嚷嚷的爪族聚集在筏子边上,向其他筏子炫耀它们温暖的斗篷。它们喊叫时虽然大多用的是爪族语,但她仍从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约翰娜看着其他筏子上的爪族。一开始,它们装模作样地吹嘘反驳,但也有很多爪族正一头雾水地竖起脑袋。

终于,最近那只筏子上的热带群落——那只告发约翰娜的爪族所属的那一群——似乎想到了主意。爪族们拥向最顶上的货箱,用爪子和牙齿狠抓,又用很重的绳索猛敲。就这样持续了五到十分钟,但毫无成效;大老板的箱子足以防备没有工具的爪族。它们需要的是约翰娜的撬棒,或是某个人抑或某个共生体的智慧。

毫无意义的冲击随着爪族们退开并盘坐下来而平息。按照经验,它们共同的目标应该随时都会消失……然而此时此地并非如此:爪族们四散开来,在它们的筏子网格下围成一圈。它们在吟唱,富有韵律的叫声穿透寂静,掠过约翰娜的耳边,而后低沉下去。几分钟之后,吟唱结束了,爪族们安静下来。突然间,它们抬起脚开始跳舞——当然,只是蹦跳而已。它们一直不停地跳,筏子伴着海浪循环震动起来,而货箱也随之移动。不知不觉地,整个平台开始摇摆倾斜,晃动得越来越激烈。而热带爪族们一开始的袭击使得箱子松动,在筏子最上面的那些因此滑了下来。第一个砸落了,之后的也纷纷“效仿”。后果比风暴造成的伤害更糟——或者说更有效。雪崩般的碎木片将半数货物扫进大海。货箱的所谓禁忌也就到此为止了!

如今,筏子周围的海面飘满了箱子和箱子的碎片。她能够看到水里的脑袋和趴在大块残骸上的爪族。这很像她记忆中王国的那起海难——除了这次没有谁被冲刷到岩石遍布的海岸上。爪族们划离了筏子的残骸,展开某种回收和救援行动。在太阳落下之时,看起来几乎每个爪族都成功返回了筏子幸存的部分。

那天晚上,从其他筏子上传来的声音听起来都很欢快。每一只都成功完成了“震落”拆除,但要数那只半残筏子上的爪族的吹嘘声最为响亮。咯咯声和鸣叫随着渐起的风而更加响亮。约翰娜坐在她平时的位置上,吃得很饱又裹得暖暖的。爪族风衣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啊——尽管它们又短又窄,震膜部位的开口又有风嗖嗖地灌入。

她看到,随着月亮升上高空,欢庆也越发狂野。依旧是平时那种混合了吟唱、纵欲和四散乱跑的庆祝场面。不过,今晚的庆祝还有些不同之处。每过几分钟就有一个单体或双体或三体害羞地碰碰她。几乎每一群都会给她带来一些礼物,或是一件外套,或是一块熏肉。某种程度上,这让约翰娜想起了残体收容所。在那里,她也跟这些不太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但又很感激她协助的生物有着令人怀念的友谊。而在整个困苦的航行中,木筏要比残体收容所来得快乐。在这儿,她的朋友们不必整天担忧自己再也没法回归组合。热带群落对这种事的看法跟狗舍管理员完全不一样!

庆典大约在午夜时达到顶峰,所有的筏子都一起认真地尝试达成同步。整片水面上响起许多不太合拍的刺耳旋律。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旋律汇聚起来,仿佛变成了同一个声音,一个巨大、缓慢却一致的声音。

约翰娜打起了瞌睡。即使是在庆典安静下来的时候,她仍能模糊地意识到,周围有单独的爪族转来转去。它们不会是打算在没有她的撬棍的情况下撬开更多的箱子吧?嗯,除非它们想要将整只筏子摇散架:那是她必须阻止的事情……但还是明天再说吧。她缩进温暖斗篷的更深处,放弃思考,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一只鼻子戳着她的肩膀。

“呃?”约翰娜挣扎着恢复清醒。这会儿可没到早上——差远了。月亮才在天穹上走到中途。借着它的光亮,她看清了围在她身边的那群爪族。一个包含小家伙在内的三体站得最近。

“这是什么?”小家伙又说了一遍,三体中的另一个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个在月光下像是黑色玻璃般闪耀的小盒子。

“天人啊!”她低声念道。反射着月光的这东西是扭矩天线的太阳能电池板一侧。这是斯库鲁皮罗造出来的模拟无线电之一,每个都花了他相当的心血。除去炫耀的成分不谈,它们中的每一个对斯库鲁皮罗来说都很有用场。她记得每丢失一台无线电,他都会抱怨好久。

“这是什么?”小家伙——准确地说,是一整群热带爪族——追问。

约翰娜仰起头。“是台无线电。”它的对等传输范围最多也就几公里,不过凭借卫星中继,它的信号可以跨越世界,送到维恩戴西欧斯和内维尔那里。

“你们是在哪儿找到它的?”

小家伙对桅杆周围的垃圾山比画了一下。啊,大概就是她找到撬棍那儿再往上一点儿。这台无线电肯定是原本那些船员使用的。

在这群爪族中,忽然有另外一个声音传来:“听到了。”

听到了?她拿起盒子凑近自己的耳朵。如果一直见不到太阳光,它的电量应该很低才对,可——她听见了微弱的声音!轨道飞行器的信号一定很强。送来的信息是爪族语,只是一段重复又重复的和声:“听见请答复。”

“它没死。”小家伙好心地说。

“……对。”约翰娜道,思绪急转。她注意到发送键处于关闭状态。“不过它快死了,对吧?”她说。

许多脑袋垂了下去,沮丧失望的波浪一直扩散到她的视野之外,“好像是。我们越喊越响,但它听不到。”

三体多想了一秒钟,也许正在听取某个大些的集群的意见。然后它补充道:“听起来像死了。”

是啊,也难怪这段信号让它们觉得奇怪。这显然是一段循环播音。爪族可以非常精准地重复语句,但重复这么多遍还是会让它们感到厌烦。

“我们带它给你,对?你修?”

当然。修理这玩意儿基本上就是等到日出然后按下发送键。然后,她的朋友们可以和维恩戴西欧斯聊上天,并且天真地汇报说约翰娜将会在几个十日内抵达王国。

她看着周围的小家伙和剩下的所有爪族。她必须对它们撒谎。在王国近在眼前的现在,这小玩意儿可能非常有用,不过眼下,她应该拆掉那个爪族用鼻口部位可以轻松按下的发送键。也许没那么简单,她见过这些爪族是怎么玩弄那些让它们感兴趣的东西的。它们砸过无线电,也许甚至还拆过它——不过它们也以她无法想象的方式摆弄和调整过某些东西。看这些热带爪族玩拼图让约翰娜回想起了小温达·拉森多。那女孩探索一切的天真爱好总是能让他人大惊失色。有次她甚至弄开了橱柜的锁,钻进去玩弄她双亲的织布机齿轮链——小温达很幸运,她没把自己害死。这些爪族最终也会拆掉无线电,或者把发送模式给打开。

约翰娜把盒子翻来覆去,假意在做检查。最后她说:“它快死了,可我能帮助它。”一阵欢欣的躁动在爪族群中蔓延,“不过这得花好些天。”

小家伙三体垂下头,约翰娜的意思传开后,悲痛之情广为散播。不过,热带群落现在对她的信赖达到了空前的高度,数分钟后,爪族群四散离去。约翰娜又费了番工夫多弄了件斗篷,为这件“圣物”搭建了一个巢。接着,她用自己的斗篷把自己和巢包了起来。

小家伙的整个三体还留在附近。它们犹豫地看着她。

“我会分分秒秒地照顾无线电的。”约翰娜保证。

它们又踌躇了一会儿,也许在犹豫是就此散去还是留在她身边一晚上。随后,它们上下摆了摆脑袋,然后转身离开。呼。

“我们去,”小家伙和他的朋友们说,“听其他无线电。”

“什么?”

“在盒子里。四又四又四个无线电。”

  1. 病理学概念,指一个群体对于复杂事务无法得出行之有效的结论、甚至无法把握主题的思考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