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21

区区一场小混乱是不会拖慢切提拉蒂弗尔的脚步的。到太阳从山崖上露出头来,他们的小车队已走了四个小时。那个破耳朵组合趁车队第一次停下来休息时在阳光下大摇大摆地踱步,好像是在大声宣告自己不躲也不藏——或者是在向所有人炫耀自己的毫发无伤。

拉芙娜数了一下。两个车夫的夹克破了,组件也各有损伤。其中一个本来是六体,现在只剩下了五体。杰弗里蹲在阿姆迪身旁,他们两个在用从小就开始使用的秘密语言说着什么。拉芙娜坐着,螺旋牙线围绕在她周围,好像在监视着囚犯。加侬·乔肯路德坐在一辆货车的驾驶席上。他倒是没受伤,不过自大的脾气至少暂时是不见了。说实话,加侬给吓坏了。

那个白眼睛五体和另一个共生体失踪了。

切提拉蒂弗尔从每一个幸存者的身边走过。他咯咯的叫声似乎混合了自夸和演说。两名车夫在他的思想声中缩起身子,交换着担忧的眼神。当破耳朵把鼻子伸到阿姆迪中间时,这只八体发出了一声明显是惊恐的尖号,往杰弗里身后躲去。

至于杰弗里……杰弗里并没在开开合合的嘴巴面前退缩。他盯着最近的切提拉蒂弗尔组件,用平静的声音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这句话多少有些夸张,杰弗里对爪族语的了解并不少。不过,切提拉蒂弗尔的口气开始有些动摇。他瞪了杰弗里一秒钟,然后发出一阵和人类差不多的笑声。“我这是在跟懦夫说话。”他粗暴地戳了一个阿姆迪组件的肋骨,“真可笑,我们中的一员居然会以为可以从一个两腿人——一块孤零零的肉!——那里寻求保护。”

切提拉蒂弗尔的笑声变成了爪族的笑声,但他随即从阿姆迪和杰弗里身边退开,“我也忘记了遵守礼仪,我们毕竟是盟友。”他的两个组件看向加侬。加侬打起精神,稍稍恢复了一点往常的自大,“是的,切提拉蒂弗尔先生。内维尔让我们给予你全面的支持。抱歉,劳烦你直接把要求告诉我们吧。”

“啊。”切提拉蒂弗尔傲慢地转了转头,“没错。”他停顿了一下,狡猾地向在场的三名人类各看了一眼。“那么,”他重新开口,“用简单的萨姆诺什克语来讲,我昨天晚上找到两名叛徒。他们已经死了,彻底死了。”他用鼻子戳了一下螺旋牙线,“你。你会说萨姆诺什克语。”

螺旋牙线一点一点绕过拉芙娜,尊敬地站在破耳朵面前。“哦,没错,”他说,“实际上我比一些人类说得还好。”

“管他呢。我要你在这些两腿人没听懂的时候负责向他们解释。”他实际上的意思是:我才没空搭理这些愚蠢的生物呢。

螺旋牙线露出顺从的笑容,看起来像个典型的受到惊吓的共生体,但他的萨姆诺什克语如剜刀那样带着一点狡猾的口气:“是,大人。我还能派上其他用场。我可能是剩下来的唯一一个可以告诉你前方国家的情报的人了。”

切提拉蒂弗尔发出一阵愉快的爪族笑声,但他用人类嗓音拼出的话则是:“如果你把这话告诉其他人,我就割断你的喉咙。听懂没有?”

“哦当然,大人。这只是您、我之间的事,那些人类无足轻重。”

“很好。”切提拉蒂弗尔说,然后又愉快地用爪族语说了些什么。阿姆迪还是把头藏在杰弗里身后,一声不吭,但那两名车夫却笑出声来——真是和石头一样蠢。

他们还是在沿河行进。路很陡,旁边就是急流和瀑布。山崖在他们头顶高高耸立。西边白雪覆盖的高原在阳光之下显得有些耀眼。杰弗里现在负责驾驶最后一辆货车,切提拉蒂弗尔把原本的车夫派去执行某种侦察任务了。破耳朵本人在车队里前前后后跑来跑去,不过就算到了开阔地也没有催车队加速。或许内维尔已经控制住飞艇了吧。

整个早上,破耳朵向螺旋牙线咨询了好几次意见——用的是萨姆诺什克语。他显然对这片地域一无所知,而且很明显的是,他并不关心拉芙娜对这里了解多少。

最惊人的变化大概就是螺旋牙线现在能公开和她交谈了,“我当时不在场,不过我听前车的车夫说,那两个叛徒共生体已经被杀了。是切提拉蒂弗尔亲自追上他们,把他们处死的。那个共生体叫做——”他唱出了几个和弦音,“——你们人类能发出的最接近的音大概是‘瑞玛斯里特洛菲尔’。他是大老板的首席副官,另外一个组合是他的助手。显然他们两个对这片山谷都很熟悉。”他说这话时,切提拉蒂弗尔在前面,离他们有些距离。他可能听不出螺旋牙线具体在说什么,但他能听到他们在谈话。

螺旋牙线肯定是看出了拉芙娜脸上的惊讶。“你在想为什么我现在要和你说这些?”他说道,然后耸耸肩,“既然你人类的小脑袋已经恢复了,你就是个听众。至于你知道什么都不重要。”

螺旋牙线安静了一会儿,操纵货车通过路上的一条小沟。在这个季节,沟里有一条急流奔涌而过。阿姆迪的一些组件勇敢地迎向了冷水,还有一半跳到了货车顶上,这样通过以后身体还是干的。他们把头低下来,努力把思想声和螺旋牙线的分开。但螺旋牙线还是严厉地说:“不许耍花招!听到没有?”。

在拉芙娜零散的记忆里,曾有过螺旋牙线把阿姆迪从她身边赶走的一幕。为什么?没过多久,阿姆迪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时,她便明白过来:“螺旋牙线不相信我聪明到能对听力欠缺的人类说悄悄话,至少他认为我在有可能被发现的情况下不行。但我必须告诉你,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死了以后,切提拉蒂弗尔就在寻找——抱歉——某种有趣的方法来杀死你,或许他想把杰弗里甚至加侬都杀掉。”

螺旋牙线发出了刺耳的嘶嘶声。

阿姆迪面对响声盘腿坐下,但他的悄悄话还继续着:“呵。他根本没听到,只是在猜而已。”但是接下来他大声说,“放心,我不会再耍花招了。我保证。”

所有了解阿姆迪的人都知道他总是轻易许诺但不会毁约。很显然螺旋牙线也知道这一点。他看了阿姆迪好一会儿,然后答道:“很好,小东西。”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今天上午最充实、也是最惊险的一刻。螺旋牙线没再说话。或许他心情低落,或许只是在思考——又或是在监听阿姆迪有没有信守承诺。车队在吃午饭时休息了短短一会儿,但阿姆迪离开她去找杰弗里与加侬,螺旋牙线也和切提拉蒂弗尔一起到前面观察情况了。等螺旋牙线在货车里再次开口时,下午已快要过去一半了。

“处死叛徒的时机实在很糟糕。因为我们目前正在进入非常危险的区域。”他说,“就和我午饭时对切提拉蒂弗尔大人说的一样,任何一个小错误都可能致命。”

阿姆迪的三个组件坐在货车最末尾,但他还是真诚地遵守了承诺。他大声说道:“那么,切提拉蒂弗尔跟车夫说过了吗?”

“哦当然。但那些共生体只是城市里的小混混而已。这次的工作到现在为止一直跟玩儿似的——货真价实的狩猎,几乎每天都有活捉到的生肉吃。但现在他们就需要切提拉蒂弗尔大人给他们提供全方位的帮助了。”螺旋牙线把手向前方的森林挥了挥,“这里看起来很平静吧?但你觉得为什么爪族对这里知之甚少?因为很少有爪族能完整地从这里通过——甚至不完整通过的都少。老剜刀研究过裂谷,铁先生也研究过。他们那种恶魔般的直觉有一部分就是从这里来的。”螺旋牙线的几个组件的头转向拉芙娜那边,“是啊,我知道你们这些太空来客完全可以比他们厉害很多,但我们只是原始人,我们能力有限。”

加侬·乔肯路德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走在两辆货车中间的位置。或许他听到了一部分对话,所以才会向前小跑几步跳上了螺旋牙线的货车,跳上车时还把阿姆迪的几个组件踢到了车下。“你们这群混球才没资格坐车。”说着,他坐到拉芙娜身边,给了她一个灿烂的微笑,“所以,我们肯让你搭顺风车就已经很便宜你了。”

阿姆迪从货车左边赶上来,反驳道:“拉芙娜的身体不适合走远路,是切提拉蒂弗尔要把她安排在货车里的。”

“就像我说的,便宜你们了。”加侬向阿姆迪的方向做个手势,“干吗不回到你们伟大的保护者身边呢?”

在后面的货车上,杰弗里从驾驶席上站了起来。拉芙娜知道杰弗里最近跟加侬不睦:他现在的表情好像要杀了他一样。但他的货车随即摇晃起来。杰弗里坐下来,将货车重新引导回路上。

幸运的是,乔肯路德并不是真的想吵。他更感兴趣的是和螺旋牙线谈话,“螺旋牙线,你在泄露切提拉蒂弗尔的秘密吗?”

共生体耸了耸肩,“她知道也没什么用。”

“这么说,你跟她提过用轨道飞行器中转的无线电线路了?”

“没,但你现在说出来了。”

“……哦。”加侬想了一秒,然后大笑起来,“就像你说的,她现在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了。不过看她的反应还是挺有意思的。”他给了拉芙娜一个大大的微笑,“无线电只是内维尔给我们这些小朋友的一大堆玩具之一。把你交给那些狗儿也是同样的道理,而且还除掉了一个障碍,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内维尔知道你被抓走的消息会让城堡那边的木女王派出部队搜寻,这就给了我们让各种想要的设备‘消失’的机会。”

拉芙娜忍不住直咬牙,“所以内维尔现在已经不打算掩饰了。”

“一点儿没错!我不知道他们把木女王的卫兵调虎离山的细节,不过传出来的谣言会是,你并不是被绑架的。因为我们把你从舒服的飞船上赶出来,所以你叛逃了——而偷走设备的是你的手下,目的或许是为了创建你自己的势力。等我正式得到营救时,就可以为内维尔的说法作证了。”加侬看了看他们背后的货车,“如果杰弗里知道怎样对他自己最好的话,他也会作证的。”

“这——”拉芙娜想说什么,但一时间词穷了,“这谁都骗不过。”

“哦?我们把孩子抓走时做的事也不比这复杂多少。”

“那群愚蠢的热带佬在不知情中帮了我们一把。”螺旋牙线说。他听起来不像在挑刺,只是做了一个小小的更正而已。

加侬大笑起来,“没错,但内维尔说这是周密计划的附带好处。他骗倒了他们,让他们像罪犯一样逃之夭夭。谁能猜到神赐会把他自己的一部分组件留下来呢?他以为自己能见到木女王,让我们全完蛋。幸运的是我们先一步把他解决了。”

拉芙娜看向加侬,觉得有些恶心,“所以是你抓走了那些孩子,还把他们的爪族挚友杀了?”

加侬把剩下的一点正经挤到脸上,“不是我亲手做的……谁都有走霉运的时候嘛,女士。你就不该管事。现在要收拾你留下的烂摊子可麻烦了。”

阿姆迪的声音从货车旁边传上来:“拉芙娜,我们之前不知情。”

加侬向阿姆迪的方向招了招手,“那个胖组合说的大概是事实。他和杰弗里派上过用场,但遇到大事还是没用。我觉得他们本来是不应该参加这次任务的。”

拉芙娜闭了一会儿眼睛,又躺回到货车顶上。难怪杰弗里这么恨这家伙,但……“加侬,为什么?”

加侬回看了她一眼。很显然他明白她问的是什么。有一刹那她觉得他会说些讽刺的话来反驳,但他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垮掉了。她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凄凉。“从前,在斯特劳姆文明圈,在超限实验室里,我还算个聪明人。那个时候,要搞明白一切并不难。然后我在这里醒过来,什么都不明白,所有思维工具也都没了。就好像有什么人把我的手切掉、把我的眼睛戳瞎了一样。”

“所有孩子都有这个问题,加侬。”

“是的,多多少少都有,甚至没有意识到的那些也有。但女士,你知道吗?是反制措施从我们手里夺走了家园,把我们流放到了这儿。你还想让这种流放永远持续下去。哦,你不会成功的。你快完蛋了。如果你愿意合作,帮助我们的爪族小朋友的话,说不定切提拉蒂弗尔的老板会饶你一条命。”

加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脸上满是痛苦,虐待狂式的表情也头一回不见了。他的视线飘向远方,又过了一会儿,他放松下来,又开始像平常那样懒洋洋地夸起口来。他向周围的森林挥了挥手,对螺旋牙线说:“你为什么会觉得这些树木很危险?我也参加过考察队。我能分辨得出鼬鼠的巢穴和它们造成的落石。切提拉蒂弗尔派了个共生体一直在四周侦察。我们大概见过一两栋雇工的小木屋,但没有什么像样的聚居地。所以我们到底会遇到什么?”

“这里有吸血的蚊虫。和它们比起来,极地蚊就好像友善的幼崽一样。等天气暖和一点儿我们就会遇到了。”

“蚊虫?我听说过。”加侬的声音带着一些兴奋和轻蔑,然后换成了不舒服的表情,“会携带疾病的那种?”

在加侬的视线之外,拉芙娜注意到螺旋牙线和自己的组件交换了几个眼色,好像在思考自己到底能向这个愚蠢的人类撒多大的谎。然后,他似乎放弃了这个机会,“哦,不是。好吧,至少我知道的不是,何况人类对我们的疾病基本是免疫的——‘纵横二号’是这么告诉你的吧?”

“呃,没错。”

“总之,真正麻烦的疾病还是在热带,”螺旋牙线接着说,“我们看到的那些虫子只是非常烦人而已。真正让这种森林变得危险的是——最简单的翻译大概是叫‘杀手树’,或者‘飞箭树’。”

“哦,我听说过。”拉芙娜说。阿姆迪发出赞同的声音。杀手树在行脚的一些故事里也出现过。

加侬粗鲁地哼了一声,“鬼扯。你们又是从哪儿听说的?”

螺旋牙线傲慢地看了他一眼,“我成为剜刀的手下之前可是在森林里跑腿的。我是有名的裂谷专家。”

拉芙娜想起木女王曾把螺旋牙线描述为剜刀的打手之一。他最起码还是讲大话的专家。

加侬提出了更有针对性的怀疑:“这片森林看起来像是班纳木。确实不常见,但我以前也见过。我听说它很适合用来修房子。难道你觉得飞箭杀手树藏在这片树林里面——哈哈,就像在埋伏一样?”

“正是这样,先生——但和你想象的并不完全一样。班纳木不喜欢被砍掉,也不喜欢被拿来嚼——哦对不起,拉芙娜女士,我不是故意装作无知的中世纪人的。我知道树不会思考。我只是不喜欢耍弄术语而已,那些让剜刀和斯库鲁皮罗去做就好了。不管怎么说,这种班纳木中会有一定比例的杀手树。”

“多少比例?”阿姆迪问。

“每个地方都不一样。总体上来说比例不大,但在这些裂谷边上的树林里,杀手树更常见些。我猜这和本地食草动物习性之类的有关。”螺旋牙线看了一眼阿姆迪,“像你这样聪明的小东西说不定能估算得更准确些。”

“大概吧。”阿姆迪说。他对于螺旋牙线叫他“小东西”这一点没有什么反应。

不管怎么说,这番话还让乔肯路德心烦意乱地笑了几声,“我本来在走到这么远之前就应该被救出去了。”他说,“内维尔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弄走木女王走狗的飞艇?”他现在看向森林的时候更认真了点儿,因为那恐怕不只是别人的麻烦事了。这些树看起来都是同一个种类,它们都是高大优雅的常青树,针叶的长短粗细各有不同。“好吧,”他说,“有些针叶确实可以做成箭矢——如果你把它们砍下来,再配上一把合适的弓的话。”

“啊,但如果只是那样的话,杀手树就没有危险了。等我们下次停下来时,我会找一棵确认安全的树。爬到最下面的树权上,你应该能在那些长针叶的根部看到绷紧的节疤。”

“说不定我会去看看。”加侬说,“你跟切提拉蒂弗尔说过了吗?”

“哦,当然。他已经开始传话了。看到没?”破耳朵确实在对着前车的车夫长篇大论,好像在强调一样向树的方向挥手,“嘿,不过不用担心。真正致命的树不算多。只要我们遵守几条简单的规则,就能安全通过。”之后螺旋牙线有一会儿没说话。很显然,他学到了剜刀那种勾起听众好奇的本事。他们又通过了两条涨水的小溪——融化的雪水正流入河中。在某几段路上,那些漂亮但致命的树离道路很近,让步行的人不得不走到货车的前面或者后面。阿姆迪环顾四周,但他的好奇似乎更胜过恐惧。在这片新生的森林之中,没有矮树丛,只有巨大的、依稀像是蘑菇的灌木立在树与树之间。拉芙娜几乎可以想象阿姆迪正在计算它们能遮住多大面积,计算它们的火力范围,脑子里冒出成千上万条问题——如果螺旋牙线再不理他的话,他就会把这些问题都提出来。

加侬也在环顾四周,最后还是由他打破沉默:“好吧,你这混蛋,‘几条简单的规则’到底都有什么?”

螺旋牙线咯咯笑出了声,但没再继续戏弄他们。他给出了一些明确的建议:“你看到那些开阔地了吗?待在那些地方就要死人。箭雨飞过来时你跑不了多远。就算你只进入其中一棵杀手树的飞箭范围,但只要触动了它,它发出的箭就足够射死一个两腿人。要是有一片杀手树的话,只要有一棵被触发了,整片都会射出箭来——十几棵树的箭加到一起。你们太空人做过研究的话会给出一大堆解释,包括什么散发出传递信息的花粉之类的。但总之,那些箭会一起射过来。”

“它们会瞄准吗?”阿姆迪问。

“算不上瞄准吧。最初触发的那棵树会传递出‘射箭’的信息。问题是,可能有好几千支箭,足以把共生体的所有组件都干掉。所以最重要的是,不要待在开阔地。看到树根那儿的灌木了吗?那些是树的花——哈,和共生体藏着的宝贝一样。很少有箭会射到那里。所以我们要停下来休息的话,最佳策略就是待在那些灌木旁边,箭刚飞出来就钻进去。”螺旋牙线耸了耸肩,“对两腿人而言可能会来不及,但对我们共生体来说这足以保命。”

螺旋牙线提出建议以后,加侬陷入了沉思。阿姆迪在前方和四周侦察,闻着其中几丛灌木。现在他开始发问了。阿姆迪问了螺旋牙线所有他知道的飞箭触发方式,以及飞箭树可能的排列方式。螺旋牙线的回答极尽详细,怪异地混合了技术分析和中世纪的民间传说。

阿姆迪把这些回答都消化掉了,然后又提出了更多的问题。等切提拉蒂弗尔示意他们停下来扎营时,乔肯路德对安全守则的兴趣已经在令大脑麻木的细节之中得到了满足。

很显然,切提拉蒂弗尔已经在午餐时听过了这些建议的简略版本,拉芙娜从破耳朵对晚上扎营地点的犹豫上就能看出来。

拉芙娜爬下马车,阿姆迪围站在她身边。“你知道的,”他说。他声音很轻,语气随意,但并不算是悄悄话,“这根本就说不通。”

然后,他朝着杰弗里的方向走去。

他们停下来之后又过了半小时。加侬和杰弗里在做晚上的杂务。切提拉蒂弗尔已经决定了篝火的位置,但他还在安排货车和拉车的驮猪走来走去,想找到最安全的队形。螺旋牙线待在切提拉蒂弗尔身边,向他提供专业建议。每当他们两个走到拉芙娜听得见的地方,她都很感兴趣地听着。螺旋牙线的故事至少有一点好处:它可以把破耳朵的注意力从计划杀人的余兴节目中转移开,阿姆迪也因此稍稍安心了些。

“没错,”情报通螺旋牙线说,“你必须把树的注意力引开。他们会对震动和物理攻击起反应。”

破耳朵提出反对:“但我们又不吃这些植物。我们也不是伐木工。我们不会伤害这些树。”

“恐怕这些都不重要,大人。这里的杀手树比我在任何地方见过的都多得多。今晚我们算是交了好运,能有机会排演一下预防措施——在路的这一边我们找到了一小片没有杀手树的区域。但我们的声音迟早会让它们‘走火’——这是人类的术语,大人,指的是武器自行发射。我们需要主动引发一场小规模‘走火’作为预防措施。”

“我们的人可不会喜欢这样的。”

“这场演习绝对安全,大人——不会出问题的。我们会在路的西侧扎营,靠近树根灌木的保护。我建议您给东侧的树造出一些伤口。”

“伤口?”

“我是说,对树造成一点伤害。你可以派一个组件去做这件事,用货车提供安全掩护,我们其他人可以在路这边的树根灌木处寻求掩蔽。这样一来,大家对前面可能遇到什么麻烦就会有一些概念了。”

破耳朵发出了若有所思的声音,但他们两个已经走出她的听力范围,她听不到接下来的对话了。最后货车总算是停好了,驮猪藏在货车后面一点。加侬和切提拉蒂弗尔向她这边走来时,杰弗里和阿姆迪不在她的视野中。切提拉蒂弗尔用两张嘴咬着一把工具斧。拉芙娜突然意识到,破耳朵已经想到如何用有趣的谋杀手段解决一切问题了。

共生体把斧子扔到她面前的地上。“你!”他说,“到路对面去砍中间那棵树几下。”

“切提拉蒂弗尔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加侬把她推到了路的东侧,远离货车的位置,“该死,把斧子拿着。”他把斧子也扔到了道路的另外一边。旋转的斧刃在离拉芙娜脚边两米远的地方深深扎进了地里。

加侬话音刚落,阿姆迪和杰弗里便从装牧草的货车后面绕了出来。他们刚才肯定是喂驮猪去了。天气很暖和,没必要给它们保暖。但给饥饿的牲畜喂食也是很麻烦的,加侬总会想方设法避开那种工作。

“你们在对拉芙娜做什么?”杰弗里喊道。加侬和她相隔十几米。

“他要我砍一棵树。”拉芙娜喊回去。

“什么?”

阿姆迪和杰弗里向她跑去,但切提拉蒂弗尔漫不经心地拦到了他们之间。他从驮篮里抽出了战斧,懒洋洋地前后挥舞着。拉芙娜注意到车夫们也取下了十字弓。

加侬挥手示意杰弗里退后,“嘿,杰弗里,冷静点儿。”

杰弗里看着独自站在路对面的拉芙娜。他的目光扫向树上,然后突然转向切提拉蒂弗尔最近的组件,“可你需要她!她是这次远行的意义所在。”

破耳朵脸上露出懒散的微笑。他熟练地挥了一下战斧,“你错了。我不需要两腿人拉芙娜活着。她现在就能派上用场,还比大多数两腿人都有用。”

加侬紧张地笑了笑,对杰弗里说:“你就看着吧,杰弗里。”

杰弗里怒视着他,然后又扫了眼周围的共生体。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拉芙娜意识到之前阿姆迪对她说的完全正确。瑞玛斯里特洛菲尔死了之后,切提拉蒂弗尔就可以随他的心意去完成任务了。千万别和他们作对,杰弗里。阿姆迪好像有同样的想法。他高叫一声,抓住杰弗里的裤管,想阻止他冲上去。

“好吧,”杰弗里说完,然后向最近的切提拉蒂弗尔伸出手,“那也给我一把斧子。”

“你这蠢货!”加侬说。

有一瞬间,拉芙娜觉得破耳朵可能要把杰弗里的手砍下来。然后他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甩出一把斧子。

杰弗里在空中接住那把斧子。他把阿姆迪的爪子踢开,然后跺着脚穿过道路,走到拉芙娜身边。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跟了上来。

切提拉蒂弗尔笑得格外响亮,然后,他对螺旋牙线和车夫说了些什么。他们都很开心:他们的头儿就要向他们演示杀手树是怎么回事了——而且他们自己还不会遇到危险。他用命令的语气向阿姆迪咯咯地说了些什么。

阿姆迪用人类语言答道:“不,我不会离开杰弗里的。”话说得很勇敢,但他的眼眶都发白了。

切提拉蒂弗尔发出生气的隆隆声,然后,他用萨姆诺什克语说:“你有用处,但我还是可以惩罚你。你想变成七体吗?或者六体?”

螺旋牙线插嘴道:“哦,就让他待在那儿吧,大人。他可以站到那棵有灌木的树旁边。那儿会比较安全。”

阿姆迪缩了缩身子,拖着脚步向螺旋牙线指的那棵树走去。拉芙娜注意到这次的宿营点选得很小心。她的附近没有一棵树旁边有灌木。

切提拉蒂弗尔看着阿姆迪走过去,脸上绽开微笑,“你是个懦弱的小丑。”他的注意力回到了拉芙娜和杰弗里身上,心情依旧好得出奇,“现在你,女性,捡起斧子。砍你背后的树。螺旋牙线,是那棵吗?”

“没错,大人。那棵几乎肯定是一棵真正的杀手树,而且最底层的箭已经上好弦了。”

“驮猪都避到安全区域了吗?”

螺旋牙线看向马车和动物,“哦是的。”驮猪们好像意识到远处发生了些什么严重的事情,正原地打转,“你为它们安排的位置正合适。”

切提拉蒂弗尔又对其他人咯咯地说了些什么。他的口气就像好戏要开演了一样。拉芙娜听到他说出了“赌局”这个词。“至于你,男性,站到左数第二棵树旁边。”

“但是什么都不要做,”螺旋牙线说,“我们要看看一次攻击会不会同时触发其他树。”

破耳朵又向他的爪族听众做了一番解释。

“我说了,捡起斧子!”切提拉蒂弗尔向拉芙娜吼道,“如果你照做的话说不定能活下来。”他对听众说了些什么,听众们也咯咯地回了话。然后他补充道:“赌你的赔率是四赔一,但你要是不动的话就死定了!”车夫们也纷纷拉开了十字弓。

拉芙娜抓住斧柄,把它从草地上拔了起来。从斧头上掉下来一点针叶,斧刃在傍晚的阳光中闪烁着光芒。它可能只是一把工具斧,但看起来刚刚打磨过。

在路的另外一边,车夫和切提拉蒂弗尔一动不动,紧张地看着她。爪族的这种姿势一直让她很在意。对大多数爪族来说,这并不是单纯的娱乐。拿着十字弓的那些组件大都已经钻进了树根灌木里,只有切提拉蒂弗尔、螺旋牙线和加侬还站在开阔地上。加侬向周围看了一圈,意识到自己没有遮蔽物。于是,他走向最近的那丛没人的灌木。

车夫们又开始说话了。他们在吟唱着什么,话语混成了一阵和声,震得拉芙娜耳朵疼。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上吧,上吧,上吧。这些共生体在孩子们的球赛上也是这么吟唱的。

拉芙娜转向身后的那棵树。阿姆迪在她右边,害怕又兴奋地转来转去,靠近能保护他的树根灌木。他没说什么悄悄话,至少在人类听力范围内没有。在她左边,杰弗里看向阿姆迪,又看向沉默的她。她突然意识到杰弗里和阿姆迪在玩游戏,就像他们小时候玩的那样。只是这次事关生死。

上吧,上吧,上吧。

“好!”她朝树走去,稍微挥了一下斧子——古代的人类或许会把这东西叫做装在钩镰柄上的双头斧,虽然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完整用上它的杠杆作用。

但斧刃确实很锋利。

这棵树直径大概八十厘米。树皮和婴儿的皮肤一样光滑,但是带着一种现代智人少见的苍白牛皮色。这些树看起来和她前几天见过的数千棵班纳木没什么不同。笔直的树干向上延伸了大概四十米,仿佛一座颀长的高塔。最低的树枝直直地伸长出去。最近的树枝在她头顶三十厘米左右,针叶在螺旋牙线所说的“绷紧的节疤”那里成束地生长着。

上吧,上吧,上吧。

她抬起斧子,砍向光滑的树干——不过更像是试探。斧刃砍入了木头一厘米左右。当她把斧子拔出来时,钢制斧面上沾着透明的树液,还有一点液体从树的侧面慢慢流下来。树液的味道有点干、有点复杂、有点熟悉。哦,原来就是这片森林里无处不在的味道,只是更加剧烈而已。

这种气味对傍晚这片令人昏昏欲睡的平和气氛没有什么影响。在她头顶和周围,针叶还挂在树上,一动不动,化作一片绿色的寂静。

在道路的另一边,观众们感觉很不满意。吟唱声停止了,但车夫们急躁地咯咯说着什么。螺旋牙线什么也没说,但他的脸上却挂着讽刺的微笑,就好像在等着谁说出很明显的那句话一样。

切提拉蒂弗尔同时用爪族语和萨姆诺什克语吼了出来:“把树砍倒,人类!挥上去,砍下来!要不让我们看到树心,要不让我们看到你的心!”

车夫们一边大笑,一边朝她挥舞手里的弓。

她转身朝着树的方向,开始砍。她砍的力道还是很弱,但她照做了,一上一下地砍,在大概同一条线的位置上砍下去。按照这个节奏,她大概要花一个小时才能把树砍倒,但她确实在树上砍出了深深的切口,露出了爪族世界几乎每一棵树都有的年轮。

她暂停了一下。部分是因为她需要喘口气,部分是因为她听到阿姆迪发出担忧的呜呜声。她注意到切提拉蒂弗尔已经靠近了一片很大的灌木丛,准备寻找掩护。

森林不再沉默。她听到头顶的树枝发出了一阵咔啦咔啦的声音。最近的树枝震动着,成束针叶轻轻颤抖,在固定它们的节疤上突然晃了一下。至于节疤,好像是在……冒烟?不,不是烟。是一片很浓的花粉雾,在清冷和缓的晚风里缓缓飘动。当它飘过最亮的光源,也就是峰顶反射的阳光时,花粉云闪耀出金绿颜色。

在路的另一侧,先前那种找乐子的气氛瞬间蒸发。共生体们睁大了眼睛看着飘过的雾。当它飘出拉芙娜所在的树时,树枝咔啦咔啦的响声传到了她周围的树上,然后传到货车走的小路对面,营造出一场不断蔓延扩张的金绿色警报。车夫们挤回他们躲藏的树根灌木下,连手持十字弓的组件都不愿站在开阔地里了。

当那声音传到切提拉蒂弗尔周围的树上时,他终于不再做出勇敢的样子,蜷进了他自己的灌木丛里。只有螺旋牙线没有做好准备。他还没找到一丛足够大的灌木,现在很可能来不及隐蔽了。

除此之外,驮猪紧张而好奇地盯着他们。考虑到警报蔓延的范围,那些货车可能没办法完全遮住它们。

十几秒过去了。咔啦咔啦的声音已经传到了听力范围之外,但并没有飞箭射来。

螺旋牙线说话了,话里透出了一丝紧张,“等箭雨真正到来时,恐怕会像雪崩一样,大人。可能我们有点,呃,做过头了。”

切提拉蒂弗尔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或许你暴露得有些过头了,你个蠢货。我在这棵树后面看到了一棵小灌木。对你来说应该够大了。快爬进去!”然后,他的注意力最终转向拉芙娜,“再砍几下,人类。”

她转向她那棵树,从眼角余光里看到阿姆迪盘坐下来,倔强地拒绝躲进去。到底在玩什么呢,杰弗里?

上吧。上吧。上吧。

她拿起斧柄,甩掉了对这棵蠢树的所有恐惧。砍。砍。砍。

针叶响得越来越厉害了,警报花粉也增多到令人窒息的浓度。引发这场连锁反应时,她的耳朵就好像被真正的箭射穿了一样痛。她趴到地上,想寻找掩护,就算再怎么浅的一条沟也好。但她的痛感并不是来源于真正的箭,而是因为爪族们尖叫的音量。

“站起来!快跑!”阿姆迪的几个组件围在她身边,想把她拉起来。她坐了起来,看到阿姆迪的另外几个组件冲向杰弗里。

她根本不明白这场混乱是怎么回事。她蹒跚地站起来,但还屈膝防备着。根本没有箭飞过来。哪里都没有。可在路的对面,尖叫声越来越大了,还伴随着爪族疼痛时那种微弱的像吹口哨一样的声音。她看不到任何一个车夫。他们躲藏的灌木看起来比往常更矮更宽了,还在晃动着,就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阿姆迪推拽着她,“回到货车里!”

当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时,她看到并非所有爪族都消失了。大部分螺旋牙线都站在一棵树根灌木旁砍着树枝。他的跛脚行动不够快,被灌木的边缘缠住了。

切提拉蒂弗尔的一些组件已经逃出了正在吞噬他的灌木。他在用剩下的所有手斧反击,马上就能把他自己持弓的组件救出陷阱了。然后他注意到拉芙娜和阿姆迪。他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吼叫,三个刚刚获得自由的组件向她追去。

拉芙娜迈步飞奔。在一般情况下这只会是无用的挣扎:在开阔地上,共生体的组件跑得比两腿人快。如果共生体接受过军事训练的话,短短的冲刺攻击就会让她昏迷。但切提拉蒂弗尔没追上来的那些组件肯定在承受着剧痛。追着她的那三个组件看起来好像是被隐形的锁链拴着似的。它们速度不减地绕了一个大圈,跑回到剩下的组件身边,重新劈砍着那棵缠住他们的灌木。

螺旋牙线的情况就好多了。他已经把被缠住的那个组件救了出来。它只能用三条腿蹒跚地走着,但它的整个组合仍旧渐渐向他们靠近。

“我去带他过来!”杰弗里喊道。他比拉芙娜离货车更近,但他冲了回去,把螺旋牙线跛脚的组件一把抓了起来。

“救救我,救救我!”这是加侬的声音。男孩用手肘支撑地面,下半身被盖在他身上的灌木挡住了。他的脸上满是毫无掩饰的惊恐,双手向她伸来。

她并不了解孩提时代的加侬·乔肯路德。往好了说,他也不过是一个自大的小鬼,而且越长大心眼越坏。但当她第一眼看到加侬时,就觉得他和其他孩子一样是她可以帮助的对象。至少有段时间的他看起来并不邪恶。

简直是奇迹,那把斧头现在还在她手里。她沿着小路向加侬乞求似的双手跑过去。

阿姆迪仍旧抓着她,“不,不要!求你别——”

还有人听起来很生气,“妈的!好吧。”这么说话的是螺旋牙线还能活动的组件之一,它正跑向受伤的组件,杰弗里跟在它后面。他们绕到拉芙娜身前,挡在了她和加侬之间。

不过,他们只是帮拉芙娜做她想做的事情而已。杰弗里走到树旁边,隔着一点距离,向着不会误伤到加侬的灌木根部砍去。螺旋牙线的四个组件用刀割着树枝,然后抓着乔肯路德的外套把他往外拖。

拉芙娜在螺旋牙线的几个组件之间,和他一起拽着。她抓住加侬的肩膀。杰弗里的每一斧都在灌木上砍出一道裂缝,让加侬和自由之间又近了一厘米。

螺旋牙线尖叫一声,蹒跚地退开几步,松开了抓着乔肯路德的手。拉芙娜及时向上看了一眼,勉强躲开金属爪的攻击。破耳朵散开的组件们出现在他们中间,用斧子劈砍着。至少一个车夫组件挣脱了灌木,加入了战团。

最终,灌木的拉力赢过了拉芙娜,乔肯路德滑出了她的手间。当他的身影消失时,或许发出了最后一声惨叫,随即被咀嚼的声音淹没了。

满地都是流血的尸体。

拉芙娜站起身来,蹒跚后退。她从没有打斗过,但约翰娜跟她讲过故事。即使只是面对一个共生体,毫无武装的人类也会输掉。她得站稳脚步,爬到共生体爬不上去的地方。

有什么东西从她背后撞了过来,令她双脚离地。是杰弗里!然后,她的脑袋便越过杰弗里的肩膀,看向地面。他正快步退离战场,但她却看不到战场上的情形!阿姆迪的一些组件在他们身边转圈,还流着血。阿姆迪没有武器,但杰弗里拿着斧子。她能感觉到他挥着斧子,并听到了尖叫声。他蹒跚着走了几步,转过身来,然后她看到了螺旋牙线。螺旋牙线全副武装,连跛脚的嘴里都有武器。螺旋牙线和杰弗里正在有序地撤退。对面是三个破耳朵的组件和两个车夫的组件,与其说是共生体,倒不如说是一群嗜杀成性的暴民。

他们走到了最近的货车上。螺旋牙线的所有组件都跟上来了。如果她没数多的话,阿姆迪还是八体。他分成了三组,向驮猪那边赶去。

杰弗里向拉芙娜耸耸肩,“来帮阿姆迪,我们得离开这里。”

这件事拉芙娜确实可以帮忙。在对付驮猪的时候,一个两腿人至少能顶四个组件。她在阿姆迪拴完其他驮猪之前把自己的那头拴到了第一辆货车上。这头驮猪很配合——可能有点太配合了:货车已经开始前进了,而它可不想待在那些尖叫的食肉植物旁边。

“别让它跑了!”阿姆迪一边手忙脚乱地指引着后两辆货车前进,一边喊着。他浑身是血,但他确实还是八体。

在他们身后,杰弗里和螺旋牙线还在抵御敌人。敌人们在他们身后的路上前前后后跑着,不断发起冲锋。杰弗里把守住路的中心,螺旋牙线除了跛脚之外的组件们前后跑着,砍着,用他特有的疯劲儿应对着攻击方的拼命反扑,并且追击任何想绕到最后那辆货车侧面去攻击拉芙娜和阿姆迪的敌人。

三辆货车逐渐驶离了营地。拉芙娜走在打头的驮猪旁边。它已经不那么紧张了,拉芙娜跟上它没问题。她回头看了一眼。在她自己对死亡的恐惧中,一幕可怕的影像浮现出来……那是他们敌人要面对的噩梦:两个车夫的组件和三个切提拉蒂弗尔的组件离自己的其他组件已有五十米了。这已经超出了它们思想声的范围。它们可以在无法思考的状态下追逐,但这意味着放弃让整个组合存续下去的所有可能。

首先脱队的是两个车夫的组件,它们转头回营地了。切提拉蒂弗尔的三个组件对这种叛逃行为愤怒地尖叫起来,然后又对逃跑者愤怒地尖叫。最后,它们向着杰弗里和螺旋牙线猛冲了一次,然后在自保的绝望之下返回了营地。

“灌木里的那些已经死了,或者马上就要死了——不管是窒息而死还是被压死。”拉芙娜问螺旋牙线有关加侬和其他人的下场时,他这么答道,语气也比往常更轻率了,“呵,我们最希望的就是切提拉蒂弗尔慢慢死掉,这样一来,他剩下的组件在我们逃远之前就不会来追杀我们了。”

他们尽可能加快了速度。逃跑的时候天还亮着,现在暮光已沉到夜幕之下,货车的速度也变慢了。如果你连伤员都看不到,又该怎么护理他们呢?偷来的提灯在货车里的某处,但他们不可能停下来翻找。天还亮着时,她已经看到了每个人大致的伤势。所有人都多多少少受了伤。阿姆迪看起来脸色苍白,三个组件的头在流血,不过头脑还是和往常一样清楚。好吧,大概只是头皮破了,没有伤到大脑。她用斗篷撕下来的布条把他的头包扎起来。阿姆迪听自己的思想声变得有些困难,但流血止住了。“我没事,”他说,“只是需要多留意一下自己在哪儿。请去看看螺旋牙线的伤势吧。”

现在天已经很黑了。螺旋牙线的一个组件在驾驶后面那辆货车,其他组件都已精疲力竭,正纷乱地躺在第二辆货车上的拉芙娜身边。

“我们得停下来把你包扎好。”拉芙娜说。

“别,”螺旋牙线说,“我们得继续走。阿姆迪和杰弗里怎么样了?”

拉芙娜看向周围。杰弗里正在打头的驮猪身边走着,给它指引方向。阿姆迪的八个组件在中间的货车和驮猪周围小跑,让驮猪走在路上。“我很好。”阿姆迪说。他抬起头担心地看着螺旋牙线,“你还好吗?”

螺旋牙线答道:“你今晚做得很好,小东西。”

拉芙娜摸了摸最近的那个螺旋牙线的毛皮,“但螺旋牙线你没事吗?”

“我没事吗?我没事吗?你是蠢货吗?你挤断的那条腿还没好,疼得要死。今天晚上你又把我们搞去救乔肯路德。你知道吗?他比那两个车夫更混账。”

拉芙娜吓了一跳。她想起了那个时候,当时,她能想到的只有要救出加侬一件事。她从不觉得自己是种族主义者,这在斯特劳姆是一项恶行。她低下头,“对不起,螺旋牙线。我认识加侬,我在所有孩子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们。我觉得自己需要对他们负起责任。”

螺旋牙线轻轻笑了一下,“如果你知道他就是把你的脸撞在货车侧面的那个人的话,你还会这么做吗?算了,我觉得你没准儿还会这么做。你和木女王都太心软了。”

木女王算心软?和谁比?

螺旋牙线在她手下不自在地动了动,但还是让她来检查了。她现在已经看不到什么血迹,但他当时和阿姆迪一样满身是血。得让他继续说话,“螺旋牙线,你从一开始就站在我们一边。但你也参与了内维尔的阴谋。”

“我当然是!剜刀没跟你说过他也卷入了这场阴谋吗?要是他们信不过我们的话,这些就全白搭了。”

“你关于树的那些话可把我骗倒了,直到发现没有箭飞来之前,我都被蒙在鼓里。”

“呵,我看得可开心了。要知道,飞箭树真的存在,只不过不在这附近。压杀灌木更加罕见,只在森林重新生长的短暂过渡期才会有。所以,那天晚上看到压杀灌木缠住你时,我就觉得真是撞上好运了。我的谎话本来骗不过什么人,不过,切提拉蒂弗尔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我真不知道维恩戴西欧斯这些年为什么忍得了他。瑞玛斯里特洛菲尔就不会被骗,但他要把你带给大老板。我们真得庆幸没变成这样。我们还有机会,只要躲开维恩戴西欧斯和大老板,然后溜回王国就可以了。”

拉芙娜突然意识到,在她面前的就是个能向她解释清楚所有谜题的爪族,而且他显然是友方。

暮光已经消失。月亮低挂在南方,照到森林地面上,交错地映出银色的影子。

她趁货车走到一段开阔路上的工夫,看向螺旋牙线抱在一起的组件们。他现在不怎么说话了,不过,在另外一辆马车上的那个组件警觉地向昏暗中看去,和她一样抓紧月光照射下来的机会。她意识到,除了正在驾驶的那个组件以外,螺旋牙线的其他组件都抱在一起。这是共生体没法清楚感觉自己的伤势时的茫然反应。

“和我说话,螺旋牙线。”

那个共生体发出了人类的笑声,“好吧,好吧。我知道你有几万个问题。我也有很多答案。可如果我们知道所有事是怎么回事的话,就不会落到这种境地了。”他对自己低声咕哝了一句,“我们没有意识到维恩戴西欧斯有多重要。我们没有意识到他会背叛大老板。我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动作会这么大。”

这些话说得很清楚。声音来自于所有组件,但传到耳朵里时产生了一种吟唱般的韵律:有些组件没有出力思考。拉芙娜把手滑进组件之间,想鼓励共生体分开。有几张嘴不经意间咬到了她,但那四个组件还是分开了。它们流了好多血。

被紧抱着保护的那个组件躺在血泊之中。这个小家伙自己哼哼着,没怎么感觉到疼痛。在反射的月光下,她可以看到它把头转向她,睁开的眼睛里有一点淡淡的闪光。她用手摸过它的肩膀,感到脖子附近的一道创口还在轻轻地颤动。血从她指尖流过。

“杰弗里!”她喊道。

拉芙娜、杰弗里和阿姆迪尽力了,但能做到的远远不够。她止住了血。他们找到了一片开阔地,哄螺旋牙线躺到月光下,这样他们就可以检查他所有的伤口。但有一个组件已经陷入昏迷,回天乏术了。它死得很安详——如果真的能感觉到疼痛、发出呼哨般的尖叫声的话,它或许就不会死了。但这个组件只是静静地不断流着血,整个共生体神情恍惚,对死亡的趋近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