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倒下的时候,约翰娜知道自己恐怕站不起来了。最初的几口像是品尝味道。她在联系紧密的组合身上也看到过这种行为——但随后他们就会陷入进食的疯狂之中。现在,她的脸和手臂上满是黏稠的鲜血。她像挥舞流星锤那样挥舞手里的设备,却似乎让群落更兴奋了。它们从后面齐心合力地撞击她的膝部,让她再次跌倒在地。她用双臂掩住脸孔,俯身扑倒,背包遮住了一部分身体。爪子和嘴巴一同将她掀翻过来,一次又一次。他们正在撕扯她的衣服,也拖出她背包里的设备。
然而,进食这一步始终没有到来,尽管数量众多的热带爪族已经快把她的身体压碎了。仿佛它们正在你争我夺,就为了分上她的一口肉。她试着给脸和手臂间空出一条缝,方便呼吸,同时也向着她认为远离维恩戴西欧斯及其手下视野的方向扭动前进。压在身上的可怕重量似乎轻了一些,轻咬与爪抓的痛楚也变得模糊,仿佛已成回忆。
嗯?她平躺在地上,但眩晕的感觉还在。周围一片昏暗。她奋力伸出双手摸索四周。有通信机,还有背包里剩下的东西。地面光滑黏稠。她摸不到爪族的皮毛。不知为什么,突然间她又是独自一人了。也许她已经死了。好吧。那我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嘿,约翰娜,你没事吧?遥感勘测显示飞行器出了问题。约翰娜?”是内维尔的声音,高声的耳语。
她伸手去摸通信装置——然后停止了动作,努力不发出任何动静。背叛无处不在。直到此刻之前,她还觉得内维尔最多不过是受了维恩戴西欧斯的利用;直到此刻之前,她仍然不相信内维尔会走上背叛之路。她凝视着黑暗,看向通信机那边。我还是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事实不容置疑。
内维尔的声音从维恩戴西欧斯的通信机里再次传出。“没有回应,”两腿人说,“那行脚呢?”
“行脚和那个蛆虫肯定都死了。”维恩戴西欧斯回答。事实上,行脚的一两个组件也许还活着,但过去的经验告诉他,这样也毫无威胁了。
内维尔沉默了片刻,接着叹了口气,“好吧,至少现在事情简单多了。”
维恩戴西欧斯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即使他们几乎从未谋面,维恩戴西欧斯也彻头彻尾地研究过内维尔·斯托赫特。斯托赫特是一头尚未成熟的野兽,直到目前,他都没有杀死过任何东西。维恩戴西欧斯认为他仍被道德准绳约束着,还需要继续成长,才会完全显露出天性来。
维恩戴西欧斯大声地说:“确实,事情简单多了。”且不论复仇,至少我最危险的谎言如今更不可能被戳穿了,“现在应该着手对付我们的另一个大敌了。”
“是啊。我很乐意把拉芙娜·伯格森多交给你。”
约翰娜就这样躺了几分钟,但之后内维尔什么都没说。
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装死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乌合之众已然散去,但它们颤抖的吟唱声仍然徘徊不去。也许这就足以阻止维恩戴西欧斯的手下前来寻找她的尸体了。大雨在几乎静止的空气中下个不停。雨水渗透了她身上那堆东西,滴落下来的液体更像是油。
过了一会儿,热带群落的声音重新响起。她听到了上万只爪子摩擦地面的声音,而且是朝着她的方向而来。她听到了某些个体的话声,但无法辨明意义,那些话语声只是巨大噪音的一部分。现在到处都是爪族的鼻音,它们的思想声近在耳边。尽管距离人类的听觉范围仍有几千赫兹之遥,嗡嗡的声音却依然穿透了她的躯体。它们就像之前那样包围了她,用鼻子推挤她,但这次没有令人疼痛的啮咬,只有柔软的嘴唇的碰触。气息和声音席卷而来,淹没了她,但片刻之后,群落又涌过她身边,几乎没有任何一个爪族触碰她。
好吧,这么说它们不打算吃她。乌合之众发出的噪音应该也是理想的掩护,如果它们允许她移动的话。约翰娜思索了一会儿,确认自己身上没有带着任何会向内维尔泄露行踪的东西。我的小刀?当然不会。我的提灯?她决定冒险把它也带上。然后她翻过身,膝盖着地,同时低下脑袋,试探地朝那群热带爪族冲来的方向匍匐前进。
那群热带佬仿佛一道血肉与皮毛的巨浪——但撞上她的那些爪族并没有咬她。实际上,它们似乎在竭力避开她。虽然这根本办不到——无数躯体在它们身后推挤着呢。但忽然,就像交通信号突然改换了一样,压力突然减轻,热带爪族们轻松绕开了她。约翰娜缓缓地爬过这群或怒吼或低鸣的爪族。她用嘴巴咬住提灯,微弱的紫光泼洒在那群热带爪族身上。这条墙壁涂满烂泥的走廊不时出现转弯。有时会出现岔口,有时与另一条路交会。约翰娜来到岔路口时,好一会儿,热带爪族们都无法通行,不过它们随即便分散开来,绕过了她。
她在潮湿的地下坑道里至少走了有一个钟头。当她最终钻出坑道时,雨已经变得像雾一样轻薄。她转头望去,看到了几道微弱的光线。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看着灯光时明时暗,看着那黑暗中盘卷的影子。待雨势渐弱,她看到了以石料和木头筑成的笔直墙壁,那是来自北方的标准建筑风格,那里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地盘。其余的地平线仍然被黑暗笼罩,充斥着热带群落那令人心情压抑的呻吟。
她一瘸一拐、蹑手蹑脚地远离维恩戴西欧斯的灯光,步入热带群落的黑暗之中。噢,行脚!
约翰娜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隐约意识到自己的伤口在缓缓流血。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想着行脚的死,手中的紫色灯光仅能照到脚边,只够让她避免撞上墙壁或是踩进水坑。她没有调亮灯光,是因为有些爪族能感觉到这种紫色——虽然在它们看来只是视觉范围边缘的模糊光斑。这曾让她和行脚在一次前往东部家园的任务中遇到麻烦。
她小心翼翼地将灯光调亮了一些,看到几个热带佬缓慢地朝不同方向走着。这些爪族似乎都对她没什么兴趣。它们都在刻意避开她。她似乎走在一座城市的街道上。这是一座蕴含着疯狂与矛盾的狂喜之城,在泥制的废墟上一次又一次地重建。
她沿着这条微微向下倾斜的街道走着。某些地方,雨水打湿的苔藓覆盖在石头上;而在另一些地方,路面看起来就像是缠结的树叶。一直走下去,会走到哪里呢?
真是个傻问题,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不过,约翰娜继续行走时也没有停止思考。为什么我还活着?维恩戴西欧斯似乎觉得踏入热带群落的疆域与死亡无异。他似乎认为热带群落会像摧毁行脚一样摧毁约翰娜。维恩戴西欧斯并不愚蠢。他的想法肯定有先例,经过了观察结果的确证。
在她左边,热带群落的噪音正在增高。对于这个谜团,最简单的答案就是,她的幸存只是暂时的。热带群落越聚越多,从模糊的墙壁边逐渐现身。它们以那种两翼倾斜、仿佛剪刀一般的队形前进,就像他们之前追上行脚时那样。在前方右边,有一条狭窄的裂缝。也许她应该试着在那里藏身。
太迟了。热带群落已经扑了上来。但碰触到她的爪族为数很少,而且随着她的脚步前移,爪族们也纷纷让出空间来。她依然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幸存,但可以肯定的是,在第一次袭击之后,它们发现了她的某种特别之处,并将信息传递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热带群落过去了,她再次孤身伫立在街头。
维恩戴西欧斯的“安全”地带的灯光消失在热带群落城市的混沌之后。约翰娜继续向坡下走去,绝望之中也出现了一丝期待。如果她能活下来,就有机会设法告诉拉芙娜和木女王……这条路最终应该通向大河沼泽。地图上标明它流向南方,就位于反重力飞行器预定航线的西面。
烂泥已没过她的脚踝。她在沼地的泥污中继续前行,听到吱吱嘎嘎的响声。这种声音很可能是爪族发出的,但……那些建筑在动。这是种徐缓而重复的动作,以一两厘米的幅度上上下下。她走到街道一侧,将手搭在泥泞的墙上。墙壁的确是在上下移动,但同时也在进行小幅度平移。她沿着墙壁前行,手不时碰触墙壁几下。她看到街面也出现了某种不规律的情况——街道也开始了同样的和缓移动。要不是她靠着墙壁,也许就会措手不及地摔倒在地了。
街边的水缓缓流入大河沼泽。
虽然她并不清楚木筏是从何处开始代替了固定的房屋,但房屋上下浮动的声音却随着她的前进而越来越响亮。她脚下的街道不像码头,反而更像是沙洲,向着缓缓流淌的大河沼泽的方向延展。在某些地方,她手里的提灯映照出泛起涟漪的黑色水面。曾经停泊在此之物不是已经起航远去,就是早已损毁。在另一些地方,建筑物歪歪扭扭地堆叠了好几层,或许是木筏粗心大意地撞上此处原有房屋的结果。在大雨或台风之后,所有这一切或许都会被冲刷卷走,甚至连这条路也可能不复存在。
今天夜里,她见到了数以千计的热带爪族,但没见到一只鸡蛙,也没见到一株可食用的植物。无论热带爪族的运输系统多么缺乏效率,货物肯定是在这里运进运出的。前方的道路愈发狭窄,木筏却更加宽大。她突然萌生出一个疯狂的想法:她知道其中一些木筏的目的地了。
她继续前行,不时用紫色灯光照向身后,留意着她听到的那群正在接近的热带爪族发出的声音。前方已是死路,那是一座半岛的尽头。她能听到沼泽糖浆般流淌的声音,她手中的灯光照亮了以船的索具与参差不齐的桅杆作为装饰的“建筑”。爪族们的脑袋从这片混乱之地探出来。半打爪族走下木筏,向她跑来,发出不满的嘶嘶声。它们包围了她,轻轻咬着她的腿。
与此同时,大群热带爪族出现在高处的路面。好吧,现在她真的被困住了。但随着那成百上千的爪族赶到,围绕在她身边,原本嘶嘶叫着、啮咬着她的爪族也纷纷退后,融入大部队之中。群落推挤着、扭动着,等后方那数百爪族拥入这狭小的地带之后,约翰娜周围越发拥挤。她听到周围泼溅的水声,想必是那些不时被挤落水中的群落成员。
约翰娜周围已没有了空隙。尽管爪族们纷纷与身后的推力对抗,但还是从四面八方紧贴住她。接着,就像弹簧反弹那样,压力顿消,她的身旁也空了出来。
可群落并没有散去——也许是因为这儿只有一条路的缘故。她眼看着这些生物在她周围打转。它们的目光显露出好奇,仿佛在等待着恍然大悟的一刻到来。
我也一样。约翰娜暗想。
她周围的空间渐渐扩大。这些家伙逐渐聚拢成许多小群,从它们的姿态来看,简直像是……共生体。有个临时拼就的五体走上前。它的组件几乎全身赤裸,不过有两个背着破破烂烂的驮篮。五体中,有四只毛发稀疏,但它们看起来比那个皮毛浓密的组件更加健壮。那第五个组件离约翰娜最近。它少了只耳朵,一侧的肩上有道横贯的伤痕。从伤痕可以看出是利斧所致,只是力道被质地坚硬的夹克消去了些许。
他用萨姆诺什克语说:“嘿,约翰娜。我的一部分还记得你。”
那些临时共生体也说了些让她更加不能理解的话。在群落的外围处,约翰娜时不时能看到几颗脑袋在上下晃动——是对王国和残体收容所还有印象的单体?
她看着自己身后停泊处的船桅,然后转身对刚刚说话的那个组合说:“我想,我也记得你的一部分。”沿着这条泥泞的道路走来时,她头脑里浮现出的那个念头突然间合理了许多……至少可以清晰地展现出来了。她调节灯光,让它对于自己周围的爪族只是依稀可见,“你觉得你们能把我送回王国吗?”
等这群热带爪族在河边兴高采烈地破坏了一番后,他们把至少八只木筏推进了河里。这次行动并不完全是在和平的气氛中进行的:原本住在木筏上的一小撮爪族(是暂住者,还是看管者?)被自己住所的突然离岸吓着了。它们之中有些被赶跑了,另一部分汇入群落之中。不过就约翰娜所见,没有哪个爪族受重伤。
她离得救还有几千公里,乘坐在仿佛漂流货物的木筏上,身边围满了遇难船的船员。她如今的处境和起航前同样绝望,这是冷酷的事实。但现在,回忆行脚已经不会让她无法思考了。
清晨灰白的微光渐渐出现在东方,这也许是她在宏伟的热带地区看到的第一线也是最后一线光。城市那低矮凌乱的轮廓仍然占据了她眼中那条地平线的四分之三。几道灯光代表了维恩戴西欧斯的安全区内那些较为高大的建筑。她感觉到有某种巨大而黑暗之物笼罩在他们头顶。那应该是一片云,但它始终静止不动。
打扮得五花八门的船员们至少扬起了三只木筏的帆——尽管此刻几近无风,沼泽的水流也在缓缓带着他们前进。他们的木筏驶过她和行脚曾经打算藏身的地方。这原本会是个好计划:那儿有低矮的树木,还有繁茂的树叶作为遮挡。
约翰娜向着身后渐渐消失的景色挥了挥手。我会回来的,行脚。我发誓,我一定会找到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