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妪’这个词是啥意思?”美人儿朝提莫的书页努努鼻子,那是一本尼乔拉的童话故事书。
“唔,我不知道。”提莫回答。他迷惑的时候总会像这样皱起眉头,“下次我们去‘纵横二号’的时候可以查一查。”她初识提莫时,这种问题会令他心慌意乱。提莫会瞪大眼睛,为居然存在他没法立即回答的问题而震惊。这是美人儿相信这些人类曾经全知全能的最好佐证。
现如今,假如提莫碰上了难题,他会询问别人,或去“纵横二号”的公共区域,又或根据手边的资料找出答案。男孩在故事书里查找着,灵巧的人类手指飞快地翻动书页。“找到了!”他说,“第十三页,聪明的考古学者跟在第四十页被叫做‘老妪’的女人说过话。他叫她‘丑夫人’。”
“美人儿的意思是好看。”美人儿说。这是她的选定名,她是最早用人类语言来取选定名的爪族之一。这是个大胆的举动,虽然她随后便被踢出了木女王的内阁,曾经的名号“睿智的王室顾问”也成了笑柄。
提莫咧着嘴角,露出微笑,“我知道。嘿,我还记得《公主与沼地百合》那篇里,‘夫人’是对贵妇人用的词儿。所以,‘丑夫人’一定是指‘好看的贵妇人’。”
“唔。”她把玩着其中的可能性,而提莫继续大声读着故事。曾有段时间,美人儿也把心思都花在研读两位女王通过“批量印刷计划”出版的书籍上。那些书显然给了拉芙娜·伯格森多不少启迪。不过,那都是拉芙娜下台之前的事了。
这本书里的故事呢?若不考虑背景是可怕的热带,以及必不可少的离奇人类,它们就和爪族王国的民间故事没什么两样。拉芙娜每次演讲时,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提到尼乔拉,称其是榜样,是她努力在此实现的范本。这使得美人儿对尼乔拉的故事产生了兴趣。但即使是提莫最近很喜欢的这本书,实际上也是通篇的虚构之言。借由偷听年长孩子们的谈话,美人儿逐渐意识到拉芙娜·伯格森多有多么愚蠢。尼乔拉的历史对拉芙娜意义深远,可对人类孩子们而言则和这本小书里的传说故事没两样。要是有人问美人儿(叫老妪美人儿夫人的话,似乎更好听些)的话,她会告诉他们拉芙娜·伯格森多正在自取灭亡。现实印证了她的话。
拉芙娜和美人儿之间有个巨大的差别:拉芙娜现在住的地方还是跟宫殿差不多。美人儿已经渐渐察觉到其后的政治原因。总会有那么一天,内维尔·斯托赫特无法继续忽视她,还有她的提莫——
“‘老妪’原来是那个意思,真对不起。”提莫说。他合上书页,伸出手臂搂住最近的那个她的肩膀,“今晚还要再读个故事吗?”
平常的美人儿对这孩子说的话要更留心些。每一个她都记得自己几分钟之前神游天外时,提莫打量自己的眼神,这事也足以让提莫唠叨几个小时。这很不寻常——至少以爪族来说很不寻常——因为他能谈论各种各样的事情,却不发出哪怕一丁点儿思想声来。有那么一会儿,她考虑是否应该承认自己走神了。以前她走神时,他似乎偶尔也能猜到。才不要,等他睡着了,她可以偷偷溜回来,弄清“老妪”的真正意思。说不定她今晚能把整本书读完,但那样的话,接下来的几个夜晚就着实无聊了。
外面,某种巨大的东西沿着街道发出砰砰响声,听声音像是六支拉着好几辆货车的驮猪队伍。那声音想必非常响亮,墙壁内衬的隔音材料也没法阻挡它穿墙而入。此外还伴随有尖厉的叫声和砰砰声,好像货车轮把小石子击向房子的外墙一样。他们的小房子坐落在小镇南角的货运大道上。当初这条路建成时,美人儿还觉得木女王准是犯了女王病:这条路实在太宽敞、太平整了。而如今,自从她见过川流不息驶往崖畔港的那些货车以后,美人儿(对她自己)承认,如今她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她有些想冲出去朝那些赶畜人大吼,这种想法随即被更实际的想法取代。“提莫,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住在这间破屋里很不公平?”虽然这栋房子在北方的冬天也显得十分明亮温暖,虽然它比天空的孩子们到来前的王家住所还要舒适,但这些都不重要。和其他人所拥有的相比,这栋屋子显得寒酸可怜。
提莫抚摸她的肩膀,试着安抚她。真奇怪,他们居然相处了那么久,久到他的安慰确实有作用。她努力抛开这个念头。提莫应当比她更受不了现在的环境才对。她得到了属于她的人类,就这一点来说,美人儿很走运,但倒霉之处在于:提莫·瑞斯特林是她遇到过的脾气最温和、最通情达理的生物。
“我们也可以住在公共宿舍,和其他孩子以及他们的爪族朋友一起,美人儿。或者也可以和某个新家庭住一起。你知道的,比如秘岛那边的拉森多一家。我想你应该希望我们有自己的空间吧?”
如果美人儿还是“睿智的王室顾问”、提莫也是顾问之一的话,她会觉得这句反驳真是巧妙又刁钻。但他是提莫,她知道他只是彻头彻尾的天真而已。美人儿当然想有私人的住处!她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这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呢?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不被人类朋友甚至其他共生体吸引走呢?差不多九年来,提莫一直是她的生计来源。如果她失去了提莫的正式监护者身份,她就连这栋房子也住不起了。
“不,”她发出一声人类的叹息,“我只是认为你配得上更好的住处。你知道我考虑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哦,美人儿。”提莫放下书,摇摇晃晃地退回她的四个组件之间,“要是你真想要个更好的住处,我可以跟拉芙娜诉诉苦的。我只是不想那么干。”
谁在乎拉芙娜?美人儿想,但她不会大声说出来。伯格森多这个人类已经失势了,充其量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玩家;另一方面,提莫成了重要人物,尽管他自己毫无察觉。去新集会所时,美人儿经常躺在他的脚边假装睡着,其实在偷听人类的交谈。
就美人儿所知,提莫双亲的社会地位大致上跟王国的废品回收员差不多。提莫继承了他们的天赋——不知为何,这份天赋在此地格外珍稀宝贵。内维尔和他的朋友们对提莫没什么好感。他们既不喜欢他天真单纯的主张,也不喜欢他对其他孩子施加的影响。但是管他呢,提莫可是我的筹码!重要的是选择最佳时机,利用他对抗内维尔那伙人。她早已为此埋好了种子,“也许可以跟内维尔抱怨一下,或者那个毕里·伊格瓦,他人不错。”
男孩打了个呵欠。“我猜,”他稍稍颤抖了下,“我是读得太多了,好累啊。我需要去睡一觉。”
当提莫还是个人类孩子的幼体时,她每晚都得帮他盖紧被子。现在这已成了毫无必要的例行公事了。但男孩一直像过去那么瘦小,没像其他孩子那样长大。这带来了另一个问题:他太容易疲惫了,而且比她认识的每个人类或者共生体都更需要睡眠。即使他对她忠心耿耿,她仍然有可能失去他。
她跟着提莫爬上台阶,来到他睡觉的小阁楼。阁楼顶上有个小巧奇妙的电灯开关。只要用鼻子轻轻一碰,墙上的一块方形瓷片就会发出蓝光。
“咦,灯光有点暗。”她说。
“没关系的,”提莫说,“但房间里比以前要冷,我敢打赌是蒸汽管子出了问题。”这种事时常发生。他们住的是最早使用加热塔的小房子,换句话说,他们的设备是最烂的。
今晚实在太冷了,他们真的可以为此去抱怨一下。她检查了那几扇小玻璃窗,它们都关得紧紧的,一丝风也吹不进来。最靠近小屋的那盏街灯坏了,所以不怎么看得清外面的景色。等他们真的要去抱怨时,清单上的项目可不少哪。
她其余的组件正忙着为提莫掖被子。“再有几条毛毯就好了。”她说着,把那条磨破了的绿被子盖在他俩身上,这是上次遇难船到来时她唯一弄到的宝贝。那件事差点让她失去提莫的忠诚。他指控她从垂死者手里抢劫。哈!可哪儿有什么垂死者?那儿一个共生体也没有。那些热带暴民以他们浑浑噩噩的方式过得很舒服。而且也没有哪个热带佬去寻找丢在海里的东西。
她用她的旧骨针把那块绿布缝成了一条被子,里面用鸡蛙的绒毛做填充物。她的组件都没有关于缝纫技巧的直接记忆,所以活计做得很粗糙,针脚也不齐。如今八年过去,线头都散开了,被子满是虫蛀的洞眼。是提莫坚持要留下它的。
“够暖和吗?”她问。
“嗯,够了。”他摸了摸她最近的那颗脑袋。
“我再放一会儿哨。”这也是例行公事的一部分。美人儿的一个组件挤到床尾,坐在被子上。另一个躺在床边的地板上。其余的两个组件坐在几步开外,守望聆听。她关掉灯,“晚安,提莫。”
“晚安,美人儿。”
如今整个房间都暗了下来。在这个冬夜,街灯早已熄灭,再加上她早先看到的乌云,屋子恐怕暗得连提莫也看不见了。另一方面,她却能听见房间里的所有动静,而当她以爪族思想声的频率发出尖叫时,她也能“听见”墙壁和地板的样子。如果肯花点儿工夫,她甚至能辨认出提莫的面孔的形状。提莫的心脏和肺还不断制造着噪音,让她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辨别出皮肤掩盖下的那些器官的样子。
八年前,提莫刚刚从冬眠中醒来时,每晚都会哭到睡着,为他失去的父母哭泣,为他无法解释的事情哭泣。最初那几年,美人儿有时会用两个组件在床上抱着他。如今他已经有好些年没哭过了,他说他长大了,不应再躺在怀抱里,但他还是喜欢她睡在黑暗中,为他放一会儿哨。
她不介意。她一直是一个谋划者、一个阴谋家。她从来都不是思维敏捷的那类爪族,甚至当她还是美人儿·奥恩里卡伊姆而非美人儿·奥恩里卡时就是这样。伊姆死后,她只剩下四个组件。四个组件的共生体也可以很聪明,但往往显得乏味而缺乏想象力。有时,当她坐在黑暗中,慢慢地、慢慢地在心中谋划时,会怀疑自己或许只是在自欺欺人地觉得那些计划有多么高明。
提莫仍在辗转反侧,但她知道他确实很累了。真有趣,虽然他的思想静默无声,但她仍能了解他的想法。有时尽管思想静默无声,但他仍像组件一样有用:不用攀爬,他就可以够到比几个她还要高的地方。他的手指能够解决的那些问题,她的爪族鼻子只能添乱。与此同时,他就和共生体一样聪明,并且像所有人类一样满脑子鬼主意。
聪明的共生体就能看出这些主意之中蕴含的可能性。
如果我还是王室顾问就好了。该死的木女王总是偏爱她的后裔:斯库鲁皮罗和维恩戴西欧斯。要是我能猜到维恩戴西欧斯是个叛徒,再揭开他的假面具,现在我就是王国的二号人物了。唉。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或许永远也爬不出自掘的陷阱了。她已经不再聪明,而失去伊姆之后,她也丧失了最后一个具备生育能力的组件。
伊姆活着的时候,她还有可能与其他共生体交易幼崽。她从没努力尝试过配对,或者说就算当她还是五体时,也没什么吸引力。现在她只有四个组件,都是年老、不育而又丑陋的女性。她根本无法身居高位,从而挑选像样的幼崽。事实上,她的选择非常少。她可以去残体收容所,收养被人遗弃的残体。她可以选择融入别人的组合。或者她也可以就这样放任自己接连死去,直到一个组件也不剩,就像可怜的提莫在未来的某一天那样彻底死掉。
提莫还是没睡着。今夜,他恐怕会比美人儿醒的时间还长,这样的夜晚可不多见。美人儿发现他在颤抖。即使盖了好几条毯子,房间对他来说也还是太冷了。他没有抱怨,因为他本来就很少抱怨。这足以证明这栋房子的设施确实存在严重的问题,明天她要修改计划表,向内维尔·斯托赫特大倒提莫的苦水。她和提莫可以就此事做点文章,多捞点儿好处……
但要是提莫冻得生病了呢?他身体太弱了,这一次也许会死。那样她就什么也不剩了。
好吧,今晚总得做些什么。她可以打电话投诉——假设电话还没坏的话。美人儿回忆了一下房屋的供能来源。人类孩子学院里的老师们讲过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细节,只有四个组件的美人儿记得不是很清楚。热水煮沸形成可以“做功”的蒸汽,整条女王大道上铺设有一条管道,而道路两边的每座房子都装设有输送口。这种天上人魔法的秘诀在于,它不需要数以千计的篝火堆去将冰水加热成蒸汽。“纵横二号”飞船的内部某处有无穷无尽的火,并能将这种火焰产生的热量送往它可见范围内的任何地方。(想想吧,王国的敌人们!美人儿常常奇怪,拉芙娜和木女王为何不对“纵横二号”那令人敬畏的致命力量多加利用。伊姆还在的时候,美人儿曾经得出结论:人类选择卑躬屈膝的唯一理由,就是飞船能够释放出的热度是有限度的。她现在已经不明白这么想的原因了,但结论还保留在她的记忆里。)总之,女王大道两旁的每一栋房子都在“纵横二号”的监控范围内。屋子应该永远不缺供暖才对,而且蒸汽还给那些不那么了不起的魔法提供着动力,譬如灯光——也许还有电话?
她从提莫的床上溜下,全体组件都安静地往楼梯走去。提莫迷迷糊糊的话声传来时,她几乎走到了楼梯那里,“你是个很好的人,美人儿。”
“唔,是呀,”她回答,“晚安。”他这是什么意思?
回到楼下的起居室,美人儿打开灯。辉光灯亮起,但光线太过暗淡,美人儿几乎看不见。蒸汽压强一定接近零了。她穿过房间,轻松地避开她与提莫收集的各种小玩意儿。这里的书也太多了。她从书中清出道路,来到电话前。它原本就是同时按照人类和爪族的特点而设计的,像她这样的四体可以轻易使用。她剩下的智慧足够代表提莫·瑞斯特林表达愤慨。可怜的孩子,糟糕的居住条件可能会害死他!不管用什么法子,他俩都要弄到应得的房子。只是别把怒气浪费在飞船的电话接线程序上。“纵横二号”有模拟得非常完美的人类声音(至少声波频率够低),但它的智力就跟会说话的单体一个档次。有一次她错把接线程序当成了真人,骂了它整整五分钟——当然了,完全是白费力气。这不行,她只要说她是美人儿·奥恩里卡,是提莫·瑞斯特林最好的朋友,有紧急情况要跟——呃,内维尔——谈谈。不管怎么说,脾气要省着对真人发。
她按住台座,把听筒举到其中一只低音耳朵处。话筒里没有电子音,也没有她使用时曾经听到的轻微的滴答声和噼啪声。她恶狠狠地发出一段超声波。这么说,蒸汽压强确实跟通话服务有关!美人儿在拥挤的小房间里来回踏步,拍打爪子够得着的所有东西——只不过动作很轻,免得吵醒提莫。还得等上好几个钟头,她才能把自己的怒气发泄在那些会动的废物身上。一个称职的政客本该利用这段时间,让词锋更加尖锐,但她没那心情。事实上……美人儿张开每张嘴,晃晃脑袋。她觉得舌头上都结霜了。天实在太冷了。如果不披上斗篷,就算是共生体也会很难熬。
她坐在地上,试着把事情想明白。蒸汽压强为什么会降低?噢,当然是因为水不热了!也许“纵横二号”出了什么岔子,也许它没有对这片地区加热。她没听到别人走到街上抱怨,所以恐怕只有这栋房子的供暖失灵了。她可以上街去挨家问问。也许提莫今晚可以在某家有暖气的房子里过夜。
美人儿在黑暗里坐了几分钟,费力地罗列这个计划的优点与缺陷。午夜时的突然借宿足以证明提莫这儿的条件有多糟糕。但同时她又担心拉芙娜或内维尔那样的人会以此为借口,干脆将提莫送去给别人照看。
这本该否决她去邻居孩子们那里寻求帮助的想法。可是现在,美人儿坐在靠窗户的地方,冻得发抖。要是提莫死了,什么计划也都没有意义了。这个念头出奇地令她惊恐,甚至比伊姆临终时那种思想的静默更可怕。
美人儿站起来,用斗篷裹紧每一具身体。她从房子后门鱼贯而出,同时开始盘算怎么向邻居们讲明情况。隔壁住的是人类孩子,一对夫妇。她不记得他们的名字。实际上,她一直在尽力不让他们跟提莫扯上关系。现在她的口气要尽可能友善才行。
她关上身后的房门——顿时为空气的纯净而吃惊。这样的寒冷对毫无防护手段的人类来说是致命的,但还算不上太可怕。云朵遮蔽了一切可能存在的极光、星光和月光,可她仍能感觉到厚厚的雾气缠绕在身周,压抑了几乎所有高频声波。周围还有个新的声音,一种嘶嘶的低频机械音。她不禁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自豪。或许“纵横二号”仍在放出激光来为本地供暖——只不过出现了泄漏,所以蒸汽没法传输到她家里。也许我能修好它!
她沿着小房子的边上走着,一面想象着漏洞该怎样修补。就像以往那样,她消极的那一面开始埋怨。对于蒸汽科技,美人儿的确懂得不多,修理管道泄漏的知识就更少了。但她可以轻易听出泄漏的位置。说不定她可以弄块大小正好的石头堵住洞口。
高频段声音一片寂静。除去她自己的呼吸和爪子踩在雪地里的声响,就只有气体泄漏的嘶嘶声了。没有了回声定位,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又哑又聋的人类。
她爬下房子北边的排水沟。泄漏处就在前方一两码距离的地方,几乎和地面齐平。这里有一盏街灯洒下的朦胧光线,照出了她头顶的墙上悬下的一根线。那是屋子的电话线,被人剪断了。
她又往前走了一两步,这才明白其中含义。接下来的一秒钟,她吓得身体僵硬。她在这些天上人的魔法中生活了太久,已经忘了从前的生活中那些生死攸关的经历。迷雾会掩盖思想声。早年间,雾气会给战争与背叛带来意外惊喜。现在想要布置埋伏,只需刺穿一根蒸汽管道,就可以得到所需的弥天大雾。
美人儿颤抖着,竭力去看、去听。她能做什么?杀手也许就在周围。但他们还没有动手。或许只要她对这种寂静视而不见,他们就会放过她。他们肯定不会在乎一个毫无价值的四组件共生体。
她转过身,努力表现得漫不经心——尽管两个组件转错了方向——同时强忍着不让自己跑向屋子前面的街道。在返回后门的路上,她哼起了一首人类的小调,音调低得足以穿透迷雾。她竖起耳朵等待回声,同时也在留意更高频率的爪族思想声的迹象。在她开始搜寻之后,迹象接踵而来:血肉的回声,还有模糊而尖锐的思想声。她甚至看到上坡处那模糊的白色雪地里有几颗头颅的侧影。附近有一个共生体,可能只有四个组件。也许还有一到两个共生体潜伏在雪地边缘。
而且他们还没开始行动。她只需要再转个身,就可以走到街上。随便他们想干什么去吧。
可他们想干什么呢?入侵者包围了这栋小屋的后半部分。提莫?他们的目标是提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现在他们等到了他孤独无助的时刻,她需要做的只是走开而已。
或者她可以尖叫,声音响到附近所有的邻居都会赶来的地步。也许会吧。
她犹豫了片刻,思路一如既往地迟缓。接着,一个念头彻底占据了她的头脑。谁也别想偷走我的提莫。
她发出尖叫,嘹亮到足以震破身旁任何人类的耳膜。“救命,救命,救命!”她用的是萨姆诺什克语。最近的那个共生体冲向她时,她意识到他有八个。尖叫的回声令她认出了袭击者的外貌与步态。已经过去十年了,她还是认出了那个恶棍!是切提拉蒂弗尔。她想要大声叫出那个名字,那只是个简单的爪族和音而已,但一道光掠过,奥恩的意识便在痛苦中渐渐消失。奥恩的脑袋掉落在石块上。她余下的部分遭到了包围,浸透在鲜血与噪音之中。也许她只有两个了。一个。
她能想到的只有尖叫:“提莫!”
那天晚上,拉芙娜在她位于“纵横二号”的办公室里待到很晚。在内维尔和他的间谍程序的眼里,她一直在努力进行指派给她的农业工作。但事实上,拉芙娜却在利用“纵横二号”查找她能想到的、与剜刀的指控相关的一切。就算内维尔做的某些坏事不涉及“纵横二号”,她还是可以知道他的一举一动,而且能够监听这片地区的所有电磁音。如果他通过轨道飞行器进行中转,就会出现信号关联。她无聊地敲打着书桌,等待着对所有指令的分析结果。让她恼火之处在于,她有能力调用更多的计算资源,却不敢轻举妄动。不过再有一个钟头应该就足够了。到时候她就有东西可以给约翰娜还有行脚看了。他们今晚应该会从斯库鲁皮罗的冷谷实验室那边回来。最近一次的实验结果相当可喜。但他们三个今晚恐怕要在对剜刀和内维尔的担忧中度过了。
一个小对话框跳了出来,“导航请求:窗口是否与当地异常状况关联?”飞船山上有一座旧供热塔失效了——至少“纵横二号”的红外探测器这么认为。最早建造的那批供热塔一直有各种各样的故障,所以,她已经全权委托飞船监控它们的功能衰减。可为什么现在要来烦她?她调出说明,好吧,没有物理损坏,但要是没人采取行动,那儿的人就得一直挨冻。这是内维尔那伙人的分内事。也许她也能处理,只要告诉内维尔这条警告信息误发给了她就行。又跳出一个对话框,报告说电话线路故障。真奇怪,拉芙娜想不出这两个故障之间的联系——
她听见楼下传来叫嚷声——平常飞船对游戏设施的隔音没这么差啊。片刻之后,有人开始用力敲打她办公室的门。她的显示屏立刻自动切换到她本该在做的农业研究。
“拉芙娜,帮帮我们!”有什么人——听上去像是希达·奥斯勒——用力地拍着墙,木制扣锁都快裂开了。
“拉芙娜!”确实是希达,声音比平时还大一点。
直到几个钟头之后,她才想起爪族模仿起人声来有多么活灵活现:叫喊的可能是希达,也可能是某个共生体。不过在当时,她只是匆匆打开门。
真的是希达。她抓住拉芙娜的胳膊,把她拽进走廊。
“你得帮帮我们,就现在!”
“怎么了?怎么了?”拉芙娜问道。希达正拉着她往楼梯那边去呢。
“格丽·拉特比,她不见了!”希达说。
这会儿她们已来到了楼下。剩下的几个孩子围在某个身穿户外衣物的人身边,一同坐在桌边。欧文·维林转过身,看见了拉芙娜,“你把她带来了!”
拉芙娜认出了桌边的那个身影。那是爱斯芭·拉特比。孩子们分开道路让拉芙娜走近。女孩的头前倾着,吐得满桌都是。
拉芙娜碰碰她的肩膀,“爱斯芭?”
女孩抬起头。她的左半边脸有擦伤,眼睛周围流着血,看起来像是脸朝下摔了一跤,“格丽……当时我们都快到家了。一群衣服破破烂烂的爪族跳到我们面前。他们抓走了格丽。我想追他们……可我追不上。”
拉芙娜的手温柔地梳理着爱斯芭的头发,“我们会把她救回来的,爱斯芭。”她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或愤怒或惊恐的面庞。与残体之间的冲突的确不时会发生。三年前就有过一起抢劫案。可诱拐……好吧。“莉丝?你是我们最好的医生,请照顾一下爱斯芭吧。”
拉芙娜说的那名年轻女子一直在人群后面徘徊。她太害羞了,不敢走上前,但莉丝·阿尔明是真正认同拉芙娜对急救重要性的看法的少数几人之一。有莉丝在,加上“纵横二号”的诊断程序,爱斯芭会没事的。至于格丽,“欧文,去打电话。应急处理步骤表上应该有份自动电话列表。我们可以开始搜寻——”
“地面通信线路都断了。”欧文目光呆滞。
果然。“用无线电联系木女王和内维尔了吗?”
“联、联系了,”他说,“木女王正在派遣城市卫队。内维尔在——”
“嗨!各位!”发话者是毕里·伊格瓦,他站在集会所的出口,朝他们晃了晃手里的无线电,“我正在跟内维尔通话。他发现了热带佬的踪迹,它们往南跑了!”
人类孩子们向着出口蜂拥而去。
一个人没法同时置身两地。拉芙娜下了决定,她选择和孩子们一起离开“纵横二号”。
女王大道与山崖平行,缓缓通向下方的玛格兰山顶。路的两边是公寓房,街灯投下明亮的光圈。一小群孩子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没一会儿,他们就遇见了木女王的城市卫队。
孩子们关于袭击的说法五花八门,事故发生在全镇的各个角落。
毕里和他的无线电更接近于无情的事实。“没错,是有几个孩子和城里的共生体被袭击了。”他说。
“都有谁?”角落有人喊道。
“还不知道!有格丽和爱斯芭,不过爱斯芭没事。还有艾德维·维林和他的爪族挚友。”
前头的欧文·维林步履蹒跚。失踪的艾德维是他的堂兄。他在人堆里左绕右绕,终于挤到毕里身边,“他们没事吧?”
毕里压低声音:“还不知道呢,欧文。艾德维和格丽都失踪了。垃圾桶和贝斯里的几个组件要么死了,要么失踪了。”
“王八蛋!”有个声音说。所谓的爪族“挚友”从投机取巧者到倾慕者,形形色色——当然也有真正的挚友,就像行脚那样。拉芙娜还记得贝斯里和垃圾桶,他们是年轻孩子的理想伙伴。
“听着,”毕里叫道,“所有目击者都说袭击者是群热带疯子。我们正在处理。内维尔已经在去大使馆的路上了。”和他们——以及他们身边这些爪族守卫——去的方向相同。
他们即将离开这片最新建设的区域。最后一盏街灯映出了拉芙娜住处的南侧。窗户后没有灯光投出来,屋子后面一向停着的反重力飞行器今天也不在。
拉芙娜踏过结霜的车辙痕迹,“毕里,借我用一下无线电。”
伊格瓦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台设备,“可我得随时联络内维尔啊。”
她伸出手,“就一会儿。”
他们的对话没有拖慢毕里的脚步,但他看了看周围的孩子们。他不像内维尔那么圆滑,可他能分辨出谁在听他说话,“好吧,但请快点。”
他把无线电交给拉芙娜。那是斯库鲁皮罗制作的模拟信号无线电,不算是正规的通信设备。不过这不重要,拉芙娜需要的只是联系上飞船而已。幸运的是,她要做的恰好在内维尔授予她的权限范围之内。
她让“纵横二号”去验证所有现存的无线电是否通畅,并且回报它们的方位。没错,内维尔已经到了热带佬的大使馆那里。木女王在一辆驮猪拉的车上,正沿着镇子内圈的道路前进。她会比拉芙娜更早抵达大使馆。斯库鲁皮罗位于北端采石场,正在准备起飞。约翰娜和行脚……他们的反重力飞行器还在冷谷实验室的地面。她发送了一条信息,结尾是:“……我们需要主动搜索。”她要求“纵横二号”向她转告所有高优先级的事件。
“请快点,拉芙娜。内维尔还需要无线电配合营救工作呢,电已经快用完了。”
她交还无线电时,“纵横二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毕里听了一会儿,然后宣布:“大家听着!又出现了新的伤亡。美人儿·奥恩里卡死了。热带佬抓走了提莫!”
美人儿是已知的伤亡名单里最无足轻重的损失。如果在半年前,提莫也可以算是人类中最轻的损失。但今晚……孩子们中传出一阵呻吟。有些孩子开始奔跑,试着跟上那些不断从旁经过的共生体士兵。但凹凸不平又结了冰的路面并不适合双足生物奔跑,这些孩子只是在引发交通拥堵而已。拉芙娜追上去,说服他们改为快步沿着路边前进。就连希达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他们快要离开公寓区了。只有少数几个孩子带着提灯,不过,拉芙娜说服了一个小队的共生体和他们同行。他们用火把照着前路。
今晚即使人类也需要火光。她此前没有查过天气,但云一定又厚又密。天空一片黑沉,无星也无月。他们又走了约莫一千米。毕里报告说——其实是“纵横二号”转发来的——没有发现更多伤亡:其余孩子的安全都得到了确认。约翰娜和行脚已经起飞,正往南边过来。
如今在南边地平线处,云层间出现了一道裂缝。那是光,好似霞光般缓慢变幻着。孩子们冲它指指点点,“好奇怪的颜色!”
希达爬上路边的堆积物,站到看起来摇摇晃晃的顶端,“那是火光!着火了!”
在玛格兰低坡的这一边,只有一栋大型建筑物:热带爪族的大使馆。
火势并不严重。看起来只有使馆中央塔楼顶端的某个区域着火了。在守卫们火把的光芒照耀下,很难看出损失有多严重。大使馆的大门敞开。两个共生体以军队队形守卫着入口,阴影里还可以看见四个候补共生体的轮廓。许多爪族平民和一些人类孩子也在这儿。他们被卫队挡在外面,只能在周围转悠。
拉芙娜向大门走去,欧文、希达以及先前在“纵横二号”的孩子们跟在她后面。
毕里走在最前头,一直在对着无线电讲话:“好的。没问题。”他在离警卫线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住,挥手示意大家退后,“抱歉了伙计们,他们还在里面收集证据呢。”
拉芙娜向前几步,直到与伊格瓦面对面,“那提莫、格丽和艾德维怎么办?他们也许就在里面。”这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但她其实并不想惹麻烦。
毕里压低声音:“拉芙娜,帮帮忙让这些人退后。求你了。承担起责任来吧。”
“让拉芙娜通过,伊格瓦先生。女王特别要求见她。”一个共生体在警卫线后的阴影里发话。那是木女王的管家之一。
或许毕里确实皱了皱眉头,但光线暗淡,那表情也一闪即逝。他示意拉芙娜通过,接着转向人群高喊:“好啦,拉芙娜为我们解决问题去了。要是大家能留出点地方让我们展开工作,她会很感激的。”
拉芙娜没停步去反驳他,但我已经有理由讨厌毕里·伊格瓦了。
那位管家和加侬·乔肯路德领着拉芙娜迈入大使馆深处。他们都拿着提灯,乔肯路德更用他的灯四处照着。他的声音听上去既愤怒又有点扬扬自得:“我们可抓住那群混蛋了。”他另一只手里握着把斧头——染血的斧头?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到这座所谓的“大使馆”了。这儿根本不像传闻中那样。她看到几块零落的金属片和光滑的石头,那些是从公共建筑上撬下来、用于内部装潢的。墙壁上没有吸音材料,还留下好些孔洞,或许表示最近才刚刚拆除过什么。周围是大大小小的垃圾堆。天花板高到几乎足以供她挺直身子行走,但穿过垃圾堆的小径不够宽敞,无法让共生体之间维持隐私,小径的数量也不足以让爪族以体面的方式通过。透过墙壁上的开口,她时不时地可以看到木女王的手下正在更远处的走廊里搜寻。
他们经过被砸坏的房门。这儿的空气温暖又潮湿,充斥着体味和熏香。管家领他们走上一段环绕中央塔楼的楼梯。加侬走在后头,嘴里还在愤怒地说着“今晚我们好好地教训了他们”。
楼梯尽头是一扇门,门锁已被砸坏。管家把门拉开一条缝,顿时有股风从他们身边经过,钻进门后的房间。管家和房间里的某个组合用爪族语含糊不清地交谈了几句。拉芙娜觉得自己听到了一段和音,但意思自相矛盾:“太挤了”和“进来吧”。管家朝加侬和拉芙娜晃了晃鼻子,“两位请进去吧。我留在这儿。”几个他走下楼梯,所有组件分散开来,保持着能够思考的最近距离。楼梯最底下的那个组件还可以跟底楼的城市守卫谈话。
拉芙娜和加侬走进门去。风在他们身后重重地关上门。
她环顾四周,目光投在损坏的窗户与烧毁的垂帘上。从前——比如几分钟之前?——天花板要更低一点,因为那儿悬挂着光滑的丝绸华盖。无需怀疑,这个地方曾经和大使馆其他部分一样,暖烘烘的,像沼泽似的。但现在这里很冷,且充满了烟味。木女王站在一堆从衣橱滚出来的垃圾上,发光的余烬还在她脚边闷燃,但她的每个部件——甚至包括那个幼崽——都盯着拉芙娜的方向,“我们会找到格丽/艾德维/提莫。”她像演奏和弦一般同时说出三个名字,“我向你保证,拉芙娜。”
内维尔点点头,“我们知道是谁干的,还知道他们在哪儿。”他戴着飞船上仅剩的头冠式显示仪,但他脸部其余的部分被熏得乌黑。在显示仪后面,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恐惧,“热带佬一定计划了好些个十日。他们对那三个孩子的作息和他们的爪族挚友了如指掌。”他粗野地朝那堆像是垃圾的纸张后面的东西——天知道那是什么——踢了一脚,然后站稳身子,用微微颤抖的手抹了抹脸,“我正在和约翰娜还有行脚联系。他们正用反重力飞行器搜寻绑架犯。斯库鲁皮罗也说‘俯视之眼’号在一小时之内就能起飞。”
拉芙娜穿过房间,低头打量内维尔踢的是什么:一个共生体组件。不,是两个共生体组件。一个浸在一摊巨大的血泊之中;另一个身子挺直,仿佛正在跳跃。它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法接受什么惩罚了。活着的时候,它们属于某个挺看重自己的家伙。穿得这么气派的热带爪族可不多见。她瞥了木女王一眼。
“是神赐的两个组件。”女王说。
“加侬抵达时只剩下这两个了,”拉芙娜身后的乔肯路德开口,“其余的家伙至少一个小时之前就已离开。他们带走了雪橇,还有各式家当。”
内维尔瞥了加侬一眼,“加侬那时还不知道,但是——我负全责。是我搞砸了。孩子们很有可能会在这儿,所以我们等不及木女王——”
加侬插嘴道:“听着,我什么都没做错。我们破门而入,追着那个我们以为是整个共生体的家伙到这儿来。那个混球说孩子在他们手上,说他要割断孩子们的喉咙。我们闻到里面着了火,于是砸坏门冲进去,他就攻击了我们。我们才刚刚干掉两个它——然后发现这儿只有两个它!”
拉芙娜转身望着他。“而且这儿根本没有什么孩子?”她问。
加侬瞪着她,硬生生憋回几句愤怒的回嘴:“没,一个人也没有。”
木女王正嗅着尸体四周,她也走了过去。拉芙娜从没喜欢过神赐,可——“我真不知道共生体还能做到这样的事。”
木女王耸耸肩,拉芙娜猜她是在努力显得不为所动——她那个恶魔般的幼崽眼神恍惚。“热带佬都是疯子。”木女王说,她嗅了嗅那个躺在血泊里的组件,“我认为它是那个共生体的语言中心:最近做物品交换时,它总是到场。而且这两个向来比其余组件更关心书面文字。”
内维尔面露惊讶之色,“这事我可不知道。楼下还有几场小火灾——油洒了一圈,然后点着了,但火势蔓延得不太大,不至于让整个地方倒塌。”他看着烧成焦炭的文档,“说不定他们在最后一刻才发现留下了某些秘密。”
木女王的头转向他,说:“这两个在一起的话,或许能聪明到决定先烧什么。”她晃了晃身子,“也就是说,神赐不惜自残,只为了保守一个秘密。”
还算有些运气,云层散开了,下一场风暴从海上到来还要两天。虽然斯库鲁皮罗的巨型飞艇尚需几个十日才能开始首航,但他还是派出了小型电能飞艇加入搜寻,在空中一圈一圈地盘旋,直到电量耗尽为止。再高端的空中搜索就得仰仗反重力飞行器和轨道飞行器拍摄的超低分辨率的照片了。木女王的王国包括数百万公顷的雪原、寸草不生的岩地,还有冰封的海峡,好在仍有幸存的目击者,而雪地上的血痕也指出了格丽、艾德维和提莫被带去了何方。最优秀的地面追踪者搜寻了附近所有森林的小径。轨道飞行器发来的影像指引它们去远处那些可能性最大的地方,在那里,山间的农场几乎和有主的荒地一样多。
同时,约翰娜和行脚做到了飞船做不到的事:他们追踪了逃跑的热带佬的主要成员。他们借助云朵和山壁如影随形,观察着热带爪族们的一举一动。这群乌合之众早在绑架犯回到大使馆之前就开始逃跑了——但或许他们有个会合点……
热带爪族的大部队沿东部森林大路移动,不曾停下会合。原先大使馆的热带佬们在完全不合时宜的天气还乘着大雪橇玩耍,看起来简直蠢透了。可眼下,气候和地形都非常适合进行疯狂的滑坡之旅。经过高钮山隘后,它们全体跳上雪橇,开始了一段长程障碍滑雪,只不过时不时会出现倾覆,以及后果惨重的碰撞。即便如此,就在它们朝东部边境关卡快速接近、仅剩的八只雪橇上挤满了幸存者之时,下一场暴风雪还是追上了它们。它们闯过王国的边境关卡,以致出现了不少伤者,但没有哪个彻底死亡。
原则上,热带佬们现在不受王国法律的管辖了。但实际上,追赶者们正是在那里赶上并且拦住了他们。
东部大门关卡的灾难发生之后的几小时,约翰娜和行脚回到了小镇房子的二楼,与拉芙娜会合。屋外狂风怒号,雪花在窗口打转,屋内则舒适温暖。窗边的桌子上堆着拉芙娜一直在等待的从冷谷送来的货品:装设在一块五十厘米炭压磁盘里的一万个加法器电路。这些东西本该送去斯库鲁皮罗那里接受测试,不过,约翰娜和行脚前往北方的这段旅行让她有了下一个清晰目标:真正可靠的处理器和数据存储设备。如果这些加法器的测试通过,拉芙娜和斯库鲁皮罗十年来努力建造的那条路就指日可待了。
这批货品本该让拉芙娜的情绪达到这一年来的最高点。然而,当约翰娜把漆黑的炭制圆盘送来给她时,拉芙娜仅仅借着光看了几眼,然后称赞了上面极其微小的花纹。她将把装置尽快送给斯库鲁皮罗,让他继续做测试。现在有三个最年幼的人类孩子失踪,还有三个共生体几乎被屠戮殆尽。
拉芙娜与约翰娜、行脚一起坐在那张漂亮的地毯上,却觉得仿佛站在外面的暴风雪中一样,寒冷又痛苦。
或许约翰娜哭过,但现在她脸颊上只有疲倦的痕迹,“要不是风暴追上,热带佬就该直接跑到荒野上去了。”大部分情况她已用无线电通报过了。明天一早,孩子们聚集到新集会所时,她还会再说一遍。约翰娜愤怒地给了膝上硕大的枕头一拳。行脚舒展身体,绕在她身边,看上去也同样疲惫而不快。
“我们谁也没救到。”约翰娜说,“什么也没找到。唯一一件好事是跟杰弗里共事。他负责地面追踪,这些年来我们大概是头一次真正合作。”
“在关于森林的知识上,没有哪个人类比杰弗里更出色。”行脚说,“他和阿姆迪从熔炉峰那边过来,一路寻找比较小群的逃亡者的踪迹。就在他们快要赶到热带佬大部队前头的时候,风暴来了。”
“这么说,热带佬们被杰弗里和木女王的军队围困起来了?”拉芙娜说。当时,她和大部分孩子一起在飞船上看着影像,关注整个追踪的情况。
“是啊,我们的确困住它们了,要不是这样,它们肯定会在风暴中把我们甩掉的。”约翰娜又给了枕头一拳,“尽管如此,该死的加侬·乔肯路德就这样带队冲上去痛殴那些热带爪族。我得好好抱怨这件事才行。”
拉芙娜点点头。事实上,约翰娜已经公开地大声埋怨过了,“纵横二号”上起码有一百个孩子听到了她的抱怨。乔肯路德的进攻根本是白费力气,只不过彻底打散了那些热带爪族之间的联系而已。“是啊。”拉芙娜说,“我们也看见了。”借由木女王带着的摄影机,“热带佬们蹲坐在雪橇周围,几乎都组成能够理性思考的集群了。然后加侬那群人冲了上去——”
“对!突然间,热带佬就化整为零四散奔逃。”约翰娜的目光游移不定,“在风暴里我们可抓不到多少。”她脸上掠过一道阴影,“那些热带单体跑到了北方的暴风雪里。我打赌现在它们都冻死了。”
“杰弗里和阿姆迪带了网,”行脚说,“他们设法抓到了几个。”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多不可思议的组合啊。杰弗里对森林就像共生体一样了如指掌——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则是个矮矮胖胖又太过善良的天才,心肠甚至好到不爱吃活食。我敢打赌,用网子是阿姆迪的主意。他们逮到的热带佬比木女王的士兵和内维尔那帮傻瓜逮到的加起来还多。”
“你们在雪橇里找到什么了吗?”
约翰娜摇摇头,“要等内维尔开会的时候才知道。我们那时在天上,阿姆迪和杰弗里忙着收网,主要是加侬那帮人去检查货物……我可以发誓,就算在这儿待了十年,他们还自以为是世界的中心呢。要是什么东西不主动回话,或至少没明确地表示服从,他们就觉得它坏了。这些蠢蛋最后肯定会用斧子把雪橇和货箱都劈成柴火。”
“我看到他们把其中一些东西倒在了地上。那堆东西乱糟糟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约翰娜说,“热带佬偷我们的科技设备有好些年了,大部分都是那些能够发光的垃圾。我需要一些有价值的线索。格丽、艾德维和提莫在哪儿?怎么才能把他们救回来……”她的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悲伤,“……或者,我们还能不能把他们救回来?”她抬头看着拉芙娜,“我从没见过杰弗里这么心烦意乱。感觉就像回到了凶杀草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