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14

数日后,拉芙娜分到了自己在“纵横二号”上的办公室——也获得了研究诡诈行为的机会。“纵横二号”的资料库基本上都与科技相关,即便如此,“诡诈”这一课题依然太过宽泛,以致无从着手。一般来说,在飞跃界这个互动几乎都意味着双赢的地方,“诡诈”一般来说就是指揣摩顾客心理,尽量提高收益。正如她在弗林尼米集团的老雇主之间波澜不惊的职场交锋,赢家名利双收,富甲一方;输家嘛,也只是少赚一点。但在爬行界不幸的一隅,有时会出现一种极端情况,即真正意义上的“双输”。在这些世界中,只有圣徒才相信劳有所得,善有善报,现实则是想博取上位就得剪除异己。范·纽文就是在那种地方度过了童年——至少在他的记忆里如此。

令人惋惜、同时也让人谢天谢地的是,这里没有出现极端状况。拉芙娜感兴趣的诡诈包括非暴力策略与政治手段,内维尔耍得风生水起的就属此类。“纵横二号”的社会科学分库藏有爬行界和飞跃界数百万年的记录,所涉及的种族亦达到数百万种。飞船为她显示出分类查询模板,但由于集体思维太过罕见,以至于会导致搜索偏误,所以,她暂时把爪族共生本质这一条件搁置。但根据其他条件——其中也包括流亡星际旅行者的存在——她应该能找到不少匹配记录。当前的爪族世界呈现出微弱的双赢格局,正处在由模仿迈向启蒙的过程当中。

她扫了一眼命令窗口,上面显示了内维尔运行的所有间谍程序。大多数程序指向她本人,而且全都是简陋无用的废物。总之,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有拉芙娜正在进行农业研究的画面,那正是她先前被委派的工作。

然后,她将模板提交给摘要生成器,将优先级设为极低。此举或许显得过度谨慎,不过假如她占用了过多系统资源,其他所有进程都会产生延迟——这种“外部影响”是她必须谨慎规避的。于是,数据采掘操作可能会花上一些时间。她在椅背上靠了一两分钟,对进展十分满意。好了,不能这么虚掷光阴。她本该到新集会所去和孩子们谈谈天,以牙还牙,佯作不知地削弱内维尔的势力。

拉芙娜拂开显示屏,离开了她的“私人办公室”。这间屋子比内维尔的办公室还大,只是门外贴心地贴上了“禁入”标志。当然,内维尔的办公室门上可没贴这个。另一方面——如同行脚所指出的——他的办公室很可能有后门。

约翰娜与行脚似乎在享受这个计划的每分每秒。拉芙娜在这方面不太有天分,不过她很高兴他们能住进自己的公寓。多亏了内维尔的“慷慨”,公寓的房间多的是,约翰娜因为其中的讽刺意味而哈哈大笑。

拉芙娜走出办公区迷宫般的走廊,沿着木质楼梯来到底楼。内维尔把游戏设备留在了此处,但现在,新集会所的这个区域已人迹罕至。现存的游戏迷包括几个共生体,提莫和美人儿自然在其中。真奇怪,提莫不在往常的那台游戏设备前面。她绕着这里转了一圈,看了看那些游戏。一般而言,提莫四处转悠时,就是给那些没赶他走的玩家发表长篇大论的建议。

她转过身,沿坡道走向中层,这里收纳着大部分编程设备。随着孩子们认识到游戏的局限,它们也逐渐流行起来。早些年,孩子们都对爬行界的编程不屑一顾,而现在他们对医疗条件的需求改变了这一点。这也让人类孩子和爪族有了充足的理由在“纵横二号”的这个近乎文明社会的集会场所里携手共事。其中有些只是为消遣,但大部分人都在研究如何去对付可用的自动化系统。我几年前就该建立集会所了。但她当时正为殖民地的自给自足问题,以及创办孩子们的学院殚精竭虑。那时的她肯定觉得新集会所无足轻重。

前方人声嘈杂,其中也包括提莫·瑞斯特林礼貌的恳求:“可我只不过想问你——”

“现在不行。我正准备安排今天的项目呢。”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欧文·维林。

坡道顶端光线不足,又是内维尔草草修建留下的烂摊子。拉芙娜踌躇起来,看着眼前的一幕。欧文面对着五六个最年长的孩子,也是最想成为医学研究员的那几个——这是内维尔为了政变而大力促成的。

欧文对他们说话的同时还不忘鼓捣显示界面,看起来它目前处于空闲状态,“我想给你们看昨天发现的教程,我们不仅得——”

“欧文,我就想问问你能不能——”提莫插嘴。

欧文挥手示意他走开,“现在不行,提莫。”他继续忙着操作终端,然后再次开口,“‘纵横二号’的自动化系统有不少瑕疵,但这本教程声称自己有让我们轻松解决的——”

提莫又开口了:“欧文,我只是在想,我能不——”

这句话暂时为提莫引来了欧文的注意力,后者瞪了他一眼;拉芙娜则做好了迅速介入的准备。她不觉得欧文·维林和欺负提莫的坏小子成了同党,可要是欧文真动起手来,她后悔也就来不及了。

“听着,提莫!给我点时间,行不?我只想用这显示器把教程调出来给他们看,之后你想叫我做什么都行。”

提莫好像之前没注意到似的瞄了一眼显示器的基座,“噢,那你得——”他伸出手指,在维护界面上轻快地敲击了几下,就在欧文先前摆弄的界面下面,“只是机器出了点毛病。”他这就算解释完了。

欧文·维林退后一步,看着逐渐展开的画面,拉芙娜认出那是初级程序员培训环境。哈,欧文还真找到了连她都没见过的东西,“最初级算法,”旁边那些孩子已经开始研读记录,进入第一课教程,“受限搜索。”

欧文盯着看了一会儿,“哦,没错!这就是——”他低头看了一眼提莫,“好吧,你要干吗来着?”

“能不能让我用一下那个工作站,就今天?”男孩抬起胳膊,指着屋子一端的设备。美人儿·奥恩里卡伊姆靠在旁边,替提莫占住了地方。那是唯一一台乍看上去没人在使用的机器。

维林犹豫片刻,“呃,当然。去吧。”

提莫欢呼一声,朝美人儿那边跑去。

拉芙娜长出一口气,装作刚上坡道的样子信步上前。

“哦,嗨,拉芙娜。”欧文绕开小圈子——显然他们都深陷教程无暇旁顾——径直走向她。他朝提莫和美人儿的方向比画了一下,“我好像没工作站可用了……我们能聊几句吗?”

“当然。”

自从拉芙娜交权后,欧文就变得很客气。最近,大部分医学研究员候补好像都变友好了。

“现、现在有这么个基础项目,我们想给冬眠箱来个更大规模的翻新抛光,但使用说明书根本派不上用场。而且虽说冷冻睡眠这项技术十分简单古老,但我们目前为止都没法用‘纵横二号’从资料库提取出可用的资料。”

哎呀,这些听起来有点像她的演讲稿——是她没机会说的那部分。这么说,内维尔又在抢功劳了?她隔着欧文看了看他的同事们,后者都在奋力钻研教程。

好吧。“关于说明书,你说得没错,欧文。在这里,没法靠它们进行维修。不过另一方面,‘纵横二号’确实储存了数量惊人的冬眠技术信息。如果你修改搜索条目,使用说明书里的关键字,之后再正确地提交给‘纵横二号’……”

“你真打算帮忙,即使在那些……”

拉芙娜点点头,“你需要做出的重要判断是,你们愿意为此承担多大的医疗风险。”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往房间另一头的提莫。

“噢,”欧文似乎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噢!我想起来了,你正是因为风险才搁置了这个项目。”他盯着提莫·瑞斯特林看了一会儿。提莫将工作站的显示范围调大,或许是为了让美人儿能跟上他的操作。这纯属白费力气,因为那个四体围住椅子蜷在地上,没一只眼睛睁着。不过,提莫可没空留心这个——他手指翻飞,全神贯注。这可不是普通的游戏。它看起来要更……简单些。拉芙娜看见界面上一排排的圆点,下方则显示出某种人工语言、三字母的缩写词还有操作数。

“看起来他编写了一个二进制计数器。”欧文柔声说,“真可悲,人类的智慧不应该浪费在这种琐事上。”欧文瞟了眼拉芙娜,似乎在琢磨该不该说出下一句评论。

她面露微笑,“你觉得我也很可悲吗,欧文?”

“说实话,我倒觉得可悲的是自己,还有……”他指指在初级教程前奋斗的朋友们,“真是浪费智慧。”

即使没有阳光,北极的冬天也不缺少计时标志物。临近正午时,天空会出现明亮的暮光。而在没有暮光的晴朗夜晚,瞬息万变的极光会从地平线开始铺满整个天穹。月亮贴着地平线,公转一周要一个十日。冬季风暴每三四天便要发生一回,有时持续几个钟头,有时要一直肆虐到下一场风暴到来。大雪过后,建筑群仿佛一个个雪丘,只有必须保证畅通的道路,才有幸从这片纯白中获得解放。

“纵横二号”舰体底部堆满了雪。其余部位——包括拱形驾驶舱,还有弧形船壳——全都闪耀着绿芒。主登舰口附近的积雪则被来往人流踩出了一条路。

每个十天里,内维尔都会在新集会所举行两次会议。每天,欧文组里的孩子们也会和其他人一起在太空船上工作,努力学习自动操控技术。其中一个小组成功恢复了载有着陆舱的货运设备的机能。内维尔为此举办了盛大的聚会——拉芙娜也承认,轨道飞行器确实能改善现状。虽说几乎与废品无异,但充当远程探测器和信号中继站的话,它依然具备足够的利用价值。

执行委员会不再召开会议,其成员如今各成派系。斯库鲁皮罗的冷谷实验室没有受到内维尔那场政变的直接影响,然而,这不过是因为必要的模拟实验已经完成,现有实验设备也都在正常运转。斯库鲁皮罗显然对未来怀有忧虑,不过,他还是站在内维尔与木女王这边,而轨道飞行器提供的信号中转功能会让冷谷的研究更加便利。

日复一日,拉芙娜、约翰娜和行脚在公寓二楼继续他们小小的密谋。

“这只是时间问题,”约翰娜说,“内维尔正渐渐失去民心。拉芙娜的程序是这么说的。跟斯库鲁皮罗、班奇还有拉森多谈过之后,我也有这种感觉。”她回头看着行脚,似乎感觉到了他缺乏热情,“你这是怎么了?”

“呵,总得有人平衡一下你的情绪吧。”行脚分散在不同位置鉴赏拉芙娜的华美地毯。他爱死这块地毯了。他说它是长湖共和国的珍品。现在,他的三个脑袋还在绒穗中歇息,凝视着地毯上交错绘制的风景,“没错,我同意拉芙娜的预测,而她的反侦察能力更是让我振奋。”

拉芙娜开怀大笑,“就是!滥用指挥权限比我想的还要有趣得多。”

“还有件让人舒心的事儿,那就是我的朋友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出色的政客——没说你,约翰娜,你依然是那个疯狂坏女孩。”

约翰娜蹙眉,“我们得给内维尔那畜——那家伙好好上一课,嗯,教教他该怎么当公民代表。看到没,我也可以很温文尔雅的。”

拉芙娜说:“你难不成认为我是个杰出政客?我基本做不到临场应变,而且硬充场面的话我会结巴。另外,欧文·维林那些人正不遗余力地工作,我不想愚弄他们。”

行脚散布在地毯上的各个组件一齐点头,“没错,他们很清楚这一点。自从内维尔上台,你就在尽力帮助他们,出力比内维尔多得多。”

“他们也很清楚!”约翰娜说。

内维尔安排了几个最年长的孩子辅助研究。这些人中有他的死党,大都是超限实验室的高材生。这番尝试持续了不到一个十天,内维尔的朋友们对“纵横二号”能力的局限一无所知。加侬·乔肯路德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尝试与“纵横二号”“沟通”——他的原话便是如此。提莫本想在接入方法方面给加侬提供建议,加侬却差点给他一拳。最后,加侬怒气冲冲地甩手不干了。

行脚咧嘴大笑,“你是不在乎小输小赢、想放长线钓大鱼啊。孩子们知道你是他们的朋友,也愈发认识到你的规划方针是可靠的,而他们走的捷径根本行不通。”

“那好吧,”约翰娜说,“如果你们都认为一切顺利,又有什么可烦心的?”

“烦心的事有这么几件。亲爱的木女王拒绝了我,不能‘嘿咻’。”他语气中的欢快少了些许。

“我替你难过,行脚。”拉芙娜说。虽然共处十年,但她还是不大理解共生体之间的爱情——种族差异的鸿沟实在无法逾越。

行脚略一耸肩,“没什么能永远不变。我们已经为彼此生下了幼崽。不过现在,嗯,小希特是一码事。重要的是,木女王疑心更重,脾气也更乖戾。如果确实与另一名共生体心心相印,或者继承了对方的组件,那么秘密就会在双方亲热时被觉察。不过现在嘛……唔,我们现在就只能说说话而已。”他扭动头部,朝向约翰娜,“但至少我们还能说话。”

约翰娜低下头,乐观的情绪消散了一些,“嗯。我也摸不准我弟弟的想法。”杰弗里和阿姆迪眼下正在北方约六十公里外的熔炉峰,那是冷谷实验室的最佳驻所,也是玻璃模板与高纯度炭的来源地。“他们在熔炉峰有无线电,可它是公用的。”她看着拉芙娜,“我敢说,他整个冬天都会待在那儿。我猜他是太羞愧了没脸回来。”

拉芙娜点点头。她关于内维尔夺权最痛苦的记忆,便是杰弗里起身责难她的瞬间。她扫视行脚的各个组件,想换一个相对平和的话题,“还有什么事情在困扰你吗?”

“哦,有,那就是我们不可避免的胜利前景。你太专注于研究‘纵横二号’资料中的政治技巧本身了。有政治手腕是好事,合理运用能化干戈为玉帛。不过当政权寿数将尽时,它总免不了会利用权位更改规则,垂死挣扎一番。”

约翰娜的下巴略微扬起,“你是说动用暴力,在孩子们之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行脚。内维尔是个满嘴谎话的混球,不过我认为他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归根结底,内维尔并不是恶棍。”

又过了一个十日,海上起了新的风暴。接下来的日子里,月亮在漫天极光之下掠过低空。

拉芙娜每天有超过十五个小时待在新集会所和她的办公室。各个编程小组的水准都在提高,其中要数年轻的孩子们进步最快。提莫·瑞斯特林崭露头角:他可以一头扎进“纵横二号”自动化系统的纵深处,并称自己无需用户开发工具便能编程,尽管拉芙娜对此存疑。提莫一次次地为孩子们编写补丁程序,或用能让他们理解的方式进行讲解。

越来越多的孩子来找拉芙娜:有些来向她道歉,有些来表达善意,还有些孩子来请求她允许进行另一次选举。

除了与孩子们一起工作,她也有别的课题。她要负责农业研究,这事要摆出来给内维尔看。“纵横二号”的基因改造能力极其单纯,却是这艘太空船赖以成名的基础之一。改造后的农作物带来的技术租金收入比“纵横二号”提供的所有其他服务加起来还高。木女王领地内的爪族建立的数以百计的小型农场——当初只是试水经营——现已合并成了大牧场。若不是靠家畜群,新堡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繁盛到现在这种规模。

但内维尔还嫌回报太慢,他需要更先进更可口的供给人类的食粮。这很棘手,因为“纵横二号”的计算能力还不足以规避适合人类的转基因作物引发的生态灾难。最后,拉芙娜对天然牧草做了些修正——完全在自然选择的限制之下——然后制造了一个大多数人类个体自文明形成初期就携带在基因中的表现遗传激发因子。激活这个因子的孩子们就可以品尝这种新型食用草。这一混合调整方案对人类和爪族世界而言都应该安全无害,然而,如果拉芙娜依然掌权的话,她根本不会采取这一行动:对人类适应力的任何调整,都会让个体对当地疾病抗力下降的风险略微提高。

最终,除了调整作物外观的琐碎工作,她的项目基本完成。现在,在办公室独处时,她有大把时间审视她的间谍程序。这些并不是她用来监视剜刀的那种高科技魔法,但至少能派上用场。范·纽文是她认识的最诡诈的好人,也是爬行界独当一面的工程师。在身处“纵横二号”上最为偏执猜忌的时期,范设置了诡雷与内部安保程序结合的精巧系统。这都是源于那段糟糕时期的可怕气氛。解除那些陷阱之后,“纵横二号”严重的故障也随之消失了不少。但现在她发现,安保程序提供给她的保护是她单凭一己之力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直到如今,她才真正认识到范最后的这件赠礼。

这么一来,拉芙娜就可以直接确证行脚所担忧的事:内维尔究竟在做怎样的坏事。应用指挥权限和范的程序,她可以回溯内维尔对“纵横二号”进行的任何一步操作,可以读取任何一封邮件,播放任一场对话,甚至能大概把握轨道飞行器上的情况。

没错,内维尔、毕里还有他们的小圈子正被逐渐孤立。他们广设眼线,甚至于在倡议重新举行大选的人群中安插党羽。现在还没人考虑运用暴力,只是不停地搅浑水,耍贱招。“纵横二号”的分析报告及行脚都推荐拉芙娜与内维尔一伙人谈话,进行温和处理,不要让人觉得上次选举是一场可耻的闹剧。

以上种种让拉芙娜待在船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晚上几乎连打盹儿的时间都没有,一直工作到第二天暮光降临。在北方,斯库鲁皮罗已做好了制造加法器的准备工作,不幸的是,这意味着他需要“纵横二号”输出的最新结果。

拉芙娜开足马力,熬夜攻关,暗自希望孩子们的程序多少能给系统资源留出富余。她本可用指挥权限悄悄降低孩子们的操作优先级,但这么做可能会被察觉……况且不管怎么说,这种行为就像是背叛。最终,她还是没下手。等她沿着货舱后面的私人通道一步三晃地离开飞船时,已经累得没力气和集会所里的人聊天了。

飞船外面,最明亮的暮光也在逐渐暗淡。在爪族们眼中,这种光线和黑夜差不多。在人类的视野里,景物一片灰蒙,早先的落雪在拱形船脊四周堆起小丘。雪花被大风吹落至嶙峋裸露的深灰岩层,再一路飘荡下山,与覆盖海冰的积雪汇至一处。

拉芙娜朝山上的新堡镇艰难跋涉。正如“纵横二号”预报的那样,雪刚好下了起来。这次降雪很安静,没有风。雪停以后,估计会造成很大不便,但目前为止,雪花只是几近无声地落下。她举起提灯,继续前行。先时的积雪让道路狭窄了许多,而现在飞船上只剩下零星几个人类,共生体的数量就更少了。

她知道,人类到来之前,冬天几乎等同于生命的停滞期。即使在室内照明与供暖普及的近年来,多数活动也由于黑暗与寒冷而进度缓慢。但在城镇正中,学院仍在授课。第一代与第二代的年少孩子几乎都在那里学习,唯独他们不太可能因为严酷的冬日感到抑郁。人类的年幼个体是如此朝气蓬勃,只要有光、食物和温暖的环境,他们就能过得自在。新集会所建立之前,学院是冬天社交活动的中心,现在也依然有数十名共生体被温暖与生机吸引而至。不知内维尔能否意识到,学院依然是拉芙娜的坚强后盾。

提灯映照出在她周围愈加密集地飘落的雪花,她已进入了新堡镇近郊。十年前,她就在此处首次踏上爪族世界。当时这里是战场,小镇还不存在,堡垒也在建设当中。现在,它多少有了中古城镇的模样。不对,不是中古城镇:建筑材料虽以岩石、木头和篱笆为主,但房屋已配备了外墙一体式的直通型烟囱,热水塔也架设在了屋顶上。站在街边放眼望去,连一个顺窗乱丢垃圾的人都看不到。而就算是盛夏时节,排水沟也不会散发异味。新堡镇大兴土木期间,斯库鲁皮罗参考“纵横二号”的设计资料为城市打造了下水管道系统,还利用船载激光炮维持水流终年不休。就是这些细微的改变,造就了或许比这个世界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安逸友善的小镇。

……可就在刚才,就在女王大道上,她差一点迷路!能见度只有一两米,她的灯完全成了累赘。除了最深的车辙,其他的痕迹都已被新雪掩埋,连她自己的脚印也不知所踪。拉芙娜引颈眺望,只看见一块蓝灰的模糊光斑——说不定是从高处的窗户里泄出的灯光。有趣,若是在狂风暴雨中——即使是午夜时分身处令人难以视物的瓢泼大雨之中——她也能贴着最近的建筑,一边摸索前进,一边确认方位。而这午后的鹅毛大雪简直遮蔽了一切她赖以辨识方向的景物。

她认为大道是最容易走的,于是继续前行。偶尔出现的点灯的窗口成了她的指路星。每隔一百米左右应该有一处喷泉广场才对。

“嘶——”的声音勉强盖过了飘雪,带着特有的音质。要么是她幻听,要么是某个共生体在吸引她的注意。她逐渐偏离大路,搜索声音来源。两堆雪之间有个缺口,那应该是小巷或边道的标志。她朝那边抬起提灯。

怪异的声音停止了。在灯光正下方,她看到一个共生体蹲坐在雪中。他对她挥挥手,“螺旋牙线在这儿。”他的招呼轻如耳语,她怀疑这句话只传到自己耳中,别人根本听不到,“能不能稍微聊聊?”

拉芙娜走上前,上下端详一遍这个共生体。没错,是螺旋牙线。她从口鼻和头顶的白斑认出了他的两个组件。“聊什么?”她问。

螺旋牙线已经转身走开,略一摆头示意她跟随,“别这么大声,”他说,“有一个毕里·伊格瓦的人就在附近,唔——”他头部上下摆动,做出估量的姿势,“大概在你身后三十米处。被我抢先是因为他没发觉你绕了远路。”他已经开始拨雪盖住她的脚印了。

啊!她都不知道有人跟踪。该死,新生的政客拉芙娜本该考虑到这种情况。她调暗提灯的光,刚够看清脚下的路和一旁的螺旋牙线。共生体引她穿过小巷,转了两个弯,身后紧跟着其他组件。拉芙娜知道雪幕将思想声的传递范围缩小到了区区数米,如果过于分散,这个共生体很可能会失去思考能力。她眺望前方,却看不到一丝光亮。这儿一定是那种没有窗户的单组合宽的街道。这种街区在秘岛很常见,新堡镇也有类似的构造。

“好吧,”螺旋牙线说,“这儿应该没人打扰了。人类会继续沿主街走,没等发现跟丢了你,他就走到城堡去了。”共生体发出一阵坏笑——这家伙看了太多人类戏剧了,“还得走一段路,我的老板想跟你聊聊。”

不用跟他拐弯抹角,“是剜刀吧?”

“我还以为这是秘密来着。”他的语气像是受了侮辱。

到这会儿,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提起警惕心——自己已深入这条无窗的小巷。她原本确信“纵横二号”上次对剜刀的监视录像是胡编乱造——但得出这结论更多因为理论,而不是出于理智的判断。她步履维艰地跟在螺旋牙线身后,一边四下寻找岔道。积雪很深,而且杳无人迹。在这种松软的地形里,或许她能甩掉他。终于,螺旋牙线欲行又止,“老板就在几米之外,女士。”昏暗的灯光中,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他整齐划一地将头低下,从容得体地鞠了一躬。

看来跑也没用了,“谢谢你,螺旋牙线。”她居高临下地拍了拍共生体最靠近她的那颗脑袋,然后迈步向前。

雪帘翻卷,阴影密布。剜刀究竟是如何避人耳目、来到飞船山顶的?这儿可不是秘岛,没有那么些迷宫般的秘密通道。

她调亮提灯,快速地探照左右。她看到了被及肩高的积雪贴附的半木质墙壁。这儿不是死胡同,而更类似丁字路口,另一名共生体就坐在出路旁的树下。那是个五体,其中一个组件坐在独轮推车里。

拉芙娜走向共生体,略微欠了欠身,“剜刀-泰娜瑟克特。”她叫出其全名。这只是为了徒劳地提醒你,比较善良的组件占了你的五分之三。

和平常一样,那个组合的声音狡猾又腼腆:“你也好啊,拉芙娜·伯格森多。我一直希望和你私下谈谈,而现在这诸多巧合使得会谈更加私密了。”

拉芙娜努力让语气波澜不惊:“你们也能轻松弄到飞船的天气预报信息吧。”

“唔,没错。不过我不想继续拖延这次会面,我们走走吧?”它的几只鼻子朝身后的巷口晃了晃,“这条胡同再往前一点通向女王大道。无论如何,内维尔的小探子也猜不到你走丢了。”

“那就带路吧。”

剜刀站起身,费力地扭转独轮推车。拉芙娜伸出手想要帮忙。“不,不用。我推这个很在行。”剜刀的口气有点冷冰冰的,缺了平时那种油滑。这个共生体的多数组件都很健康,不过看他坐在独轮车上的残废组件——拉芙娜不禁想象中世纪的人类在暮年蹒跚而行的情景。狗舍管理员几乎会一致建议抛弃这类虚弱的成员。

共生体的独轮车一路摇摇晃晃,然而,他的速度依然同步子较慢的人类差不多。这个行动不便的共生体居然能穿越暴风雪,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木女王防范最严密的城市里冒出来。拉芙娜实在忍不住提问:“你怎么做到的,剜刀?我以为你还在秘岛——”

她听到对方发出招牌式的狡黠嗤笑,“我本来确实老老实实地窝在旧城堡里,木女王也派警卫把出入口围了好几层,并用秘密摄像机观察我‘最隐秘的’活动。对,我知道摄像机的存在,哈哈。我也知道木女王知道什么。不过,一旦我进入其他房间或是下到地牢,她就没法监视我了。城堡里有好几条密道,我身边也依然有忠心不二的仆人。内海峡冰封后,把我暗中送到陆地也就容易多了。”

拉芙娜知道,剜刀这次是故技重施,以前他也用这一手来大陆拜访铁先生的残余组件。她没把这事告诉木女王,一方面是那些访问大概不会构成威胁,另一方面是告密会让拉芙娜的“魔法”监控系统曝光。“这么说你是穿过冰面来的。那离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有六百米远,你怎么做到一路上不被发现的?”

“坐缆车肯定会被发现,”他狡黠地看了看她,“谁知道呢,拉芙娜?我可是个伪装大师,说不定是分批爬上来的。”他让她自个儿琢磨这句话,然后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这证明了我意志坚定。”恐怕证明的是木女王的所有后代众所周知的自负吧。“你知道的,就在你、木女王还有斯库鲁皮罗为新堡镇的排水系统庆功时,我更感兴趣的是‘纵横二号’绘制的断层图。利用这张地图,整个行动就很轻松了——唔,实际上还得付出数年劳动,在木女王的鼻子底下动土挖掘楼梯简直是一场噩梦。楼梯很窄,几乎和我旧日的单组件通道一样窄。你还记得吧?”

“我记得。”拉芙娜简短地说。阿姆迪与九岁的杰弗里差点被活埋在类似的地方——尽管那是铁先生的命令。“你那辆独轮车应该过不去那种楼梯吧?”

“是过不去。上台阶时,我得使用为白耳朵尖准备的特殊吊索。”白耳朵尖指的是那个残废组件,“即使如此,攀爬过程也极其辛苦。是吧,螺旋牙线?”

“是的,老板。”背后的共生体立刻应答。她全身一激灵,回头看去,螺旋牙线几乎贴上了她的鞋跟。也就是说,他和剜刀相距不过两米。对于共生体而言,这个距离太近了些。好吧,降雪大大稀释了思想声,不过,或许螺旋牙线以前是剜刀手下的白外套之一。他们接受过在主人要求下舍弃大部分自我意识的训练。

螺旋牙线又开口道:“我得拖着白耳朵尖爬完151级台阶。原路返回的话就更惨了,估计在明天正午时分前,我们都到不了家。”

她朝剜刀扭过脸,尽量装作不为所动,“好吧,你把这么大的秘密都告诉我了。你有什么目的?”

“我只想帮忙,女士。从一开始,从你和你的联合女王见到新的我的那一天起,我就是这么告诉你们的。”

“可你没把这个秘密告诉木女王啊。”

“唉,她谁也不信!”独轮车在雪面倏地打滑,中断了他们的对话,“现在我担心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崭新的木女王。不,她不邪恶,只是比那还要糟。她成了个愚蠢的家伙。”他说着,惋惜地笑了几声。

“愚蠢?我很确定木女王知道内维尔正试图操纵她。”

“这是当然。”剜刀道,“但她以为自己掌控全局。她实在错得离谱——好吧,我是来救你们俩的。木女王从来就没比我更聪明,而你——”

“我连这场密谋最明显的迹象都没觉察,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剜刀的小车猛地刹住,他的组件一齐盯着她,他的声音蓦然变得深沉直率,“不,拉芙娜,你不是傻瓜。你只是太天真,太纯洁,不被真实世界所容。除了脑袋短路的共生体和圣徒,我在同胞中从没见过你这类人。告诉我,这是太空文明的特色吗?有没有能让如你一般的个体生存的地方?”

我正在努力改变自己!她大声说:“你们共生体中也不缺天真纯洁的。泰娜瑟克特不就是例子吗?”

“呵。但她的意识终究没能幸存,不是吗?”剜刀耸了下肩膀,上下打量自己,“泰娜瑟克特最后变成了一种态度,终结了我其他组件的美好生活。”他用鼻子指了指他的残废组件。那家伙的臀部埋在毯子里,不过它漆黑的眼睛却睁得浑圆,定定地望着拉芙娜,“要是白耳朵尖先我其他组件一步死掉,这个王国的局势就会突然变得有趣起来了。”他夸张地叹口气,“在那之前,我觉得成为你的秘密幕僚也挺有意思的。我听你的,敬请吩咐。”

他们无言地走了几步。天人在上!这会对各方面造成不同的影响,有好的,也有坏的。要是木女王觉得拉芙娜和剜刀想联手对付她呢?要是剜刀正像内维尔那样利用她呢?她手里有日前发现的威胁分析程序,它大概可以列出一百种以上的可能性。我得和行脚还有约翰娜谈谈。但在此时、此地,她该说些什么?

这个狡猾的共生体只是在扰乱她的心境……

“好的,剜刀。我很欢迎你的建议,但我不觉得自己必须言听计从。”

“哦,当然,当然。这次会面主要是奠定我们互信合作的基础。我还有一条内幕和几则小道消息跟你讲。要知道,内维尔还真是在你背后做了不少动作。”

“这也算内幕?”

“到现在你也没弄明白,而我自大的母亲木女王也同样无知。她以为内维尔是个半桶水的傻瓜。”

“你觉得他不止半桶。”

“不,剩下的水不在他的桶里。你们都没发觉的事实是,内维尔是另一个远比他聪明的人利用的工具。”

“啊?我了解孩子们,内维尔的同伙里没有这号人物。”

“我同意,内维尔的幕后黑手是爪族——而且根本不在王国之内。”

剜刀迈开步子,留下拉芙娜伫立在漫天飘舞的雪花之中,“不可能!”她喊了一声,小跑跟上,“年长的孩子没几个和共生体有密切联系。内维尔·斯托赫特显然没有。”内维尔对共生体态度诚恳,但她怀疑他和那些极端的斯特劳姆人一样是种族主义者,一心只想实现飞升。

剜刀耸耸肩,“我没说他们是朋友。他们只是利用他,而他以为自己在利用他们。这两方联手威胁很大,尤其是在你和木女王不知情的情况下。”

被这种可能性震惊的拉芙娜再次放慢脚步——只是这番主张里有些地方说不通。

剜刀足不停步,讲了一句爪族语。她没分辨出和音,只知道那是个疑问句。片刻后,打头的剜刀终于回话道:“啊,恐怕我们得长话短说,这条小巷快到头了。你现在应该上大路,赶在内维尔的眼线之前回去。我会尽快通知你所有细节的。”他的一个组件折回到她脚边,张嘴叼住裤筒,拽着她朝前走。

“可,可……”他之前铺垫了那么多,现在却没空透露细节!这就是剜刀!她站稳脚跟,“慢着!”她牙缝间迸出低语,“这太没道理了,一场跨国爪族阴谋?谁组织的,你又怎么会了解细节?”

虽然剜刀没放开咬住她裤腿的嘴,语音却从四周传来,“你说呢,亲爱的?当然是因为幕后黑手认定我是他们的人。”他又让两个组件回来,轻推她走上了女王大道。

“现在,嘘——”他最后的话语消弭在飘飞的雪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