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11

整个早上狂风暗暝,也许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暴雨,也代表了秋日冷冰冰的道别。拉芙娜透过舰桥窗户看向外面阴霾的景色,目光一如今天的衣着般黯淡模糊。沿山向下看去,那里雾气涌动,时聚时散,从而得以层层窥见其中的内海峡及秘岛。雨水从北方倾盆而下。飞船上的传感器显示那是液体的水,而不是冰雹,但霜雪还是冷冷地覆盖了整座飞船山,蔓延到新堡镇的街巷中。

她能看见王国的孩子们和爪族们从南方的新堡镇和北方的女王大道熙攘而来。她看向西面的显示屏,看到了渐渐从雾中浮现的缆车。拉芙娜暂停画面,放大了那些模糊的人影,还有挤在他们身边的爪族。他们肯定是在一小时前就离开了秘岛——只为了在拉芙娜的演讲开始前及时赶到。还有25分钟43秒。

至少到了新集会所,他们可以暖和一些、舒服一些。

这幕景象令她迟疑起来。也许我应该穿得简朴些,不该像现在这样?她前后打量着自己。不知为什么,她和内维尔决定采用这种设计风格时,它还不太像是正规制服。尽管木女王不肯跟她对话,她还是通过内维尔明白了她的意愿:女王打算戴着王冠,穿着王袍,她想让拉芙娜的衣着也显得正式。好吧。天空的孩子们肯定能看透这些表面文章——可如果不能让木女王明白,那她的敌意恐怕就永远不会消融了。

拉芙娜又花了些时间打量自己。事实上,这种风格有其光辉的历史——虽然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的人。布蕾西本人外出去争取考古学家和软件工程师的支持时,就穿着类似的衣着。

你看起来很不错。相信这一点。她拿起自己的显示器/头冠,离开了舰桥。

距离开始还有00:03:51。

指挥甲板的通道目前通向货舱内壁上方的空间。今天这个小地方洋溢着大型演唱会后台的气氛。目前她还是独自一人。拉芙娜慢步走过黑暗的房间,没有费神去调节亮度。她身边的那个窗口是她自己的演讲稿,特别突出显示开场白部分。开场白可不能搞砸!另一边的几个窗口是内维尔特意安排的,通过它们可以看到新集会所的各处。那些只是临时用的广角显示屏,作用极为有限。或许这样就足够了。她可以像古时候的表演者那样,在后台窥视与评估观众。

拉芙娜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满座。内维尔应该也在,就在前排的某个地方。只有木女王和拉芙娜会从飞船里走出来。内维尔说这是木女王的要求,为了显得更有王家风范。

00:00:50。爪族踩踏地板的微弱金属声从她身后传来。是木女王。拉芙娜转过身,向这位联合女王鞠了一躬。“准备好迎接大日子了吗,陛下?”这正是拉芙娜想和木女王说的话。如果今天的演讲顺利,也许你会再次听取我的意见,再度成为我的朋友。

木女王的几颗脑袋点了点,然后她露出了笑容,尽管在几近黑暗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怪异。“噢,是啊,不过看来你准备得最充分。”她用一只鼻子碰了碰墙壁,应该是在指着那边的会场,“你为自己建了一个多么……特别……的地方啊。”

“是为我们,女王。为我们所有人。”

00:00:00。她的头冠毫无必要地在她耳边发出鸣响。太精确了。过一两分钟应该没什么差别。但拉芙娜非常担心自己如果不按照日程表行事,也许就永远没有勇气登上讲台了。于是她没再开口,只是对女王微鞠一躬,穿过那几道此刻已为她敞开的门。

明亮的日光——当然了,全部来自人工制造——在木女王缓缓步入走廊时便泼洒在她身上。走廊的宽度和爪族的组合级入口的宽度一样。木女王继续前行,所有组件齐头并进。其实空间足够拉芙娜和她并行,但她从内维尔那里得知,木女王认为她和拉芙娜最好先后现身。

于是她等待着,一直等到木女王念完开场白,走向左边自己的王位。在那个瞬间,拉芙娜犹豫起来,害怕起来。这是当你真正意识到自己不成功便成仁时会有的那种感觉。但时间到了,她必须按日程表行事。她走向前去。很奇怪,这身传统制服让她充满了力量,步伐也坚定起来。

她走到灯光下,看不见的号手吹响了欢快的乐声。这段音乐和爪族无关。在人类古代的历史上,它象征着敬意。噢不!第一个失误。就算真要有什么欢迎,也应该是献给木女王的。

拉芙娜转向右方,向自己的王位走去。随后,她想起自己本来应该先转身向木女王鞠躬的。好吧,这是第二个失误,但不算太重要。她早就知道,自己肯定会出些小差错。

舞台比观众席要高出很多。走过舞台时,拉芙娜看着人群,试着轻松地向他们挥手,感觉就像挥舞一根木棍似的,但她还是听到了友好的掌声。她向上看去,不由得失神了片刻——我的天哪,这地方看起来好大。她很清楚最近一次增建的具体面积,但内维尔和他的朋友们运用了视觉和远景方面的小花招,让它显得更宽敞了。以前的游戏区消失不见,今天的墙壁上只有细长的拱形装饰。它们交错相叠,一直延伸到高高的天花板上,在那里,即使飞来飞去的鸟儿也不显突兀。人造阳光透过水晶穹顶照射下来。她认出了这种建筑风格。这是尼乔拉文明复兴中期的雨林式建筑。公主们从倾塌的废墟中寻找可用的建筑材料——否则她们就再也没法拥有水晶天窗了。这幕情景触动了她的心,尽管它对大多数爪族来说根本没有意义——对这些斯特劳姆的孩子们也没有太多意义。

幸好,讲坛和讲台跟她在舰桥上排练时一模一样。拉芙娜自己的女王宝座离讲台只有几步之遥,比木女王的王座离讲台更近。舞台上再无其他座位。她一度希望执行委员会能够全体出席,但约翰娜和行脚还在东海岸呢。显然内维尔没能说服木女王允许其他人出席。好吧,也就是说,木女王只希望由两位女王统治全体人民。

拉芙娜犹疑着走上自己的王座前的台阶。这张王座是个怪物,足有两米高,还不算前面的台阶,椅身缀满了人造宝石、珍稀金属及许多只在某些人类传奇故事里有意义的符号。我真的不想坐上去。木女王愿意出风头,但——

拉芙娜目光扫视过舞台。木女王的座椅当然和拉芙娜的完全不同。共生体的每个组件都需要独立的栖息处。木女王的那些王座都与拉芙娜的王座高度相同,但总面积并不比拉芙娜那一张王座更大,独立栖息处也排成一条短短的直线,而非爪族在深思时所用的排列方式。这是第三个错误,也是目前为止最严重的一个。

拉芙娜向木女王致以迟来的鞠躬。与此同时,她好像看到一个巨大的影子在讲台后面的墙上移动。那是……她自己……她自己的影像,高耸在那十米宽的墙壁上。光是抬头看它,拉芙娜就感到头晕。不管从这座大厅的哪个角落看过去,她的影像都很吓人。摄像机的拍摄角度肯定也是固定的。甚至当她回望木女王时,她也能确定那个巨大的影子确实是她自己,而非另一位联合女王。

这时本该由内维尔走上舞台,向众人介绍两位女王以及拉芙娜这场十分特别的演说。但她看不见内维尔。是木女王让他不要出面的吗?

她又向木女王鞠了一躬,同时开始搜寻她自己的音频信道。

木女王展现了她的宽宏大量。她笨拙地在人类风格的王座上转动身子,让她的头部彼此靠近。当她开口说话时,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四面八方,和蔼的语气又让她仿佛离听众只有一两米远。但愿她真是说给在座的每个人听,“欢迎来到新集会所的各位。希望这里能让大家拥有直言不讳的动力。”

拉芙娜的脸仍然在大屏幕上显示着,但木女王就坐在几米远处。拉芙娜可以看到她穿着爪族女王的礼服,但与她平时的皮毛斗篷和短夹克并无太大分别。至于她的表情——通常是以其组件的姿势表现的——似乎一脸讽刺,“所以今天,我的联合女王拉芙娜希望告诉你们大家,她的领导将会带来什么,而你们又将有怎样的明天。”木女王用一只鼻子指了指拉芙娜的方向,优雅地挥手示意她走向讲台。

在那一瞬间,拉芙娜呆立在原地,心慌意乱。有太多事情——小事和也许不那么小的事——都已经出了差错。和预计的完全不同!但她仍旧有演讲要做,还有她费尽心血整理出的那些想法。而且,现在的她真是万众瞩目。她转过身,爬上讲坛前的台阶。一扇视窗打开,闪光的字句显示出她的演讲内容。有那么一会儿,她没去理会那些字句,只是看向她的观众们:足足有一百五十个人类,也许还有五十个共生体。从讲台这边看去,第一层的观众席大约位于下方三米的位置。这是人工模拟出来的距离。座位比舞台上的这些东西要简朴得多,几乎都是木制长椅和爪族栖息用的高台。每个人都仰起脸来,每一张脸——甚至包括绝大部分组件——都是她所熟悉的。

还有内维尔,就在第一排右侧!他和孩子们一样穿着本地织物,此刻看起来很冷,全身湿淋淋的——像其他人一样,他也是淋着早上那场雨过来的。

但他还是来到了这里,只是被她的讲台遮住了。坐在他右边的是提莫·瑞斯特林,这次他那位占有欲很强的爪族好友不在他身边。男孩脸上带着大大的微笑,看起来完全被拉芙娜在墙上的影像吸引住了。他发现她在看自己,便挥了挥手。终于有些事情和计划的一样了。拉芙娜迅速朝他们挥了挥手,而内维尔也咧嘴笑了笑,挥手回应。

现在她该开始演说了。她调整了显示讲稿的窗口,让每个字都会随着她的视线放大且调整成半透明。如果她是内维尔、木女王或约翰娜,就可以即兴来一段开场白以弥补所有失误,比如赞美木女王,或者让每个人哈哈大笑。但她是拉芙娜·伯格森多,她知道如果她不按照自己写好的讲稿演说,那她就会不知所措。讲稿是她的救命稻草。

之前那些排演没有白费。她透过那些半透明的文字,目光从一张脸转向另一张脸,同时进行演说。

“谢谢您,呃,木女王。”嘿,这不就是即兴演说吗!

她努力露出体谅的微笑,“感谢你们在如此糟糕的天气还能来到这里。”这不算是即兴演说,因为“纵横二号”早就确信今早会有暴雨。

“我们人类来到这个爪族世界已有十年多了。是爪族拯救了我们,还成了我们的挚友。但无论人类还是爪族都必须铭记,我们的到来是一场悲剧性大灾难的一部分。”她做出恰当的动作,戏剧性地指出水晶圆顶之上的苍穹,“而那个追逐人类来到爪族世界的魔头,仍然等待在——尽管规模有所减小——附近的太空。”随后,拉芙娜继续描述“纵横二号”对三十光年以外的瘟疫舰队的合理评估。她没有提起界区分野再次变动的可能性:这样的变动或许意味着他们的失败,而她除了“纵横二号”多年前的那次诡异故障之外没有任何证据。不,她说的和孩子们离开冬眠箱之后就一直听到的说法相差无几。内维尔告诉过她,很多孩子失去了大局观。只要在这样震撼的环境下再向他们讲述一次,就能让他们明白,为什么当下的牺牲如此重要。

“也就是说,二十年之内,从瘟疫舰队发出的第一道光束就会到达爪族世界。它会带来危险吗?也许吧,虽然我自己不太相信。不过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里,或许就会有很小的一部分,非常微小的一部分舰队抵达——到了那时,瘟疫舰队就能接近光速。依靠他们的高科技水平,就算很小一部分舰队也会给爪族世界带来非常大的破坏。”这是“纵横二号”根据武器资料库得出的笼统评估,它尽可能地依照瘟疫舰队的最新情报和爬行界曾出现过的最奇特的武器系统进行了推测。

“可以确定的是,假如瘟疫仍然不放弃迫害我们,那么到了下个世纪,或者说将来的一千年之内,他们能杀死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除非——”在这里,她就像每次排演时那样夸张地停顿下来,用坚定的目光扫视她的听众们,“——除非我们,无论人类或爪族,尽快去提高这个世界的科技,直到掌握爬行界所能维持的最高技术水平。这是我们最大的希望,也许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值得我们为之做出巨大牺牲。”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仍旧不时扫过她的听众们,也偶尔向她那位联合女王的方向微微颔首。拉芙娜没有使用任何分析工具,但她排演过许多次,所以可以有闲暇去留意听众的反应。她的目光定格在她最看重的那些人身上。内维尔会在恰当的时机微微颔首,即使前几天这些东西他听了一遍又一遍。欧文·维林和爱斯芭·拉特比,他们也很认真地听着,但有时会面面相觑,摇摇头。那些裁缝——本和温达·拉森多——带着孩子们坐在靠后的座位上。他们早就放弃了聆听演讲的内容,而是花时间来让他们的孩子保持安静。他们表现得好像早就听过了这些似的。的确如此,这些年我跟他们谈话时已经说过几百次了。而有些人,比如加侬·乔肯路德,则认真听着她的每一句话。

我必须继续讲下去。如果她和内维尔在为演讲作准备时预想到了听众们的反应——或是她的反应快到能够随机应变——她就会跳到比较有趣的段落,维持所有人的注意力。

这个想法让她的演说变得磕磕绊绊,几乎乱了方寸。不行,她唯一的希望就是闷头向前。这些话也许并不动听,但她知道它们都是有意义的。

“为了最后的幸存,我们必须做出的最大牺牲是什么?每一天,我都能看到有人在做出这种牺牲。这件事非常艰难,但我希望让你们明白,没有变通之法。牺牲就是,我们必须把生物医学研究放在相对较低的优先级上。”这句话似乎吸引了每一个人的注意力。就连爪族们也有不少抬起了脑袋。

先说坏消息,然后渐渐过渡到好消息——但需要的时间也太长了!好吧,她就快说到修复更多冬眠箱和建立紧急医疗委员会了。“目前,我们只能处理轻微损伤。我们在表观遗传学方面才初窥门径。但最终这一切都会改变。在此期间,我们该如何应对衰老的问题呢?我们的祖先已经适应了几千年……”拉芙娜没机会说出那个“但是”了。

“我们不是你那些该死的祖先!”发话者是杰弗里·奥尔森多。他坐在靠后的座位上,她先前根本没看到他。但现在他就站在那里,满面怒意。

杰弗里?阿姆迪挤在他身旁,每一条脖子都在努力伸长,摆出拉芙娜看不懂的表情。

杰弗里嘶声大吼:“你怎么敢命令我们?你自己当然是没事了。我们拒绝为你而死,拉芙娜!我们——”他仍然大吼着,姿势不变,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纵横二号”的声学系统抑制了他的话声。

这时,加侬·乔肯路德和另一个家伙也站了起来,“我们不会为你而死,女王!我们不会为——”接着,他们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接下来是塔米·安森多和其他一些人,他们也大喊大叫,随即沉默。拉芙娜四下扫视着声音控制装置,但那些都是内置在集会所的自动化系统里的。我并不想让他们闭嘴啊!

她的目光集中在讲稿上。她还有好些段没讲呢!她突然感到一阵无助的恐惧。然后,她看到在讲坛下面的第一排,内维尔站起身来。

谢天谢地。她和内维尔早就商量过,他会在他们进入问答环节时发话。但愿他们能转到问答环节,好将她从噩梦中解救出来。

她急忙向他伸出手,鼓励他站到讲台边。

内维尔走上讲坛,但没有向她那边走去。在观众席里,杰弗里和其他人仍然站着,但他们已经停止喊叫。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仿佛发自所有人口中的焦躁私语声。

内维尔转身看向他们,抬起双手以示安抚。片刻后,抗议者们坐回椅子上。“诸位,这是我们的新集会所。这是拉芙娜为我们建造的。我们应该合理利用。”低语和愤怒的声音不见了——当然,是在拉芙娜的视野之内——每个人都看着内维尔,给予他这番合乎情理的话以应得的关注。

拉芙娜回头看到了舞台后面那巨大的显示屏。摄影机仍然对准她。或许等她离开讲台,它就会对准内维尔了。她走向一旁,再走下讲坛。但就算她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她发现自己的面孔仍然高高在上,向观众们蹙起眉头。

观众们只能看到正常大小的内维尔站在讲台旁边。但至少他的声音没有受到抑制。

“这也许是新集会所最重要的一项功能:我们这些人类难民可以在这里发言,在这里投票表决。”他看了看左方的木女王。

木女王对他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话声中的调解用意十分明显,“你说得很对,内维尔。人类和组件们应该有发表意见的权力。”

内维尔看向自己右侧的拉芙娜,“你觉得呢,拉芙娜?”

“是的,确实如此!我——”但内维尔已回头看向观众,拉芙娜允许他继续陈述下去。这比之前的排演还要好得多。

“所以接下来我就想,问题是,表决什么呢?”他笑了,人群中也迸发出一阵大笑声,“我想,有太多事情需要我们分别表决。举例来说,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有发言的权力,我们的发言还得让别人听得见。”

大家的赞同声响亮、欢快,而且再没有受到什么抑制。

“我认为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医学研究。而且不仅仅是为了让我们看上去年轻漂亮。”他再次露出笑容,随即换上十分严肃的神色,“你们都认识提莫·瑞斯特林。”内维尔向前排的人挥了挥手。提莫也坐在那里。当内维尔指着那个孩子时,跟踪摄像机突然间明了事理,在舞台的背景墙上映出了提莫的画面。这次不仅仅是头部到肩部的影像。他的四肢那种令人不快的抽搐、他双手的微微颤抖都显而易见。男孩看着巨大的影像,惊喜地拍起手来。

内维尔回以他一个微笑,然后看向人群,“你们有多少人还记得超限实验室时的提莫?我记得,尽管他那时只有四岁,他的父母负责维护旧系统引导逻辑程序——那是份可敬的工作,他们做得很好。他们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前途光明。”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但并非如此。事实上,我们现在的处境几乎要将他置于死地。”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再次看向他的听众们,语气中带着沉着与坚定,“这不应该成为提莫的负担,也不该成为所有人的负担。”他的演说引发了一阵欢呼。

在接下来的几个十日里,拉芙娜·伯格森多一再在脑海中回想那段演说,惊讶地回顾着事实怎样击碎她的先入为主,拨开遮蔽她双眼的迷雾。她记得她站了起来,向着内维尔挥手示意,试图引导他回到她原本认为的思路上去,去谈论如何改进冬眠设备。

但承载着似乎来自四面八方的认同,内维尔已经继续说了下去:“那么好吧,这件事我们必须进行表决。但这只是我们必须解决的系统化问题之一而已。无论理由是什么,现在的机密实在太多了。执行委员会不该私下会谈。也许根本就不该有什么执行委员会。我会放弃我在委员会里的席位。”

有几名听众站起来发言。内维尔停止演说,做了个手势,“杰弗里?”

杰弗里站在那里,双手叉腰。他的语气很愤怒,而且连看都不看拉芙娜。阿姆迪蹲坐在他身边,只是时不时冒出一颗脑袋。“你只希望表决这一件事吗?不管我们有没有执行委员会,也不管你是不是委员会的一员,这都不重要,内维尔。真正的问题在于,是不是有个妄想狂患者在对我们所有人指手画脚!”

片刻间,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在那个时刻,或许每个人都和拉芙娜一样震惊。加侬·乔肯路德站了起来,大声支持杰弗里。但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温达·拉森多和加侬·乔肯路德突然间愤怒地争执起来。

内维尔再次举起双手。几秒钟后,喧嚣停止了。温达生气地坐下,接下来是乔肯路德,然后是其他人。内维尔让寂静维持了一会儿。然后他开口说:“显然我们有很多事需要讨论,远比我们在这次会议上所能表决的要多。我们还有治理王国的日常问题需要考虑。也许我们可以做个稳妥的折衷。在日常事务管理上,我们有一个稳定可靠的人选。”他又转身向木女王鞠了一躬,“女士,您是否愿意在没有执行委员会提供建议的情况下继续工作,去继续管理那些正常的王国事务?”

木女王的两个组件看了眼拉芙娜。其他的那些——包括她的幼崽——都看着内维尔和观众们。这位联合女王的姿势代表了庄重而认真的神情。但拉芙娜已经和木女王共事了十年。此刻在那严肃的外表之下,拉芙娜觉得自己看出了愉悦与满足。但木女王的口气和用词都没有透露出这一点:“我很愿意,斯托赫特先生。当然了,我依旧需要每个人的意见。”

“这是当然。”内维尔对木女王重重点头,几乎弯下腰去。然后他转身看向拉芙娜。但他没有提出相似的要求,而是换上了令人宽慰的安抚语气:“拉芙娜,我们欠你太多了。你在木女王对抗铁先生与过去的剜刀时向木女王提供了支持。我们都记得流亡到这里的早些年,你对我们的爱护。即使是现在,‘纵横二号’的资料库也亟须你的专业技术。”他犹豫起来,似乎不确定自己该如何说下去,“但同时……我们……我们觉得你对于某些遥遥无期的潜在威胁着了魔。我们觉得你落入了精神方面的困境,你的迷茫和孤独让你深陷在——”他抬头看着那惟妙惟肖的公主时代的建筑风格,继续道,“深陷在一种完全个人化的幻想当中。”他的目光转回到她身上,那目光充满了同情与探究。拉芙娜终于彻底明白过来。她能感觉到孩子们和爪族们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一些也许带着对她的憎恨,就像杰弗里那样。但只要稍微看看她身上的正装,还有这座奢华的大厅——就能得出一个结论:她的宏大计划有多么愚蠢。在内维尔沉默的那十来秒钟里,她几乎能看到这结论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然后他的声音再度温柔地响起:“这就是我们今天为什么必须在此表决的原因。我们希望你暂时离开管理岗位一段时间,希望你继续提供你的真知灼见,并且用‘纵横二号’给我们提供帮助,但却让木女王和新集会所的表决来进行王国的治理。你明白我提议的表决是什么了吗,拉芙娜?”

在这几分钟里,拉芙娜头一回直直地盯着内维尔的眼睛。他没有退缩。他回望她的目光中除了对她和这个世界坚定的敬意之外再无其他。拉芙娜开口想要高声谴责……但她不知该谴责些什么。除非好好思索一两分钟,否则她只能说出一通愤怒的蠢话。但我可以阻止他。内维尔·斯托赫特或许控制着会场的声音和场景,为了让他改建新集会所,拉芙娜把这些控制权都给了他,但拉芙娜仍然对飞船“纵横二号”拥有至高无上的控制权。她可以接管这个房间,打破这个公主时代的谎言,强迫每个人去聆听……聆听她这个已经被证明发了疯的女人的胡言乱语。她注意到木女王绷紧了身子。木女王意识到从根本上来说,拉芙娜才是掌控力量的那个人。

但我不是疯女人。所以拉芙娜开口时,说的是:“我明白,内维尔。我非常明白。”

“谢谢你,拉芙娜。”内维尔的语气充满了同情和宽慰。

这时,内维尔转头回望观众,“这样的话,我们就有一件需要表决的事了。这个巨大的改变将会让我们所有人都有机会去创造安全而又健康的未来。在表决之前还有异议吗?”

事实上,异议是有的,但不多。乔肯路德有话要说,然后是杰弗里。他们的话比杰弗里先前的大声插嘴还要详细、直接和尖刻。拉芙娜听到一半时几乎哭了起来。就她所见,内维尔没再用“纵横二号”的声音控制装置来让人住口,但很少有人长篇大论地发表反对意见,而且他们看起来都有些迷惑。周围的一切都证明了拉芙娜的妄想症状,等她稍稍转过身来时,就发现摄像机又在追踪着她了。她在墙壁上的怒容显得很是可怕。

最后的表决结果并不意外。疯女人顺利地升迁到了技术顾问的职位。

一阵欢呼之后,孩子们陆续步入通道。而拉芙娜的身边空空荡荡。幸运的是,巨大的显示屏不再捕捉她的神情了。而在拉芙娜所坐之处,仿佛只剩下了阴影。

内维尔从演讲台上走下来。人们朝他走去,和他握手,模糊不清的话声也愈加响亮。内维尔笑着挥手。他弯下腰,将提莫高高地举到空中。“一切为了他!一切为了他!”

他将男孩放下,两人被祝福的话声所淹没。几秒钟后,提莫钻出人群,这会儿已经没人注意他了。他四下张望,笨拙地在开阔的讲坛上奔跑着,跑向笼罩着拉芙娜的阴影。

等他走近以后,她看到提莫在哭。他看起来困惑而悲痛,根本没有因为内维尔的宣言而得到拯救。看起来他的感受和我一样。

她单膝跪下和他打招呼。他伸出双臂环住她的脖子。他的声音在她耳际响起,语调中充满疑惑:“拉芙娜,拉芙娜,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