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10

飞船山的秋天渐渐开始张牙舞爪。虽说每天还有一半时间能晒到太阳,但大多数时候天空都阴云四伏,海洋风暴频频光临,寒意一天比一天深重。细雨绵绵,留下泥泞和积雪。唯一比这更糟糕的季节只有泥巴泛滥的暮春了,不过,那也意味着绿意和夏日的到来。秋天的含义却截然不同:它意味着北极圈的酷寒冬日即将来临。冬天是拉芙娜执行她得意计划之一的好日子。在北部的冰牙地区,好几十个晚上都干燥又清爽,气温低于185°K。对于太空文明而言,这几乎和室温无异,不过,“纵横二号”却从一些偏门科技的数据库里翻出些超物质的研究课题来:只要拥有该温度下的一公顷土地,就能研究出宏观逻辑,然后用激光干涉方案来制造微米级的半导体零件。他们最近的三次尝试全都功败垂成。也许这个冬天会有所不同……

当然了,这项计划也在执行委员会上进行了讨论。斯库鲁皮罗待在他的冷谷实验室里,成日埋首于实验。尽管第三次尝试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内维尔还是建议拉芙娜别让孩子们全都知道为好。低温实验将成为他们实现翻盘的契机,提前数十年让世界进入自动化,让孩子们的日常不便都成为过去。另一方面,这只是第三次尝试,而且“纵横二号”给出的成功几率只是“中等”而已。

拉芙娜也像斯库鲁皮罗那样埋头工作起来,得知灾难研究组的事以后,整个冬天都显得更加压抑。不过,自从拉芙娜那天晚上在范·纽文的坟墓旁看到了发光虫以后,她终于安心下来,因为她知道一切都走上了正轨。每过一天,内维尔就会提出些新见解,有很多是没法在委员会上提的,还有些是她自己根本想象不到的。内维尔和约翰娜可以完美地互补。在“纵横二号”着陆之前,约翰娜孤身一人待在这儿,和爪族一同生活。她成了它们心目中的英雄。无论在爪族社会的顶层还是底层,约翰娜都有不少密友。共生体们爱戴她,因为她在战斗中的光辉事迹,甚至也因为她在旧残体收容所掀起的那场疯狂大逃亡,后者最终引发了私立医院运动。拉芙娜时常会为如此众多的爪族宣称和自己有交情而惊讶——甚至包括那些没打过仗的共生体。

虽说约翰娜在人类孩子之中也有不少朋友,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有杰弗里——却和他们显得有些疏远:在来到爪族世界那可怕的第一年里,他们都是孤身度过。另一方面,内维尔也是拉芙娜和孩子们进行沟通的最佳桥梁。内维尔是天生的领袖人物,他对超限实验室里的每个孩子都了如指掌。内维尔了解他们的脾性,也似乎知道每个孩子喜怒哀乐背后的古怪理由。

“你觉得新集会所怎么样?”拉芙娜问。

“我爱死那儿了!”提莫·瑞斯特林今年十四岁,但看起来仍然好像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他一瘸一拐地走着,不时痉挛性地颤抖。拉芙娜一直担心他会有智力方面的缺陷:提莫精通算术,但在绝大部分其他科目上落后于众人。提莫的爪族好友也没起到什么正面作用:她是个坏脾气的四体,只把这孩子当成个差事应付。此刻,美人儿·奥恩里卡伊姆紧跟在他们俩身后,眼中精光闪烁。

不过此时,提莫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几乎都消失不见了。他牵起拉芙娜的手,几乎是拖着她在走。他渴望为她展示用内维尔的设计方案改造过的“纵横二号”货舱,原本痉挛的身躯也兴奋得颤抖起来。

整个货舱长四十米,宽三十米,高二十米。拉芙娜和范在到达此地的旅途中曾利用过这里的一小块空间,将自己偷运出安眠星云的海关。现在这里已经全部清空了,舱口前竖起了一面半木质结构的墙壁,足够为它遮风挡雨。

内维尔将内部改建了一番,部分是就地取材,部分是将舱壁改造为显眼的接入点和游戏区。内维尔将一切都装饰了一番,他自己承认,这只是对斯特劳姆风格的拙劣模仿。提莫领着拉芙娜穿过装饰着宝石的地板,向她展示一个又一个惊喜。“瞧见上面了没?”男孩抬头凝视,不稳的身子微微晃动,“这是斯特劳姆主星的天际线。我是在出发去超限实验室的时候记住它的。我有几个朋友在那儿的启蒙学校上课。”拉芙娜明白,提莫离开斯特劳姆主星时才只有四岁,但不知怎地,这些回忆依然活在每个角落里。

“挺不错的,提莫。”

“不,应该说是非常漂亮!谢谢你为咱们建了这儿。”

“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拉芙娜答道。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参与细节设计。这些都是内维尔和他朋友们的成果。不过,内维尔认为她现在还是尽可能地赢得赞誉为好。

美人儿绕过拉芙娜,站到提莫身旁。这个组合一直看着游戏区的猎人游戏,但她的声音显得很不耐烦:“我听说这儿一点都不像真正的飞跃界;用不了多久,孩子们就会彻底厌倦这套骗人的把戏。”

“才不呢!”提莫反驳着,抬高了一点儿嗓门,“我可喜欢这儿了,而且还有别的呢!我带你去看。”他转身走开,美人儿仍旧入迷地盯着游戏的演示画面。直到拉芙娜走过她身边,美人儿才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提莫带他们离开游戏区和运动地板,走上一条斜坡。在这儿,游戏区的喧嚣被“纵横二号”的有源音响声盖了过去。十到十二个年纪较大的孩子围坐在投影显示区旁边。也许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战术游戏,或是——拉芙娜发现内维尔站在椅子后面稍远的地方,看起来也是刚到。她向内维尔走去,提莫却扯住她的袖子,“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干吗?”

几个精细的模型飘浮在椅子和墙壁间的空间中。每个孩子身前都悬着一扇小窗口。这些模型看来像是某种网络,不过——拉芙娜摇摇头。

“让欧文解释给你听!”提莫拽着她走向欧文·维林,他正和爱斯芭·拉特比坐在一块儿。

欧文抬头看了看她。惊讶、也可能是紧张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你好啊,拉芙娜!”

“嘿。”爱斯芭也打了个招呼,轻轻挥手示意。

拉芙娜笑着问他:“你们在干吗?”她环视四周,除了希达·奥斯勒之外,这儿都是最认真的那些孩子,“不是在玩游戏?”

爱斯芭摇头,“啊,不是。我们在学习,唔——”

希达接过话茬儿,“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没人催促我们这些孩子去使用‘纵横二号’的自动化系统?”

“想过。”实际上,大多数孩子都不愿学习编程,就像不愿学其他更原始的技能一样。

“两个原因,”希达答道,“你似乎需要用它来执行你自己的计划——同样重要的一点是,这艘飞船蠢得像块石头一样。”

“它已经是这儿能存在的最高科技了,希达。”

“我很喜欢它!”提莫插嘴道。

希达露齿一笑,“好吧,那它就不是块蠢石头好啦。它更像是那啥啥东西,像一枚打磨过的石箭头。关键是,它没啥用——”

欧文摇摇头,“希达尽力想用她自认婉转的口气表达的是……”他想了想,也许自己也正试着组织更婉转的话,“是……现在我们在课程之外也有了接入飞船的机会,也许我们应该学习方法,尽我们所能去运用‘纵横二号’。我们刚才正将这个问题可视化。这是最难的部分。让我来演示给你看。”

欧文转身看看其他人。大家都忙于处理自己显示屏上的细节。屏幕上显示的东西在拉芙娜看来是某种艺术程序,不过表达方式却又迂回曲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爱斯芭·拉特比抬头看了看,“好了,解除警报。加油吧,欧文。”

孩子们之间逐渐成形的那个结构不像是什么艺术作品。它由数千个光点组成,中间连接着颜色各异的线条。

难道就没人给我解释下吗?拉芙娜暗想。这玩意儿有可能是模拟网络,却没在上面看见标签。哎,等等,她几乎猜出这些连接线条之间的幂次规律了。也许这是——

欧文再度开口:“使用‘纵横二号’的界面进行整合太困难,不过,我们已将现代人类的全身传导网状图可视化了。好吧,这是‘纵横二号’资料库里的东西,是斯坚德拉凯人类的平均数据。我们斯特劳姆人也没啥不同的。总之——”他放大了这个网状体系中的某一簇。其他复杂的线条并未消失,而是退向旁边远处。“这儿,”欧文继续道,“包括一部分运动神经的稳定性区域。”

拉芙娜点点头,努力保持微笑。她开始猜测这番话究竟是在说什么。她借由眼角余光瞥见内维尔正在拉芙娜的外围位置转来转去。帮帮我!

她的笑容一定很令人鼓舞,所以欧文继续说明:“这其实只是参考更大规模的问题来进行的测试案例——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医学。如果我们能充分了解‘纵横二号’的编程界面,就能对运动神经的稳定性区域进行诊断,并和已知的症状进行比较——”

“我的症状!”提莫说。欧文开始摆弄样本时,男孩一直坐在地板上,而现在他正努力站起身来,试图吸引拉芙娜的注意,“他们正要治疗我的问题呢。”

欧文低头看了看男孩,“提莫,我们会试试看。不过这儿的条件糟透了。”

“我明白。”提莫被这句明显的警告激怒了。

一秒钟后,欧文回头看着拉芙娜,“总之,等到——我是说,只要我们完成这些以后,就能让‘纵横二号’开始生成治疗对象,进行实验。”突然间,欧文又犹豫起来。他以寻求认同的目光看着拉芙娜,“我想我们已经有些进展了,拉芙娜。你怎么看?”

拉芙娜盯着那个虚拟网状体系看了一会儿。这比直面欧文·维林的目光要简单多了。这些天才们的后裔真的很聪明。其中最年长的那些在飞往超限实验室前就接受过良好的斯特劳姆教育。可在这儿呢?在这儿,孩子相对显得无知。在这儿,实验没法自行运作,需要中间步骤,还需要建立基础结构。

拉芙娜回头看向欧文·维林,明白他已经看出了她的想法。拉芙娜的笑容随即消失,她开口道:“欧文,我该怎么说呢?你们——”

接着,救援奇迹般地到来。是内维尔。他拍了拍欧文的肩膀,对拉芙娜投来宽慰的笑容,“没关系,伙计们。我来和拉芙娜谈。”

这群准医学研究者似乎松了口气——但远远不及拉芙娜所感到的宽慰。

拉芙娜尽她所能向所有人展露笑颜,“我等会儿就来找你,”她低头看去,“我保证,提莫。”

“我相信你会的。”提莫说。

然后,她跟着内维尔迅速走开。谢天谢地。他显然有法子对新集会所的设施进行调节,因为他们才走出不到五米,她就感到乐声变响了,也明白就算站在房间中央,也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彼此的话声,“多谢,内维尔。这太可怕了。这些孩子怎么会去尝试——”

内维尔气愤地做了个手势,“这是我的错。见鬼。这间集会所有那么多爬行界的游戏,不过我也想到过,我们之中最优秀的那些人还是希望把在学院里的收获在这里学以致用。”

“我想我们都希望这样。我确实需要规划方面的帮助。”

“是啊,不过我早该猜到,他们会把注意力放在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上。我们都知道,如果在目前这个阶段分心去进行大规模生物科学研究,那会是多么疯狂的举动。”

拉芙娜转过脸,这样就只有内维尔能看到她的忧虑,“我以前跟欧文解释过的。”

内维尔摇摇头,“我知道。欧文……他有点儿空想主义。他觉得这种事就跟提高田地收成一样简单。你得让所有人坐下来,然后——”

“没错,做我的演讲。”这一点似乎越来越必要了,“而且越快越好。”把所有人聚集起来,解释清楚问题,然后请求支持,“我可以提出让紧急救治的手段正规化,并在研发出合适的药物之前使用剩余的冬眠箱。”

“没错!”

“我这就回去,告诉欧文和其他人这些事,然后努力向他们解释。”她越过他的肩头,看到“纵横二号”那些业余管理者仍旧簇拥在模拟网状体系周围。除提莫之外,其他人似乎都没有看向她这边。

内维尔似乎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犹豫不决,“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向欧文和其他人解释。我是说基本概念部分——并告知他们,细节部分你还在研究。”

“真的吗?”那些都是内维尔的朋友。他对他们的了解是拉芙娜无法比拟的,“噢,谢谢你,内维尔。”

他摆摆手,“不用担心。交给我就好。”

拉芙娜走出这个私密的对话空间。就在内维尔转身走向欧文和其他人那边时,她冲他们挥了挥手。然后,她走向通往舰桥的出口。为这场演讲,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她得让所有人——包括木女王在内——都理解她的用意。

整整一个十日很快过去。室外积起了雪,连秘岛的大街小巷也一片雪白。黑夜越来越长。月亮和极光渐渐支配了天空。

除了和斯库鲁皮罗去了一次熔炉峰和冷谷之外,拉芙娜大部分时间都在“纵横二号”的指挥甲板上闭门不出。有太多事情要忙了。在北方,实验正在冷谷底部有序地进行。斯库鲁皮罗的手下几乎已经规划出了那一千平方米的土地,“纵横二号”的两台微型激光炮也已经就位。等真正寒冷的时日到来,他们计划制造最初的一百个微米级别的元件……一万个加法器电路。天啊!这个目标真的很愚蠢,但却是证明原理的重要论据。去年冬天,他们一直忙碌到开春,也没有达到预计标准。

她不断为演讲作准备,希望能拿出一份现实又乐观的优秀讲稿。内维尔每天都会来找她,把许多关于改建新集会所的细节告诉她。演讲和新集会所需要结合在一起。而她已经定好了演讲的日子。她很有信心。这感觉真不错!

这段日子里,执行委员会只召开了一次正式会议。木女王显得闷闷不乐。斯库鲁皮罗也让她很不自在。他是拉芙娜所见过的最缺乏政治常识的家伙——考虑到他的父母组件,这一点着实令人惊讶。尽管拉芙娜对他的工作很留心,“纵横二号”也尽可能多地给予了他支持,他还是抱怨说她对冷谷计划缺乏关注。他没做错——如果不考虑他将来还需要寻求她的支持的话。她为斯库鲁皮罗抽出了更多的时间和注意力,让内维尔去处理演讲相关的更多细节。

不再召开会议还有其他方面原因。拉芙娜重新审视了早些年对剜刀的监控:她仍旧可以确信,那些传感器在最初几年是相当准确的。把这一点跟最近的监控中出现的显著故障结合起来,可以得出结论:对剜刀疑神疑鬼是非常愚蠢的。尽管如此,她在会议上看到他时还是有些不舒服。

行脚和约翰娜去了镇外,去进行一趟在拉芙娜看来危险而又毫无意义的冒险:乘坐反重力飞行器,去五千公里之外的东部家园打探消息。那儿超出了无线电直接传输的范围,不过,他们重新设置了“纵横二号”所剩无几的通信设备之一,让它可以发送五兆赫到二十兆赫范围内的信号。他们会将无线电信号朝天空发射,通过这颗行星的电离层反射到大陆另一边。飞船山上的“纵横二号”足够灵敏,甚至能在极光高悬于天际时分辨出信号来——并向约翰娜的通信设备发送一股强得多的信号。

后来,正式会议的主要议题就是关于这场远征——

“能开会可真好,”行脚的声音传来,“关于大老板的故事并没有夸张。他真的已经开始自己的工业革命了。”

剜刀在他最习惯的座位上——桌子另一头——抬起头来,“啊哈!维恩戴西欧斯这回遮掩不住了!”

木女王发出微弱的嘶嘶声,但没有其他反应。事实上,东部家园是唯一有目击者可以证明那个可恶的维恩戴西欧斯曾经出现的地方。但那是八年前的事了,就在斯库鲁皮罗的实验室的一系列重大失窃案发生后不久,在那次事件中,不翼而飞的除了几台打印机、一台样品电话,甚至还包括三个打印机接口之一。在当时,那些失窃案比最近的无线电斗篷失窃事件还要耸人听闻,虽然窃贼之中的两人后来被捕——他们都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前任助手。自从那几起失窃案之后,大老板就开始了稳步的“技术革新”。

“我们以前谈过这个,”拉芙娜说,“大老板或许把自己看成我们的对手,不过,技术的传播只会有助于总体的进步。别忘记最大的威胁是什么。”是正朝我们逼近的瘟疫舰队。

剜刀的几个组件狡猾地对视一眼——那代表了爪族的假笑,“如果整个王国先灭亡了,最大的威胁也就不重要了。”

“所以,我和约翰娜才过来确认,”行脚说,“就我们的所见所闻来说,我们认为这些年来大老板的技术进步程度比他自己宣称的还要高。现在,他真正的计划已经铺得太大,没法伪装了。我认为大老板——或是维恩戴西欧斯——在王国的高位者中安插了探子。”

闻听此言,木女王抬起了每一颗脑袋。两个她——如果算上她的幼崽小希特的话,那就是三个她——恶狠狠地看向剜刀。

“有好些真正的技术革新,”约翰娜说,“我想最初应该是从北端实验室流出的。”

“什么?!”斯库鲁皮罗愤怒地尖叫起来。

“你们见过那个叫大老板的家伙了吗?”拉芙娜说。

“还没有,”行脚道,“就连他的工厂经理也没怎么见过他。他似乎不太插手这种日常的工厂运作。”

“我们已经很小心了,”约翰娜说,“我一直躲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很好!”这话同时发自拉芙娜和内维尔口中,而且明显加重了语气。作为一个两腿人,有些事是只有约翰娜才能做到的,这给行脚-约翰娜这对搭档带来了巨大的优势——至少这是约翰娜的理由。拉芙娜倒觉得,这远不足以作为她参与侦查任务的理由。

“真希望你在我身边。”内维尔说。

“我没事,内维尔。就像我说过的,避人耳目就好。”

无线电线路里传来一阵怪声,或许是行脚发出的思想声。拉芙娜笑了,她想象着那个组合和女孩围坐在通信设备旁边的样子。在东海岸,现在应是凌晨。她很想知道他们藏在什么地方。

剜刀-泰娜瑟克特摇摇头,咧嘴笑了起来。

“怎么?”拉芙娜问他。

那个组合耸耸肩,“事情不是很明显吗?根本没必要在斯库鲁皮罗那边安插探子。谁偷了粉红象数据机?我想我都能用数据机来设计所有——”

要不是“纵横二号”的隔音效果,木女王的尖叫声足以震得人耳膜发痛。三个她跳上桌子,爪子不停敲打着桌面。“你这是承认自己背叛了吗?”她说。

剜刀回答时露出满口牙齿,“别傻了。噢,我忘了,你的确是个傻瓜,因为你放过了杀掉维恩戴西欧斯的机会。你放任他逃走,却又谴责我偷走了数据机。”

这话使得木女王的另一个组件也站上了会议桌。换作从前,拉芙娜还能出面来做和事佬。可现在?拉芙娜的脑海中有个念头飞掠而过:如果她出来调停,木女王没准儿会朝她挥动爪子。

内维尔比她更勇敢,或者说动作更快,也或许只是更愚蠢些。就在木女王向前爬去的时候,他已经站起了身。“别动怒,陛下!”他向她伸出一只手,然后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安慰的对象根本不是人类,“呃,这种事是睿智的领袖必须承担的。”

这种中世纪式的生硬手法似乎见效了。木女王没有后退,但前冲的势头减缓了。

“剜刀说得对,”约翰娜的口气似乎很镇定,或许是因为那些尖牙和利爪的响声在低质量的信号传输过程中全军覆没了,“大老板或许真的拥有维恩戴西欧斯外加数据机,不过,在斯库鲁皮罗的实验室里安插探子也能说得通。”

这下大家都满意了,只有斯库鲁皮罗除外,“我的哪一座实验室里都没有探子!”但不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他非常愿意讨论制止这种并不存在的间谍活动的技术手段。对访问“纵横二号”的用户实行监控,这种方法相对容易。问题在于,如何将它和出现在别处的发明确切地联系起来。

内维尔看起来越来越不快了,“我们得早点弄清楚这件事。大老板那边肯定会有相关的线索。你们是不是应该尽快离开东部家园了,约翰娜?”

“照计划是这样没错,”约翰娜和行脚低声交谈了几句,但声音太过模糊,“纵横二号”无法分辨,“我们的设备运转良好,而且我们在城外还有安全的藏身处。有必要的话,我们完全可以多待一段时间——如果你们能给我们提供些可以跟进的线索就更好了。”

内维尔的内心显然在挣扎。拉芙娜想象得到他多么期待约翰娜回来。

“我们有什么能提供给他们的线索吗?”拉芙娜问。

行脚说:“比如斯库鲁皮罗的实验室日志。我们可以从中寻找那些特别巧合的细节。”

此时已经坐回椅子的木女王有不同看法,“根据约翰娜和行脚所说,大老板的势力正在一天天变强。如果他们现在就回来,我们下次再要接近那里恐怕就更难了。”

“我们应该在那儿安排一队全职探子。”剜刀-泰娜瑟克特说。

木女王耸耸肩以示同意。他们俩几乎已经开始交谈了。

终于,这场会议有了执行委员会该有的样子——只不过现在约翰娜和行脚要继续缺席至少二十天。

二十天。约翰娜和行脚直到拉芙娜的重要演讲结束之前都不会回来。自从在范的坟墓旁度过的那一晚之后,她就一直没机会跟约翰娜说话。约翰娜总是出远门去执行侦查任务,回来时也大都和内维尔在一起。这下拉芙娜彻底没有跟她私下谈话的机会了。

而木女王的脾气显得前所未有地糟糕。

拉芙娜为她即将召开的演说写了好些草稿。有好多事要一起公开。有些是令人愉快的好消息——比如集会所将会实施正式的民主制度,让每个人都能参与其中;有些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威胁着他们未来的瘟疫舰队,以及在进行延寿研究之前先行解决基础技术问题的必要性;有些是让这些事实更加容易被人接受的提议。没有了木女王的协助,如今又没有了约翰娜和行脚——一切都只能依靠拉芙娜的判断力和内维尔的建议了。他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那些她自己肯定会忽略的细节。比如:“安排一下话题的顺序,用那些让大家有真正乐观理由的好消息作为结尾。”以及,“我们可以把你的演讲结合你那个‘公共委员会’的想法,拉芙娜。我爸常说,有责任感的人如果拥有克服困难的手段,就能更好地处理坏消息。”他们打算宣布,她即将召开的这次演讲将是一场盛会,也是人类孩子和爪族提供反馈意见的最好时机。“我和木女王谈过了,拉芙娜。她觉得行得通。”这是最好的消息之一。木女王仍旧对拉芙娜避而不见,但她至少间接参与了这次计划。

内维尔和他的伙伴们想出了让新集会所显得更加宽敞的方法,他给她看了几十种不同的内部装饰风格。最后她只能把这些全权委托给他,专心去修饰她的演讲稿,尽她所能地去实行他最后提出的那些意见。

然后便到了“盛会”召开之前的一天。拉芙娜已经在考虑减少术语数量之类的事了。离演讲开始只有不到十五个钟头了。她和内维尔最后聊了一次,回顾了自己必须了解的新集会所的重要设备,并再一次对演讲过程进行排演。“就算演讲没能达到百分之百完美,也不用担心。还有我呢。公共委员会的形式让我可以随时站起来提个问题,然后让事情回归正轨——你的朋友要支持你也容易得多。”

“……你说得对,”拉芙娜道,“我只是太紧张了。”拉芙娜看着那个小小的时钟窗口,那是她用来计算演说彩排时间的。它也在进行倒计时:距演说开始还有14小时37分钟33秒。她和内维尔现在都在舰桥上,不过他们设置了显示屏,让它看起来就像是……哦,14小时36分钟55秒以后的新集会所里的演讲台。她看向内维尔。他的神情也带着由衷的紧张——她觉得他主要是因为看到她太过紧张才这么担心。能有他这样的人陪伴,约翰娜可真是太幸运了。

“内维尔,我想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要不是你,我肯定手忙脚乱了。”

他摇摇头,“这些你一个人办不到,拉芙娜。但你现在为之努力的目标是完全必要的。这正是我们剩下的人——也就是全体人类孩子——所应该帮忙的。如果我们齐心协力,就不可能失败。”

这些话和她的演讲词有几分相像,拉芙娜突然意识到,内维尔显然对这些话坚信不疑,尽管她自己听来都有些老套。肯定是因为排演太多次了。

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座虚假的演讲台,朝出入口走去。她挥手打开门,转身看着他。“那就明天见吧,”她笑了笑,“还有不到14小时35分钟21秒了。”

内维尔站了起来。他的笑容中似乎也有了些宽慰,“你不会失望的,女士。”

他在稍远处停下。“好好睡,别担心。”他说。

“多谢你,内维尔。晚安。”

他笑了,晚安,然后他就走了。

她会失眠本不足为奇。事实上,拉芙娜没有立刻上床休息。我需要有人来拍拍我的背,告诉我不要排演了。她离开平台和演讲台,坐到她早已熟悉的分析设备旁边。如今的“纵横二号”从早到晚都在运行详细的威胁探测软件——有时甚至拖慢了斯库鲁皮罗的研究程序。最近十天来,拉芙娜没有再像以往那样继续进行安全监控。这个事实证明了她关于担忧的一个理论,也就是“每个自寻烦恼的人都是无事可做的人”。等到有其他事需要操心——例如为这场盛会作准备——平时那些困扰就会减轻。

但她还是坐了下来,想要浏览一番日志文件来换换脑子。“纵横二号”拥有区分优先级的警报系统,不过——正如过去的惨痛失败所昭示的——它有分类失误的可能。

在查阅日志的冗长过程中,她突然意识到演讲不再让她那么困扰了。哈!“纵横二号”的日志其实也没多棘手嘛!……她继续浏览着那些优先级较低的结果。

在“旧有威胁”分类里有些很有意思的东西:“纵横二号”仍旧在搜索失窃的无线电斗篷。这些小玩意儿和行脚及约翰娜所用的飞跃界通信设备完全不同,甚至跟斯库鲁皮罗近来制造的声波无线电也不一样。这些斗篷能够将穿戴者的思想声模拟为频度极广的无线电波,进而产生的信号距离相当之短——而且“纵横二号”基本无法转译。憎恨、恐惧、欲望——这些或许能够辨认出来,但要读取想法几乎是不可能的。

飞船没有接收到任何信号。但“纵横二号”还是探测到了某种与斗篷极为相似的声音。考虑到极光不断变换的覆盖区域,“纵横二号”猜测信号源应位于冰牙地区的高处,大约在东方七十公里左右。信号零零散散,最响亮时也只能勉强称之为可疑。就算它真的是无线电斗篷,也只有一件而已。它的信号比这个距离的斗篷所应当具备的更加微弱,而且每天只穿戴了几分钟而已。

拉芙娜审视着这个结果,就这样过了几分钟。现在信号量不足以进行太多的分析。如果她要求继续分析,很可能会再次得到“纵横二号”异想天开的结论。不用了谢谢……可只拿一件无线电斗篷究竟能有什么用呢?没有穿戴斗篷的其他爪族,这就好像是一只巴掌——根本拍不响。

她靠向椅背,浮想联翩:一队窃贼悄然离开王国,一路穿过地势险峻的山路。即使是盛夏季节,那段山路也是极度危险的:一场山崩就能让他们全部送命;又或许他们会被劫匪袭击。总之,斗篷就这么丢了,只剩下一件。这个理论基本上说得通。但剩下的这件斗篷需要穿戴者,还需要时不时的光照来补充能量。所以不妨这么想:这些斗篷太漂亮了,太阳能电池就像天鹅绒一样,却闪耀着金光。或许某些比较原始的爪族穿上了那件斗篷,把它当做战利品,却对它蕴含的魔力一无所知。

多么可悲,又多么讽刺啊。她做了笔记。她会在执行委员会上提出这件事——最好是直接拿给木女王看。或许这能让她们重新开始正常交谈。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应该在隆冬到来之前,派搜索队去那儿瞧瞧。

现在,她的倒计时窗口显示为13:25:14。她已经浪费了一个钟头,完全没去想她的演说。我应该再回顾几遍,或许再排演一次比较好。她从没有因为要和孩子们说话而如此紧张过。但在过去,她向来都是单独聊天或者和一小群孩子说话:这次她要面对的是他们所有人。如果她能够把她和内维尔费了这么多心思的论点阐述清楚,那么很多问题都能够得到解决。可要是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