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在这时,运动场上的单体会把约翰娜团团围住,但今天只有几个神志较为清醒的爪族跟她打招呼,大多数病患似乎对那些热带来的访客更感兴趣。这座收容所的负责人——狗舍管理员——全都不在场。
约翰娜和行脚离开运动场,走过被拉芙娜·伯格森多称做“老人院”的那些建筑物。共生体的组件很少有能活过四十岁的。这些房屋里就住着那些年纪太大、没法和其他组件一起工作和生活的爪族。别的组件会前来探望,某些情况下还会一待好几天——如果那些老年组件在共生体的智力或情感方面具有特殊意义的话。对约翰娜而言,这是残体收容所最令人伤感之处:没有足够的技术条件,这些残体根本不会有好转的可能。其余组件前来看望的次数会越来越少,最后接纳更为年轻的组件,就此杳无音讯。
时不时会有一颗脑袋抬起来看她。几个来访的共生体——那些对年老自我的重视程度足够让自己前来探望的爪族——纷纷向她致以问候,甚至说出一句完整的萨姆诺什克语。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但总体而言,这儿和人类史前的黑暗时代太相似了。而我们这些孩子必须面对这一切。
狗舍管理员的办公室就在上坡处的尽头,远离运动场地和为身体健壮的残体们设立的兵营。这儿倒是有近路可走,不过,约翰娜和行脚选择绕开战犯监狱。许多爪族王国都会出资维持这种机构,不过其通常作用是将那些受到部分处决的全民公敌关在那里示众。木女王没有这种虐待癖。行脚常对约翰娜说,孩子们是撞了大运,才会落在全世界最和善的专制暴君手里。剜刀已经改邪归正,维恩戴西欧斯又逃之夭夭,木女王的领地里只剩下一个战犯,那就是剜刀亲手创造出来的怪物:铁大人。原本的铁大人已经减少到了三个成员。剩余的他拥有一座牢房和配套的小号运动场地。她已有两年没见过那个残体了。她知道她弟弟时不时会来这里跟那个三体说话,但话说回来,杰弗里和阿姆迪跟铁先生有些私人恩怨还没有解决。她希望他们不是为了嘲笑铁先生才来的。铁先生已经彻底疯了,在木女王的警惕和剜刀的求情的拉锯战中艰难幸存下来。今天,她听到从监狱的围墙里传出狂怒的尖叫,他在要求放自己出去。铁先生的残体明白这儿出了些状况,但门边似乎没有看守,没法放他到运动场里去。
“狗舍管理员去哪儿了?”约翰娜问。连卡伦弗雷特也不见踪影——她平时可是非常负责的。
“和弦在。我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行脚冲着主管办公室的方向甩了甩脑袋。
“他在?”见鬼。和弦是狗舍主管,也是个守旧派外加混球。这会儿,她能听到前方传来爪族语的咯咯声。话音很响,没错,那个共生体正在打电话。这也许是件好事,因为只有外界的意见才能对和弦的判断力起到正面影响。她抬起一扇铁门上的门闩,放自己和行脚通过。主管小屋实际上是给值夜班的狗舍管理员——通常是指卡伦弗雷特——准备的宿舍。它的大小足以容纳两到三个共生体,但此刻里面似乎只有一个声音传来。正门敞开着,她弯下腰,动作别扭地率先走进门里,行脚跟在她身后。
和弦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弦多半不太满意房间的大小,但毕竟电话装在那儿,于是,这位狗舍主管在上任的第一天就把它据为己有。没人告诉他只要排布一下线路,就能轻易把电话移到别的房间,这让约翰娜很高兴。她可不是唯一一个反感和弦的人。
行脚和约翰娜进来时,和弦刚好挂上电话。“哎呀,哎呀,”他热情地说,“麻烦的源头来了。”他朝书桌前的地板比画了一下,“请尽管坐吧,约翰娜。”
约翰娜坐在地上。这回,她得抬起头才能看到和弦的脑袋了。不过他也得弯着腰,免得头撞横梁。行脚在走廊里蹲下,只留一个组件在门口探出头来,这样他才能在思想声不至于被过度干扰的情况下参与对话。
约翰娜本已想好一套说辞,但这通来电也许会令情况有所变化。“这么说,”她若无其事地道,“你已经听说遇难船的事了。”
“当然。我刚刚就此事和女王本人进行过讨论。”
“噢。”木女王说了什么?和弦看起来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肯定不是好事,“幸存的热带爪族有将近两百名,阁下。行脚说这远远超出了南海遇难船员的平均数量。”
和弦的脑袋晃成一片恼人的涟漪,“对。我还知道你要为此担负大部分责任。”
“噢,我也帮了忙。”行脚快活地插嘴道。
和弦朝行脚轻蔑地晃了晃脑袋。狗舍主管总是在努力忽略行脚的存在。这两个共生体可谓达到了爪族范围内的天差地别,一个共生体的组件之间维系得如此紧密,仿佛人类紧攥的拳头;另一个如此松散,仿佛不知何时就会分崩离析。对和弦来说非常不幸的是,行脚成为女王的配偶已有两年多了,女王本人的一部分组件如今就来自于行脚。和弦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对他说出半句重话。他的所有组件都转回了约翰娜的方向,“毫无疑问,你们一定在好奇,今天下午我的助手们都去了哪里。”他指的是那些狗舍管理员,他们大都是非常和善的人。
“嗯,没错。”
“你就是他们离开的原因。也正因如此,我刚才才会和女王谈话。很不幸,你把这次遇难船事件从司空见惯的案件转变成了严重的问题。最不可原谅的是,你竟然指引它们来这里避难。”
“什么?我没做过这种事。”
行脚开口道:“嘿,我当时在场,管理员先生。这当然不是约翰娜做的。恐怕那些热带爪族根本听不懂萨姆诺什克语。”
和弦的所有组件四脚着地,忙着理平各自身上整洁的红色制服夹克。两个他站在书桌上面,不容置疑地对约翰娜比画了一下,“那么请原谅我,因为我觉得你会这么做。我的助手们也是这样想的。他们都在下坡那边,阻挡着那群热带流氓的猛攻。我们都以为自己知道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谁。”
约翰娜交叠双臂,身子前倾。她知道这群难民大部分仍留在海边,海岸巡逻队正把它们赶向崖畔村的方向,溜走的顶多三四十个——那些也多半在山腰处游荡。至于说是她建议那些热带佬到这儿来的,噢,纯属胡说八道。和弦以前干过类似的事,他会野蛮地指控她,所用的罪名正是她本想提出的建议。这次她可不想缴械投降,“阁下,如果你的员工认为是我指引热带爪族到这儿来的,那也许是因为这个主意确实很好。热带人和你们的组件一样,也和我们在残体收容所里救助的那些单体一样。”
“是狗舍。”和弦纠正道。狗舍管理是爪族文化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它结合了婚姻顾问、动物豢养和机能再造的功能。约翰娜对大部分狗舍管理员都很尊敬,甚至包括那些看见她就反感的守旧派。真正经验丰富的管理员能就幼崽何时应当加入组合,何时又该组建全新的共生体给出恰当的意见。至于让成年的单体和双体建立机能良好的组合,则需要更加出色的天赋。这里有些狗舍管理员在本行内可谓天才。不过,和弦·红夹克并非其中之一。他是名东海岸来的专家,在木女王刚刚失去两个最年长组件、智力低下的时期骗取了她的信任。这位东边来的红夹克对待单体的态度比这儿大多数组合都要严苛。在某些方面,他和从前的剔割主义者很像——只是约翰娜绝不会在木女王面前说得这么直白。
“这正是你的多管闲事引发的问题。”和弦继续道,“你把残体当做病患看待,我可以理解,因为人类从根本上来说非常脆弱,所以你才忍不住同情他们。”
约翰娜差点吐出一句讥讽。要不是我们这些孩子被困在这片史前荒原里,我们完全可以替换身体的任何部分,而且,和弦先生,比你想象的容易得多。不幸的是,这番话恐怕会反过来支持和弦的论点。约翰娜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反驳,只好让对方继续论述。
“我们爪族可以选择成为怎样的人。我们可以超脱当前的组件而存活,而且永远保持最佳状态。”
幸好行脚知道如何反击,“我在外漫游了很长时间,所以我知道这话并不永远正确。”
“像你这种松散的组合?”和弦道。
“噢,没错,但这个松散的组合能跟女王说上话。所以告诉我,和弦,你准备就这么把今早登岸的难民赶走?”
“没错。”红夹克在笑。
“它们的数量可比平常要多,”行脚道,“作作为一群爪族,它们会带来很大的麻烦。就像普通的单体和双体那样,它们很快就会在村子周围游荡,恐怕村民和商人都不会高兴的。而且我知道,木女王不赞成杀死它们。”
和弦笑意不减,“如果你们两位当时任由大自然带走那些多余的难民,这事儿原本不是什么问题。”他耸耸肩,“没人说要杀死那些幸存者。我很清楚,最后活下来的那些会带着我们准备的廉价小玩意儿乘船离开。木女王跟我说过,这事儿每隔若干年就会发生一次。”他的组件一致对着行脚摆出咄咄逼人的神情,“你可不是唯一能跟女王说上话的人。”他对着电话摆摆手,“真是个神奇的装置。它显然是你们两腿人发明的最棒的玩具。”
见鬼,约翰娜怒气冲冲地想。我在途中本可以给木女王和拉芙娜各打一个电话。可我却把时间全浪费在发火上了。
和弦还在说个不停:“女王和我都同意,往王家狗舍里塞这么多人简直太荒谬了。在大规模扩建之前,地方肯定不够用,更重要的是,收容这么一群热带佬有违本机构设立的初衷。”他顿了顿,仿佛在邀请约翰娜和行脚出言反对一般,“但你们无须担心它们会加重新堡镇或秘岛的负担。我已向女王陛下提出变通方法,而她也欣然应允。这群热带佬将被送往一个专为它们建造的所在。”
“你是说另一座残体收容所?”行脚问道。
“猜错了。它将落成于飞船山的南部边缘,好让那些家伙远离一切可能惹麻烦的地方。那儿也不需要人手,因为它的目的只是收容,而非治疗。”
“这么说是座战俘营?”
“不。是座大使馆,热带佬的大使馆!有时候最荒谬的手段才是最好的。”尖笑声衬托着和弦的话语,这是爪族的特有技巧:自己给自己伴奏。通常这会令约翰娜忍俊不禁,但眼前这位可是和弦·红夹克。“当然了,到时候需要几道围墙,最初的外围守卫工作也会成为女王的士兵们的宝贵经验。那儿得有一小块空地,足够容纳一片草地和一座红薯园。我们都知道,热带佬不喜欢吃肉。”
约翰娜瞪着对方。爪族是杂食性动物,但他们都喜欢肉。他们之中只吃素的那些都是穷困潦倒的人。但如果说她只剩这些话可以用于反驳,那么和弦无疑已赢得了这场辩论。她瞥了眼行脚。“那好吧,”最后,她回答道,“我想这是个法子。”
“事实上,”行脚说,“这也许还是个好法子,关键在于细节,你得明白,这种情况会维持好几年的时间。我不太肯定——”
“谢天谢地,”和弦打断道,“这些就与我无关了。你完全可以把对未来的担忧告诉女王,而且我相信你会这么做的。”
“唔,说得对。”行脚回答。
约翰娜能感觉到行脚的一个组件在她身后轻轻拉了拉她的腰带,告诉她时候到了,该撤退了。行脚担心她会死撑到底,他太了解她了。很好,这次她会证明行脚错了。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免得头撞天花板。“那好吧,和弦阁下,感谢你如此及时并且,呃,漂亮地解决了问题。”你看,我也懂什么叫交际手腕。她稍稍欠了欠身,并不是在鞠躬,她只想钻出办公室的门而已。
和弦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先别走”,“你知道,我和女王陛下畅谈了一番,我认为她和我在官员廉洁和公共卫生事务方面的想法很相似。毕竟,狗舍管理可是国民幸福的基石。我想在这件事上,我们东方人比这儿大多数人的感触都深。剜刀的暴政引发的后果已经够糟糕了。现在你们人类又擅自加上自己那套乱七八糟的道德观。”
“是啊,没错。”约翰娜说着,比了个手势——她相当肯定和弦不知道它的含意。她只想快点离开这儿。
不幸的是,和弦恰好是那种喜欢戳人痛处的家伙,或许他觉得乘胜追击才是最好的战术,“你得明白,约翰娜,你对王家狗舍的影响力到此为止了。我们现有的资源真的没法实现你设想中的残体收容所。”
这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么说,你要抛弃那些战场老兵和因故伤残的爪族?”她踏进了一步,同时推了推行脚。
和弦似乎没在意她的口气,“不,不是这样。女王已给出了明确指示。尽管机会渺茫,成年残体融合后又常常会形成不够健全的共生体,但即便如此,这些老兵的贡献还是值得我们尽最大努力。需要去除的是那些愚蠢的行为。组件会变老,会得不治之症,会死掉——很抱歉,但我非说不可,无论有怎样良好的祝愿,组件还是会死。我们狗舍管理员的工作不是去延长它们存活的时间——而且,我们根本没有相应的设施去这么做。”
“但年老的组件无论如何都是会死的,和弦,让它们在最后的时光里过上一两年愉快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
红夹克耸耸肩,“我刚上任时觉得你的蠢主意没什么害处。但你发现了吗?你这种不健康的方法恰好在鼓励正常的组合在濒死的组件身边逗留。我们这儿患病和无用的组件越来越多,它们的状况根本没有好转的可能。我们都认为它们再也不可能复原了,但它们却塞满了有限的空间,使得我们原本能够拯救的病例——包括那些你无比喜爱的成年残体——失去获救机会。必须得有人做出艰难的决定。我们需要对病患进行精简。”
行脚把一颗脑袋探进屋里,“你恐怕很难跟那些心软的西部人解释你所谓的‘艰难的决定’,他们只是想陪伴自己最年长的组件而已。”
和弦的两颗脑袋谨慎地碰了碰,“最终还是会由相关的共生体做出选择,我们只会把不利的评估告知他们,并指出我们再也没有足够的人力物力去看护他们的组件了。他们可以自由选择,要么让我们来处理,要么像个体面的组合,自己肩负起责任。”根据传统,当一个组件无法跟随其他组件正常狩猎的时候,嗯,它就得“殿后”了。而在爪族语里,“殿后”是死亡的委婉说法。
“唔,那你要怎么杀死现在看护的那些呢?”约翰娜又朝房间里挪进了一步,这回足以让和弦感受到威胁了。
他的两个组件突然冲上前来,怒吼连连,但其他组件看她的眼神里只是带上了一丝紧张。“有——有些传统的法子,不会带来丝毫痛苦。你们这些只有一具肉身的可怜两腿人,我不指望你们能理解我们的观念。”这会儿,所有的他似乎都恢复了勇气,十排利齿正在她面前晃动示威。
在她身后,行脚的全体组件都抓住了她的裤子和外套下摆。他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在尽最大努力把她拖出房间。他的语气彬彬有礼,掩饰着自己的真实用意:“噢,感谢您进一步的说明,亲爱的和弦阁下。”
红夹克亲切地摆摆头,“我很荣幸——不过,我告诉你们的这些都是女王陛下的建议。”
“我会亲口感谢她的,”行脚说,“等我们下次团聚的时候。”
行脚话里的暗示应该会让这位狗舍主管提心吊胆一会儿。对于共生体来说,“团聚”的意思就是“让思想合而为——”。这自然比约翰娜能想到的任何反驳都更有力。于是,她跟着她的朋友离开了。
约翰娜在路上沉默不语,直到他们离开这栋屋子,来到爪族也听不到的远处为止,“希望你说到做到,行脚,我是说告诉木女王这件事。”
“哦,那是当然。和弦太把他的红夹克当回事了。东海岸最让人反感的就是他这种人。”行脚的语气里明显愉悦大于愤怒。
“他是个可恶的杂种。”约翰娜说。
行脚打量着坐落于小路两旁的多层式军营。从这个位置,甚至连运动场地和远处的山谷都看不到。“说起来,这儿确实有点太挤了。”他说。
她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反常地在和行脚的争吵中度过。还好只有约翰娜自己大喊大叫,要不她的耳朵可受不了。她在这颗星球上的挚友面对残体收容所里正在酝酿的谋杀案,怎能如此漠然?到日落时分,约翰娜已经确信,行脚会把她的想法告诉木女王,目的只是为了让她平静下来。行脚显然是在竭力避免跟她争论。他是真不明白,为什么精简老年组件就算是谋杀行为,而且他不希望约翰娜跟他一起去找女王谈。
“这件事很私人,约翰娜。你知道的,有关性,还有思想交谈。”他用下流的姿势摆了摆脑袋。
通常来说这个借口是管用的。她当然没资格插手爪族间的情事——但今天她怀疑行脚觉得她和她那些人类的古怪念头只会带来麻烦。“那好吧,”她说:“你去跟木女王做该做的事吧。但要让她明白,那个红夹克混蛋跟从前的剜刀一样坏!”
“噢,我会的,我保证。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这个五位一体紧张兮兮地蹦来蹦去,接着飞也似地跑出门外。懦夫。
她应该跟着他去新城堡,也许还应该找木女王本人谈谈。行脚显然热情不足。
幸好约翰娜还剩下一星半点的判断力,因此她留在屋里,直到行脚走远了为止。她应该给拉芙娜·伯格森多打个电话。拉芙娜和木女王一样,都是这个王国的女王。也许拉芙娜不怎么看重她的头衔,但她的确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她可以告诉木女王该如何应对,而且因为她位高权重,她的话会生效。嗯,问题在于拉芙娜太没有原则了。她可以为任何事妥协,只要不会阻挠她和瘟疫对抗就行。
约翰娜步入暮色之中,深吸了几口气。日落的色彩在西北方徘徊不去,但别处的天空却是渐深的蓝色,东方已有几颗星辰崭露头角。她经常咒骂这个世界,但这里的夏天基本上可算是美好的时光。你会忘记大自然能有多残酷,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被困在这里的事实。以本地标准来看,她和行脚同住的小木屋可算是一栋豪宅。如果拉芙娜用飞船的激光炮来烧热水的方案能够实现,那么像这样的小屋就将比爪族的任何一座老旧城堡都要舒适。
也许她应该步行去新堡镇。大部分孩子都住在那里,还有所有爪族的幼崽。她的弟弟也许也在那儿。不,小杰弗里和阿姆迪这个十日还在北部森林学习侦察技巧呢。但她可以找别的孩子谈。比如内维尔?他恐怕还在崖畔村。他倒是最合适的对象,他会明白的。糟糕的是,电话线还没拉到那么远的地方,要不她肯定会打给他。
约翰娜走下山去,远离新城堡和环绕城堡的小镇。今晚她真的找不到倾吐对象了。也许这样最好,因为她太生气了。爪族有时很可爱,也比大多数人类都要善良,但就算是其中最善良的那些,也不会真的把组件当人看。她稍稍加快步伐,任由挫折感渐渐增长。今天发生了许多事,而她不打算让一切就这么过去。她曾见过组件死去: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尽管她永远无法说服爪族们相信这点。
好吧,如果言语不起作用,也许行动可以。她任由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转悠了片刻,想象着如果自己拥有斯特劳姆人——甚至包括他们中的孩子——在坠落到这颗星球之前所拥有的一些力量,能够做些什么。拉芙娜的太空船连多功能玩具都比不上。她会让残体们恢复正常的心智,给他们相应的工具,足以让和弦那种家伙脸上的得意神情一扫而空。
光是想象这种扭转他人命运的事,就让她心驰神往。这一切原本都不是梦想,但那是他们被迫离开飞跃界顶端之前的事了。那时,超限实验室还运转如常。
她四下张望,发现自己已走了超过一公里的路。她到达了玛格兰山谷的边缘,月亮升起,照出夜雾上方的山谷另一侧。那条小路——它的官方名称是女王大道——变得有些曲折,自山谷北面的岩壁蜿蜒而下。白天,这里会有很多驮猪拉的货车,赶车的爪族会为了先行权而争执不休。
就在她想象着不可能实现的复仇时,她的双脚已带她走到了前往残体收容所的路上。也许她的脚比她的头脑更聪明吧。和弦抱怨说空间不足,木女王也赞同他的说法。好吧,增加空间的法子是有的,让每个人都抬头聆听的法子也是有的!她加快了步子。现在的她“头脚一致”——这是爪族的说法——也意识到单凭自己能做出多大的改变。在她脑海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她能做的事也许比什么都不做更糟。但在这一刻,那个声音被她轻易抛诸脑后。
她回到残体收容所之前的最后一个岔路口。云层的顶端吞没了那些建筑物,因此,她所能看见的只有几点微弱灯光,它们多半来自于那些老年组件的营房。女王大道继续弯弯绕绕地朝下方的崖畔村延伸,但通向残体收容所的岔路只有五十来米的距离了。她迈步向前,踏入雾气。
“嗨,约翰娜。”声音从前方不远处传来。
约翰娜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大脑里本能地冒出几个选择:战斗,逃跑,或者进行友好的谈话。她窥视着迷雾。啊哈,进行友好谈话吧。那是个四位一体。不,算上背篓里的幼体,应该是五体。
“你好,”约翰娜说,“我认识你吗?”
那四个成年组件把脑袋凑到了一起。就算只间隔一两米的雾气,其湿度也足以令思想声沉寂。那个爪族正在努力做清晰的思考。片刻后,那个声音回答:“不认识,约翰娜。抱歉。”
约翰娜轻轻地挥了挥手——大多数共生体都会将之等同于爪族表示“没关系”的头部动作。当然了,周围太暗,那个组合也许看不见。
片刻后,他们继续沿路前进,雾气一如既往地玩着声音把戏。周围有种嗡嗡声,很可能是思想声的差频引起的,也许只是那个爪族在紧张地哼着小曲儿。“我,唔……”他说——是在思考用萨姆诺什克语该怎么说吗?“我……是,”接下来是个爪族语的和音,似乎有点耳熟,“我……新堡……工作,唔……石头工作。”
“你是新堡的石匠?”
“对!是这个词儿。是这个词儿。”
在人类尚未到来、孩子们的学院也尚未建起的时候,石匠算是相当高规格的技术工作,即便现在仍然颇受尊敬。他们在沉默中共事,凭借严重的语言隔阂将彼此区分开来。她这才发现,这条路上并非只有他们两人——后面有个组合正沿路跟随,而再后面恐怕还有一个。显然,石匠先生也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因此在约翰娜看来,这一幕的神秘感远远多过危险。
“转弯。我……在这儿转弯。”石匠说。他们来到通向残体收容所的岔路口。约翰娜跟着那个组合走上石板小路,途中路过一盏照明用的油灯,她也趁机瞥了眼另外两个组合。其中一个只有三体。另一个是四体,只是后者的两个组件不比狗崽子大多少。
他们来到收容老年组件的军营附近时,另外那两个组合咯咯叫了起来。军营里传来好几声不同的回应,两个组合同时跑了过去。石匠留在约翰娜身边。等他们来到入口附近,他再次开口:“你不记得我了,不过除了我的幼体以外,你和范·纽文进到新城堡的时候,我陪着你们一起。就是范让太阳暗下来的那天。”
约翰娜转身看着那个组合,惊讶于他突然流利的口齿。有个苍老秃顶的组件一瘸一拐地从阴影中走出来。石匠的组件环绕在它身边,所有头颅都贴在了一起。在飞船山之战时,这个共生体肯定曾是木女王的护卫之一。
约翰娜笑起来。她是不记得这个组合了,她说:“我记得那一天。你们在外面?你们亲眼看到太阳变暗了?”几乎所有科技都能令爪族世界这样的史前文明感到震撼,但范所做的一切却是在数百光年的范围内扭曲自然法则……这甚至让孩子们也感到震撼。他的行动会耗尽太阳放射出的所有能量。
他的五个组件——包括幼体——都一致点头,“从现在算起的一千年里,对于我的组合的思想来说,它也许只是个神话故事,但它会是最伟大的神话故事。当我抬头张望黑色的太阳时,我感觉到了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
石匠的每个组件——现在还包括住在残体收容所的瘸腿组件——都沉默了片刻。接着他发起抖来,“对于几个我来说,这儿太冷了。为什么不到屋里去呢?今晚这儿有好几个完整的共生体。他们不会说萨姆诺什克语,不过我可以给他们翻译。”
约翰娜正想跟着那个共生体走进门里,随即意识到里面的大多数爪族都是孤零零的。他们已经在“殿后”了。如果她在里面待上一两分钟,肯定就会把和弦的打算泄露出来……而且很多残体都听得懂。她停在门边,挥手示意石匠通过。“我改天晚上再来。”她说。
那个共生体犹豫片刻,“那好吧,不过你得知道,我很感谢你。我的一部分病得很厉害,但有她在,我就会聪明很多。我也能制订更好的计划。每次我到这儿来,第二天工作的效率就会更高。一部分原因是我能在聪明时完成计划;另外是因为我的新幼体能从老年组件那儿学到东西。你知道,有钱人总是会这么做。”每一颗脑袋都仰望着约翰娜,“我想这就是他们能继续发财致富的原因之一。感谢你劝说木女王建造了这个地方。”
约翰娜轻轻摇了摇头,“不用客气。”她忍住没说下去。她转过身,动作僵硬地走入黑暗之中。可恶,可恶,可恶。
她在迷雾中信步走了一会儿,而这几分钟足以令她的内疚转变为熊熊燃烧的怒火。她需要一个极具创意的复仇计划,好对付和弦和他那些陈词滥调,甚至能让木女王也颜面无光——如果她执迷不悟的话。
最后,她看到了环绕运动场以及健全残体用营房的那道高大围栏。她绕着栅栏走,手指滑过一块块木板。的确,这儿很挤,赡养老年组件这项服务受到的欢迎超出任何人的想象。所以,和弦才觉得空间不够了。和弦无疑抱怨了资源消耗的问题,但这对于木女王来说意义不同。木女王很富有,拉芙娜还可以出借“纵横二号”的一些技术给她。这个世界太贫瘠、太蒙昧了。在超限界上层,照顾个体智慧生物的开销低到微不足道,甚至在多数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能处理得井井有条。真正的资金都花费在其他事务上……
她差点被一个在围栏底下挖掘的生物绊倒。那个爪族从泥土里抽出脑袋和爪子,朝约翰娜的面孔咬来,还好她吓得退开了——但它没有继续攻击。这个爪族没有帮手:它是个单体。不,等等——还有另外几个藏身在月光照耀下的雾气里。它们都是热带爪族。它们交换着愤怒的眼神,但这些长满疥癣的爪族随即向后退去。三个单体走了——而且朝着不同的方向。你绝对找不到哪个共生体能这样随意地丧失自我。残体收容所里藏着多少这样的惹祸精?看来,把热带佬塞进某个营地的想法算不上完全没有道理。
约翰娜继续朝着健全残体营房的入口处走去。屋里相当嘈杂。而在屋外,在围栏的这一边,她能看到不时移动的身影,听到不时传来的号叫。和弦肯定还在让他的狗舍管理员漫山遍野地玩儿“抓野狗”游戏,这儿只有她自己。这个想法并未令她害怕,事实恰恰相反。热带爪族确实不算太友好,但它们的头脑显然非常迟钝,而前方营房里的那些残体都是约翰娜的朋友——至少以它们有限的智力来说是这样。
事实上……正因为她是独自一人,才有机会实施她一直盘算着的复仇计划。她走得更快了,明确的目的指引着她的方向。这个主意很疯狂,但也将创造出许多和弦口中最为缺乏的宝贵“空间”。这会让那个狗娘养的混蛋和木女王明白,残体们不是好欺负的。
营房里传出的喧闹声相当响亮。约翰娜常来这儿,冬天时,她几乎每天入夜后都会来访——但她从未听过如此愤怒的咯咯叫声。当然了,残体们的礼貌程度肯定没法跟完整的共生体比。它们的情绪和古怪举止就像几百种不同野生动物的混合体。营房的多数爪族都高大健壮,而且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完整共生体的一部分——所以围栏和铁栅门才有必要。大多数时候,残体都有点害怕逃跑——但与此同时,它们又渴望前往广阔的世界,寻找合适的共生体。过去两年,约翰娜已经把配对当成了自己的工作。卡伦弗雷特曾把约翰娜叫做“小小狗舍管理员”。约翰娜可以直接走进营房,跟懂得一点儿萨姆诺什克语的单体或双体聊天。就算语言不通,残体们也很享受能和与共生体同样聪明的生物靠近的感觉,它们可以借此假装自己是个共生体。她给两个双体配对,又或者让单体加入另一个双体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最起码和她跟秘岛、新堡镇或崖畔镇的受损共生体交谈的次数一样多。她要让它们相信,她能让它们恢复完整。
正因为这些努力——多亏了她,以及那些好样的狗舍管理员——才使得残体们对逃跑缺乏热情。
今天的动静似乎很不一样。
门上的油灯映出正在入口内侧转悠的几十个残体。更多的残体伴随着响声而来,朝围栏又推又挤。
等他们看到她(或者说听到,这对于爪族来说恐怕更重要)时,往常的招呼声随即传来:“嗨,约翰娜!”“嗨,约翰娜!”只是这几句问候被愤怒的咯咯声与近乎狗吠的号叫声盖了过去。
吐字比较清楚的话还算说得通——时不时会传来一句萨姆诺什克语,以及她能听懂的爪族语:“让我们出去。我们要自由!”
她发现了引发这场热潮的可能缘由:那些溜进围栏的热带爪族。她只看到几个,不过它们吵得最响。显然是它们的态度影响了残体们的共识。
她没见过这么多残体在同一时刻渴望脱逃。除了用身体撞击围栏,还有些正在挖掘围栏底下的泥土。就在出口的位置,一群单体叠起了罗汉,想要爬到门上去。如果那是个有默契的共生体,穿着配有绑爪带的夹克衫,没准儿能把几个组件送出去。但像现在这样,人梯才叠到两米半,便轰然倒塌。
“嗨,约翰娜!帮帮我们。”贴着大门的那些人梯中有个声音传来。
“小家伙!”约翰娜说。她认出了那个爪族脑袋后面的一撮白色毛发。它属于萨姆诺什克语说得非常流利的残体之一,有时它真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个可怜的家伙可以让几乎任何一个共生体获益匪浅,但它却来自于铁先生回收利用的那些怪物共生体,它的记忆妨碍了它。小家伙本人温和又友好,而且以单体来说相当聪明,这让约翰娜更加同情它的处境。她单膝跪地,以便透过围栏的狭小空隙,和那个单体视线齐平地对视,“怎么了,小家伙?”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约翰娜退后几步。她要怎么解释?注意细节绝非单体的强项。“我——”她开口想要编个借口,接着又想,哦,有何不可?她缓缓地站起身。没错,这样她就能实现她的复仇。拥挤的问题能得到解决,而小家伙和它的朋友们也能得偿所愿。
她看着那扇大门。门外上了闩,但只有一块木条和一只搭扣。那儿离地接近两米。逃出来的单体根本够不着门闩。她能依稀察觉到那三个热带爪族就在附近盯着她看。毫无疑问,它们的头脑太迟钝了,根本弄不清门闩的原理,但围栏这边任何一个协调性良好的组合都能轻易打开大门,只要搭着人梯爬上去就好。约翰娜更是毫不费力就能打开。
约翰娜向前走去,为想象中的后果而扬扬自得。她伸手去够门闩,然后犹豫了。后果。这些可怜的生物被关在这儿是有理由的。它们能去哪儿呢?在本地区的城镇里,只有很少几个残体能找到新的归宿,剩下的都会碰一鼻子灰,有些会被杀,有些会遭到奴役。残体收容所的存在也是有必要的。正是在她本人的努力下,木女王才把野战医院建成了今天这样的机构。若是放出这些病患,损失最大的只会是它们自己。她扫视左方,看到小家伙正上蹿下跳地催促她。要不是今晚受了调唆,这些残体多半不会如此大胆。
约翰娜退到一旁。不,就算再生气,有些事对她来说也太疯狂了。但如果我真的做了,和弦的脸色将会——
左边有什么东西蹿过来,把她撞倒在地。是那三个热带爪族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就在她匆忙起身时,它们搭起了人梯。也许它们看到了她想要做的事,又也许它们本来就足够聪明。总之,最顶上那个热带佬把鼻子伸到门闩下面,用力一掀。内侧的压力使得大门砰然打开,把那三个热带爪族撞得横飞出去。门里的爪族群脚步沉重地走过,其中几个把约翰娜撞得再次倒地,但多数爪族还是慢慢地从她身边绕过。有几个甚至在经过时对她说了声“嗨”。
约翰娜蜷缩着身子,用双膝和手臂护住自己的脸。
最后,这群吵吵闹闹的残体总算走远了。它们的叫声和欢呼声在群山间回响,它们沿着女王大道向北或是向南跑去。
约翰娜站起身。潮湿的地面已被踩成了烂泥。敞开的大门向一侧歪斜。她看到入口附近还有五六个身影。
“伙计们?”约翰娜朝留下的爪族们走去。这场大逃亡中出现几个伤者根本不足为奇。
但就算走近,她也没看到任何血迹。几个爪族走起路来都很正常,只有她称做“脏亨里克”的那个除外,而它前爪的伤是一次坠石事故留下的——那次事故压扁了它其余的组件。不,这六个爪族只是尚未确定应该离开还是留下。它们在入口处进进出出,看着远处的黑暗,不时发出紧张的叫声。
约翰娜在门边伫立片刻,心情和留下的那些爪族一样犹豫,她又开始仔细思考自己片刻之前想的那些理由——在热带爪族彻底颠覆局面之前。最后她说:“你们最好拿定主意,伙计们,因为我要关门了。”
它们都听不懂萨姆诺什克语,但当她的双手放在门上、开始用力合拢时,它们似乎都明白了。除了脏亨里克以外,所有爪族都飞快地溜进门里。亨里克半个身子在里,半个身子在外,鼻子嗅着夜晚的空气,抽搐不止。它的共生体曾是个伐木工,也许他在外面能活得不错。脏亨里克的身子摇晃个不停,然后它发现门还在继续合拢。它轻轻地尖叫一声,退进门里。
因为铰链被拉弯了,约翰娜不得不用力抬起大门,才把它关上。她把门闩留在了地上。见鬼,如果亨里克真的这么想走,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把门推开。
至于现在……约翰娜沉默地站在那儿,努力理清刚才的一切和自己的心情。最后她摇摇头,抬头看着那段通往主管办公楼的阶梯。她有几个电话要打。
其余的孩子把那天晚上的事件称为“约翰娜大逃亡”。有几个孩子觉得这事儿太可笑了。至于后果?没人在乎。也许他们和约翰娜想象的一样坏。接下来的一年里,村镇的小巷和垃圾堆充斥着比往常更多的单体和双体,这些漫无目的的乞丐对于扒窃和抢劫有心无力。有几个回到了残体收容所。还有更少的几个在新建的热带爪族“大使馆”里得到了庇护,尽管这些热带佬在招募成员方面的热情远远比不上在当地单体中制造骚乱。
大部分逃亡者就这么消失在可怕的荒野之中。行脚认为失踪者中有不少活了下来,而且自行组成了共生体。“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我可以告诉你,”事发几十天后,他有次撞见她在哭,便这样说道,“等到了真正难熬的时候,你就会和那些平时连个想法都不愿分享的组件拼凑在一起。嘿,看看我吧。”这让她的呜咽变成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笑,她比大部分人类更能领会他最后这句话的含意。尽管如此,她还是认为宽广而寂静的北部森林吞噬了大部分逃亡残体的性命。
至于这件事给约翰娜·奥尔森多本人带来的后果?姑且不论她那些认为整件事是个大笑话的白痴同学,她弟弟的反应是吃惊而不安——她可是一向为他纠正错误的大姐姐啊。在他看来,这件事颠覆了全部的自然法则。
木女王有好些日子没和约翰娜说话。女王陛下清楚单体在荒野中存活的可能性,她将原本只给予老兵的恩典扩展到了整个残体收容院——而和弦的计划原本也是为健全单体的安全着想而尝试腾出空间。这场逃亡不仅是给和弦·红夹克的一记耳光,也令女王本人蒙羞。
也许是因为行脚对木女王说了些好话,残体收容所才好歹没关门大吉。事实上,约翰娜预想的那些令人欣喜的后果中,有一样确实实现了:现在收容所有了足够的空间。木女王没把那些老年组件赶出去。石匠先生和其他爪族仍旧拥有能容纳老年成员的地方,尽管老家伙们的死期终将到来。拥挤的问题得到了暂时缓解——而和弦仍像过去那样,活脱脱一个无能又自大的混球!
在逃亡发生的最初几天,约翰娜本可以轻易证明自己的清白。毕竟对她不利的只有环境证据,而认为她有罪的那些人里,叫嚣得最厉害的是和弦。仅有的证人只是些头脑不清的单体,其中几个觉得是自己打开了大门。她几乎把真相告诉行脚——只是她很快意识到他早就知道了。约翰娜差一丁点儿也跟拉芙娜·伯格森多说了,但光是想到拉芙娜会把她当做愚蠢的小孩子就让她不快,那个可怜人已经有太多事要忙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约翰娜的恶名也逐渐增长,而且根深蒂固。没错,她很高兴自己没做过别人认为她做过的那些事,但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从此以后,也许像和弦这样的家伙在惹恼“飞船山的疯狂坏女孩”之前会三思而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