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山之战两年后 2

每个十天的最后一天都不用上课。有时这让提莫·瑞斯特林无聊得要命。还有些时候,美人儿会领他去新城堡的一些阴冷潮湿的角落,而拉芙娜·伯格森多会带他渡过海峡,前往秘岛。

今天会是非常有趣的一天,因为其他孩子允许他参与他们的秘密计划。

“你负责望风,提莫。”加侬告诉他。加侬·乔肯路德发起了这场远征,还特别邀请了提莫,虽然这意味着他们得抬他走过一段下山路。加侬和其他孩子甚至帮助提莫走过了悬崖下的乱石堆。海鸟的鸣叫声此起彼伏。

孩子们已经下到海边,山崖高悬在头顶。望着和视线齐平的水面,这种感觉真奇怪。波涛上的泡沫仿佛与海雾交融,笼罩着几公里外的秘岛上的建筑物。在这儿,你可以看到山崖下有什么。你可以看到“低潮”如何收回海水,留下满地光滑的岩石,如同巨人的杂物堆。这儿没有一处是干燥的:潮水最高时,一切都会淹没在水下。

美人儿啪嗒啪嗒地在提莫身边走来走去,像往常那样抱怨个没完,“这些脏水会弄脏我的毛皮的。”美人儿的所有组件都是白色的,这在爪族中相当罕见——虽然她那个年老的男性组件年轻时或许身上曾有黑斑。

“没人强迫你来,蠢家伙。”加侬说。他和美人儿处得不太好。

美人儿同时发出嘶吼和笑声,“别想甩掉我。我有好些年没见过像样的遇难船了。你们怎么知道它会在这儿靠岸?”

“我们是人类。我们自有法子。”

另外几个孩子大笑起来。他们正排成长长的队伍,沿着岩石间的狭窄小径前行。其中一个孩子说:“事实上,是内维尔学习码头知识时在‘纵横二号’的监视屏上看到的。拉芙娜和那些组合知道这条遇难船,但他们不了解最新进展。”

“没错!木女王的手下恐怕还在崖畔港那里呢。首先赶到现场的人会是我们。”

他们在这儿走着,周围不见遇难船,唯有冲刷岩石的海水。大群海鸟正在前方上空盘旋。提莫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思乡之情。和以往一样,这个世界的某些东西总会让他想起从前。那些海鸟的样子那么陌生,但聚集成群的它们又和家乡的建筑群那么相似。

海水已没过了脚踝,渗进提莫的皮鞋里,仿佛冰冷的手掌,“等等,伙计们!”

“你看,我告诉你不该来这儿的。”美人儿一面不安地跳来跳去,一面说道。

加侬回过头,“又怎么了?”然后他耸耸肩,“好吧,是该把你放到石头上了。”

加侬和另外几个孩子走回来,把提莫抬上附近那块巨石的一块凸出岩架上。美人儿的两个组件踩在另外三个组件身上,也攀上了岩架。

“你从这儿能爬到顶上的,对吧?”加侬说。

提莫转过身子,努力张望光滑石面的另一边。他最讨厌承认自己做不到什么事了,“嗯,我可以。”

“好。那我们继续前进了。嘿嘿,我们会跟遇难船上的小狗狗们成为朋友的。你等会儿爬到石头顶上,如果看到木女王或拉芙娜·伯格森多,就让你的爪族朋友叫一声。明白没?”

“明白。”

加侬和其他人继续前进。提莫目送了他们一会儿,但只有欧文·维林转身冲他摆了摆手。好吧,其他孩子都比他大,就算他们不重视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从另一方面来说,他毕竟只是负责望风的嘛。

他贴着岩架,爬向可供借力之处。美人儿在下面转来转去,寻找着让另外三个组件也爬上来的法子。哎呀,高处的岩石上栖息着一对海鸟。他想起了有关鸟类和鸟巢的课程。“巢”有点儿像是鸟类自建的托儿所,只不过缺乏安全措施:如果它们以为他是来抓自己的生体复制品(即幼鸟)的,多半会飞下来啄他。

他运气不错,那些鸟儿只是呱呱地叫了几声,然后便一只接一只地朝水边盘旋的鸟群飞去。他注意到孩子们也是朝同一方向去的。嘿!他快到岩石顶上了!他小心翼翼地挪过光滑的黑色石面,尽其所能地避开鸟粪。

美人儿的一颗脑袋从岩石边缘冒了出来,“帮个小忙如何?”

“抱歉。”他平躺在岩石上,垂下手抓向那个组件的前腿。那是她的男性组件,伊姆。等到提莫向上拉的时候,美人儿的其余组件也在帮忙。终于,她攀上了石头中央,坐在地上,为自己冻僵的爪子而抱怨不休。他费力地转过身,瞥见了那艘遇难船。木筏仍在海峡上漂浮,正一米一米地接近岸边的岩石。

美人儿的三个组件俯身侧耳聆听。其余组件蹲坐在提莫两边。他觉得这两只应该在看那艘船。大多数情况下,爪族的视力不如人类,但如果组件分散开来,它们的洞察力就会优秀许多。

美人儿说:“你听到木头撞碎在岩石上的声音了吗?”不用说,爪族的听力比人类优秀得多,差距足可以光年计。

“大概吧。”提莫看着木筏前端。岩石确实会撞碎木头,不是吗?尤其是没有装设规避系统的岩石。在这个世界上,一切规避系统都不存在。他看到木筏正从中断裂。它的两半正向着相反的两侧倾斜。显然这并非设计者的初衷。

他眯起眼睛,努力辨清细节。木筏上堆满了桶子。而且他能看到,筏子上有很多爪族,他们身穿破破烂烂的褐色布衣,大都蹲伏在桶子之间。时不时会有四五个组件爬起身,想用筏子上的帆索做点儿什么。是的,它们正不顾一切地阻止木筏撞上岩石。

“它们有麻烦了。”他说。

美人儿发出猫头鹰似的鸣叫,这是爪族的笑声,“它们当然有麻烦了。你听不到那些水里的家伙在尖叫吗?”

听到她的话,他这才发现水面上到处都能看见脑袋,“这太糟糕了。难道不该有人去帮帮它们吗?”提莫相当确定加侬和其他孩子帮不上什么忙。

他看到美人儿耸耸肩,“要是它们没被冲到北边这么远的地方,或者没赶在那么急的潮水里行船,就根本不会有事。”

“但我们难道不该去帮助落水的那些共生体吗?”

美人儿的一颗脑袋望向他这边,“什么共生体?那些是热带佬。它们的单个组件也许跟北方的单体一样聪明,可除非碰到意外,它们从不组成共生体。瞧瞧那筏子!那是没脑子的爪族造出来的垃圾。有时那些白痴会被潮流冲出丛林,然后大海会把它们带到这儿。要我说的话,它们死在路上的再多些才好哪。”她以惯常的方式咕哝着,一边抱怨一边闲扯,“我们自己的战场老兵就够啰唆的了,但至少眼不见心不烦。现在这群难民可不是来拜访我们的。它们会在镇子周围闲逛,把大街小巷弄得乌七八糟,这群木头脑袋的单体和三体。这群浑身疥癣、臭烘烘又没脑子的偷儿和乞丐……”

越说越没谱了。美人儿属于那些能说流利萨姆诺什克语的爪族之一,但有时候,即使她主要的注意力已转向别的地方,她的部分组件仍会喋喋不休。提莫发现这个共生体正专注地看着那艘木筏,长长的脖颈来回扭动。加侬·乔肯路德邀请他们同行时,她的态度比提莫还要热切。他望向她的视线汇聚之处。浪花上有木桶上下浮沉。

“如果说热带佬只会带来麻烦,你干吗还这么关心遇难船的事?”

“这不一样,孩子。遇难船自古以来就有了,我还记得关于它们的传说。每过几年,一群热带地方的单体就会被冲刷到岸边。那些活下来的向来是麻烦,但木筏上通常会有贵重的垃圾,那些我们平时见不到的东西。热带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疾病,据说共生体根本没法在那儿生存。”

她顿了顿,“嘿,有几只木桶撞到石头上了。我能听见它们撞碎的声音。”她的两个组件爬到了岩石边缘。年纪最长的组件坐着没动,保持着全体组件的方向感,“好了,提莫,你留在这儿。我去那边瞧瞧。”她那两个最年轻的组件已经手忙脚乱地爬了下去,急得连划伤和扭伤的危险也顾不上了。

“等一下!”提莫叫道,“我们应该在这儿望风才对。”

“我走近了也能望风,”她说,“你留在上面吧。”她那两个年轻组件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巨石的边缘下,另外两个正在帮助老伊姆对付湿滑的岩石。她发出一声爪族的吼声,提莫听出那是一句含糊不清的托辞:“你做总瞭望手,怎么样?记住,加侬很信赖你哦。”

“可——”

美人儿的所有组件都走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当然了,她还是能听见他的声音,但她很可能根本不会理睬他说什么。

提莫坐回石头中间。这儿曾是个很好的瞭望点,但美人儿走后,就只能靠他自己了。就他在这片海雾中所能看到的景象而言,秘岛那边没有任何救生艇穿过海峡前来救援。南边的崖畔港要近得多,但那儿的码头是一片静止桅杆的森林。真的只能靠加侬和其他孩子去救助那些遇难的爪族了。

他转过头,看向海水与岩石相会之处。他时不时能看到美人儿的组件费力地穿行于好几条狭窄的通道,几乎踏进浪花之中。她走得很小心,努力让自己的爪子避开冰凉的海水,可她离那些落水的热带佬只有几米之遥。她会帮助它们吗?爪族在游泳方面是把好手:拉芙娜说过,爪族是由海洋哺乳动物进化而来的。但提莫看着美人儿,猜想海水对她来说也许太冷了。

然而,美人儿还是让两个组件踏入了海浪里。其余的组件正拉扯着最远处那个的斗篷,免得它被海水冲走。也许她能救上一两个爪族。然后他才发现,她奋不顾身地靠近的是一只卡在暗礁之间的木桶。透过桶子的裂缝,能看到内部的某种绿色织物。

“噢,美人儿。”提莫自言自语道。他挪到巨石的南侧,努力寻找更合适的瞭望点。找到了!加侬和其余的孩子终于到达了水边。他能看到大部分人,他们身边还有几个共生体,但加侬那群人和爪族的关系一向不太好。这几个共生体看起来相当不安,正互相挤成一团,大声抱怨着,就连五十米外的提莫也听得到。孩子们的神情也不怎么自在。他们的裤子打湿了:欧文和另外几个孩子显然在发抖。加侬爬上一小块台地,挥手示意其他孩子跟上。

一大块木筏的碎片离孩子们只有十米远。它在海面上下浮动,有时极为贴近那块台地一一提莫真害怕它会撞上孩子们。这块木筏上有破烂的桅杆和残存的船帆。提莫还没上过航海课:这门课是专为向往探险和外交的大孩子们开设的。但他看到的这些和秘岛码头及崖畔港那种整齐干净的桅杆不同。除非这些零件有自我修复的能力——爪族根本不具备这样的科技——否则这只木筏的巡航系统恐怕已经彻底失控了。它恐怕是遇上了什么风暴,然后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美人儿还是除了她那桶宝贝之外不管不顾,但加侬和其他孩子都在对着木筏上的爪族大喊。岸上的两个共生体也在喊着什么。提莫听不清他们说的话,但热带爪族那边传来的声音非常响亮。听起来不像是爪族语——也许是另一种爪族语言,又或者只是惊恐的尖叫。

提莫想象不出那些孩子能帮上什么忙。他又看了看崖畔港的方向。嘿!有东西正沿着海岸线移动。看起来像是四五个拖着小车的共生体。在他们头顶高处——是反重力飞船!它不是人类的设计风格,而且总是像落叶似的摇摆不定,但这不重要。它带着一点儿家乡的感觉。

反重力飞船沿着山崖缓缓降下,小心翼翼地绕过上升气流。它试图在那几个共生体的前方着陆,但离提莫还有一段距离。一时间,提莫不禁好奇,为什么行脚——飞行员只可能是他——不降落得更近些。船身突然倾斜,座舱罩擦过岩石。它再度翻转过来,轰然落地。着陆点有些太靠后了。幸运的是,船身比木头和石头都结实很多。上部舱门砰地打开,片刻后,有个人类的脑袋冒了出来。是约翰娜·奥尔森多,这并不令人惊讶:她几乎每次都是飞船上的乘客。

提莫转过身,向加侬和其他孩子大喊一声。帮手来了!

加侬·乔肯路德正摇摇晃晃地站在平台边缘。那一大块木筏就在他的触及范围之外搁浅了。欧文·维林和一些孩子退到远处,但加侬和其余几个正朝木筏投掷着什么。他们或是大喊,或是大笑,一次又一次地投掷。他们正朝那些热带爪族丢石头。

提莫站起身,大喊起来:“嘿,伙计们!住手!”不用说,他的话语被风声盖过,但他像风车般旋转的手臂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加侬朝他挥了挥手,也许以为提莫在警告他们有情况。丢石头的孩子们从水边退开。提莫脚下打滑,重重摔倒在石头上某个积水的凹坑里。

这么说,他也许赢得了加侬的友谊。这件事曾经对他无比重要,但如今看来却有些令人作呕。

自来到爪族世界,这是孩子们见到的第一艘遇难船。约翰娜·奥尔森多刚满十六岁,却在这场劫后余生中确立了自己“坏女孩”的声名——考虑到那些多年行为不端的孩子都没有得到这种头衔,这算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行脚·威克勒尔乌阿拉克疤瘌听说了遇难船的事,于是他俩便飞过去帮忙。坏女孩显然不会这么干。他们抢在木女王的海岸巡逻队前头着陆。约翰娜没等行脚停稳反重力飞船就爬出舱门,跑向遇难的木筏。飞船在她身后短暂地升入空中,又再次落下。她没在意。热带爪族的筏子已在石头上撞得四分五裂。

她看到现场还有别的救助者,是加侬·乔肯路德带领的一群靠不住的孩子。而且——噢,该死!——他们正朝落水的爪族丢石头!约翰娜绕过一块块巨石,在海峡的冰水中跋涉,朝加侬那伙人叫喊咒骂。

那群家伙已从岩石上退开,忙不迭地消失在通向山崖的小路上。这些孩子都比约翰娜年幼,身高也差了一截。除此之外,约翰娜一向以坏脾气著称,而且她还是真正参与过飞船山之战的唯一一个人类孩子。

约翰娜久久地扫视着斑驳的碎石堆,寻找其他坏孩子的踪影。还有一个孩子,年纪很小。是提莫·瑞斯特林。他正笨拙地爬下一块大石头,美人儿·奥恩里卡伊姆在旁协助。然后,提莫和美人儿消失不见,行脚从反重力飞船上走了下来,他的五个组件正试图把她拉出及踝深的海水。

“嘿,怎么了?”约翰娜抗议道,“水面很平静啊。”海水冰冷刺骨,但岩石间的大海已经温驯得仿佛一泓涟漪荡漾的池塘。

行脚领她踏上沙滩,和海水拉开一米左右的距离,“没这么简单。水下坑坑洞洞多的是。如果你自信满满地走进去,转眼间就会发生很糟糕的事。”对于藐视死亡的浪游者来说,他也许有点太懦弱了。但说真的……就在他们所站之处的四五米外,水面上已有白色的泡沫盘旋而上。海面几近朦胧不清,翻腾的海雾将阳光过滤为一片昏暗。

海岸巡逻队赶到了。那五个共生体开始摆弄绳索,试图将最大的那块木筏碎片拉出犬牙交错的乱石堆。

而在木筏上,几十个爪族正紧抓着一堆堆垃圾。这些是约翰娜见到的第一群热带爪族。它们正如本地的爪族所宣称的那样古怪。这些外国佬不会聚成共生体。它们就像一群单体难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其中一些配合地拉住丢向它们的绳索,另一些则在恐惧中蜷成一团。约翰娜的目光越过迷雾笼罩的海水。到处都是脑袋,要不就是躺在某块碎木头上的爪族单体。有许多热带爪族被浪头掀到了水里。

约翰娜把手伸向离她最近的行脚组件。是疤瘌屁股,共生体里块头最大的那个。“瞧那儿!水里的那些就快淹死了!我们应该先救他们。”

行脚的组件一致点头,表示同意,“不知能不能救得了。”

“嘿,还用说吗,当然救得了!”约翰娜指着海岸巡逻队带来的救生索,“拿上绳索!让海岸巡逻队先做最重要的事!”

通常来说,行脚是个行动派。但这次他犹豫了片刻,才跑向海岸巡逻队,咯咯叫了起来。即使听了三年的爪族语,约翰娜也还是绝大部分都听不懂。这种语言里充满了共生体之间的和声,有时超过了人耳的听觉极限。等你刚刚分析完这段声音,就又得尝试理解下一段和声了。就像现在,行脚正大声发布某种命令。代表“木女王”的发音出现了好几次——噢,这么说,他正在借用木女王的权威。

两名海岸巡逻队员离开了岗位,帮助行脚把尚未使用的绳索拉出乱石堆。崖畔港那里又有共生体朝他们跑来。那些家伙看起来不像是海岸巡逻队,其中的大多数从约翰娜和行脚身边绕了过去。和其他爪族一样,他们最感兴趣的似乎是那只木筏。好吧,那儿是有好些生命面临危险,但真正危在旦夕的却是落水的那些。总共只有三个共生体——其中还包括行脚——在努力解救他们。共生体们跑来跑去,一遍又一遍地把前端装有漂浮物的绳索丢进海里。在水中挣扎的那些单体跃出水面,不顾一切地抓向绳索。它们的动作看起来简直就像海生动物。如果这片水域再温暖些,再平静些,它们不会有什么危险。可如今这些绳索成了救命稻草:哪个单体成功抓住了绳子,就会被迅速拖上平坦的鹅卵石海岸。约翰娜和那几个共生体成功救起了十几个落水者,但水里原本至少有三十颗脑袋。其余的爪族肯定是在冰水中失去了意识,或是被冲刷到了更北的地方。

在此期间,其余的共生体把木筏的剩余部分拉上了岸。筏子上的热带爪族一哄而散,而海岸巡逻队和本地居民们爬上垃圾堆,翻找起来。约翰娜这才意识到,这场“救援”的主要目的是弄到遇难木筏上的货物。

海峡间已经看不到其他幸存者的影子了。除行脚以外,原本在救助落水者的其他共生体也加入了这场疯狂的回收废品活动。在平坦的海岸上,幸存的热带爪族瑟瑟发抖地挤成一团。其中最少的一群也至少有二十个爪族。这些不是共生体,它们只是一群抱团取暖的单体罢了。

约翰娜走到那群爪族旁边,听它们对话。她一点儿也听不懂。说到底,这儿根本没有真正的爪族共生体。但她能察觉到不时传来的轻微震颤感:这些生物在某个特定的频率范围内——约在四十千赫到两百五十千赫之间——并不沉默。这就是共生体所说的思想声。

行脚慢慢地跟过来,但与最近的热带爪族保持着十五米以上的距离,“你现在可不太会受它们欢迎的。”

“啊?”约翰娜回答,目光仍旧不离这群奇怪的爪族。它们几乎都没穿什么衣服,但皮毛却和故事里所说的一样长满疥癣。其中一些除了爪子周围以外,全身都没有毛发。“是我们救了这些家伙啊。”

“噢,也不是说它们不喜欢你。”行脚说。约翰娜朝那群难民挪近了些。这回有十几颗脑袋跟随着她的动作,嘴巴紧张地开开合合。行脚继续说:“嘿,我也没说这些热带佬会喜欢你!我敢打赌,它们之中没有一个知道是你救了它们。”

它们的脖子伸向她,其中一两个甚至从其他同胞身上滚落下来。一时间,她还以为它们要袭击她,但那些落地的爪族看起来吓得不轻。约翰娜退开一两步,“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它们就像战争后的残体,又害怕,又没有思考能力。”而且如果受到惊吓,它们很可能会发起攻击。

“差不多吧,”行脚说,“但要记住,这些家伙不是共生体的残余部分。恐怕它们从来没有组成过什么联系紧密的共生体。它们的思想声根本毫无意义。”

约翰娜继续在难民们周围走动。看起来,只要保持某个特定的距离,这群爪族就不会感到不安;如果她踏入雷池一步,它们就会扑过来。行脚说得对,它们和伤兵不一样。她见过的那些战后残体都渴望成为某个共生体的一部分。它们会带着善意接近行脚,努力吸引他。如果它们在受创前了解过人类的事,就会对她相当友好。“那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她问。

“噢,这就是它们不太受海岸巡逻队欢迎的原因。你知道,我们每隔几年就会发现一艘遇难船。船上的大都是垃圾。”

约翰娜扫视着雾气缭绕的海岸。的确,海岸巡逻队的人手不足以控制所有难民。热带爪族们虚弱地走来走去,其中大部分似乎都被那些共生体吓住了,但仍不时有小群的疥癣海员抓住海岸巡逻队警戒线的空当,跑出海滩。如果有哪个共生体追上去,就会有另外五个或十个难民同时逃跑——总有一些漏网之鱼。她看着行脚,“这么说,巡逻队宁愿它们多淹死几个?”

行脚的两个组件朝约翰娜点头,“就是这样。”他也许是木女王的配偶,但说起话来一点儿也不拐弯抹角,“本地的残体已经给木女王添了很多麻烦了。这些家伙也只会是麻烦。”

约翰娜感到心里涌起一股比海水更冰冷的寒意。爪族对待残体的方式是她在爪族世界里最不喜欢的事情之一。“那它们之后会怎么样?会有人强迫它们回到海上——”她的嗓音提高了,怒气也开始上涌。拉芙娜·伯格森多不会容忍这种事的,她可以肯定。如果她能及时告诉拉芙娜的话。她转过身,飞快地朝反重力飞行器走去。

行脚的所有组件都转过身来,快步跟上她,“不,别担心这种事。事实上,木女王很久以前就颁布了法令,让所有幸存的难民都迁入崖畔村。巡逻队员正在等候增援,好把难民们送进村子里。”

大约三分之一的海难幸存者已经消失不见,或单独或成对地逃跑了。或许它们的动作比约翰娜见过的那些残体灵活得多。共生体的残体通常是焦虑不安的精神障碍者,即便身体大致健康无虞,也很容易活生生饿死。那些上了年纪、遭到抛弃的单体只能存活很短的时间。约翰娜没有放慢脚步。她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念头……

“你在打什么疯狂的主意,对不对?”行脚说。他有时会宣称,自己总跟着她是因为她在一年里做出的怪事儿和他在别处待上十年能看到的一样多。行脚的的确确是个行脚客,所以这番话显然有点夸张过头了。他记得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亲身经历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历史和传说。很少有共生体像他那样,行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证过那么多事情。在世界上所有的爪族之中,行脚和写写画画是她最先认识的两个。这份运气救了她的命,最终也拯救了所有人类孩子的命。

“你不打算把计划告诉我,是吗?”行脚说,“但我敢打赌,你希望我载你到某个地方去。”这并不难猜,因为约翰娜仍然朝着飞行器的方向走,而后者就降落——坠落在——山崖底部。周围的地势太陡又太光滑,任何爪族或没有外力协助的人类都没法爬上去。

行脚快步绕到她身前,一马当先,“那好吧。不过别忘记。热带爪族没法很好地适应这里的生活。它们的组合很松散,如果它们真的愿意组合的话。”

“这么说你在热带住过?”行脚可从没说过这件事。

行脚犹豫了片刻,“好吧,有段时间,我是在边缘地带——就是热带聚落——住过。丛林深处真正的热带爪族对共生体来说就像速效毒药。你能想象被这些乌合之众团团包围的感觉吗?而且它们根本不打算跟你拉开得体的距离。你根本无法思考……不过我想如果关于所谓‘无尽狂欢’的故事是真的,那倒是一种消融自我的好法子。不,我只是想说,这种遇难船从前也来过。我们得忍受一两年的麻烦,徘徊在周围的单体远比通常因年老和事故造就的多得多——甚至比我们跟铁先生以及剜刀打的那场仗以后留下的单体还多。但最后这个问题会自己解决。”

“我猜也是。”他们如今穿行于像房子那么大的巨石之间,一路爬过挡路的较小石块。要说散步,这儿可算不上安全。这些岩石都来自他们头顶的什么地方。开春后的某个时候,你会看到岩石倾泻而下汇入乱石堆中。但眼下,这个想法只在约翰娜的脑海中一掠而过,只是飞离这里的另一个理由罢了。“也就是说,再过一两年,这些可怜的家伙大部分都会死掉,然后木女王的人民们就解决了问题?”

“哦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或者说基本上不是。许多个世纪以来,木女王和她的人民发现,等到某个凉爽的秋日,外加一条主要向南流动的洋流,就能以近乎友好的方式摆脱大部分海难幸存者:修好木筏或者造些新的就行。毕竟拿那些漂来的残骸做成一只粗糙的筏子不是什么难事。”

“你是说那些幸存的热带爪族会乖乖上船出海?”

“差不多吧,有时候做筏子就足够了。木女王年纪可不小了,她知道这些热带佬就像松鸦。它们喜欢闪亮亮的东西。它们喜欢能生火的玩意儿——这似乎没什么道理,因为那种东西在潮湿的环境下很容易失效。它们喜欢各种各样的蠢玩意儿。很久以前,这儿的爪族就摸透了它们的习惯,只要在筏子上多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再放点食物上去——如果浪头不太大,你就能劝说这些热带佬上筏子。然后只要把筏子推进向南的洋流就好。你看,问题解决了!”

约翰娜把手伸向反重力飞行器那光滑锃亮的金属船壳。她的触碰使得侧面的舱门向上打开,一条坡道滑了下来。这是为有轮生物而特别设计的,人类和爪族也可以轻松进入。她爬进飞行器,坐在平常的位置上(那儿的设计可不太适合人类的身体)。

行脚翻过岩石,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斜坡,“它们可不算是完整的人,约翰娜。你明白的。”

“但你,行脚,不应该这么想的,对吧?”

这个五位一体正忙着让所有组件都在驾驶舱里坐好。反重力飞船的用户界面在飞跃界也许具有相当的灵活性,但在爬行界,它只剩下适合原本的主人——车行树——的缺省设置。而在整颗星球上,或许连一棵活着的车行树都没有了。这太糟糕了,因为在缺省的用户界面中,飞船的控制装置散布于整个驾驶舱中。也许一群人类机组人员能够开动这艘反重力飞船,前提是这群人得花上毕生的时间接受训练,以应付飞行系统的种种不稳定之处。而另一方面,一个共生体,只要技术老练和疯狂的程度和行脚一样,就能够开动这玩意儿,但只能说很勉强。

舱门合拢,行脚忙着重新设置飞船的反重力材料,一部分组件看着约翰娜,思索着她最后那个问题。他说人类语言的时候带了点感伤的语气,“是啊,它们和野兽不一样,约翰娜。我的爱人木女王也许会说,它们还不如野兽,但你知道,我不相信这点。我自己就经历过很多次组件分离。”他推动操作台上十几根控制杆中的一根。反重力飞船滑上左侧,然后是右侧。他们侧向滑行,砰的一声撞上悬崖表面。接着,他修正了方向,飞船向左倾斜,轻飘飘地离开悬崖,却撞上下方最大的一块巨石,弹了开来。这时,行脚已经找到了感觉,飞船开始振翅高飞,偶尔才擦到悬崖的边缘。自从两年前他们发现必须找个像行脚这样的人来驾驶飞船,行脚就培养出了把乘客吓得屁滚尿流的新爱好。究其原因,部分是出于浪游者特有的幽默感,部分是为了让他有借口想怎么飞就怎么飞。尽管拉芙娜被他骗过,但约翰娜了解他的把戏。她早就戳穿过他,而且她现在相当肯定,飞行的状况有点反常,并不是因为行脚在捣乱,而是由于反重力材料正逐渐弱化,运作方式也越来越不正常。这些材料中表现最好的部分都是从“纵横二号”上拆卸下来的。行脚被迫不断地重新学习这艘飞船的飞行特性。他没时间再玩从前那套恶作剧了。

飞船又滑落了几米,已经离悬崖很远了,它飞到了岩石上空二十米的地方,周围空空荡荡,所以即使船身摆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那个起飞点真的不怎么理想。

他们逐渐升向高空,这时,行脚的大部分组件转头看她,“我忘记问了。你究竟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给这些海员弄一个体面的家。”约翰娜回答。

木女王的残体收容所位于玛格兰山谷的矮墙之上,就在崖畔港上方不远处,热带爪族被豢养在那里。行脚的飞行路线多少算是正对着残体收容所。也就是说,虽然反重力飞船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晃悠,但基本上仍然保持着直线飞行。如果飞得更高些,他可以冒险进行超音速飞行,但在这种短途飞行中,共生体跑步的速度都比他快。

飞船从外部看是银色金属,但行脚进行了设置,因此从内往外看时船壳是透明的。不过,他们能看到的景色少得可怜。东拼西凑的反重力材料顽固地保持着不透明性,就像一块黄褐色碎布做成的补丁。船身某些区域的修补工作覆盖面太大,看起来就像是某个疯狂的共生体织成的厚实棉被。这些遮蔽物让约翰娜决定了自己最喜欢的座位。她的座位算不上真正的座椅——她得保持身子前倾,否则就会撞上天花板——而且安全带还是为车行树特制的。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下方的景色。

他们正在孩子们的头顶飞行——就是先前她在遇难木筏边看到的那些。五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从这个高度,她能够认出每一个人。对,就是这些家伙。约翰娜摇摇头,“你看到了吗?”她对行脚说。

“当然看到了。”行脚有三个组件正把脸贴着补丁之间的空当。他毫不费力就能看到不同方向的景色,“你说的是什么?”

“孩子们。朝溺水爪族丢石头的孩子们。”她在脑海中回想那些名字,发誓要铭记在心,“欧文·维林。我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欧文和她同龄。他们在学校里棋逢对手,还是通常意义上的好朋友。

飞船做出令人牙齿打战的俯冲动作,然后再次爬升。约翰娜早就学会在坐这艘小飞船时紧咬牙关。如今她已经很少留意这种特技动作——接近坚硬物体的时候除外。

行脚恢复了对飞船的控制,“说真的,小约,我想维林应该没丢石头。他当时待在后面。”

“那又怎样?他应该阻止其他人……”他们飞过另一个孩子的头顶,这一个身材矮小,落在其他人身后。一个五位一体在那个男孩身边走着。它似乎就是跟这些小流氓厮混的三个共生体之一。“看到了吗?连小提莫也掺和进去了。他还在替其他人望风呢!”提莫现在是个瘸子。他在超限实验室曾那么健康,但即便在那时,她也很可怜他。他当时和她弟弟年纪相仿,但出自一个低层次的整合员家庭,地位远在那些复活古老巨库的优秀科学家与考古学家之下。用爪族世界的方式来对比,可以说提莫的家人是看门人,负责打扫更有才能的人们留下的那些闪亮亮的垃圾。男孩在学校里表现一直不佳,他的脑袋确实不适合做科学方面的思考。她还以为这种种不幸会让他更加同情遇难船上的可怜爪族。“唔,我打赌,那就是那个经常跟他一起玩儿的共生体。”皮毛苍白的五位一体聚集在他身边。美人儿·奥恩里卡伊姆在木女王的帝国中可算是一位富有才华的未来政客。她把魔爪伸向了提莫,这真可耻。男孩本该有个更善良的挚友,但他年纪已经不小,很难接受他人的道德熏陶了。

反重力飞船把那群人类甩到了身后。她转头望去,几乎能看到前方几个孩子的面孔。没错,加侬·乔肯路德就在那里,正朝他的伙伴们挥手说笑。混球。还在超限实验室的时候,加侬比约翰娜大一岁。他跳了好几级,即将毕业。加侬是个个性鲜明的天才,比约翰娜弟弟的天赋更加出众。十四岁那年,加侬在太空考古学方面的造诣已足可媲美研究团队的人员。人人都同意,某天他将成为整个斯特劳姆文明圈最好的太空考古学家。而在这里,加侬的天赋毫无用武之地。

反重力飞船晃晃悠悠地提升高度,飞得稍微快了点儿。他们下方出现了更多的海岸巡逻队员和普通市民,他们纷纷从崖畔村向北走去,多半是去遇难船那里。其中甚至包括几个人类,有一个还在飞奔。

“嘿,下面那个是内维尔。”约翰娜说。

“他也丢了石头?”行脚的语气很是惊讶。

“不,不,他正从崖畔村出来。”内维尔·斯托赫特是孩子们当中年纪最大的,当然了,也是最明事理的那个。在超限实验室,约翰娜曾经迷恋过他一阵子,不过彼此一直保持着距离。他那时恐怕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她那时才十岁出头,而他都快毕业了。再过一两年,他也许就能成为斯特劳姆的研究员之一。当时,他的父母是实验室的主要负责人,而内维尔尽管当时还很年轻——也已经展露出了交际方面的天才。

不知怎么,他没能及时赶去阻止他们。但她看到,此刻他飞奔的目的并不是尽快赶去遇难船那里。他转向了内陆方向,朝那群孩子跑去。他接近以后,放慢了步子,朝加侬和其他人挥了挥手,无疑是要给他们来一番理所应当的训斥。她又把身子前倾了些,试图看个清楚。海雾飘向内陆,孩子们的身影也模糊不清,但她能看到内维尔拦住了所有的小流氓,甚至还等着提莫和美人儿赶上来。他抬起头,朝她挥挥手。谢啦,内维尔。这样,就算没法下去,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约翰娜仰起身子,看向飞行器的南侧。虽然迷雾模糊了视野,但她还是能看到崖畔村和它小小的港口——就在玛格兰河的河口处。反重力飞船爬升到夏末无云的天空之上,她顿时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冰川冲刷而成的玛格兰山谷呈现出U字形,向着内陆持续延伸,绵延起伏的绿色低地与怪石嶙峋的悬崖峭壁相连,斑驳的高山积雪经年不化。从历史上来说,正是玛格兰山谷将剜刀和木女王的领地分隔开来。飞船山之战改变了一切。

木女王的残体收容所就在前方,耸立于迷雾之上。这座残体收容所开始只是临时的战地医院,是木女王为了向那些不惜牺牲的支持者表达敬意而建造的。现在已经远远超出了当初的规模。行脚宣称,在世界的这个部分,这种设施绝对是前无古人。当然了,有很多共生体仍旧不理解它的存在意义。

这些建筑物坐落于山谷一侧一块小小的台地上。平地周围建有围栏,比任何爪族农夫建造过的都更加高大。围栏里挤满了房屋,只是尽可能地留出空地以供运动和嬉戏。木女王曾打趣说,设置这块空地其实是为了让行脚能够安全着陆。考虑到约翰娜和行脚来这儿的频率,这确实是件好事。

就在他们下降的途中,她发现在运动场地周围的爪族之中,有些身上的疥癣多得可疑。它们是怎么钻过围栏的?她意识到,自己不是第一个带来遇难船消息的人。她开始对自己的说辞做起相应的修改。